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禀使者,”天笑叩下头去,“无论如何,现在昆仑山上人人知道苏旷是我教教主,总不能说立就立,说废就废。依属下之见,眼下情势未明,若苏教主真的已经死在了丁桀手下,我们再报复不迟。否则,岂不是自断后路?”
“你……你抬出苏旷压我?”柳衔杯蹙眉,似乎在估算眼前的少年究竟有多大的底气。
“不敢。只是我们人手不来就不足,若是再有纷争,恐怕左使的心愿也难以达成。”天笑第二次叩头,“左使有所不知,三十年前我银沙教几乎因为内讧而被外人所灭,诸位长老因此立下教规,一人之亲友,即为合教之亲友。袁不愠袁先生既然被羁押在白玉宫,我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柳衔杯笑起来,摸了摸天笑的头颈,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有你们哥儿几个这句话,我就放心咯。好,不杀人,药扔下,我们走。以后惹不起,咱们还躲不起啦?嗯?”
“哎呀,大哥。”看着柳衔杯走远,天颜扶起天笑,“这老狐狸,以后必定会防着我的,你干吗呀?”
“你根本杀不了他。更何况,你难道没看出来?他早就存心死在这山上了。惹出乱子,我看你回去怎么交代。”天笑瞪了妹子一眼,“以后不必这么抢着出手,我们等苏旷,他一定会来。”
才不过两天,他们都有点儿怀念那个挂名的教主了。至少无论到什么时候,他一定是第一个出手的人……
这个晚上,所有人都听见了天笑那遏制不住的喘息声。他整个晚上都在大口大口地呼吸,像是要吞下周围所有的空气。越往高处走,空气越是稀薄,天笑完全在凭一个年轻而强壮的身子硬撑着。除他之外,受伤的还有五人。别的门派有了伤者可以立即找爬犁下山就医,但银沙教不能。暴露就是死。
在第二个黄昏,他们看见了昆仑玉宫。
那本来不过是个普通的白石建筑,甚至很是简陋粗糙,但在这个地方,就大概可以称之为奇迹了。它大约二十丈长,七丈宽,双进,凿平了峰顶的一壁,依山而建,前一进高与山平,后一进高出峰顶一丈。那一圈灰色的山峰,围拢供奉着的就是冰湖。落日仿佛为玉宫加了冕,金色的王冠衬得它如仙如幻,似一位天帝在俯瞰茫茫的雪山。而金冠上最夺目的一簇光芒,就是冰湖正中大青石柱的顶端,上面雕刻着五百年间无数男儿的梦想和荣誉。
天笑他们看得快要痴了,而柳衔杯草草在雪面上勾了一幅草图:“午夜动手,我们从东峰侧面攀过去,如果不愠说的那个天窗还在,跳进去就是昆仑的藏经阁……天笑,你们六个留在这儿休息,临走时我们会把帐篷布置好,等我们回来。”
天颜看着哥哥,天笑的嘴唇都开始发青。她恳求:“至少让三哥留下照看大哥吧,他的腿伤还没有痊愈,高来高去也不合适。”
柳衔杯难得通情达理:“好,就这么定了。天笑,你也不用担心,你还这么小,不会留下什么病根。”
或许是因为三弟就在咫尺之遥,他第一次笑得像个长辈,慈祥极了。
山顶的风送来欢声笑语,有人在招呼,有人在寒暄,有人在约战,还能听得见年轻而激动的声音在高呼:“丁帮主——丁帮主——”
“唔,丁桀还是到了。”柳衔杯屈指一算,“后天就是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有人来了,我们躲起来。”
他们一起蜷缩在山崖一侧的灰色岩石的阴影中。这里是个死角,四周依势堆着积雪,搭起的又是同样的灰白色的篷子,即使离近了细看也未必能看出有人在此埋伏。
他们等待着,等待着。或许是因为昆仑山太高,正月里最后一弯残月使足了力气,摇摇晃晃地升了起来。今夜无星,月亮像黑色天幕中露出的一线血红的眼。
十八 凭君召我魂魄
“抱紧我。”
“再紧一点而,再紧一点儿……”
肌肤紧紧地贴着肌肤,拥抱无隙,几乎令人窒息。唇和唇密密地结合在一起,两个人同时尝到了咸的汗水和甜的血腥。被褥已经卷曲到不成样子,冰冷的石板烙着滚烫的背……左风眠一阵战栗,而这战栗更刺激了丁桀的野性。
“对了,风眠……”
“嗯?”左风眠鼻子里哼出一声甜蜜的诱惑,“什么?”
“没什么。”还是不要扫兴的好,丁桀的声音已经变得粗哑,“你知道我要什么。”
“是啊……”左风眠媚眼如丝,双手勾着丁桀的脖子,分开了双腿,“来吧,回家。”
回家……门外的周野刚刚举起手,又放了下去。他不是故意要听这些不堪入耳的对话,但是一回到玉宫,丁桀就被左风眠拉走,他不确定一路上讲述的事情经过丁桀究竟有没有听进去。解开丁桀的穴道是个冒险的举动,但不管怎么说,丁桀并没有向别人吐露一个字。
呻吟声,喘息声,带着痛楚的轻呼声和带着甜蜜的欢笑声……隔着一扇门,如狂风暴雨。
周野快要把牙关咬碎。这是那个女人要的么?转回生命的岔路口,拿回当初没有拿到的东西?
他想要离开——听房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一声软而糯的问话:“你刚才想说什么?”
“忘了。”丁桀凶起来,“女人上床的时候不要多嘴。”
“说嘛……”又是一阵咯咯的轻笑和翻滚声,“抱着抱着,你偷懒。”
丁桀像是恢复了平静:“后天就是二月二,风眠,我们回去再玩好不好?老夫老妻的,不争这一时,啊?”
“谁跟你老夫老妻!”左风眠慵懒起来,“阿桀,让他们闹他们的去,你还争什么?”
“风眠,我想静一静。”
“我讨厌你静。”声音里添了点儿撒娇的意味,“我问你,你又不说。阿桀,我们是夫妻,有什么不能分享的?”
丁桀顿了顿:“风眠,有人告诉我……卓然死了。你知道吗?”
“怎么会?卓然好好的在洛阳,你胡说什么?”左风眠的声音变得飘忽,如梦中歌吟,“告诉我,你见到谁了?苏旷还是周野?”
“两个……”丁桀的声音里带了点儿迷迷糊糊的睡意,“风眠……他们……说……的……是……真的?”
左风眠的声音带着祭司一般的神秘和威严:“当然不是。阿桀,看着我,好了,慢慢闭上眼睛……听我说……那些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你……”
周野忍不住了,一掌震断门闩,闯了进去——他一眼看见的是左风眠赤裸的背,她双手扣着丁桀的脸颊,双眼盯着丁桀的双眼,似乎要透过他颤抖的眼皮看到他心里去。门开了,左风眠却还保持着僵硬的姿势:“出去。”
周野一拳砸在墙上:“我出去?让你再施展一遍妖术?”
“这不是妖术。”左风眠的手指滑过丁桀薄薄的嘴唇,似乎在赞赏他的相貌,“我只是想让他忘记一些不该记着的东西。阿野,该记得的他都记得,你不也一直希望他能忘记你们之间的芥蒂?出去吧,我不会伤他。”
“我不会让你这样对他!风眠,得罪了!”周野一咬牙,就要上前,却被左风眠一口喝住:“站住!他现在睡得很深,你确定能喊他起来?”
周野果然站住了。
“你还是那么莽撞。”左风眠终于转过脸来,在昏暗的屋里,肌肤显得透明,有细细的青色血管暴涨着怒火,“出去!他现在是我的!不是你们的!”
周野不想看她的身体,眼睛只好盯着脚尖:“风眠,阿桀喜欢你,天下皆知。既然你出来了,大大方方地告诉他多好?你骗得了他,能骗得了自己?你今年不是十五岁的小姑娘了,风眠,你知不知道这样做……”
左风眠索性大大方方地转过身子,她的腹部果然平坦,看上去还是平静而乖巧:“这样做又怎么样?你们有计划?抱歉,因为没人告诉我。阿野,你们梦寐以求的,我瞧不起;我想要的,你们瞧不起。那就这样吧,何必那么假惺惺?你们想要的,不就是他这条命和他这身武功?你们有谁为他想过?他和你们在一起,可曾快乐地过一天?出去——不要逼我玉石俱焚!”
周野默默后退。左风眠真的疯了,短期内接连施展两次催眠术,可以想象她对丁桀脑子里的一些“东西”怕到什么地步。这样的女人,经不起任何刺激。
他的手刚碰在门闩上,就看见一只手伸了进来,向他的手臂抓去。他一把反扣住那人的脉门:“什么人?”
门无声无息地开了,那个人脉门被扣却毫无感觉,只径直向里走。灯光灰暗,看不清他的面孔,只看得见一对漆黑的眼睛,带着不是活人的气息。周野所有的记忆一起复活——是他,洛阳城里的僵尸,千尸伏魔阵!
他本能地一刀劈在对面人的胸口——没有用,这不过是具尸体而已。他后退三步:“风眠,喊丁桀起来,快!”
一个,两个,三个……一共六个,就这鱼贯而入,默默地把手臂对准了三个活人的方向。
“丁桀!”左风眠尖叫起来,但丁桀依然睡得深沉。左风眠几次三番地努力镇定着情绪,可声音里总是带着惊慌。
周野看着自己的手——黑紫色的尸气正在急速蔓延。他的心冷了:“风眠,静下来,这儿交给我。”
他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一刀从眼前张开的大口里砍了进去,内力所及,那僵尸的头颅顿时碎成齑粉。他一手把眼前的僵尸扔了出去,而另一个僵尸已经向床边走去。周野斜冲过去,横臂抱着那具僵尸,猛地撞向第三个。他肩头一痛,已经被某个僵尸一口咬中。周野已经彻底疯了,反手一刀砍下那颗头,因为用力太猛,在自己胸口上也留下了一道血痕——黑色的。他抓着那颗头的长发,流星锤一样地四周乱抡,毫无章法可言。他只觉得浑身都在僵硬,但每块肌肉都在剧痛。
他的刀砍向第三颗头的时候,手上已经毫无力气。那具僵尸的脑袋半垂下来,双手抓住了他的肩头。
“阿野?”丁桀终于醒了,但显然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不确定眼前是噩梦还是真实。
周野挥手把弯刀扔了过去——他用不着兵器了,现在他的躯体就是武器:“有毒!接着,当心。”
他抱着那具尸体滚在一起,徒手把那半拉脑袋撕了下来,竭力向地上砸去:“阿桀——快啊——”
丁桀捂着额头,他觉得脑子里一团混乱,像是一张垫纸,斑斑点点条条画画的,留下无数前面书画过的痕迹,似乎是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是。左风眠说的过去,周野说的过去,刚才朦朦胧胧听见的对话……他的梦境一张张被人揭走,他已经不知道身处何地……等一等!他猛地睁开眼睛。
“阿桀……”左风眠惊恐不已。这种极深状态的昏睡被突然唤醒,是很可怕的事情,而且……刚才她还什么都来不及说,一切就已经被打乱,她没来得及给他一个“曾经”。
“快来人哪!出人命啦——”外头有惊呼声,看来他们并不是唯一的受害者,整个玉宫都被凄厉的惨叫唤醒了,“禀告玉掌门!快禀告玉掌门!”
掌门?
像是听见了召唤了咒语,剩下的三具僵尸顿了顿,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梆!第一个撞在墙上,然后僵直地转身,这一次毫不费力地找到了门。
左风眠裹着被单跳下来:“阿野——”
周野浑身都被撕裂了,尤其是上半身,根本就是惨不忍睹。毒气早已侵入他的心脉,他只是凭着一口气撑到了现在。他看看自己的身体,不服气地笑:“怎么苏旷和卓然就能对付那么多呢?是我没用?”
一口气泄了,他的脸色急遽变得乌黑。左风眠伸手想要摸他,周野吃力地扭过脸:“别碰我……阿桀……”
左风眠的眼泪掉在地上:“对不起,阿野……我不能答应你。我没有了行云,没有了卓然,没有了你……我不能再没有阿桀。”
周野撑着地,想要站起来,但几次三番努力未果。他像是有无数话要说,脸上的表情急遽变化。他看着懵懂走近的丁桀,向左风眠伸出一只手。左风眠浑身一个激灵,后退一步。
丁桀好像终于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阿野!”
周野猛然跳了起来——或者说,在他的想象中,自己跳了起来,但他的肌肉关节早已坏死,双脚一离地,整个人立刻摔在地上,再也不动弹。
他保持着一个俯卧蜷缩的姿态,像很多年前,戴行云在母豹子尸体下发现的小男孩一样。
一样的僵尸,卓然的死和阿野的死……丁桀终于崩溃了,他脑海里没有了长卷,只有无数个断章冲上来。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一头向墙上撞去,像要把满脑子的杂碎全都撞开。
左风眠连忙伸手去拉,丁桀随手一挥,她已经被重重扔出五尺开外。
左风眠这才发觉,这男人其实是一头猛兽,那可怖的力量远不是她可以驾驭的。
丁桀木然地坐着,鲜血从额头上慢慢流下来,流过脸颊,流过胸膛,滴在自己的手上。掌心纹路鲜红,哪一条才是他的命运?
他缓缓站起来,慢慢地穿上衣服,仔细地束紧袍带,甚至还顺手捋了捋头发,然后扯下一条床单,一圈一圈裹在周野的刀柄上。
“阿桀,你去哪儿?”左风眠惴惴地问,“你要做什么?”
丁桀摇头,拉起床单,回身抱起周野的身体。这个小豹子忽然安静下来,简直叫人认不出来……他笑笑,向外走去。
左风眠愕然良久,她抱紧了肩头,慢慢蹲了下去。她已经够坚强了,不是每个女人都能接受云雨之欢时,被六个僵尸冲进来搅局。
丁桀还是走了,把她一个人和三具惨不忍睹的尸体留在一块儿,又一次和他的兄弟离去。
……一个人留下,又是一个人留下!在最后的关头,永远是他们并肩作战,而自己瑟缩在一个角落里……
左风眠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步步向外走。这儿是藏经阁左侧的客房,招待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贵客以及眷属们,但现在只有几个昆仑弟子在小步奔跑,清点着伤亡人数,都是一副慌而不乱的样子。
“丁夫人?”有人眼尖看见了她,被丁夫人裹着床单、赤着双脚、披头散发的样子吓坏了。
“人呢?丁桀呢?”左风眠露出个优雅的笑——她喜欢这种称呼。
那弟子指了指石梯:“丁夫人,下面乱得很,您还是……”
“江湖人真恶心,像一群嗜血的苍蝇。”左风眠伸手比画了一下苍蝇,险些春光乍泄,“多谢你啦,我要去喊他回家。”
她赤着脚,裹着薄薄的布单,脸已经冻得乌紫——这儿可是昆仑山巅的寒夜,一旦出屋,就是足以冻死人的冷。
“这位夫人这儿不是有毛病吧?”一个年轻弟子指了指自己的脑门。
“不想活了?人家不拘小节,你管不着。”年长些的那个敲了师弟一个栗暴。
一团黑影,快得看不清面目,从她身边冲过。左风眠想要招呼,却没有出声——她的脚底碰上石板,已经活活冻上了,略一提足,就是钻心的疼痛。
“出什么事了?”苏旷却停了下来,他虽然一路不大喜欢左风眠,但见她落到这步田地,心里还是一软,“丁桀呢?”
“不用你管!”左风眠强行迈步,左脚底撕下一层血肉来。她还要往前迈步,苏旷一俯身抄住她的脚踝:“你的脚不要了?”
一股暖暖的内力春风化雨般直入涌泉穴,左风眠冷笑:“不用你装好人。”
“你记不记得,我刚被放出来的时候,也是一肚子火气,那时候你告诉我,总有一个人要先解释?”苏旷慢慢站起来,拉住她的手,继续将内力递过去,“左……左姑娘,一灯之惠,苏某永世不忘。只是你给了我和丁桀一个机会,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
“哈?你是想喊我戴夫人吧?”左风眠咄咄逼人,“我曾经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其实你们也不过是一路货色。你们有大事,有情义,我就是个弃妇而已。苏旷,不要跟我提洛阳,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当时留下你——你让丁桀把我一个人扔在兰州的时候,怎么就不记得一灯之惠?你不许丁桀带我上山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他死了,我情何以堪?你真虚伪!姓苏的,你直说你恶心我这种人不就算了?两面三刀,破坏兄弟交情——你就是为这个才抢走他的,是吧?”
这半辈子过下来,就算和兄弟抢女人抢得很适才,怎么也没沦落到和女人抢男人的地步吧?苏旷用最大的真诚说道:“如果丁桀醒过来,我可以当面道歉,保证以后以嫂夫人之礼相待,绝不会再绕过你。”
左风眠摇头:“没用了,阿野死了。”
“周野,死了?”一股血涌上来,苏旷僵傻了。他想过很多种结局,但没想到周野会第一个牺牲掉。这个男人和他一样喜欢使快刀喝烈酒,有义气有决断,他早就想什么时候好好和他交上一场朋友,可是——“怎么死的?”
“千尸伏魔阵,阿野护着我和阿桀。”左风眠木然摇头,“阿桀如果醒过来……就再也不会原谅我。”
“你想的是,丁桀会不会原谅你?”这一刻苏旷彻底明白了。这是个真正的没有长大过的小女孩,她的世界分成“我的”和“不是我的”,而这划分的疆界从丁桀走出她的世界的那一刻起戛然而止。没什么不好,只是她应该在烟雨江南的深深宅院里,对着锦绣诗书随便做个缱绻悠长的梦,而不是在这里——在这个崇尚血和火,在快刀和快马之间猎猎作响的江湖。
“包上脚,回屋去,只要丁桀不死就会来找你。”苏旷递过皮袍,“我求你一次。”
他转身,左风眠在他身后说:“小心玉嶙峋……你还记得你到洛阳的时候,昆仑的使者刚刚离开……珠胎暗结和深眠术,都是他教我的。”
左风眠下定了决心,扔下最后一句话,转身离开。
昆仑掌门玉嶙峋?此人已经年逾七旬,德高望重,即使昔年的汪振衣复生,也要恭恭敬敬地喊他一声“玉师兄”。
玉宫里已经一片混乱,苏旷全力向打斗最凶狠的地方奔去。
那是长廊尽处,玉嶙峋的书房。
十七个魔教杀手已经被分割成三个小团,天颜和天怒在死命同玉嶙峋缠斗。玉嶙峋长须白眉,皎皎如高山积雪,想来是不愿和后生晚辈动手,一招一式间自留分寸。但饶是如此,他数招之下已经稳住了局面,宽袍大袖下的深厚内力渐渐递出天颜和天怒举手投足之间,渐渐失了灵气。
“装模作样!哥,我们宰了他!”天颜手一抖,冰剑上一股寒气直袭玉嶙峋小腹,天怒手中的刀横斩出去——冰雪四子几乎是出娘胎起就开始配合,两人一左一右,几乎将玉嶙峋的退路封死。
玉嶙峋左掌在腰间一拍,一柄湛若寒潭的长剑跃上手来。一旁的狄飞白只看得心跳不已——那就是昆仑镇山之宝摇光剑。这一对十几岁的少年居然能逼着玉嶙峋动兵刃,即使死在昆仑山上,也不白走这一遭了。
“玉掌门手下留情!”苏旷喊出这一嗓子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阻止,只来得及伸手把夹袄扔了出去。那夹袄出手时还是一束,到了玉嶙峋面前,已经是皇皇一大片。玉嶙峋左手拍在袄子上,肩头一晃,脸上不禁露出了诧异的神色:“振衣千仞岗?苏教主会我昆仑功夫?”
这遥发暗器的功夫,正是昔年汪振衣的成名绝学。海上女霸王云小鲨曾经凭一条鲨齿链纵横四海,正是融合了长鞭手法以及父亲的武学。
苏旷这一出场可谓四座皆惊,满屋子都是长裘短袄,只有他一身天青绸子的球衫,真是遗世独立,风度不凡。苏旷生平第一次被人这么惊艳地仰望,一时也不好意思把衣服捡回来穿,气沉丹田,一声大喝:“都给我住手!”
天颜一声欢呼:“苏旷!你终于来了。”
她喊得欢欣鼓舞,如见亲人。十七个年轻的杀手都是一脸如释重负,好像是一路艰辛可以到此为止。苏旷心里一酸——柳衔杯好狠的一步棋,倾其手下直逼玉宫中枢,书房里有昆仑的掌门,玉宫之中有数百名昆仑弟子,玉宫之外有数千个武林高手……换句话说,这十七个手下一旦挑明,全是弃子。他呢?他去了哪里?
来不及问话,近门的昆仑弟子忽然一阵骚动,尽数向后退,好像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事物。天颜打眼望去,撕心裂肺地叫起来:“大哥——”
慢慢走来的三具僵尸,打头的,居然是天笑。
书房再大也是有限,三四个躲闪不及的立刻就挨上了僵尸的身体,倒地翻滚,哀号不已。
这毒性之烈,众人闻所未闻,门前立即空出老大一片地盘来。狄飞白转身:“掌门示下,如何是好?”
不听“掌门”这两个字还罢,一听“掌门”二字,三具僵尸齐齐向狄飞白走了过来。
苏旷已经是一等一的高手,但当初只是一片指甲,就差点儿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这尸蛊之毒,实在让他闻虎色变。他想也不想就出言提醒:“大家小心!尸蛊蛊虫在后脑下颈骨处,非碾碎头颅除不掉这种怪物。玉掌门,书房狭窄,快让大家出去。还有,‘掌门’二字万万不可提起,这是召蛊的口令。”
“苏教主可以提?我昆仑弟子提不得?再者说,这等怪物也是贵教的妖物,何必贼喊捉贼呢?”玉嶙峋缓缓地道,“众弟子听令,大家动手,把这妖物剁成肉泥!”
蓦然想起左风眠的话,苏旷不禁和玉嶙峋对视了一眼,彼此似曾相识。
苏旷心头一阵狂跳——玉嶙峋嘴上说得凶狠,实则绕过魔教众人,非要昆仑弟子和僵尸血拼。管他正牌不正牌,他这个教主可是好端端地站在这里,按照常理论断,怎么着也该先拿他开刀才是。
只是天下门派令出如山,弟子们已经一拥而上,上手就是精妙至极的剑法。但一切虚招实招、剑花剑气对这三个尸首根本就无用,眨眼间,昆仑弟子已经倒下了四个。
狄飞白眼睛发红,一剑猛挥,将一具僵尸自左肩至右肋斜劈为二。但他没想到那僵尸还能动弹,被砍掉的上半身直向他蹿来。狄飞白大惊后退,天笑已经一爪向他脊背抓去。
苏旷一跃而起,喝一声“玉掌门,况年来未死”,斜推开狄飞白,抓起把剑就向天笑后颈砍去。
天颜才不管什么僵尸尸蛊,那是她的大哥。她惊叫一声“不许杀我哥”,一剑格住了苏旷的剑。魔教的那群年轻人也在喊,“阿龙!”“小五!”他们都是一样的心思,不管怎么样,那是我们的兄弟,不能让外人就这么剁了。
苏旷、天笑、天颜三个人都是一抬手的工夫,哪里来得及变招?天颜人在苏旷和天笑之间,天笑的手反向她的肩头抓去。
天怒惨叫着:“大哥!天颜——”
天笑喉头咕噜一声,一口咬在自己手臂上,他的手臂不听使唤地向前一挣,挣下一块黑肉来。
天颜看呆了,所有人都看呆了。天笑厉声吼着,他的腿要向前迈,胳膊僵直地砸在腿上;手要向前伸,嘴一口咬在手上;血淋淋的嘴要张开,双臂却死死地扼住喉咙……他整个人都在颤抖,长长的手指在胸口划出一道又一道伤痕,但就是没有让自己向前一步——那是他的小妹,他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