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杜镕钧又一次转过神来,京冥似乎已经睡熟,一张毫无表情的面具,兀自罩在脸上,不肯拿下来。
熬夜对于杜镕钧来说实在不是什么稀罕事,在家的时候也是三更灯火五更鸡的发愤,只是奔波了一天了,身子骨几乎都快要散架,看着宽床暖铺却不能躺上去,实在是极大的折磨。
一声声促织唧唧,小小的绿色虫儿围着烛火翻飞,昏黄的烛光打在墙壁上,还隐约可以看见壁上虱子的尸体。
月冷秋窗,杜镕钧只觉得恍如隔世,爹在哪里,娘在哪里,诺颜又在哪里?忽然沦落为江湖客,一夜夜的漂泊。报仇么?这仇又如何报法?背后似乎有一股极大的力量在推着自己前行,完全不受控制。
那种力量,是天命。
京冥一呼一吸之间间隔极久,显见是内力深厚,杜镕钧不禁暗自佩服。他忍不住打量了一下这个白昼里不敢正视的男子,精巧的面具,只有眉毛和睫毛还是本人的,剑眉舒展着飞扬,似乎昭示着他个性的倔犟,而睫毛却是女子一般,长长的覆下,如同麦芒。
一直以来,都已为京冥和火鹰必然比自己大了不少,但其实都差不了几岁吧……什么样的经历和历练,才能养出这般深沉的城府?杜镕钧胡乱猜测着他们的往事,自己却没有想到,不用多久,也就成了他们一样的人。
没有关窗,杜镕钧站起身来,凭窗远眺——极远处,似乎有火光在闪动,他看不真切,皱了皱眉。
几乎就在同时,房门已经被扣响。杜镕钧一把拉开门,那王铸鹤已在门口,焦急地禀报:“扬州城有个点起火了——”
杜镕钧愕然,秋干物燥,起火也是常事,这王掌柜是老江湖了,怎么也这般沉不住气?
但是一转身,京冥已站在他身后,皱眉道:“是鲁兄弟……不知是不是有变。”
霍澜沧和睡眼惺忪的沈小楠也已出门,脸色竟是一样的严峻。
“回金陵!”霍澜沧毫不犹豫的下令,京冥脸上露出赞同的神色。
“扬州忽然起火,三个点都没有消息……只怕是三个点都被突袭了,是哪一处的兄弟冒死点火向我们报信。”京冥匆匆解释了一句,又转头向王铸鹤道:“我们立即动身,你去准备马匹和兵刃。”
忽的,左手边癸字号房猛地被推开,王铸鹤认得那是长年包住此地的盐商,他连忙向霍澜沧等打了个手势,笑脸迎上去道:“刘员外还不睡么?”
“刘员外”径直走向霍澜沧,躬身道:“帮主,接到十万火急的密令——”他极力忍着脸上的悲痛:“金陵分舵三个时辰前……全军覆没。”他竟然就是那个暗点,直到此刻才献身出来。
京冥听到这个消息,浑身都是一震。
金陵分舵与扬州的三个点同在江左,他们一行四人顺江沿驿道而下,金陵扬州同时遭到突袭,正北方便是安徽境内,身后却是滚滚长江——这分明就是冲着他们来的。
霍澜沧随手沾了茶水,将应天府兵力驻防勾在地上,沉声道:“我们金陵分舵一共有三百七十二名弟兄,其中六道堂是七十二人,若是要一举扫灭,至少要调动十倍以上人马,不消说,是那个姓林的指挥使了。但是扬州城三个暗点,分别在扬州的三处,以扬州的兵力,根本不可能在顷刻间剿灭,无人生还才对……他们三方出击,大军包抄,除非是兵部才有如此调动的权力——只是兵部下令,都督府应命,不可能一点风声都不漏。”
她一边说,一边将一条条的剪头汇拢,三个箭头一起指向一个点:“哼,当今天下能私自调动这么多人手的,除了那个老贼,还有什么人?”
“你说的是——左右手?”京冥也沾了一点茶水,用力点在三个箭头交汇的一点处。
“这是何处?”杜镕钧惊问。在此之前,他还对霍澜沧年纪轻轻身任帮主有些不服,现在却是心服口服了。
霍澜沧抬头,苦笑,低声道:“你……不认得地图么?这里……就是你脚下啊。”
杜镕钧“哎呀”一声惊呼,这才明白过来京冥和霍澜沧如何这般如临大敌。三面包抄,身后就是长江,竟是插翅难逃。
“他们……他们既然追到这里。”杜镕钧咬了咬牙,暗自下定决心:“杜某也不敢连累帮主堂主,把这条命给了他们就是。”
京冥看着他脸上坚毅果敢的神色,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问道:“杜镕钧,你真的这么自信,你的人头比铁肩帮帮主还要值钱?”
霍澜沧和沈小楠一起哈哈大笑起来,似乎丝毫也感觉不到近在咫尺的危险,笑声里却满是悲凉和壮烈。
“帮主……快走吧!”王铸鹤和那刘员外一起看向霍澜沧。
“分头走!”霍澜沧毫不犹豫地决定:“京冥,我们各走一边,你向南过江,我往北闯。我若是死了,你就是铁肩帮新帮主……要是一起死了,呵,也无话可说。”
她依旧面不改色,似乎当真可以将生死置之度外一样。
“我向北闯!”京冥打断了他的话:“你往南……我们谁也不知道右手会在哪一边,不是么?”他忽然一把拉住霍澜沧的手,声音多少有些激动:“你记住你是一帮之主——不许为了这两个人随随便便出头——快走,快!”
他回过身,直接从窗口跳了下去,霍澜沧瞬间有些迷惘,但也终于跳了下去。京冥一把扯开上面的伪装,掀开石板——这地道,是直通江边,虽然也满是凶险。
“小楠”,京冥狠心道:“这个给你,要是……快要落在那些人手里,求个痛快。”手心摊开,一粒漆黑的药丸滚动着。
沈小楠接了过去,有点被京冥的神色吓住,但还是勉强笑了笑:“甜的,还是苦的?”
京冥握了握她的手,微笑:“甜的……京冥做的药,哪一粒不是甜的?”
“你呢?”霍澜沧忽然失声道。
“我自行了断。”京冥静静回答。
“胡说!”霍澜沧急道:“谁问你什么自行了断了,你怎么和我接头?”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京冥不耐烦了:“我替你断后又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开始着急,左手一推小楠,右手一推杜镕钧,将两人推入地道口,瞪着霍澜沧。
霍澜沧终于跃了下去,低声道:“记得……给我活着回来。”
一阵粗野的喊声打破了客栈的宁静:“快点快点,搜!”
脚步声,士兵兵刃的撞击声,桌椅被强行挪开的尖锐声……刹那间响成一片。京冥脸色一变,连忙合上石板,又细细盖上了草皮枝叶,目光所及,将踏上脚印的地方飞速整理一遍,手脚丝毫不乱。
“澜沧……”他深吸了口气,只觉得四肢百骸似乎还是极其痛楚,内息也是不足。一跺脚,跃回了客栈。
那“刘员外”还在等候,王铸鹤已经下楼和带兵的指挥使唠叨着求情。千余人的兵马,瞬间将这小小客栈围的密不透风。
“刘谦。”京冥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带了家室过来?”
“京堂主。”刘谦神色极其坚决:“没有……日间陪伴的几个女人正好也打发回扬州了。堂主,我誓死殉帮就是了。”
京冥忽然一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这么紧张……我什么时候说过一定要死在这里了?”他的声音又充满了镇定,似乎可以使人放松的力量。
他左手在脸上一拂,忽然间变魔术一样出现了一张美玉般皎洁的面孔。
“这回就算活下来,丢人也丢大了。”京冥微微一笑,双手一合,面具变成了一堆极细小的碎片,散落空中。
上卷 第十章 沥血大江潮(上)
“大人!大人!”王掌柜面皮都急成了紫涨,一手托着客房簿子,跟着一名千户连连作揖:“我这店可是有了年头哇,您老看看这簿子,那都是熟客,不好这么搜——”
那千户懒得搭理他,一脚踹开了客房的大门,一声怒吼后,揉皱的枕头飞了出来,还夹着一条汗巾。
一张大床上,女人的衣衫堆了满床,只一股脑地推到床的里侧。身体略有些肥硕的男子,正一边提着裤子,一边对王铸鹤怒目而视。身后的红绡薄被里,缩着个女人,散乱的发髻拖在脖颈,以至金步摇想必是当时忘记拔下,还颤颤微微的垂在发髻上——乌发遮了小半个脸,却依稀可见唇红齿白,紧闭的双眼微微颤抖着。
“王掌柜!”那男人依旧怒吼:“你这是什么意思,和大爷我玩这一手?鸟店不想开了是不是?”
王铸鹤可怜巴巴地望了那千户一眼,那千户也多少有些尴尬,上前道:“这位商爷,我们兄弟这是执行公务,奉劝你还是安静点好。”
“什么公务?你们是谁的手下?我刘路江认识的都督可比千户多,从来也没人敢这样不给面子。”
虽然明知他在吹牛,不过扬州盐商富甲天下,认识些个大人物也是平常。那千户早就扫视了这房间许多遍,并没什么藏人的地方,他阴阴一笑:“这位刘爷,得罪了,不过您还是赶紧和夫人收拾收拾走吧……这客栈收容匪类,怕是保不住了!”
说罢,拂袖而去,王铸鹤又是一迭声的叫屈,跟在后面唠叨个没完。
大门已经敞开,验明正身的男女们被驱赶到一边,一些来路不明的,包括伙计小二,却一起瑟缩在另一端。这次提兵赶来的指挥使黄顺端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眯着眼,微微露了凶光。
“这些人……”他手一划,指着十几个衣衫鲜亮的男女,“都确定没事了么?”
“是。”带头搜人的千户回禀。
“没他们事就赶紧滚蛋,这儿还要审人呢!”黄顺顿了顿足。
那些人好不容易听见这一句,连忙哆哆嗦嗦各自套了马车,落荒而逃。
刘路江的马车引起了若干人的注目,车里的美貌小娘子生得水嫩白皙,几个抢惯了兵士险些就要动手。
马车奔出大门之际,只听身后传来阴阴的一问:“王掌柜,这四匹马是怎么回事,烦劳你解释一下?”
刘路江一怔,但还是快马加鞭,向外急驰……
“小的不知啊。”王铸鹤哀求着:“大人,是有四个人来投宿,只是不知去向……不干小店的事啊。”
“你真不知道?”黄顺的笑声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王掌柜,你可知道,我们右手大人已经到江边拦截了,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逃出去的,不过……一个也跑不了!”
“大人冤枉……”刘路江虽然极力凝听,声音终于消失了,他回过头,有些不安地问:“堂主,这?”
身后的“美貌小娘子”身量几乎在骤然间增高了不少,京冥愤愤擦去颊上胭脂,撕下衣衫,一身淡褐色的肌肉露了出来。
“我明白了,右手一定没想到我居然能活下来,似乎还活得不错。”京冥的长发披在肩上,那一句“江边拦截”实在让他揪心。
“停车!”京冥忽然忍不住,猛地挥手。
“堂主”,刘路江猛然回过头,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一向以冷静沉着著称,这次怎地如此沉不住气?再说……帮主也曾说过,她若有个三长两短,你就要继任帮主一职,请堂主以大局为重——”
“停车!”京冥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说话,第二遍冷冷地命令,马车骤然间停顿,铁肩帮本来就容不得抗令行径。
“帮主只能由她来做。”京冥没有再说话,跃下马车,左足一顿,扑向茫茫夜色。他本来穿了一身女装,现在女装一除,只有一条贴身的太保横练功夫裤,乌发衬着结实的肌肉,如同远古射日的后羿,哪里还有平日京冥的半点影子?
刘路江迟疑片刻,心中似乎也翻起了无尽波涛,眼看着京冥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他也一咬牙,回身打马,向“瘦西湖”客栈疾驰而去。
冷静,镇定……这一切是为了铁肩帮,而铁肩帮,又是为了什么?除掉严嵩父子么?
京冥冷笑着摇头,笑话!两个不相干的人,贪得多,贪得少,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忠心耿耿的人物,更何况他从来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马车已经奔出了五六里地,京冥的速度也快要达到极致,浑身的骨骼开始隐隐作痛,但是一旦索性放任这些痛楚,倒也慢慢好了。
前方就是“瘦西湖”,京冥停了下来,调理着自己的内息。四周是一片田地,秋收已经过了,田野的清香和蛙鸣冲击着他的耳鼻,快要焚烧和爆炸的内心与四周恬静的气氛渐渐融合,他感觉自己灼热的气息渐渐冷却,心思也似乎下意识地开始计算这地势,敌方的人手,和任何可能的意外。
那些明兵做梦也想不到有人会去而复反吧,京冥嘴角动了动,身形化作一道轻烟,掠上了房梁,对于自己的轻功,他一向有极高的自信。
“王铸鹤王大掌柜”,黄顺的语调满带三分调侃,“怎么,你等着我背出六道堂的切口来,才肯招认么?”
王铸鹤忽然有了种掉进冰窖的感觉,后颈上的钢刀深深勒入肉里,早知他们已经知情,还不如大杀一通,索性够本。“你既然知道,还问什么?”他横声道。
“我要问你……京冥去了哪里?”黄顺眼光一冷:“你以为咱们吃皇粮的都是傻子么?”
“堂主他早就走了。”王铸鹤索性放松:“这时候在哪里,连我也不知道——姓黄的,有什么手段就使出来吧,锦衣卫那些不上道的玩意儿,王爷我又不是没吃过。”
“哦?”指挥使黄顺微微抬了抬眼皮,皮笑肉不笑的轻哼,嘴硬的男人他也不知见过多少,一点点摧毁他们的意志,本来就是极大的乐趣,反正大人叫他在此守候,有的是时间。
只是,他刚刚“哦”了一声,只听门外一阵马车拖地的摩擦声,“哐”的一声巨响,大门已经被撞开,门外刘路江横冲进来;几乎就在同时,持刀架住王铸鹤的兵士手腕一麻,王铸鹤哪里能放过这个机会,也窜身跳了起来。二人这一动手,顿时打了个措手不及,乒乒嘭嘭,顿时三五个士兵被砍倒在地。
只是这小小客栈四周也不知围了多少官兵,刹那间又是成了铁桶合围之势,王铸鹤和刘路江立即后撤,被靠着被,刘路江轻声道:“不要急,稳住……堂主在附近。”
王铸鹤略略点了点头,也索性将生死置之度外,本来还有些发抖的刀锋,也镇定了下来,沉声道:“好兄弟。”
刘路江余光扫过,只见人头攒动,刀锋光寒,今天想活着离开这里也是万万不能,于是嘿嘿一笑,向着人群里那名放了自己出去的千户喊道:“兄弟,哥哥今天多谢你了!”
那千户知道黄顺一向多疑,刘路江又确实是在自己眼皮底下出的门,如何不急,连忙提枪就刺,怒道:“你胡说什么?”
刘路江武功比他高出不止一筹,劈手压住大枪枪挡,又笑着道:“怎么,只认钱不认人了么?官爷,五千两银子,买的可是我和兄弟两条命,你想吃黑不成?”
枪被刘路江牢牢压着,那千户大惊,空出一只手来,劈头就打:“胡说!”
王铸鹤已经扣住他手腕,右手在他怀中一探,质问道:“这是什么?”
他的手上,赫然有五千两银票——刘路江忍不住偷笑,这王铸鹤十年前就是有名的大盗,这小小障眼法,实在如同儿戏。
“大人哪——大人明察!”那千户急了,翻身跪倒在黄顺面前。黄顺手挥了挥道:“来人,带下去好好审问。”
有明一代,刑法极其残酷,这一审问哪里还有命在?那千户一惊之下,连忙夺过一柄刀就像外冲,刘路江使了个眼色,二人跟着就冲了出去——
一阵乱刀之下,那千户顿时身首异处,而一通猛冲之后,刘王二人离大门已经不过三步之遥——只是这刀丛之内,咫尺已是天涯,何况三步这样的距离?
一道黑影,从东侧直飞下来,手里寒芒一闪,正对着指挥使黄顺,意图极其明显——擒贼先擒王。两名士兵挥刀一架,那道黑影来势不减,双手拿住双刀刀背,一错之间,两名士兵已经倒地身亡,而适才那支寒芒已射中黄顺的咽喉,正是一枝女子所带的金步摇——须知黄顺也是一把好手,竟然连还手之力也没有。
来人正是京冥,他一招之间,已经跃到刘王二人身边,大喝一声“走!”
劈手抢下一柄长枪,向适才屋顶掷去,那屋顶早就被做了手脚,铁枪一掷之下,当即屋瓦坍塌,哗啦啦扫落一地,而京冥适才立足的屋顶,房椽更已被震断,轰的一响,竟当头砸落下来——主将忽然身亡,四周飞沙走石,屋坍房倒,本来训练有素的兵阵瞬间崩溃。京冥飞身抢下马车,刘王二人随即跟上,他狠命一鞭,向客栈另一方冲去。
客栈之内乱成一团,好不容易才有个副指挥使出来大喊:“穷寇莫追,大人有令,让我等守住隘口……”
飞尘里,喊声中,马车急速向江边驰去,没有追兵,但更加可怕——前方的凶险实在不可预知。
“你们决定,还要不要去?”京冥没有停车,也不回头,冷冷道:“现在下车还来得及。”
身后没有回答——回头看时,两个人四道目光早已生死无悔的执着。
京冥心中一暖,手中又是一鞭,惊马飞蹄,已经进入了前方的禁区。
树丛,黑影,月华……一切被速度扭曲成了幻影,但是京冥的目光还是不肯放过蛛丝马迹,忽然,前方极远的地方反射出了一道光,冷暗,幽深,京冥对那种特殊的光芒简直是太熟悉了——是火炮,神机营的火炮!只是他想不通,神机营的火炮怎么会被调到这里来。
没有时间再犹豫了,必须立即做出判断——京冥忽然身子一晃,立上了马鞍。再猛一借力,已经直冲上了树梢,身形在无数矮树顶上飞过,宛如午夜飞行的夜枭。
火炮的炮口果然慢慢转向他,京冥一口气几乎提到了嗓子眼,知道若有一个闪失,今天必然是尸骨无存,他觑准了头上一棵槐树的长枝,再不停顿,直飞了过去。
瞄准,点火,炮手已经精心算好了他的速度——不会有意外,人的力量决不可能和这钢铁火药相抗衡。只是刹那间,几乎是点火的同时,京冥已经抓住了那根颇为粗大的树枝,身形微微一荡,竟已向反方向急掠过去——炮手的心思,计算,点火的时间,这一切在电光石火间计算,生命只押在刹那的反应。
这一回,京冥已经不再考虑前方是什么,如果是刀丛剑网,也只能一死了之,他全被的力量都在急速飞掠,身后,轰然的爆炸声已经响起——还好,不在射程范围内——这个念头刚刚转过,巨大的气浪已经将他远远抛入漆黑一片的树丛。
重重摔在地上,背后一片火烧火燎的剧痛,可能是铁砂子崩在背上,虽然于炮火而言只是射程外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对血肉之躯来说,却是既有可能致命的重伤。京冥俯在地上,喘了口气,知道这一局算是赌赢了。
神机营的炮手多半训练有素,面对飞驰的骑兵,瞄准的只是预期的一个点,京冥的身躯飞速驰来,神机营的人几乎不假思索的就瞄准了他即将达到的地方做为炮火的中心,而京冥只不过是将他们的计算,算入了自己的应变范畴之内,转折的距离,成了逃生的关键。
如果迟了片刻,或者早了片刻呢?京冥不敢想象……当初师父的惨死几乎还历历在目,何等的一世英雄,只一炮就炸的惨不忍睹。
禁止自己再回忆,京冥勉强直起身子,神机营的火炮,换药时间间隔颇长,想必刘王二人不至于有事才对。
只是脑子里刚刚转念,又是一连串的炮声响起——京冥的血开始往脑子上涌——这就是右手么,这就是右手?为了铁肩帮四个人,居然调来了神机营这么多台火炮!明朝神机营首卫京师,即使五军都督府也没有权限调动,右手挟严嵩之威借来火炮已是万幸,象这样直接调动人马,根本就是灭族的祸事啊!
刘路江……王铸鹤……虽然只是两个极普通的手下,但这样誓死跟着自己回头,却不明不白的惨死,京冥的心中,竟是一阵前所未有的内疚。
“快点快点!”吆喝声由远而近:“快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给我分头搜!”
两个人的脚步慢慢靠近,京冥手上已经布满了内力,知道如果不能一击而中,无疑是自取灭亡——在两个人离自己不到三尺,京冥的身子已经斜斜飞出,左手狠狠砍在一人的颈动脉上,身形下落之际,右手极出,竟生生插入了另一人的胸膛。两招极其狠毒,干净利落,二人连喊都没来得及喊,就已经毙命。
京冥的右手在探入胸膛的一瞬,似乎感觉到了活人心脏的跳动,那种嗜血的兴奋和生理的恶心一起刺激着他——四周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如何才能越过神机营的阵地,如何才能知道右手在哪里,看着地上两具尸体,京冥忽然又有了主意。
“大人!”一声惊恐的喊声,附近的兵丁立即靠拢——地上两具尸体,一个脖子歪斜,满脸都是鲜血,一个胸口多了个血洞,眼珠似乎瞪出了眼眶。
带兵搜索的把总也没见过这等死法,而杀人凶手似乎还躲藏在黑漆漆的树丛里,他连忙下令——“来人,抬回去抬回去,给大人过目……”
“那,大人,凶犯还搜索不搜索了?”有士兵胆战心惊的问。
“我带着尸身回去回话。”把总有点心虚:“兄弟们守在这里,遇到可疑人等,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格杀勿论的还不知道是谁呢?搜查的小队不肯再分头,索性凑在一起,等着上司的调配,全然没有想到,自己兄弟的尸首,就挂在不远处的矮树杈上,而担架上的“尸身”,竟已混进了敌人。
京冥被抬上担架的一瞬,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那把总害怕,但是右手不是傻子,只要一个照面就看得出自己颈骨没有断裂,人也未死——那之后呢?以右手的功力对付现在的自己,十招可怕已经足够了。
背后的伤口也不知是什么样子,浑身痛成一片,也不知人生父母养的肉身,究竟糟了什么诅咒,竟然每日受这么重的伤。
随机应变吧……京冥尽力屏住呼吸,把身体僵化成石头,不敢睁眼,赌一赌自己的运气。
左拐,右拐……无数个转弯之后,似乎进入了什么地方,有风,但不如外面的大,有光,但闪烁不定——是军帐,京冥暗自断定。
“你给我住口,我过一会再问你的话!”一个男子的声音,鼻音很重,胸腔浑厚,看来不是个干瘦的人发的出来的。
“难不成少爷还怕了你们不成?”有人毫不示弱的回话,京冥心一动,居然是杜镕钧,好在他中气十足,想必还没受什么伤。又没有丝毫铁索的声响,估计是被点穴或者被绑。
“大人。”是带他进来的那个把总:“有三个人闯入火炮区,当场格毙了两个,跑了一个……还,害了我们两个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