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野怒喝:“叫什么叫?你们在看什么?落日?”
丁桀挥手制止,他双袖一拂一礼,一步步走过去,满面春风:“这位腰间带双太极的,想必是崆峒的王鹤龄王兄;这位使六合刀的朋友,想必是姚之鼐姚兄;河洛三剑久未谋面,尚老叔父可还安好……”
他衣衫虽是褴褛,但和颜悦色自有威仪,一步步走过去,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还是拱手道:“丁帮主。”
“我随好友苏旷而来,寻访一位故交。”丁桀平生第一次把“苏旷”两个字念得字正腔圆,合辙押韵,“各位也是奔赴昆仑之会,来此歇脚的?”
诸人纷纷打起圆场:“既然如此,就不打扰丁帮主会友雅兴了,告辞,告辞,我们昆仑再会。”
好容易一票人纷纷退去,丁桀慢慢转过头,盯着苏旷。
苏旷笑得坦荡无邪:“是兄弟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喊声名字你至于么?”
丁桀的拳头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最后无可奈何地笑了:“罢了,罢了。你这位高友是什么人?”
苏旷神秘兮兮地道:“说起来你们二位都算认得……沽义山庄的主人,沈南枝。”
此处不宜攀爬,三人另找了个合适的坡段,小心翼翼地沿山而下。
一路坡度直陡下去,露出陨星落地、砸开山脊的痕迹。白雾渺渺,流水淙淙,在温泉地热的催动下,山谷里一枝一枝的桃花绽放,俨然是个人间福地。
一阵脂粉香浓之中,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地烤鱼香气,那种焦糖芝麻陈醋混合着鱼虾的鲜香,实在勾得人口水直流。
丁桀脸色不善:“外面无数人流离失所,唉。”
“无数人流离失所,也没耽误了这位大侠你来看女人洗澡啊。”乱石后,清甜的一声笑,然后就哼哼呀呀地唱起歌来——
“我就是女子,我就是小人,
近了我不逊,远了我就恨。
无事才忙,
有事就闲,
胖嘟嘟喇叭花美眷,
热腾腾温泉水流年。
唵、嘛、呢、叭、咪、吽,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烧水,
大鬼小鬼快快钻出来搓背……”
“六字箴言是喊不出太上老君的。”苏旷笑嘻嘻地转了过去,“我带了两个朋友来,问沈姑娘好。”
泉水边铺着块毛毯,沈南枝赤着一双脚,穿了件小抹胸,散着腿裤,正歪着脑袋拧着头发上的水。她一张圆嘟嘟的脸孔,看上去像个任谁都想捏一把的小姑娘,和“天下第一美女”全然不沾边,也没法和名震天下的沽义山庄主人连在一块儿。
“混账东西,你跑哪里去了?”沈南枝跳起来,一拳砸在苏旷肩膀上,“瘦了,瘦了。”
苏旷也轻轻在她肩头戳了两下:“胖矣,胖矣。”
“再敢说?风尘羁旅的,老娘憔悴多了。”沈南枝笑眯眯的,“听见你的流氓哨,准备了几样小菜。想吃点什么?”
这里实在没有“风尘羁旅”的感觉——木架上烤着鱼,小锅里是野蘑菇炖山鸡,积雪中湃着瓜果,银壶里是醇烈的羊羔酒。远处的青石上甚至还有一架小小的丹炉,炉火正在由红转青,时不时发出些刺鼻的味道。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只有老朋友见面才会劈头盖脸地问,想吃点儿什么。
苏旷咳嗽一声:“介绍两位朋友……”
“周野我们见过。”沈南枝打量着丁桀,“至于这一位……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欤?”
丁桀拱手一礼:“沈姑娘巧手天工,丁桀佩服。”
沈南枝伸手一让:“桃李春风一杯酒,为丁帮主洗尘——请。”
四人对坐而饮,只有丁桀捧着一杯清水。
“我来这儿是为了陨星上的一种白石——此物可遇而不可求,我等这颗火流星已经很久了。”沈南枝小心翼翼地打开个玉匣,里面是些其貌不扬的白色晶片。她信手合上了匣子,“算啦,反正你们也不认得。有一回我干活累了洗了个澡,上头就有人偷看。想看就看呗,我索性挂了个牌子,至于能不能看清楚,那就要看他们的本事了。你笑什么笑,一定想说——看清楚才会大失所望,是不是?好啦,你们到这儿又是为了什么?”
苏旷指指丁桀:“我陪丁兄走这一趟。”
“哦?恭喜恭喜。”沈南枝大乐,“好像你景仰他很多年了,你小子还真行,什么人都能混上手。”
丁桀脸色一窘:“不敢,苏兄的雅量,我佩服得很。”他轻描淡写地将洛阳事情一一叙过,既无遮掩,也无渲染,最后才道,“我和周野都是为这昆仑雪山之会而来,只是周野是要另立新帮,想在青天峰上留个名号,我却是另有所图。”
周野一放杯子:“开山立派谈何容易!只这半个月,我就走得有些灰心了。”
丁桀早知如此,他沉吟片刻,道:“周野,我有个想法,说出来你听听。洛阳城再大,也搁不住这么些练家子,久而久之,寻衅滋事的,反倒是咱们自己。想要有所改观,第一步就是迁了总舵。天下一九州都早已帮会云集,我们横插一杠子,非抢地盘打起来不可。再者,丐帮不是小门小户,不可轻举妄动,要连根拔起,就非得找个合适的地方栽下去。”
周野反应过来——丁桀忽然提起迁总舵,必定是和双龙山有点儿关系。
丁桀提起筷子画出四条线:“再过两个月春荒,这里非有大乱不可,北上入草原,南下入蜀,西入青海,东则顺着黄河入山陕河洛。以当今朝廷,唉……北国之乱,洛阳王之乱,再加上朝纲如此,未必有拓荒之力。”
苏旷提醒道:“河沙掩埋最深处七尺,最浅处也有尺半。而且河水过处,地力早失。真要在这一带垦荒,丐帮三千弟子恐怕不够。”
“只要有一方安定,民心就略有所定。洛阳城里数万弟子,本来就有大半是来自流民。这些兄弟们武艺或许还不够闯江湖的份儿,但总比老百姓好得多,至少不用再出城打劫,惹得一些大侠耻笑。”丁桀看着周野,“丐帮顽疾,在于大多数帮众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既然如此,反倒不如索性扎下根去,分而治之。帮中精锐之师可以干练精简,依附而来的多数人亦有根基,双层之间,又可以依武侠志向流转。若是此事可成,以往的鳏寡孤独生计问题自然解决,而且活人无数,也不负昔年辛祖师爷开山之意。”
周野皱了皱眉头:“但是……这还叫帮派么?”
“江湖上有规定帮派必须是什么样子吗?”丁桀竖起两个手指一比,“只是还有三个关卡,一是官府,二是银子,三是这个。”
“这前两件事倒不难办。”苏旷笑了,“丁桀你在沈姑娘面前说这个,恐怕也是存心的吧?”
丁桀讪笑:“沽义山庄富甲天下,我是听说过的。”
沈南枝哈一声笑出来:“第三个关卡若能解决,前两个确实不是问题。名门大派素来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丁大侠想要独善其身容易,要整个丐帮跳出门派纠葛,难。”
江湖中的事情往往很奇怪,一边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边又是天下人管天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丐帮之中固然有无数言必称列祖列宗、帮规戒条的,整个江湖又何尝不是如此?五百年来,这种扎根于门户的力量越来越强大,他们维系着江湖旧有的格局与传统,彼此牵制,互为支援,隐隐定下一条规范:不可轻举妄动。
昆仑雪山之会,就是门派之间互相亮相、较量、排座次的所在。新一代江湖人长成,志同道合的自然组成门派帮会,私下动武难免血流成河,索性在这台面上说话。它和形形色色的私下比武不同,每一个在雪山上亮剑的人物,背后都有一支力量要维护,要崛起,要复仇,要结盟……五百年来,雪山之会兴办了十六次,渐渐成为三大门派规范天下的化身。一旦某家门派被划为邪道魔教,就意味着从此之后,侠义道有了同仇敌忾共击之的责任。
丁桀倒出一杯酒,壮胆一样喝了下去:“实不相瞒,我就是为了破此会而来。”
苏旷和周野早就心知肚明,但此时听他亲口说出来,还是有小小的震撼。
丁桀深深吸了口气:“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苏旷这样的游侠浪子越来越多,他们没有门派庇佑,非强则死,往往不是那些循规蹈矩之人所能抗衡的。这些人单个儿看起来与世无争,但是放之四海,必有冲突,慢慢就变成了颠覆门派格局的力量。而门派之中,新帮派林立,这又慢慢变成了颠覆名门的力量……眼下少林和昆仑式微,少林的慧权在极力推进佛武分家,若不是有个慧言大师压着,少林怕是要先出事;汪振衣虽然惊才绝世,然而英年早逝,他师兄玉嶙峋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三大门派系于丐帮一身,所以老戴他们才死抱规矩不放。要救丐帮,非先拆伙不可;要拆伙,非上雪山不可。我有个计划,但是最后一环始终没有想到,见到沈姑娘实在是侥天之幸。”
沈南枝眼珠转动:“你直说。”
丁桀道:“我想请沈姑娘帮我设计一个机关,可以毁了青天峰的石柱。”
沈南枝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我做不到。那个石柱足有数十万斤的分量,我一直没想通天随子当年是怎么把它立上去的——这也罢了,要命的是它在群雄环伺之下,千丈雪山之上,再要毁它,已经不是人力所能及了。”她抱歉地笑了笑,“这还是我第一个接不下来的活计。不过,丁桀,我另有一样东西,你或许需要……唔,炉火还未转白,你不妨说说你的计划,我确实很好奇。”
丁桀像是想起了什么:“周野,咱们这么些人,不会以为我们三个被水鬼吃了吧?要不然……你回去告诉他们一声?”
周野点头,转身离开。
苏旷笑得不大自然了:“什么了不得的计划,有这么神秘?”
十三 几人为我无端哭泣
夜冷得像冰镇过一样。
周野越走越快,随手敞开衣襟。狼毛直接扎在胸膛上,很粗糙,痒酥酥的,刺激着肌肉。力量像春天草木的饱满的汁浆一样想要溢出来,这感觉让他有种想要爆发的欲望。他走着走着,跑了起来。大地反弹的力量如此强大,仿佛直撞到内心——羞辱……他和丁桀做了近二十年的兄弟了,丁桀居然支开他!
营帐就在前面,周野止步不前,想要把自己埋在雪堆里,静一静。
就在不远处,左风眠蜷缩在牧马人的大氅里。那件袍子对她来说太大了,像个小帐篷,本来就瘦小的人显得更加瘦小。她抬头微笑,面前有个大大的瓦罐:“周野。”
青青的冬笋,雪白的松鸡肉,金黄油亮的汤水,菌丝在其间游荡……灰褐色的瓦罐上结了层水珠,在茫茫雪地上显得异常温暖。“寿面来不及准备了……”左风眠托着腮,她的笑容周野十几年前就已经很熟悉了,每次见到她,都有种回家的感觉,“喝呀,冷了就不好喝了。”她细声细气地说着。
周野捧起瓦罐,冰冷的罐底慢慢被温热穿透。他深呼吸,语气尽可能平静:“终于找到他了——对你好么?”
左风眠不说话,乌发被雪花浸得湿漉漉的,衬得脸色莹白如玉。
周野甩甩头,像要甩掉什么想法:“回去歇着吧,雪地上冷。”
“周野,我想他还是不要我。”左风眠在他背后说,迟疑地,自嘲地,“这么多年了,他还是老样子。”
周野的足尖碾着雪。
“周野,你想不想回去,回到他还没做帮主的时候?我们都在一起,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也没有……”左风眠喃喃地说着,“什么也没有,他没有责任,你也不用挣扎。我们在一起,不会有横插一杠子的外人。”
“想,特别想。”周野缓缓回头,“风眠,你想回去,不是因为我吧?”
左风眠垂下眼帘。
“丁桀是个好男人,这一回抓住他就不要再放开。”周野笑得冷清,“不必担心苏旷,你和丁桀既然已经这样了……老戴留不住你,我夺不走你,他能怎么样?回去休息吧,想太多对你对孩子都不好。”周野不愿多看她,转身,自顾自向前走,忽听左风眠一声尖叫。
雪地中不知何时多出两条黑影,一左一右向左风眠包抄过去。
“什么人!”周野扔下瓦罐,拔刀,疾跑冲上。左边黑色斗篷下伸出一柄雪亮的剑,那人握剑如握笛,反手一格,架住周野的刀,一个粗老的声音问:“苏旷在哪儿?”
周野打量了他两眼,斗篷很大,但还是可以看见一双苍老沉默的眼睛。他警觉地逼近一步:“你是什么人?找苏旷什么事?”
另一个黑衣人接口:“你不用管,喊他出来。”
周野的血液忽然凝固了——那人的左手捏在左风眠的喉管上,右手握着一把银色花纹的细剑,极不耐烦地说:“别出声,我们不想生事。”
“威胁一个弱女子,果然只有魔教的败类才做得出。”周野一股怒火涌上心头,“苏旷不在!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你先放开她。”
“笑话!叛出丐帮的人也敢自诩侠义道?”扼着左风眠的人向前走,左风眠的身子被他拖了几步,“快些,老夫不开杀戒,已经是给足了你们面子。”
远处有人探头探脑,然后缩了回去。没多久,嘚嘚马蹄声起,似乎在向美人肩狂奔。
“那就试试开杀戒吧,打赢了我,自然有人出来!”周野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刷,刷,刷三路刀直砍过去。他一个丐帮前副帮主,刀法偏偏又奇又邪,而面前的老者鬼气森森,但剑法开阖之间典雅疏阔,一身的名门世家气。
周野号称“豹丐”,纵横腾挪之间宛如黑豹,那柄尺半弯刀像是豹之爪牙,短小精悍,无一式虚招,锋刃不离老者要害。只听嚓的一声轻响,刀锷剑吞相撞,那老者右臂一扬,借力将周野之刀向身后绞去,右肘一个反折撞在他胸口,姿态优雅,如同月下折梅。他剑上的黏力极大,周野手里的短刀险些脱手。但周野身子一弓,整个人跟着剑势腾起,半空之中四肢舒展,折腰反踢老者后心。那老人也急转身,深吸一口气,正待换招,但不知怎么的,像是被冷气呛到,咳咳,强忍着轻咳了两声。周野哪里会放过这个机会?手上加力,一刀横剁在剑脊上。老者拿捏不稳,长剑脱手而出。他踉跄一步,咳嗽得更加凶猛。
“残躯老朽也敢动武!”周野不占他便宜,抱着胳膊冷笑。
“大哥!”那个扼着左风眠的人显然怒了,“既然如此,不必给你们留面子。”
他挥剑,剑锋上传出一阵鬼哭一般的嗡鸣声,夜空中立即闪过一道纯墨色的痕迹,似乎遥相呼应。
“找帮手?”周野笑得更加狂傲。他身后就是上千子弟,杀上回望崖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他勾了勾手指,“你们俩还是一起上吧。”
他身前身后的雪地忽然起了变化,四团积雪缓缓升起,慢慢变成人形。这四个雪人东西南北犄角而立,在雪光映射之下,眼眸好像也是苍白色的。
周野一惊。这四个也不知道是不是人,如果是人,冰雪覆盖在肌肤上怎会丝毫不化?他嘿嘿一笑:“又是千尸伏魔阵一类的把戏?”
东北角的雪人声音也像冰凌一样:“你这样的见识也能当上副帮主,看来丐帮全是裙带之属。”
周野心中一凛:“肝胆皆冰雪!”他听说过魔教新出了四个奇才,练就一身诡异武功——魔教地处海南,四季炎热,但此功阴寒至极,练成之后,数丈内冷如寒冬。他也不笨,既然魔教源源不绝有高手前来,自己没必要一个人硬撑。周野喝啸一声,人后一个帐篷接一个帐篷传来应和的呼啸声。不多时,已有数百人持刀剑而出。
黑衣人扣着左风眠,四个雪人围着周野,数百弟子围着这八个人,环环相扣,都是投鼠忌器。
左风眠咽喉在人家的掌握之中,身子卧不得坐不得,只能伸手撑着。她好像很是不舒服,左手掩在小腹上。黑衣人又向前走一步,左风眠被拖着身子,发出一声极低的呻吟。
周野眼尖,看见她身子下面的雪地洇上了小块鲜红,正在慢慢地展开,顿时大惊失色:“你放开她!”
那两人对了个眼色,他们显然并没有做好动手的准备,扣住左风眠也不过是防备周野大喊大叫,但这么一来,势如骑虎,放了这手上的人质,跟下来就是大打出手,以人数多寡而论,必败无疑。
“她死不了的,先让你的人退回去!”
周野的眼睛已经离不开左风眠身下的鲜血,他挥刀指了指那四个雪人:“要退一起退——放开她,你们走,我绝不阻拦。”
黑衣人手上加了点儿力气,左风眠急忙拉住他的手腕,拼命想要挣开,但哪里能够?
周野跺脚:“都他妈回去!”
周野的部下素来令行禁止,一众弟子虽然惊愕,但还是齐齐退下。
“苏旷好像真的不在。”两个人商量,“来也不能白来,带一个副帮主回去玩玩也不错。”
周野只气得浑身肌肉都在紧绷——这两个老头忒坏了,拿自己当搭头。
可他就是不敢再动手。
黑衣人低头对左风眠道:“等苏旷回来麻烦你转告一声,说姓柳的依约来见。”然后也冲着周野勾勾手指,“副帮主,刀放下,明晃晃的挺吓人。”
周野深深吸了口气,扬手。弯刀飞了出去,插在雪地里。
“带他走。”老者随口对左风眠说,“哦,也转告丁桀,想要他兄弟的命,就让他自己来换。”
周野本来已经准备束手就擒了,听了这话,转身就向外冲。一个雪人挥手,一道白雪从地上掀起,直卷向他胸口。周野左掌变爪,抓着那“雪”一撕,然后发现这本是一道极薄的长绫,也不知上面涂了些什么东西,雪一入手,半个胳膊顿时冰冷酸麻。
一人动便是四人动,一刀一剑一帛一链,刀剑如冰,帛链如雪,全都混在原本的冰天雪地里,满眼白花花的,扑朔迷离,周野也不知孰真孰幻,蛮劲发作,瞅准了那第一个动手的,拽着长帛奋力一扯,左手拉着那人手腕,右手挥拳就打——他豁出去不想活了,背后空门大开,谁爱砍就砍,只逮着眼前这个活的,一拳一拳直往面门上招呼。
那人显然没见过这等野人,几个躲闪后,被周野一拳揍在脸上。
蒙面的一层薄雪散开,里面露出少女的脸庞。
冷冰冰的,有什么东西抵在后背上:“住手!”
“老子本来就不爱打女人!”周野一转身,任凭那柄刀沿着后背划出一条长长的血槽,一拳砸在持刀人的下巴上。那人后退,周野凌空一跃,反掌向他胸口击去——跳起的瞬间,他眼前的白雪如匹练,冷气逼面而来。周野连忙闭上眼睛,一道锁链已经勒住喉头向后一带,他整个人从半空摔了下来。那道冰索冷得像是地域勾魂的铁索,周野喉咙一痛,想要咳嗽,但长索勒得更紧。周野一边扯着喉头的锁链,一边硬生生地又一次跳起来,转身,第三拳砸在那个持索人的鼻子上。
然后他双肩双膝一痛,被四道细细的冰针分别刺入肩头、膝弯,倒了下去。
四个雪人中有三个被打得鼻青脸肿——他们倒不是功夫不济,只是实在没有见过这么不要命的人。
黑衣人放开左风眠,缓缓走了过来:“豹丐周野,果然名不虚传。”
“柳衔杯!柳二叔——有话好商量!”
百丈外的雪坡上,初生朝阳照出一片烂银玉海,有两人踏雪而来。丁桀黑衣飘飘,宛如风行水上;苏旷青衫磊落,好似光透重云。远远望去,当真是白日垂其照,青眸写其形,眨眼间已到附近。
“终于来了。”柳衔杯放开周野,站直身子。
苏旷、丁桀双双抢上,划开周野的四肢寒冰。周野想也没想,一拳挥来,打得苏旷眼前一黑,但也没放在心上:“你这叫什么恶习,没听过打人不打脸?”
周野稍稍吐纳,第二拳又挥了过来,已经是带了三分内力。这回苏旷不敢不躲,仰面避过:“你玩真的?”
周野大怒:“谁跟你嬉皮笑脸!帮主,他是魔教的人。”
丁桀却摇头拦他:“阿野,你先照顾风眠,我和这两位先生有事商量。”
这倒是正中软肋。周野怒视了苏旷一眼,跌跌撞撞地跑向左风眠,急忙伸手去搭她的脉搏,脸色却渐渐变得郑重:“风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左风眠满脸通红,拼命拉紧大氅:“我……我先回去换衣裳。”
她的脚下,有鲜血一滴一滴滴落,氤氲在雪上,如一朵朵梅花。
“柳二叔,久违了。”苏旷冲柳衔杯抱拳一礼,“也请二位少安毋躁,可否坐下商谈?”
柳衔杯冷冷地瞧着丁桀:“小苏,我和丁桀没有话说。你是要留下,还是跟我走?”
苏旷挑眉:“二位恐怕非留下不可。”
柳衔杯哈哈一笑:“凭什么?就凭十几年前那点儿交情?”
“凭这个。”苏旷拿过他手里的银剑,一剑向自己肋下刺去。剑锋贴身而过,苏旷身随剑转,银色剑芒暴涨开来,在一阵海潮鸣啸声中,积雪随剑风而动,波折环绕,如同大浪淘沙。
柳衔杯失色低呼:“碧海洗银沙!”
这是霍瀛洲的不传之技,早在三十年前就随着一场大战消失在人间。
苏旷倒转剑锋,将剑柄递了过去。他知道,今天这一招使过之后,恐怕再也没有安宁的日子可以过了。
“哟,说曹操曹操到,你看这些人已经商量开了。”远处一个清清甜甜的声音响起,一骑双人,正是孙云平载着沈南枝。
沈南枝背着巨大的行囊跳下马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丁帮主啊,咱们开始?”
丁桀向柳衔杯一让:“请。”
江湖门派毕竟不是行军打仗,安营扎寨也简陋得很。一行人匆匆落座,丁桀一反常态,神采奕奕,似乎千斤重担都已经卸下,坦然里微微带着点儿兴奋,连眼睛都比以往亮了很多。
丁桀道:“我有许多事情要了结,柳二先生,你也有许多事情要了结。了结之前,你愿不愿意跟我合作一次?”
柳衔杯还没来得及回话,周野已经勃然拍刀:“帮主!”
丁桀虚按他的手:“你喊我一声帮主,但是周野,你可曾想过,我若还是那个帮主,绝不能任由你出帮。你既然挟持帮主,就必定要血战一场,即便是胜了,你也断无资格上昆仑——因为你就是第二个霍瀛洲,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
一句话让周野偃旗息鼓。他就是副帮主,所作所为就叫内讧,别人管不了,只能按照帮规行事;一旦他不是那个副帮主,扔了帮规之后,江湖依旧是有规矩的,只要有一名丐帮弟子死在他手里,这就不再是家务事,而是以邪乱正。
“岁寒三友退隐江湖三十年,结果是拼死来和我丁桀为难,为什么?周野你我二十年兄弟,结局也是拼死来和我丁桀为难,又是为什么?是我姓丁的八字不好么?”丁桀环视一周,“今天我想请各位先把丐帮和银沙教放一放,这门派恩怨纠缠起来就像是两条麻线,越缠越乱,越缠越紧,缠到最后就是死结。就算是想要一刀砍断,至少要先把死结找出来。柳二先生,你这个结实打在我这里了,你愿不愿意理一理?”
柳衔杯摇摇头:“结在何处,你我心知肚明。我大哥昔年是扬州武林的领袖,三弟是汪振衣的师弟,正邪不两立,恐怕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在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山头不变,讨论歌子也没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