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如语一惊:“天下第一名捕铁敖?”
“嗯。”莫水窈多少有些愤愤:“所以说同人不同命,这位风少侠呢,四处行侠仗义闯名号,那叫一个春风得意……我来这儿的路上见到他,聊起莫家村的事情,他说他管定了,但是手头有要紧事,让我等一等和他一起过来,我说自己的事情不想麻烦别人,他就送了我块牌子,没想到真挺管用的。”她随手把木牌塞进怀里,回头大叫:“还不上车?再遇到强盗你们自己想招啊。”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登车,只有曾九霄痴痴地看着颜如语:“你……你居然是……”
颜如语翻身上马,叹了口气:“还袖崖下,永生不忘,曾郎,我并未负你。”
……
那一年,曾九霄还不过是弱冠年纪,他在东海还袖崖下,弹了整整一年的琴,风雨雷电,从未停息。
那是因为他偶有一次乘小舟路过还袖崖,看见一个白衣姑娘在崖顶舞刀,她的身形比海上的波浪还要灵动,比月光下的露珠还要美丽,她总是日落时分来,月上中天的时候走,那断崖太高,曾九霄上不去,看不清她的容颜。
有时候会有一个黑衣男子来和那姑娘对舞,他们的双刀有如霹雳之于清波,天衣无缝,曾九霄没有绝望,因为他隐隐约约听见,那姑娘大声喊着:“哥——”
那姑娘遥不可及,骄傲又冷清,像是广寒宫里的嫦娥。
春天弹到夏,秋天弹到冬,曾九霄将满腔情谊都付诸琴弦,他知道那姑娘必然是听得懂的,不然为什么时不时坐在悬崖边的凸石上,托着腮,遥望自己?
她胆子真大,经常做势欲跌,等到曾九霄大喊大惊的时候,又轻飘飘地转回去,任清风送来一阵朗笑——曾九霄慢慢明白了,那个姑娘不是和自己一样的人,她不会跌下去。
于是他一遍又一遍地弹——
云为车兮风为马,
玉在山兮兰在野,
云无期兮风有止,
思多端兮谁能理?
那是他一生的仰慕,他别无所求,只希望梦中的仙子能见自己一面。
只要见一面,他想,就一面。
姑娘始终没有下山,但是有一天,那个黑衣男子下来了,他有双烈酒一样醇厚热烈的眼睛,有一双粗糙但是修长结实的手,他仔细地打听这个书生的姓名家世,时不时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那是我妹妹,我就这么一个妹妹。”男子说:“我们在江湖上有个绰号,叫做朔望双侠。小朔三岁跟我练刀,一直到二十岁,从来没有分开过,但是我们快要分开啦——兄妹嘛,总不能老在一起,我有了心上人了,小朔也得闯自己的天下去,这一年来,我们在试着分开练刀。”
曾九霄那双弹琴时如风过花影般的手忽然木了,一直出汗,他想,这个算不算大舅子来考量妹夫?憋了半天,他只说了一句:“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见她……”
那个黑衣男子笑得爽朗极了:“她也想见你,这一年来她都不肯去别的地方练刀了。不过这几天还不行,小朔是个骄傲的丫头,老想当天下第一,我们兄妹联手倒也没有败过。不过……下个月我就不陪她啦,她得自己打一架。如果赢了,她一定会来找你。”
曾九霄很紧张:“那那,如果输了怎么办?”

黑衣男子无奈:“人在江湖飘,输赢也是家常便饭,其实真输一场也好,让她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然她老是这么心高气傲的,我不放心。嗯,不过应该不会输吧,挑衅的那个也是个小姑娘,才十六岁,还是个刚刚出道的雏儿——得了,我跟你说这些干嘛,总而言之小朔要是赢了,她肯定会找你,到时候你们自己聊。”
曾九霄鼓足干劲,继续弹琴,崖上那个姑娘也很勤奋,从早到晚都在练刀,有时候整整一天都在重复着同一个招式,曾九霄不懂刀,只是觉得她的身法那么完美,不可能有人胜得了她。
他开始做着美梦,开始想,如果他们见面了,他第一句话要说什么呢?那一夜是十四,月亮几乎是圆的,月光很美,他微笑着进入梦乡,但是不知梦里还是真实,一双手臂拥住了他,呢喃般的耳语:“喂,傻瓜,醒一醒?”
他睁开眼,但是什么也看不见,小仙子躲在被窝里嘻嘻笑:“这样多好,我能看清楚你,可你瞧不见我……傻瓜,明天我就要去比刀了,等我赢了,我一定风风光光来找你。”
曾九霄抱住她,但又不敢抱紧,生怕她消失在自己怀里:“为什么一定要赢?对你真的这么重要?”
“唔,是的啊,我出来练武,本来就是为了赢嘛……我一直都不大有自信,老是觉得我的什么成就都是哥哥带给我的,这是我的第一场战斗,是一个全新的开始,我不能输也输不起,那个人比我还年轻,如果输了,我不知道怎么办。”小仙女忽然高兴起来:“胡说什么呢,我不会输的,傻瓜,你知道吗,我听你弹了一年的琴,好像听你说了一辈子喜怒哀乐,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我央哥哥来看你,他说你傻乎乎的,真有趣呢……你答应我,明天不要看我比刀,你在下面,我会分心……我发誓,只要赢了,我就去找你。”
曾九霄急了:“如果输了呢?如果输了,我就再也见不到你?”
怀里的姑娘生气了:“乌鸦嘴!我……如果我输了,江湖上决不会再有颜小朔这号人物,你也不必再费心找我,我不会见你,不,我不会见任何人。”
曾九霄柔声道:“我放心,你一定会来的,我等你。”
他在甜蜜和梦幻中睡去了,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晕目眩,险些一头栽在地上——他忽然发现,月圆当空,自己睡了整整一天,也就是说,那场至关重要的决斗,结束了。
还袖崖上空空如也,她失信了,她没有来找他。
曾九霄甚至无法弄清楚那一夜究竟是不是真的,他疯了一样四处找,终于在地上发现刀锋划下的几行字:还袖崖下,永生不忘,曾郎,我必不负你。
字迹跳脱,似乎看得出跃跃欲试的喜乐。
曾九霄明白了,她……输了。
他不肯走,他想,说不定有一天颜小朔会明白,一场决斗的胜负并不是那么重要,说不定她会回来,而她回来的时候,自己总得在。
他等了半年,没有等来颜小朔,却等来她的哥哥,那个黑衣男子萧条了很多,他摇头叹息:“不必再等了,小朔太骄傲也太脆弱,承受不了这样的结局,她输得很惨,完败——那个叫云小鲨的姑娘确实是武学上的天才,而且也骄傲,没给她留一点面子。小朔没有颜面回来见你——甚至她不肯见我,她走了……你们,唉,相忘于江湖吧。”
曾九霄不知道江湖事,但他隐约明白了,颜小朔输给一个真正的天才,她运气不好,撞上了海上女霸王横空出世的第一战,两个急于证明自己实力的人相遇了,江湖只留下了一个人的传说。(见《海上镖船》)
成王败寇,颜小朔的自信彻底崩溃了。
曾九霄心灰意冷,回到家乡,不再云游四海,后来一个知府的女儿看上了他,后来成了他的妻子——年轻时的颜如语也很漂亮,甚至有时候会让他有错觉,但他知道两个人有天壤之别,梦中的仙子高贵清冷不可一世,而身边的发妻,粗鲁愚笨,毫无光彩可言。
直到遇见了莫水窈,那娇媚玲珑,小妖精一样的女子,嘻嘻笑着闯进他的生活,带着三分风尘气,三分满不在乎,和十分的神秘不可把握,曾九霄才忽然找到了当年的感觉,然后不可自拔。
颜如语回头,翻身上马,一刹那,恍如隔世。
“上车吧”,颜如语笑笑:“我们到前面莫家村休息。”


三 未到血冷时
肉不多,分配起来颇有难度,上好的肉粥是奉给公婆的,孩子小,正在长身体的时候,也要来一碗,水窈身上有伤,赶车的兄弟们总不能没肉吃……一天一夜折腾下来,铁打的金刚也撑不住,颜如语一边听着周遭抱怨,一边将一碗一碗干的稀的端出去,她微笑着,看着周围三姑六婆们垫着帕子翘着兰花指,皱眉抱怨破碗太脏,又一个个喝得啧啧有声。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果然是话到沧桑,曾鼐吟哦得抑扬顿挫,字字血声声泪,书斋中的运筹帷幄荡然无存,伤心愤怒的几乎吃不下饭,被众人围劝着才勉强进了一点,又哀愤道:“果然是人情冷暖世事无常,老夫就是为了这群刁民才落到今日,这些人!这些人难道一点知恩图报的心思也没有?”
莫水窈低着头,沉默,他们确实没有料想到,莫家村的村民们居然冷淡至此,别说嘘寒问暖安排住处,一听他们来头就个个紧闭大门,还是在莫先生的破院子里才勉强安身。
血案……毕竟已经十年了。抗争没有结果,委屈无处申诉,大家心冷了,血也冷了,索性关起门来过日子,只希望再也不要有麻烦上身。
父亲昔日的牺牲,到底值得不值得?自己的努力和计划,到底值得不值得?不不,即使全村人都躲着闪着,至少有一个人,决不会抛弃自己的。莫水窈心乱如麻,来回踱步,几次三番,欲言又止。颜如语知道她在想什么,笑笑:“去吧,我们凌晨动身,你赶回来就是了。”
莫水窈感激地点点头,匆忙夺路而去,绕过熟悉的池塘,穿过一片豆田,长畦上柔草挠着脚踝,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村子的最高处有一方小小土院,正依着青龙山脚,十年前,母亲擦干眼泪,从旧家嫁到这里,而她,也是从这个院子里逃到江湖的。
咚咚,咚咚,莫水窈叩门,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几乎变成一个节奏,她匆忙整整鬓发衣襟,这模样太憔悴,娘不会心疼吧?
“谁啊?”里面是懒洋洋的声音,好熟悉。
莫水窈再也按捺不住,伸手推开房门,眼泪夺眶而出:“娘,我是水囡啊。”
堂屋里,那个男人正在低着头吃饭,母亲头发已经有了斑白,低头喂一个小孩子吃糍粑,院子里,一个小男孩瞪着眼睛,蹲在地上,好像在玩蛐蛐。
“娘……我是水囡,我,我回来看你。”莫水窈站在门口,进退不是,母亲连头也没抬:“哦,来了。”
莫水窈的心冷了,是啊,曾家这么些人进村,多大的事情,母亲怎么可能不知道?她根本不想自己来打扰。
气氛太尴尬,小男孩扔了蛐蛐,向爹娘身边跑去,还是那男人闷头催促:“闺女来了,你去望一眼哪。”
“有什么好望的?她不是挺好?”母亲抱起那个小家伙,好像就要转身离开:“听说,你嫁了,嫁了就好好过日子吧,以前的事,别放心上,我这儿挺好的,不用操心,啊?”
“娘!”莫水窈扑通跪在地上:“娘!你怎么不看看我?你怎么不问问我?娘!我是水囡,你看我一眼哪!你生我气了?我这些年——”
母亲转过身子,声音低沉缓慢:“我知道你这些年不容易,姑娘家家的,快起来,跪着象什么样子?阿龙,给姐姐倒杯茶去。喔哟,阿宝乖啊,娘带你睡觉觉去,嗯?”
膝盖冰冷,心更是冰冷,莫水窈摇了摇头,扶着门框站了起来,“我知道了娘……我不该回来扰你们,田伯,谢谢你照顾我娘,我……我走了。”
男人再也忍不住,哐啷掷下饭碗回头吼:“怎么也是你女儿,这一走这么多年你想成什么样,怎么今天见了这么见外呢?水囡,站着,过来过来,坐下说话。”他说的虽急,但也没有起身阻拦的意思。
莫水窈猛回头,却正好撞进一个怀抱里,颜如语一把抱住她,轻轻在她肩头拍了拍,声音低柔了许多:“不是想来看看?伯母挺好的,你放心就是。”
莫水窈的母亲转过身,低头笑笑:“是水囡的当家娘子吧,这丫头不懂事,以后你要多费心了。我这当妈的没用,照顾不了她,就想过两年太平日子,你们走吧。”

莫水窈刚要举步,母亲又在身后叫:“水囡——”
莫水窈浑身一震,母亲淡淡说:“帮我把门带上。”

颜如语咬牙,拉住莫水窈的手:“不许哭,跟姐回去,走。”
莫水窈只憋得满脸铁青,硬生生地把眼泪逼了回去,跺脚,反手合拢了那扇门,轻轻的,没有发出声音。
她本以为当年逃出莫家村,奔向茫茫未知的天地时,就已经一夜成人,但直到今天才明白,她推开那扇门的时候,也推开了紧锁多年的惶恐和畏惧,她忽然很想躲起来,躲在一个角落大哭一场,但是颜如语带着她跌跌撞撞,走得虎虎生风。
“我一直以为,总有一天我能用自己的力量给爹爹他们报仇,总有一天我娘会明白我。”莫水窈忽然站住,大滴大滴的泪水落了下来:“姐姐,我真的错了?”
颜如语叹了口气,不知道说什么,她不能昧着心肠说你没错,我不介意,但也狠不下心,说你在自取其辱。良久,她摸摸莫水窈的头发:“还年轻,不管做错什么都来得及回头。”
夜空下的莫水窈死死握着拳,浑身紧绷到僵硬,她在坚持,但终于还是从喉咙里发出声低低的哭泣:“我看上去,是不是像个笑话?”

颜如语忽然一阵心疼,这丫头,没人教导没人指引,孤零零的一个人,除了嫁进曾家不知道任何接近罗珙尰的办法,她什么都扔了,才发现自己的计谋幼稚得可笑,罗之涯就要追来,母亲的门紧闭,这些年来她凭着一腔孤勇左冲右突,现在才知道,一切不过是场笑话罢了。嫌恶之心尽去,颜如语一把抱住她:“好妹妹,想哭就哭出来吧,你没做错什么,没有人有资格笑话你。”
她抱着莫水窈,象抱着当年同样彷徨的自己:“我才是个笑话你明白么?我一败再败,从来没有勇气再来一回,我躲在曾家,根本不敢看我的刀,想着那些人越走越远把我甩在身后;可在曾家我也做不好这个少奶奶,人人笑话我,连我亲生儿子都瞧不起我,可我哪儿也去不了,我已经逃了一次,我没地方逃了你知道吗水窈?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睡不着,就躲在床底下那个坑里,想着就这么把自己埋了,一了百了,你,你有什么好难过?你知道自己有多年轻?你知道我有多嫉妒你!”
说到最后,她几乎是在声嘶力竭的喊叫,喊着喊着,两个人就抱头痛哭起来,莫水窈嚎啕:“姐我对不起你——”
无助的眼对着无助的眼,流泪的面孔对着流泪的面孔,在这凄惶的天地间,她们只有互相握紧手。
颜如语摇头哽咽,越说越快,好像要把一肚子话都倒给这个年轻的妹子:“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对不起我的是我自己!是我以为躲了嫁了,一辈子就这样了,可我哪里知道,一辈子怎么就这么长哪!长得我后悔我不甘心啊!莫水窈,你给我拔剑,我今天就传你刀法,学会了你给我滚的远远的,离开这个烂泥潭,江湖有多大你都没看见,难不成一辈子就跟罗家的镳上了?”
莫水窈一抬头,刀锋已经迎面而来,她急急闪过:“姐姐!”
“破月刀专走偏锋,实以偏,虚以正,人称刀中斜道,实则略本求枝,犹如月有朔望圆缺,但不过是外人目中虚幻,月轮当空,千年不变,只在见与不见之间。你看好了——”颜如语声音里带着哭腔,但是身法丝毫不乱,缓缓将手中破月刀施展开来:“初一路刀,一钩明天下,月涌动江流——”
莫水窈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天赋不差,但是一直没有明师指点,东岳剑传授的,不过是些基本的心法剑诀,与破月刀之间差异,不啻千里。她强忍悲伤,缓缓将三十路破月刀决记在心里,颜如语点一点头,回手间速度已经加快,叱道:“接招——”
破月刀法从初一走到三十,变化无常,气象万千,哪里是一个晚上就能领悟?好在颜如语尽力讲授,莫水窈全力拆解,越斗越快,刀法也越来越熟,莫水窈只觉得刀势牵动身法,腾挪闪躲间生出无数变招,茅塞顿开,喜不自胜;颜如语自从昨日起第一回摸刀,砍杀间也顾不得招式是否熟稔,这一对上手,也觉得昔日的凌厉纵横渐渐回复,胸怀的愤懑化作刀意,平生的委屈变成刀风,两人越斗越酣,直到走完第十趟破月刀,才齐齐收手,一起长啸一声。
晚星下犹有泪痕。
颜如语收刀:“我们回去吧,水窈,你天资不差,只要用心苦练,三个月内,必定别有天地……哈,我也算有个安慰。”
莫水窈怔了怔:“多谢姐姐……可是,姐姐,你劝我的话,为何不拿来劝劝自己?”
颜如语步履如风,好像充耳未闻。
莫水窈急道:“你已经为昨日后悔了,难道以后还要后悔今天么?”
颜如语摇头:“我们不同。”
莫水窈索性横臂挡在她面前:“有什么不同!”
颜如语正色:“你虽然嫁了,但是嫁的轻佻玩闹,心性还是少女,你能回头,我不能,我有相公,有儿子,我是个妇人。”
她伸手去拨莫水窈手臂,莫水窈劈手攥住她手腕,直视她双目大喝:“骗自己很好玩么?你连自己都不看重,怎么看重相公儿子!你连人都做不好,怎么可能做好女人!”
好像地火燎着冻土,积年累月的坚冰开裂了,颜如语的眼里有了丝久违的热意,但终究还是淡了下去:“来得及么?”
莫水窈啄米样点头:“一定来得及的。”
“来不及了——水囡——”莫水窈的母亲披头散发四下喊着:“水囡还不快跑!村前村后都来人了,上山!你们快上山!”
莫水窈跳起来:“娘——”娘是怎么发现的?还是她一直就在偷偷守候?
母亲闻声回头,母女的目光在半空遥遥一碰,母亲拍着大腿喊:“走你小时候打柴的路,快!”
莫水窈狠狠回头:“快,跟我来——”
颜如语还是低估了罗家父子报复的决心,这里是他们一手遮天的最后地界,不惜流血,也要抓到曾家人。
急匆匆叫起一屋子人,已经听见了远处的马蹄声响;一群人跌跌撞撞刚钻进山林,就看见数百火把,照亮了刀锋。
沉睡的小村子被粗鲁地推醒,鸡飞狗跳,孩子哇哇大哭,马蹄踏过农田,没错,他们确实带来场大麻烦。
从半山腰向下看,只能看见领头的人打马来回乱跑,好像在高喊什么,他自然发现了马车和行礼,也一定发觉了一屋子人没走多远,他在找路,这半夜三更的,没有向导,要找一条上山的小路并不容易。
莫家村的村民被一家接一家地赶出屋子,他们哭喊,求饶,但是心有灵犀地不提曾家人。
领头的人已经愤怒得发狂,甚至夜风送来了若有若无的吼叫。
这是他最后的地盘,他势在必得。
莫水窈的身子僵硬了,她咬牙:“姐姐,我要回去……姓罗的心狠手辣,一定会去找我娘的麻烦。”
颜如语扳住她肩膀:“水窈!”
莫水窈轻轻搬开她手指:“翻过山,有条青龙江,过了江再朝北走就能出去,到了那边,姓罗的手就够不着你们了。姐,我对不住你,告辞了。”
她一拧身,冲了回去。
曾九霄急道:“她她,她这是送死。”
颜如语深深吸了口气:“你听见了?一直朝北走,翻两座山过一条河就能出去。”
曾九霄一把抓住她:“小……如语,你要干什么?”
颜如语回过头:“你看不见那些明火执仗的强盗么?相公,怎么说,当年我也担了个侠字名号。”
她几步冲进人群,抱着儿子狠狠亲了口,猛松手,也大步流星冲下山去。
十年并不遥远,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还记得,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罗家人纵马执刀闯进村子,揪出了村里最有学问和血性的年轻人,一刀一刀地活活砍死。
没有王法没有公道,从来都没有过。
薄薄一扇门,什么强权都挡不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个小贱人是莫师爷的孽种,说,她去哪儿了?”罗之涯手中的火把几乎烧着了村长的胡须:“村前村后都有人,她们能到哪里去,说!”
“三少爷,查过了,没有,整个村都没有。”有下属回报。
村长颤巍巍地打躬:“少爷,公子……那群人来过,我们不敢招呼他们,他们又走了。”
“放屁!”罗之涯举着火把砸在村长背上,一下一下,火星乱飞:“碗里的茶水还是热的!他们上山了是不是?谁他妈走漏风声?带路——你们给我带路——”
“少爷——”村长惨叫起来,声音极是凄厉:“这到处都能上山,我也不知道他们走哪条路啊……饶命啊!”他伏在地上乱滚,几个汉子已经握紧了拳头。
罗之涯虽然怒极,但是毕竟有所顾忌,不至于乱杀乱砍,他打了几下泄愤,眼光阴森森扫过人群:“我差点忘了,那小贱人还有娘家,谁?站出来!别等我自己找出人来,那可就不好收拾了,嗯?”他冷笑得又轻又毒,满是威胁,跳下马来,掂了掂手里的刀:“牛氏,三十七岁,改嫁之后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今年八岁,小儿子今年——”

他手中刀背随便在个小男孩头上敲了敲,后面的娘亲惊恐万状,死死抱住儿子的脑袋:“不是我,大人不是我——”
罗之涯面孔逼近:“那……是谁呢?快说,我耐心有限得很——”他一手拗住小孩儿的胳膊,向外一扭,小孩儿一声尖叫,当妈的再也撑不住,喊着:“牛嫂子你别怨我,我——”
“姓罗的!”远处一声脆喊,莫水窈一手叉腰,一手单指,轻笑着向回一钩:“有种的,冲我来。”
风中,她巧笑嫣然,曾九霄的袍子套在身上未免过分肥大了,只隐约看见袅娜身形,罗之涯吃过一次亏,哪里肯吃第二回,伸手一招:“抓活的!”
马背上八卦刀齐齐跃出,莫水窈见势不好拔腿就跑,她身段灵活,地形熟悉,心知八卦刀一旦合围非同小可,只跑得拐弯抹角,上树下塘,娇喘微微,而八人始终在她身后,不远不近有如扇形,好像随时准备合围——罗之涯远远看着,也不出声,他知道八卦刀兄弟八人,内息深厚刀阵严密,不仅能守而且擅攻,再这么乱跑一会儿,不用动手,莫水窈自己就该累倒。
莫水窈凌空而起,足尖在水田中心倒扣的箩筐上一点,人已落在彼端;八人形影不离跟上,起先二人一左一右也在箩筐一点,身形乍分未分之际,箩筐里寒芒急闪,漆黑的刀锋撕开血肉,两人直直跌入水田,各自捧着一条腿哀嚎。
“杀!”颜如语踢飞箩筐,水淋淋地一跃而起,莫水窈也奔回田中,一刀一剑半空一绞一分,直取眼前人,存心要在六人尚未形成合力之前再去一个。刀剑一左一右夹住面前刀背,颜莫二人左右一带,那人单刀脱手,颜如语半空中接刀,喝一声“破月离手”,向正从背后袭来一人掷去。破月离手刀威名实在太大,那人只唬得封刀一滚,才发觉又不过是虚晃的一招。
莫水窈袖剑急出,轻轻一挑,一截拇指已经飞了出去——右手拇指一断,此生是不必用刀的了。颜如语赞许地点了点头,这个关头了,小妮子心里还有善念,不曾斩尽杀绝。
“我就说么,合攻这种事,两个最好,三个最多,四个已经累赘,七八个一起上,早晚要练成白痴。”莫水窈见八去其三,居然还有心情调笑两句:“嗤,六合七星八卦九宫,一个个名字倒是好听,是打架呢还是算术呢。”
“嗯,还有几百人的合阵,你见没见过?”颜如语面无表情问。
“几百人,那是放羊吧?”莫水窈一抬头,呆住了,笑声戛然而止——水田四下已经被罗家兵马团团围住,罗之涯慢慢举手:“杀。”
八卦刀中其余五个人的性命,丝毫就不在他的考虑之中,鹰犬有鹰犬的悲哀。
乱箭齐发。
弯刀和袖剑都是近攻的武器,隔了六七丈远,二人毫无还手的余地。
颜如语回头道:“左右是个死,一起冲出去。”
那八卦刀的领头老大也喝:“好!”
转眼间,他们已经落在同一阵营。
莫水窈抬头:“姐!”
两人一起跃起,颜如语将落未落之时,莫水窈左腿斜飞,踢在颜如语右脚足心,颜如语借力间横越田地,身如游鸿,弯刀直指人群中的罗之涯——擒贼先擒王,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但就在此刻,颜如语余光扫过,见五人已经转身,齐齐向着莫水窈劈去——他们或许无力抗衡这百人的马队,但是可以除掉罗家的眼中钉。
“该死的!”颜如语不假思索,破月刀离手飞去,顷刻间,这柄漆黑的弯刀似乎夺去了黑夜的苍茫,舞成一团旋影,刀作龙吟,在夜空中嗡嗡有声——叮,叮,叮,叮,叮,刀锋和刀锋相触,五柄刀刀路被齐齐封堵,但是破月刀似乎更加激起血性,一遇封架,立即反转而起,无声无息地划过对面人的咽喉,一停之后,才有浓血淋漓自创口涌出。
五具尸体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溅得莫水窈一脸泥水。
破月刀正嵌在最后一人的胸口。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什么刀,难道真的有魔性?
但是颜如语的身体也坠落了下去,一柄长矛穿过她的小腿,她立掌如刀折断矛柄,但是人也已站不起来。
“姐——”莫水窈忙奔了过去,把破月刀塞回颜如语右手,伸手就要拔出矛头。
“不成”,颜如语摇摇头:“骨头断了,起不来了……水窈,扶我。”

看着这两个女人狼狈地从泥水中爬起,一时间居然没有人敢继续下杀手,那柄刀还稳稳握在颜如语手中,看不透的黑。
没有人想要一撄其锋。
“让开!”
一辆着火的马车从人群外直冲进来。车厢和马尾都烧着,惊马如疯如狂,在人群中左右冲突,兵丁们的坐骑再怎么训练有素,究竟还是畜生,立即乱成一团。
接着是第二辆,第三辆,第四辆……这些都是曾家逃难时的马车,是谁放了这把火?
莫水窈回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娘……”
远处,那个身材瘦小的妇人正举着火把,一边将稻草堆进车厢,一边毅然点火。
只要混乱,就有机会。
人马践踏,田中岸上你挨我我蹭你,火点燃火,马闪避马,有人跌下来,有人在指挥,有人闪避,当然,也有人丝毫不为所动,只冷冷看着两个四下寻路的女人。
“走——”莫水窈架起颜如语,乱军中拉住一匹惊马的辔头,一手将颜如语托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鞍狂奔而去。
罗之涯拉弓,搭箭,瞄准莫水窈的背心。

一样黑乎乎的事物不知从哪里砸了过来,正砸在欲放未放的箭镞上,罗之涯手一偏,落在泥汤里的,赫然是一架古琴。
“高山流水”四个字,貌似还是自己的手笔。
罗之涯觉得有趣了:“曾兄也玩英雄救美?”
曾九霄挽着袖子,擦擦汗,这一通跑下山,他累得不轻。他拱手笑道:“两个都是我的女人,曾某再不才,也不能坐视不理的。”
罗之涯觉得更有趣,仰天大笑起来。
曾九霄摇头:“罗三少,这纵马劫掠良民,明火执仗打家劫舍,你心里,难道真的没有王法?”
罗之涯冷笑着看着他:“原本倒还有一点,可惜……尊夫人自作聪明,将宗卷放在家父的奏章里,哼哼,曾大少爷,从此以后,扶苏镇再也没有王法了。”
曾九霄摇头:“是么?你回头看看?”
村中最高的两处院子已经在最短的时间内被改成了小小的壁垒,泥包、湿草和石块垒起了大半人高,“堡垒”的后面,山间有点点星火,排成一个“之”字形,渐行渐远——留下来的全是精壮男子,女人和孩子们已经跑了。一个汉子正在拉扯莫水窈的母亲,口中骂:“不是和你说了,女人都上山去!”
“三少爷,你这样穷追猛打,水窈他娘不答应,一村人也不答应,没办法。”曾九霄前所未有的气定神闲,极度兴奋的脑中忽然涌起个念头,要写篇长文,骈四骊六的,把自己掷琴和高渐离击筑比上一比。
罗之涯好笑又好气:“曾九霄,不是我瞧不起你,你往日没这么大胆子,什么人在给你支招?”
“启禀大人——”人群中一名小卒慌慌张张跑来邀功:“是我。”
那小卒子低着头:“好叫三少爷得知,我平生好名,最怕旁人抢功——叫村民筑防的是我,出主意点马车的也是我,叫曾公子拖延片刻时间的还是我,我紧赶慢赶,总算是赶来了,差点误了事。”他摘下头盔,露出一张年轻的,甚至还没有长胡须的面孔,额头上有晶莹的汗珠,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全是得意:“我叫风雪原,最爱行侠仗义抱打不平,近年来正在江湖闯个名号,还望罗三少爷成全。”
这少年年轻的可怕,一脸的诚恳,好像真的在说——拜托您快点,滥杀无辜也好恃强凌弱也好,怎么都行,给我个机会吧,千万别走。
罗之涯在犹豫,他摸不清对手的底细,这个少年做事沉稳利落,出面之前已经将后路全部安排好,心思之深沉,已经是老江湖的级别,但偏偏说话没头没脑,好像有恃无恐一般,罗之涯皱眉:“风少侠,这是罗家的私事,你何必插手?“
风雪原作无奈状:“本来也不该我管,偏偏在扶苏镇外有个不长眼的官差喝茶水不给钱,我忍不住教训了他几句,他端出罗府吓唬我,我才忽然之间想起来,水窈妹妹说的恶霸强梁就是你们这一家。”
曾九霄咳嗽了一声,这个“水窈妹妹”听起来实在是不舒服之极。
罗之涯脸色变了:“什么官差?”
“喏,就是送这个的。”风雪原从怀里取出个信封摇了摇,又大模大样塞回去,继续道:“我教训他之后呢,随手拿了这玩意,后来想起来怎么也要到贵府上说一句,可惜去的不巧,三少爷已经出府了,老将军又已经归西了,我实在找不到人,才一路跟着你们追到这儿。”

罗之涯大吼:“你说什么?你说我爹怎么了?”
风雪原坏笑:“这个我可不敢抢功,不知道哪位高人做的,老将军坐在椅子上就忽然一命呜呼了,听说大少爷二少爷都在边关,府里已经着人报丧,如今正好像热锅上的蚂蚁,那叫一个乱啊。我好心好意帮了一会儿忙,可惜在下年少无知,只能添乱,无可奈何,过来报信。”
他笑容更加灿烂,这个“添乱”只怕不是谦虚之辞。
罗之涯举刀:“你!”
风雪原甩了甩长发:“敝师兄有言,锄强扶弱,切记后发制人,三少爷,你说两个女流之辈有什么好打,来来来,我们活动活动?”
他似笑非笑,一双眼杀气逼人,右手轻轻一招,银光闪过,罗之涯左侧七八柄长枪齐齐断裂,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招数,只见一个银色小球在掌心滴溜溜乱转,好像随时随地就要弹出。
罗之涯面上一阵阴晴不定,终于吼一声:“走!”
目送罗家人远去,风雪原才长长地松了口气,半靠在曾九霄身上:“我的妈呀,这祖宗总算走了。”
曾九霄奇怪地望着他,咦?这小子不是一直挑衅,一脸高深莫测的样子?
风雪原回头,理所当然地大叫:“你以为我是谁?这百十号人真刀实枪的,这么好打我早就上了!”他轻轻推了曾九霄一把,勾肩搭背地向前走,不住口地恭维:“收工了打烊了,我说九霄兄啊,你这么顶天立地的一站,还真像个爷们。”
曾九霄沉着脸,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这小子难道有什么阴谋?可是自己现在穷匮潦倒,哪有他看得上的东西?
一看见莫水窈,曾九霄什么都明白了。
莫水窈一边料理着颜如语腿上的伤口,一边微笑着听风雪原“虚者实之实者虚之”的策略,她摸出怀里的小木牌,扔过去:“我没想到你真的来了。”
“大丈夫一言九鼎。”风雪原挤挤眼睛:“说正经的,跟我走吧,借刀堂需要人手。”
曾九霄哼道:“胡说什么,成何体统!”
风雪原也哼一声:“她留在你这儿才成何体统呢,水窈,你考虑考虑,天下不平,借刀一用,毕竟一己之力难成大事,我借刀堂人才济济——”
莫水窈似笑非笑:“我好像听说尊师不问世事,令师兄云游四海,一心重组借刀堂的,只有风少侠你一个人吧?”
风雪原脸红了:“千里之行,总要始于足下,现在是我一个,加上你不就两个了?我师兄没理想没追求,不代表我也是。”
曾九霄忍无可忍:“风少侠,你的理想追求总不会是在下的小妾吧?”
风雪原目光一转:“颜侠姊,家兄和颜中望颜大侠也有些交情,颜大侠挂念你得紧,不如——”
颜如语正在轻轻摸着儿子低声说话,闻言,手就是一抖。
熙官抬头笑:“娘,你要去哪里?带我一起去好不好?”
曾九霄一把握住她手:“不许走,如语,再给我一次机会。”
颜如语默然,“我给了你十年的机会。”
曾九霄急道:“你何尝真的给过我机会?你何曾坦诚对过我?如语,熙官在这儿,我在这儿,家在这儿,你要去哪儿?”
风雪原远远说风凉话:“天下之大,处处为家。”
曾九霄忙打断:“罢了罢了,水窈我留她不住,风少侠,我求你莫要打我夫人主意。”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不过也没什么不好,冷落了妻子十年,或许,还有补偿的机会。
风雪原点头:“那这样吧,我送各位上山,青龙山几位当家的倒也不是草菅人命的主儿,我们还有那么点交情,风声未定,各位还是先在他们寨子里躲一躲。然后我和水窈直奔京城,想法子把这卷东西送上去,老头子归西了,朝廷什么举动谁也说不准。”
他站起来,拍拍莫水窈的肩膀:“行啦,装什么小媳妇,打起精神跟我去拜山,善后的事情多着呢。”
莫水窈被他推搡着向前,只回头看着颜如语,一家三口头碰头的旖旎,好温馨的画面……
颜如语看着莫水窈忙碌起来,充实起来,一时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两个年轻人,加在一起不过三十多岁,再大的伤痛疲惫,一觉睡醒立即活力十足。他们筹划未来和明天,对于过去,就好像是一大团垃圾,说扔了,就扔了。

曾家老爷子虽然对这种行径深恶痛绝,但人生在世,难免要事急从权。



尾声 旁若无人
小隐隐于野,大野隐于朝,曾家隐于匪类,倒也悠然自得。
自然,隐得不那么舒心的也有一个人,颜如语。
大家都说,这位昔日“贤良淑德”的少奶奶,好像换了个人似的,脾气分外暴躁。
“少奶奶起身啦?”话梅殷勤问候。
颜如语无名火腾的就上来了:“少奶奶起身啦?少奶奶休息啦?我说你还有第三句没有?我又不是被子。”
话梅抿嘴一笑,这丫头这段日子好像高兴得很。
颜如语着实好奇:“话梅,你天天都高兴什么?”
话梅端着面盆:“这回少奶奶立了大功,上上下下的哪一个不另眼相看?等咱们回去了,少奶奶就是当家主事的人,奴婢也有光沾。”
颜如语愕然:“话梅,你……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自己?”
话梅绞了面巾递过去:“少奶奶不会错待我的。”
颜如语接过面巾,也不揩脸:“你不怕我走?”
“怎么会?”话梅笑道:“花木兰得胜还朝了,也要回家不是?少奶奶不忍心的,熙官少爷总不能成了没娘的孩子。再说现在有什么不好?少奶奶平日想的,可不都有了?”
“喔……”颜如语将面巾还了回去,看小丫头得意洋洋出去耀武扬威,她跟了自己十年,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
“娘——娘——”熙官蹦蹦跳跳跑进来:“奶奶说让你过去一趟。”
颜如语皱皱眉,她腿上有伤,婆母并不是不知道:“奶奶说什么事了没有?”
熙官挠挠头:“我听见……好像是圣上英明,问了罗家的罪,爷爷说要打点下山祭祖,奶奶说要收拾行礼给你置办新衣裳什么的……其他我没听清!”
颜如语摸摸儿子:“去,给娘跑个腿,问清楚再来。”
临时的小屋里,阳光照在破月刀上,刀锋上是一张略有清减的面孔。她还有什么不满的?只有手里的这把刀知道,夜夜龙泉壁上鸣,它不肯再回到那漫无天日的匣子里去。或许真的就象婆母说的,心野了,尝到了自由的江湖人,就好像是尝到血肉的兽,一瞬间,什么都复活了,如果那天风雪原真的邀请自己,会如何回应?
临走时,她要把破月刀赠给莫水窈,莫水窈执意不要,只是说——姐,别忘了那天我们说的话,你休息几天,好好想想,方便的时候到青龙山峰顶看看,我给你留了样东西。
颜如语坐起来,抓起拐杖,晃晃悠悠站直了身子,她的伤好的不慢,再过半个月应该就能走了。
“娘——娘——”熙官险些一头撞在她身上,满脸委屈:“奶奶说了,还是你过去,真不方便她过来好了,都是女人的事儿,叫我问什么呀!”
“好了,娘知道。”颜如语慢慢向外走去。
她没有去婆母的屋子,而是奋力向峰顶爬去,她只能靠着双手,攀爬得分外艰辛。
青龙山山形如卧龙,最高峰就在龙角的位置,一路崎岖蜿蜒,颜如语费了好大力气才挪了上去。此时正是清晨,山岚泛起白雾,阳光照在面前一块平坦大石上,刻着三个字:向右看——
右边,几畦田地青青,河沟闪着金鳞般光芒,一路汇聚到远处条白练般长河,那正是青龙江,几艘大船扬起帆,白白的一点,驶向无边无际的晨霭。
初升的阳光洒在远山的轮廓上,连绵金黄,夹河而去,若再放纵目力,能看见青龙江在远处转过弯,顺着山势在天地间写意游走,如一条巨龙,脱困而出,逍遥远游。
更远处呢?那些金的光,白的水,黑的土,绿的田都已经不见了,只能见到水墨般灰白莽苍,浅灰色在深灰色的天幕上随意抹过,宏大中藏着无数的未知。
那是江湖的呼唤,天宽地阔。
刹那间,颜如语什么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