欧阳亮节一眼看去,眉头皱起,向霍海州道:“的确是宋濂的手段……”宋濂本是瑶光堂座下悍将,入会不久,然不日便要被提拔为香主的人物,霍海州心中略也有数。笑然将衣裳一正,道:“当日挨这样一下,哪个有能耐的还能继续使剑吗?嗯,你若一定要说,我是最后一剑刺死了他,同时又被他一爪子挠中,那我是实在无话可说了。”
众位堂主觉着此事的确不大可能,彼此看看,开阳堂主李锦松为人最工心计,此刻缓缓笑道:“天下会使这五勾手的人物并不在少数,凌少主不知何年何月受了这一伤,却来张冠李戴也未可知。并且就算真是当日宋兄弟给阁下烙上的,凭借玄阳剑之利,凌少主左手持剑,却也不是一般人物可以抵挡的了……”
此言出口,魍魉山庄人物登时破口大骂,笑然低头一笑,随即仰首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说,咱们不要这样损自家帮众成不成?哼哼,我知道啦,霍老前辈,玄阳剑当真没有在你们手里吗?你们若实在爱此剑,用不着设计九江一段事情来掩人耳目,尽管开口,我去向爹爹……”
霍海州听他竟出如此言语,一派怒意当即爆发,他长须颤动,断喝一声:“你说什么?!”内力到处,天枢堂顶砖瓦颤动。
笑然方才开口说第一个字时宿尘便料着有此一回,早把手抵在他肩上暗暗度力,于是声响只在笑然耳边一震即便散去,并未伤及内腑。此刻他正了颜色,恭恭敬敬地拱手道:“霍前辈,我这样说您生气,是,我没有凭据信口胡言,得罪您了。便如您认定我杀了杨堂主一般,如此不明不白的证据端上来,我同样不服。难道霍前辈竟不能看出,这里面有人栽赃陷害,尽是要嫁祸给魍魉山庄的吗?”
霍海州心中隐隐一动,然只是瞬间,他凝声冷笑:“凌笑然,是谁嫁祸你,你说给老夫听听。”
笑然想也不想:“于九江处得了玄阳剑的人——此地无银三百两,欧阳堂主,我可还没有点名点姓呢。”眼见欧阳亮节瞪起眼睛便要发作,他嘻嘻一笑加了一句,继续道:“当日江心我自问没有杀了贵会帮众,而二十三人竟然身死,随即玄阳剑也不见踪影,那么这里头究竟是某位堂主的苦肉计策呢还是另有外人横加施手……”
欧阳亮节咬牙道:“你无非想说,是我见宝剑起异,安排杜撰了九江水面上那场事情是吗?嘿嘿,姓凌的,玄阳剑是什么好东西,却也抵不过我兄弟性命!你如此说话未免太小看我欧阳某人了!再者如今杨堂主为此剑所害,我与他同会为盟,有什么深仇大恨竟要将他杀了?!”
笑然眉心微蹙,随即黯然一笑:“……我与杨堂主又有什么深仇大恨?”
霍海州冷哼一声:“说来说去,你到底是要开脱玄阳剑并非在你手中了?”
笑然心中早已咬牙切齿,耐着性子皱眉道:“老前辈我谢谢您啦,若是我杀了杨堂主,玄阳剑又如何会被你们找到拿来当了证据?我会把它留在原地,昭告天下这是我姓凌的所为吗?若真如此,姓凌的早已经笨死了!”
笑然这几句话颇具情理,碧落与罗澈皆是一阵欣喜,恨不得当即点头。谁知霍海州厉声喝道:“你当然不会将杀人凶器留在原处!凌笑然,你以为装腔作势便可以脱罪了吗?杨叶死于六泉湖心的小船之上,玄阳剑落入湖水之中,你自己没能耐打捞上来,便以为我们七星会也找它不到了,是不是?!”
笑然心中一震——玄阳剑竟然是自水里打捞出来的?这赃栽得还真是有些门道……如此一来,他愈加认定此事便是七星会中人物所为,那凶手自然知道自家帮众熟悉水性、不会放过湖底任何线索,才会放心大胆地有此一举。可是这话说将出来又着实少了证据,只能徒惹霍海州恼怒罢了。沉默片刻,他缓声道:“若是我,我不会把杨叶的尸身还留在船上。”
霍海州纵声大笑,苍老声音起起落落间蓦然顿住:“凌笑然,难道凭你这一句话,就要老夫相信你手上没有我杨叶兄弟的性命么?!”
笑然叹口气,索性仰脸绽出一丝不管不顾的笑容来:“那么单凭这一把剑便认定人是我所杀的而让真凶消遥法外,就可以了吗?”
霍海州脸带冷笑,而一双眸子中怒火翻滚,眼看便要烧了起来。此时碧落再也忍耐不住,满心慌恐惊惧却也没能压住胸中的言语,她声音微颤,大声道:“霍前辈,杨叶堂主真的不是他所杀的,杨堂主身死之时小贼他们正在长江水路,是去不到六泉湖的,请您详查!”
霍海州双眼凌厉望来,眉头一皱:“小贼?”
此时笑然已握住碧落手臂,目光复杂似有话说,听到话语问来,随手指指自己道:“我。”
此言一出,天枢堂上众人皆尽不以为然,有人便道:“笑话,魍魉山庄一行走的哪条路径江湖皆知,跑到长江水路上去做什么?”更有人怒道:“这话什么意思?他们敢来水路撒野,欺负咱们不知道吗?”
霍海州冷笑一声,凝视碧落道:“这又是什么花样了?如此无稽之谈也能出口,魍魉山庄人物的言语倒真是诡异得很!”
碧落轻轻吸口气,摇头道:“晚辈不是魍魉山庄中人,霍老前辈,他们一行是七月中时自金陵登船,由水上返回岳阳的,这是晚辈亲自相送,绝不会有假。我……晚辈……是清茗客门下弟子,此行为着玄阳剑而来,念在家师声名,决然不会说谎。”
她这声音柔柔婉婉,却分明透出一股坚决,话语落下,满堂一震。五大堂主登时惊疑互视,霍海州瞳光绽亮,也是颇为诧异。这时大厅右侧众人当中一名开阳堂的副香主低声嘀咕道:“嘿嘿?近年来清茗客的徒儿东一个西一个漠北关西哪里都是,还均是些年轻貌美的小姑娘,也不知是真是假?”
他话未说完,魍魉山庄一众人物的目光齐齐射去,当下只差没将他穿个窟窿,那人在自家地盘上虽然有恃无恐,然而言语一噎,也颇出了一头冷汗。
碧落低头自腰间取出一枚小竹牌,双手盈盈扬起:“这是家师之物,自能证明我的言语。霍老前辈,请您看一看。”
霍海州阅历卓然,如何不认得这便是昔日名动江湖的碧玉竹?长叹一声,他走上两步缓缓点头道:“果然是清茗客的徒儿到了。小姑娘,霍某人言语无理之处你不要计较。十余年未曾谋面了,尊师如今可好?”
碧落又惊又喜,心道原来霍前辈也是与师父有过交情的,那么此事多半便好说了。答道:“是,多谢您挂念。晚辈此行正是代家师而来,方才所言句句属实,请您不要错怪了小……凌、凌少主。”
霍海州紧紧皱眉道:“你说七月中旬凌笑然自金陵登船……你,一道跟着回了岳阳吗?”
碧落一怔,摇头道:“不,晚辈是后来陆行拜访魍魉山庄的……可是……”
霍海州叹道:“这便是了。姑娘,你也是被他姓凌的小魔头蒙骗了,他当日登船,待你走了之后便折返到路上前去杀人,引你来为他做这场人证,此举何其方便!”
碧落替笑然满心委屈,连连摇头道:“不,不是,霍老前辈,当时凌少主他们均已受了伤,是不能去杀人的!”
霍海州奇道:“受伤?”随即一声冷笑:“竞有人物伤了魍魉少主,而偌大江湖却无半点风声?嘿嘿,小姑娘,这话没来由了吧!” 此时欧阳亮节终于有机会报那一箭之仇,冷然道:“或是苦肉计策,也未可知。”
霍海州缓缓点头,他此时心中已然暗暗料定,若非那小魔头骗技高超哄骗了萧门弟子,便是这丫头对其倾心相恋,为情郎出口掩饰了。
碧落泪水已在眼中打转——被冤枉这种事情,原来只有身临其境才能明白其中的苦处。她咬咬嘴唇强自忍住,一礼拜下,低声道:“我没有说谎。小贼是不会杀杨堂主的。”身旁云青衣衫翩然展动,罗澈声音响在耳旁,他朗声道:“霍总舵主,请您明鉴,此事当真并非凌少主所为!”
身后,笑然望着面前躬身施礼的两人,一时间竟然觉得,就是这样死了,就是世间上所有的恶名此刻统统都归到他一人头上来,他也全然不在乎了。人生一世,佳人挚友,夫复何求!想及此处,一点笑容自他唇畔绽开:“二哥,阿螺,不必说啦,霍总舵主信就信不信就罢,咱们不与他辩了。总之离绝命擂台还有三日,三日于我,足够尽欢。”
他话语淡淡出口,碧落回身道:“小贼……”眼中泪水盈然欲滴。笑然身后一众人物尽是面带快意决然,血脉张扬处,韩远索性纵声大笑——他们此行本也没想着能够踏踏实实解清误会,就算三日之后出不得七星会,却又如何?却又如何!
霍海州眼望面前长拜不起的两位名门之后,默然良久,终于沉沉一声叹息:“……可见魍魉山庄的蛊惑人心之术,当真是厉害得很呐。当日萧大侠曾经有言,魍魉山庄恶贯满盈之表象下却是潜伏了四个字——上善若水。他言道江湖需得有着这样一处地方,综揽邪魔外道于麾下,权衡善恶平稳黑白,让这一众黑道散人有个管束制约的所在,不至散落江湖肆意成灾……这却是魍魉山庄立于江湖几十年不灭不倒的真正宗旨了。原本这些言语,当日老夫连着聆听的众多人物都是极为信服的,是以尽量尽量地宽恕纵容不与你魍魉山庄计较咫尺得失——否则九江之事你以为七星会是可以善罢甘休的吗?!可是这件事!伤我兄弟断我手足,凌笑然,实在是你做得太过!萧大侠自然是宅心仁厚,老宗旨固也是‘上善若水’,然而掌舵之人如今却已滋味全变!凌天成号称统领江湖众鬼,却把个儿子调教成这般无法无天的模样,还叫老夫何能信任于他?!若是再由之‘管束制约’下去,嘿嘿,可不知偌大江湖到哪一天会被你魍魉山庄给搅个粉碎!”
他这番话中的内情当真是鲜为人知的,此刻天枢堂上鸦雀无声,只听霍海州向罗澈碧落沉声又道:“你们两个后辈如此信任于他,老夫却不得不叫你们失望一回了。随我来,有件物事关乎我七星会堂主声誉老夫本是不愿取出,但是事已至此——尽给你们看看吧!”
话音落罢,他长袖一扬,黑色大氅猎然鼓动,大步铿锵地率先走出了天枢堂口。
“小贼……”
碧落哽咽一声,声音竟而平静下来。笑然侧过脸看她,碧落眼中清澈如水,虽有泪光,然却是一抹绝然无可抵挡。笑然手中翠笛骤紧。
第二十章:铁证
谁人素手布天罗,一纸乾坤恩义折。
灵堂,沉睡了七星会霍总舵主座下十九位手足兄弟的地方,如今,又新新加入了一座灵牌。
众人随霍海州走入,当眼一个“奠”字直戳心底。笑然脸色瞬间苍白下来,见了兄长灵位,一路笑意的遮掩统统失色,方知道自己终是没有那样潇洒。
身旁,罗澈泪水已然滚滚而下。他走上前去,点燃了香火扑通跪倒,深深叩了三个头。七星会众人分立两侧,见他们兄弟情笃,无不点头,霍海州撕住长髯,黯然凝重中也透出几许感动。
而当罗澈起身、笑然欲要上前时,七星会众忽然大声呵斥起来,天璇堂主方达与杨叶最是交好,此刻目中通红,嘶声吼道:“姓凌的,凭你也敢来祭拜杨兄弟?!”
笑然身后几人齐声怒喝,他微微扬手将众人止住,随即低头一笑。“大哥,三弟看你来啦。”声音轻如一声叹息。 碧落身子微颤,紧紧拉住他手,只觉所握之处一片冰凉。
来客众人注目时,白绫铺垫的供桌上,当中一柄浑然漆黑的长剑分外夺目,看那沉重古朴之势,正是于江湖上惹起轩然大波的玄阳剑了。碧落如今终于见到此物,心里千般滋味一同涌上,杂乱难言。
供桌左右两侧分别摆了几样祭品,皆以黄绢掩盖,也不知是些什么。霍海州此时来到桌前,望着杨叶灵牌沉重一叹,随即掀开一方黄绢,自托盘中拿起一封血迹斑驳的信函举了起来,凝声道:“罗贤侄,萧家姑娘,你们看看吧。”说罢袖风抖动,折痕凌乱的信封簌然一挺,平削而来。
碧落怕了上面黑乎乎的血迹,不敢来接,罗澈上前一步,稳稳托在手里。低头看时,桑皮信封上五个墨字已被染得不大分明,但隐约可以看出,乃是“杨堂主亲启”的轮廓。
罗澈一怔,将信纸抽出——大半被血浸透,如今干了,几处破损,想必七星会也是费了一番力气才将它完整取出信封复又装了回去的。读下去,罗澈脸色登时大变。
笑然站在原地,渐渐觉得不好,一层阴影无比沉重地压将下来——那是什么?他深深吸气,额角已然止不住的冷汗滚落。那是什么,他多半已然猜到。
一封便笺能有多长?罗澈早已看完。然而他泥塑木雕地立在那里,半晌无言。满堂死寂几乎要压得人心爆开,宋荣、老人参精纷纷按捺不住,叫道:“罗三公子,你说句话,那纸上写的什么玩艺儿啦?”
碧落见罗澈神色僵硬古怪,惊疑当中低低唤了他两声,全无动静,只得试探着自他手中将信封信纸抽了过来。谁知罗澈双手竟然也似僵死了,全不着力,两张纸片轻易滑走。
不需去看,这信中有些什么乾坤笑然心中已然雪亮。他咬咬牙走上前去,道:“二哥,这里头……”
话到此处,生生咽回,宿尘韩远脱口而出一句“少主”声中,罗澈五指如钩,一个反身瞬间锁住了笑然咽喉——魍魉山庄一众人等大惊之下再欲相救,是断断然来不及的了。
碧落惊叫一声,血染书信登时紧紧被她攥在手中。霍海州眼中怒火一闪,袖风劈到。碧落手腕震颤,信纸坠落,霍海州抢在手里——时至此刻,他是担心这丫头为了情郎损毁证据,然而他并不知道,笑然命悬一线的生死关头,碧落一颗魂魄早已出窍、连自己腕上剧痛也不觉得了,哪里还有心思顾到其他?
笑然话说半截却被罗澈一把扼住喉咙,一颗心当即沉到谷底。罗澈此刻双眼通红,已有血丝绽了出来,他声音发颤,切齿道:“凌笑然,枉我如此相信于你,枉我千里迢迢地来给你作证!我和杨大哥是瞎了眼睛才会认你这等人做朋友的!你,你……”说着手臂上青筋暴起,眼见五指收紧,尽力一吐,便要将笑然喉头捏碎。
身后,魍魉山庄众人目眦尽裂,然而事发突变,少主又扣在人家手里、稍有动作只怕他便要命丧当场,心中尽是一空。宿尘冷汗当中目光闪过——不远处,任博阳亦是满面震惊之色楞在原地。他心如电闪:唯今之计只有先制住这老儿方能换得少主一命了!然而步下刚要贯出,却听碧落的声音叫道:“罗三公子,你别杀他!别杀他!”
猛然抬眼看时,碧落已然抱住罗澈手臂。她脸上全无血色,而极尽惊骇之下反而没有泪水,一双大眼睛光芒尽是破碎了似的望住罗澈:“罗三公子,你做什么,你……你不信他了么?”罗澈目光又是痛惜又是愤恨,嘶声道:“萧姑娘你不要管!苍天有眼,幸而大哥他没有毁了这件证据,否则他……他……萧姑娘,当真是他杀了杨大哥!!”说到后来终于声泪俱下。
碧落颤然摇头:“不,不是……”她说不出别的话来,只是握住罗澈手臂不放——虽然即便是这样也不能拦住那五指如钩的夺命力道,但是碧落觉得自己此刻要是放开了他,那么身后整整一个世界尽都是空的了,她不能撒手,不能撒手。
笑然武功全失,眼见一路走来的兄长也终于不肯再信自己,此刻无可抗拒无可辩解,心中忽然之间疲惫万分。他双唇微动,竟然挤出一丝笑意,艰难道:“好,二哥,你杀了我便是。”然而化在喉间的不过是嘶声而已。
罗澈眼中泪水滚落,凝了许久的力气,到了此刻,终于下不去手。他双眼一闭,将手臂狠狠推出,别过头去长啸一声,冲出灵堂。身后任博阳叫道:“澈儿,澈儿!”一并追了出去。
罗澈一推之力甚重,碧落此刻抱住笑然,身形不稳,一并向后退出两步跌坐在地上。魍魉山庄众人抢上,宋荣扶住少主狠狠抬头,吼道:“姓霍的,你什么东西你给罗家少爷看了?我老宋不服!”
霍海州长声冷笑,展动手中信纸:“事到如今,凌笑然你还要狡辩么?”
笑然连连咳嗽干呕,宿尘韩远纷纷推出手掌助他过血,半晌终于缓过气息,他也不理睬霍海州惊雷般的诘问,向碧落柔声苦笑道:“阿螺,傻瓜,人家的证据你也看过了,你怎么总是信我,被我骗不怕么?”
碧落经过一番心惊胆战之后连连颤抖,失声哽咽道:“那信不是你写的,小贼,不是你写的……”
七星会众人一片恼怒之声,方达至此忍无可忍,吼道“萧姑娘!咱们总舵主念在萧大侠面子上对你一再容忍,你怎么不识好歹?!若说这信不是姓凌的所写,哈哈简单!对对笔迹也就知道啦!”
——原来那封血迹斑驳的信上,寥寥数字:七月十五,六泉镇宾至楼上旧日席前,不见不散。落款乃是个几欲脱纸而飞的“笑”字。
当日阳叶横尸舟上,腹中胸口皆被绝利之器洞穿,收敛尸身时,这封信函便是自他怀中找到的。七星会以此为重大线索,详加调查,却渐渐牵出了杨叶与苏州罗家公子和魍魉山庄少主私结密友之事。霍海州以及几位堂主乍听之下震惊无比,然而顾及自己一会乃至罗家的声誉,决定压下了杨叶死因不予宣扬,是以漫说偌大江湖,便是七星会中辈分稍低的人物都大多不明此中真相。至于后来玄阳剑打捞出水、信件笔迹查对清楚,凶手自然浮上台面——正是与杨叶有着八拜之交的三弟、魍魉山庄的少主人!霍海州又悲又怒,当即发下战帖,要依照自己当年所立之誓亲自于擂台之上为座下兄弟报仇。然他料想魍魉少主既杀了人,必然要倚仗家门声势,龟缩于山庄当中不肯出来,于是遍下书函邀集江湖各大白道帮派,筹划声讨魍魉山庄之事。
谁知战帖发下不盈一月,这小子竟然抖着胆子来了!霍海州疑惑之余也未掉以轻心,附近盟友尽都打了招呼——若魍魉山庄竟敢把手臂伸到这里挑开战端,那么没说的,众派到时鼎力相助,料想他们再是张狂厉害,也需邪不胜正。
这些笑然虽不能想得如此仔细,然而当霍海州将那方信函交与罗澈看时,他心中已然明白,那是一件最最到家的栽赃,其力度尽可以将方才所有辩解统统冲散得苍白无力。他心中瞬间转过了千百种念头,终于心神落定时他觉着难怪了,七星会一干人等自开始到现在都这样一口认定他便是真凶的缘由,原来在这里。
此刻听方达一番言语,他站起身来苦笑摇头道:“那也不用啦……这上面若不是落着我的笔迹,想来方堂主也没这么老粗的底气。”话说到这里他心中再清楚不过:必然是杨大哥与我交往之事一早就被人发觉了,那人正是利用这点布下了套子,也设下了如此入骨三分的栽赃!可这人是谁?或是说,这一路上皆用心良苦地与魍魉山庄作对的一伙人,他们是谁?
霍海州凝声冷笑:“如此说来,你是认账了?”
笑然手抚在脖颈处微微撇嘴,哑声道:“霍老前辈,七星会神通广大,既然着手查了,那么您必然知道我们……兄弟三人交往三年有余了,是不是?我请问啦,收拾杨大哥遗物时,您可见了有一封信是同您手上那封一样字迹的吗?或者,您可见了罗三公子传来的信没有?”
霍海州眼中光芒一动,略略沉吟。
笑然叹道:“我们结拜之事本就秘密得很,当日大家约好,彼此书信往来具不属落实名,并且看过之后立即毁去,免得落人把柄。霍老前辈,如若三年来杨大哥身边连一封这样的书信也没有留下,为什么偏偏这封例了外?……是啦,顺道问一句,这封信是自哪里找到的?”
霍海州也不答他,“嘿嘿”两声冷笑道:“姓凌的小鬼,你这却是不打自招了——原本我还有些奇怪,精明算计如你魍魉少主,又怎么会遗漏了杨叶身上这样一份要紧的证据却不取走?如今看来,你是掉以轻心了是吗?哼!姓凌的,罗家贤侄说得不错,这便叫做苍天有眼了!”
笑然只有苦笑,心说霍老儿正在气头上,一时半刻这的确说不清楚了。不过还好,那什么擂台是在三日以后,其间若加详问,倒也不怕找不出那栽赃手段的破绽……正想到这里,蓦然一道尖锐笛声射入耳朵,他心中一震,紧跟着此起彼伏,远近竟有十余处鸣响同时爆发,声如鬼唳,直听得人遍体生寒。
笑然血气一翻,宿尘手掌已然抵在他后心。笑然知道这是樊罗二鬼率领大批黑道人物环绕在天枢总舵附近,看到罗澈愤愤然地出去,便知道里面出事,于是发出讯号一问究竟的。此刻只要灵堂之中做出一声回应,那么在外的人众一攻而入,瞬间便要与七星会开战。
霍海州苍须震动,长声冷笑道:“很好,姓凌的,早料着你魍魉山庄有这一招!在我七星会眼皮底下要讲打吗?你未免太没把我姓霍的放在眼里!”说话间门外人声怒吼脚步错杂,上千七星会众已然列开阵势向总舵门口而去,紧跟着天权玉衡两堂堂主齐齐抢出,呼喝声起,正是调度部署人马去了。
随笑然同行而来的五人此刻也是须发皆张,按着兵刃森然环视,尽都等着少主一声令下,这堂中弦绷欲断的战势便要一触即发。他们俱都是魍魉山庄当中顶顶冒尖的角色,否则屡出江湖也不会被委以重任保护少主。此刻身在堂中,虽被七星会众多高手包围环绕,然而凭着这五人的功夫身手,各自闯堂突围自不用说,聚在一起,死命护住少主周全也未必不能。虽然此行终究需冒太大风险,但是情势逼到如此,却也不容他们再做抉择。
笑然左右看看,心中的思绪翻滚丝毫也不显露脸上,定下神绪,他眨眨眼睛道:“这做什么?霍老前辈,这笛儿是问讯来着,看您招待我们一行好是不好,我尚没有回答,如此剑拔弩张的不是太小题大作了?霍老前辈,凌笑然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然而杨大哥之死却是问心无愧的,真凶尚未昭出头角来咱们便要你死我活一场,可不是正合了人家心愿么?”
霍海州压根也不肯相信这小子竟会无辜,听他一番话语似软实硬,尽有一番威胁之意揉在里面,心下虽然大怒,却也不得不掂量了掂量——以魍魉山庄之能,自己纵然今日砍得下这小子头来,日后却怕是难免……然而目光一瞬,看到灵堂两下白帐翻动时,一股悲凉豪迈登时冲破脑顶,他嘿地一声大笑,蔑然道:“小子,你冠冕堂皇一番话说得好啊!问心无愧?那么派人潜入我七星会来探听讯息偷盗证物却又是为了什么!?凌笑然,一句话,你是要今日便同这一帮魑魅魍魉一道死在这里还是要三天之后毙于老夫掌下,自己选来!”
且不顾韩远等人齐声大骂,笑然叹出一笑:“老前辈,我若早知你家证据如此笃定也就不肯来啦,还费什么力气去偷它……”话到这里忽然哽住,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叫道:潜入七星会!?难道是——
霍海州冷笑声中,身侧方达与欧阳亮节已然同时喝道:“还要抵赖吗!?”李锦松缓步跨到供桌之前,似笑非笑道:“凌少主,你把人安插进来,没有消息便以为风平浪静了吗?嘿嘿,却未免把七星会想得太简单了些!你且来看看这是谁吧!”说话间抖手一扬,一块黄绢飞到了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