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寄带的到底是什么酒?过了五百年,它还在燃烧,像是挖出的一坛子翻滚的地火,激得浑身血都往头上冲。酒一入喉,苏旷就知道今天怕是要醉。他斜眼看丁桀,这人倒是好酒量,面不改色,端坐如故。
苏旷伸手去拿酒,丁桀一手抢过:“还有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坛酒,谁都不许抢!苏旷,你会不会划拳?”
苏旷愕然——这个人已经不识数了。
丁桀摇晃着想要站起来,但半个身子趴倒在地。他伸出五指,比画着划拳。声量已经越来越高,他带着醉意的大笑在石室间回响震荡:“来啊,我们对运河几字酒——几人与我称兄道弟……后面是什么?”
“几人见我烂醉如泥。”阴影中,一个老人挪步而出。他有一张苍老憔悴的脸,枯皱的皮简直是挂在颧骨上。他双手被铁铐锁在身后,黄白的乱发下,一双虎眼炯炯有神,“死到临头还有酒喝,不错,不错。丁帮主,老夫未死,你想不到吧?”
丁桀真喝多了,瞪着眼睛看了半天,摇头道:“我不认得你。不过,丁某仇家多了,不缺你一个。来,来,场子热了谁都不许躲!既然会划拳,一起来喝酒!”他手握空坛对地一顿,扣着半壁碎瓷砸在老者的铁铐上,内力所及,生铁锁链居然被粗瓷砸开。丁桀手臂上也被反刺得全是鲜血,他看着自己的伤口哈哈大笑,好像伤了自己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丁帮主酒量之浅,在武人之间难有匹对。
大运河贯通南北,这个几字酒令也随之传遍江湖。从中原到江南,常见有敞怀的汉子拍着刀鞘大声猜拳。
“几人与我称兄道弟,几人见我烂醉如泥,几把刀?几条命?几多破事由他去!几位虚张声势英雄汉?几声笑,瞧不起!六六六哇七七七!”
……
那个貌如鬼魅的老人竟也是猜拳的好手,没几个回合,酒坛就已经在他和苏旷手中替换了几个来回。他手腕上镣铐当啷作响,指甲长而卷曲,全是黑糊糊的烂泥,可是每次伸手,小臂都不见动作,拳头只在三四寸的地方活动——在苏旷的印象里,只有一些文人雅士饮酒才会这般有礼。
苏旷似乎想起什么,但酒酣耳热天旋地转,他在那人的肩膀上一拍:“我好像……呃,认识你?”
那人顺势一头栽了下去,趴在地上,吐了自己一身。
苏旷左看看右看看,一个满脸紫涨扪胸喘气,一个四仰八叉口角流涎。他慢慢挪到丁桀身边:“能动不能?”
丁桀迷迷糊糊地道:“我看着你戴着……满头花……坐在树上哭,我是想抱你下来……我一直躲在草丛里……你……”
苏旷放弃,倚在石壁上,借着凉气尽力保持清醒:“算了,醉一次也好,你睡吧。”
这酒后劲奇大,看来只能等到天亮再设法上山。丁桀在一边自说自话,抑扬顿挫,声情并茂。生平从未醉过的人,大醉起来还真是有趣。眼看蜡烛快要燃尽了,苏旷摸索着起来,想要换上一根,冷不防被丁桀一把抓住了头发,没轻没重地一扯:“干什么去?”
“放手!”苏旷疼得直吸冷气,大叫一声。
“我偏不放手……”丁桀眼睛发红,一把扼住了苏旷的咽喉,“你这贱人……我宰了你!”
就在丁桀拇指触及咽喉的时候,苏旷手腕猛格,双指扣住他的虎口,只惊得一身冷汗——反应稍微慢一点儿,今天死在这里都不知道为什么。
丁桀像只疯虎,低声咆哮:“你玩给谁看?你有完没完?你嫁了一次还不够?你这贱人还往周野的床上爬?左风眠……”
烛焰一长,晃了晃,灭了,墓穴里又是一片黑寂。一直伏在地上的老人猛跃起来,手中碎瓷直刺向丁桀后心——他像是潜在暗夜的恶煞,只等这一击。
苏旷的半个咽喉还在丁桀的控制之下,这厮酒量浅也就罢了,酒德偏又差,眼下毫无招式章法可言,只凭一身蛮力硬打。情急之下无可脱身,苏旷本能之下,下了狠手——他左肘撞在丁桀的臂弯上,右手自他腋下探出,反抓他的肩头一扭,上半身顿时脱困。接着双足在丁桀双膝左右斜踩,就势把他扔了出去。喀喀喀喀四声轻响,丁桀的四肢关节一起脱臼。
而那瓷片的尖缘,已停在苏旷鼻子前。
苏旷长长呼吸,酒醒了大半:“你不杀我?”
老人逼问:“你刚才用的是什么功夫?”
苏旷尽可能平声静气:“你认识?我向一位好朋友学的。”
“巧了,我也是在一位好朋友那里看过。”老人不想和他废话,“你滚出去。”
苏旷慢慢摇头:“你看我像那种人?”
老人笑起来,混浊的气息冲着胸腔:“小苏啊小苏,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他笑声一顿,“但是丁桀我非杀不可。小苏,你拦不住我。”
苏旷静静地道:“你杀不了我。”他双指夹着瓷片,嘣,瓷片碎成了一地的青青白白。
老人有些惊诧:“你根本没醉?”
苏旷看看一侧的丁桀:“你要杀他,我就醉不了。”他走到丁桀身边,替他接上四肢关节,然后反手一掌,封住了他的穴道,“泡叔……或者,况叔叔?扬州都一泡大池子十五文一泡,雅间十两银子一夜——你真以为我不记得你是谁了?”苏旷揉着太阳穴,坐下,微笑。
昔日的广陵公子况年来哈哈大笑:“小苏,你长大了,再不是那个不说话就脸红,一说话就推心置腹的小家伙了。”
苏旷心里一软:“告诉我为什么。”
况年来也坐下了:“对你没好处。”
苏旷摇头:“是非曲直你得让我有个数。泡叔,如果我没猜错,在洛阳城兴风作浪的,就是柳二叔吧?”
“兴风作浪?”况年来明显不悦。
“洛阳城里有个魔教中人,炼了千尸伏魔阵,前后诛杀了数千名丐帮弟子,还毁了总舵。”苏旷偷眼看看丁桀,他睡得很安详。“那个人对丁桀恨之入骨,看见你,我就想起了柳二叔。泡叔,你们到底有什么生死大仇?”
“若当真是衔杯,他这是在替我报仇。”况年来叹了口气,“中原武林容我们不下,我们离开扬州之后,到了澹州,一样的隐姓埋名,只想着终老此生。不过你知道,澹州离银沙教的回望崖已经不远了,基本上可以视为银沙教的地盘,中原武林极少涉足。”
“你们入了魔教?”苏旷皱皱眉头——中原武林的人很少说“银沙教”这三个字。
况年来苦笑:“有个银沙教的弟子受了重伤,衔杯看不下去,替他治了伤,我们的行踪就又暴露了一回。那个弟子回去禀明经过,教中人就请衔杯回去看看,我和三弟便也跟着去了。回望崖和银沙滩确实极美,从霍瀛洲离去之后,银沙教一直未立教主。他们见到衔杯很高兴,想要他留下来,也并不介意老三原本是昆仑的人。二弟三弟都已经动心,只有我执意不肯。毕竟昔年曾经沉剑立誓,永不再入江湖。衔杯叙完旧,我们还是决定回澹洲。可惜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昆仑认定老三入了魔教,不远万里地前来清理门户,非要抓老三回去不可。他们也知道整个南海都在银沙教的控制之下,哼哼,就请了丁桀出山。我至死也不会忘记他,他的武功实在可怕,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说,拿下我们三个之后甩手就走。”
这倒确实是丁桀做事的风格。
况年来望着丁桀,一双昏花的老眼几乎要生出利齿:“后来过海之时,我们看见远处有银沙教的渔船逡巡不敢上前,我和老三就拼死一击,把衔杯扔进了海里,想着总要留个人给我们报仇。那些人自然怒极,北上一路折辱,还带我们过了一趟扬州。小苏,我昔年号称广陵公子,大半辈子都扔在扬州城,但……你可知我一路上忍受的是何等的耻笑羞辱?”他说得很平静,但带着宁为玉碎的坚决。压抑了三十年的愤怒一旦爆发,是不可遏止的。“后来路过此处,天降火流星,山崩地裂,洪水滔天,我就趁乱跳了下来,恰好水与墓平,算是捡回一条性命。这小半年……不提也罢。小苏,一江分南北,你现如今挂什么幌子走什么道?”
这是按江湖规矩来了。苏旷答道:“千里走单刀,不挂一江两湖三教四武林五派六扇门的幌子。”
况年来正色:“冤有头债有主,朋友之间有三不拔刀,你莫插手。”
“不成啦,朋友间理字当头,兄弟间义气为重,我跟他不是朋友。”苏旷苦笑,“泡叔,你听我说。你去一趟洛阳,告诉柳二叔,冤有头债有主,丁桀人在这儿,已经不是帮主了,有什么咱们摊开了谈,我从中斡旋。”
况年来摇头:“这事搅不来稀泥的。”
“只要千尸伏魔阵的事情咱们跳过去,大家都有好处。柳二叔收手,我负责把三叔救出来,如何?”
“此话当真?”况年来看着苏旷,不无警惕。
苏旷扣二指,斜斜一挥,二指指风弹在刀柄上,刀刃反跳,手背顺势反拍在另一块大石上:“你把这一招告诉柳二叔,他一定认得。”
况年来嘿嘿地笑:“银沙教的东打西指?看走眼啊看走眼,你也不是当年的好孩子喽。”
“好孩子都活不长。”苏旷低声道,“我路上给你们标记,你和二叔找到我们之后千万小心,不可轻举妄动,等我安排。切记,切记。”
况年来站起来,扶着后腰,喘了口气:“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苏旷举起手,犹豫了片刻,然后解开了丁桀的穴道。
丁桀翻了个身,睡得很沉很沉,微微笑着,像是做了个好梦……
十二 几人与我称兄道弟
寒风裹着霰粒,天色玄黄,阴沉沉的天空似乎明写着“我要下大雪”五个字。鸿沟那边赤地千里,只有几茎衰草在残石朽木之间随风摇曳。
风里夹着孩童的歌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唱的是“爆竹声中一岁除,盛世太平,大吉大利”。那种小孩子憋着嗓子扯长腔的声音,又稚嫩,又苍凉。
呵,快要过年了。再贫苦的人家,这个时候也要努力张罗一顿好饭,老少团圆,向上苍求一个满怀希冀的来年。每年的这个时候,浪迹天涯的游子们多多少少会有点儿伤感,甚至很多人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尘埃落定,扎下根来。
“走,我们过去。”丁桀几乎是站在昨天同样的地方说了同样的话,只是变得披头散发,满脸泥沙。他的衣衫污秽不堪,额角还有一大块淤青,像被人狠揍过一顿。
一根笔直的长索,一端系在东边的岩石上,一端握在苏旷的手里。丁桀来回三次,把车厢中的行李尽数搬了过来。这一次他搬的是左风眠,左风眠缩手缩脚,一下车就打了个寒战。丁桀与其说是抱着她,不如说是托着她,双臂的僵硬带着距离感。
左风眠盯着他的眼睛:“我真盼你失足一次。”
丁桀佯装听不到:“孙云平,自己过来。睁眼!走稳!快!”
仅仅是十丈远近,但孙云平每迈出一步,浑身都是一阵乱晃——这也不是想快就快得起来的。孙云平低头看看谷底,脸色发青,但怎么也不好意思说“谁抱我过去”。丁桀伸手抢过绳端,手腕一振,绳索抖起。孙云平大叫一声伸手去抓,抓了个空,笔直地向下摔去,但绳索像长着眼睛,绕到他腰间一带,他的身子又被高高抛起。
苏旷叹了口气,他知道这种练胆的方法很有效,但看着孙云平一次次从绳索上滑下去又一次次被卷回来,着实有点儿于心不忍:“你太急了,他才刚开始。”
丁桀的目光好像穿过了孙云平的身体,凝聚在远处:“你已经不能再护着他,他杀过人了。”这是江湖最根本的法则,一旦手上沾血,就一步从俗世律法的规范下迈入天网恢恢,从此生死由命。丁桀怒喝,“我数一二三,你再不过来,我可要放手了——”
孙云平情急之下猛扑过来,整个人撞在一口大箱子上,顿时满地狼藉。
白毛的大*,淡绿的窄袄,绯红的胸衣,嫩黄的长裙……他们像是打开了一个十五六岁少女的衣橱。真难为左风眠是怎么在打尖休息的间隙,搜罗了这么些东西来的。
左风眠脸上泛起桃红:“我们还是快些动身的好。”她略低着头,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嫁了好多年的少妇。
赤地千里,黄河之水恣睢去,尽留天公眼中沙。一望无际的荒原,硬结的沙土掩盖了原本的良田,很难想象这里还有人烟。
唯一有袅袅青烟升起的地方是个四丈高的土坡,土坡半腰依旧可以一眼看清洪水退下去的那条沙线。坡顶有三十丈方圆,周遭用一些捡来的门板和重物马马虎虎地围了一圈。
土围子里,二十多个老人围着个马槽散坐着。他们的皮肤和土地同色,几乎看不出男女。想来大水之后,活着的年轻人都另谋生路去了,只剩下一些老弱。有外人走进来他们也不动,他们的眼睛混浊呆滞,像生命在很久前就已经停止了,现在不过在凭着本能苟延残喘而已。所有能拖动的器皿都已经拖了出来,准备接一点儿雪水,所有眼睛都在盯着木槽和破碗里渐渐增加的雪花。
火焰在铁锅下翻腾,有混合着肉香的水汽飘来。
左风眠第一个捂住嘴——她看见了那个唱歌的孩子,他小小的身躯正在大锅里翻滚,嘴唇微张,好像在说,过年了。
一有人靠近铁锅,原本一动不动的老人们便一起嗬嗬叫着,挥着手,像是要赶开这四只想抢夺尸体的秃鹫。
“丁桀住手!”
丁桀的眼睛在发红,他想要冲过去,但最终只是僵硬地站着,捏紧了拳头。这一拳能往哪儿打?他的一腔怒火,能向哪里发?
他喃喃道:“老天死了么?朝廷死了么?侠义道的人都死绝了么?”
“开会,排名,讨论一番什么是侠义,然后商量怎么铲除魔教。”苏旷和他两两对望,眼里都有讽刺。
雪越下越大,远处有狼嚎声,长长短短的。它们来的很快,像是被什么驱赶一样。
在这个季节,这个地方,怎么会有狼群?
而且,不仅有狼嚎,还有风声,咚咚的鼓声和马蹄声,以及隐约的号角声——有人在赶狼!
赶狼这种事一般发生在初春,草木萌发但鸟兽还未长成的时候。常常是几个村寨、几个部落联合行动,敲锣打鼓高举火把,把饿了一冬、体力不支的狼群赶到山谷一类的绝地,然后堵路围歼,免了仲春的狼患。

显然,那些赶狼的人已经把这里当成了无人的死地,正在逼紧包围圈。
三头狼分别从三个角度蹿进土围。
“来得正好!”丁桀满腔怒火正无从发作,一脚踢飞了铁锅,将半空中一条饿狼扣在锅内,嵌入土墙中,双手凌空抓住另两条狼尾,半空一撞,怒骂道:“吃人的畜生!”
没有反应,这些人似乎对狼群也没有那么恐惧。一个人颤巍巍地去掀那铁锅,他们只有一个念头——饿。
丁桀无力地松开手,叹了口气:“苏旷,我们两个得有一个冲出去报信。你去吧,这儿我守着。”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苏旷拍拍他的肩膀,足尖一点墙围,冲了出去。
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狼,黑压压的,汪洋大海一般,只见得无数水波一样灰黑的脊背。
苏旷跃起,落下。每次下落,都带着死亡的阴影。手里的剑撕开血肉,划过咽喉,在间不容发中跳跃飞舞,在黑色的狼群之海中杀出一道血色的逆流。
丁桀手里的刀想必也在饮血,守着一群行将就木的老人比这要困难得多。但没有关系,他信得过丁桀。
数千人的赶狼队也渐渐现出雏形,上百骑骏马来回驰骋。尖啸声、铜锣声、巨鼓声……各种声势一波接着一波,又暗含秩序,领导者想必也是个人才。
他要面对的已经不仅仅是狼牙和尖爪,还有空中的羽箭。苏旷拧身挥刀,手腕一揽,狼尸正撞上另一具狼吻,抱团滚翻出去。就在这时,一支雕翎箭贴着他的手臂划过。
苏旷一愣,抬头叫道:“谁啊?不会射箭别射!”
弯弓射狼的骑手也大声叫道:“我不会射箭,难道你这个少了左手的会射?”
好熟悉的声音——是周野!远远地看不清神情,但能听出他话音里些微的敬佩和稍稍的敌意。
苏旷大笑:“三箭之内,我落你帽冠——你信不信?”
周野打马上前,横弓三箭齐出:“你试试!”
苏旷踏在灰狼脊背上一跃,将三支箭抄在四指之间。
周野是个诚实的人,这三箭上毫无力道,果然就是等他“试试”。
苏旷刚要出手,差点儿笑得喷出来——周野一手提刀,一手紧紧按着头上那顶硕大的羌人大帽,意思是——我知道功夫或许不如你,但你想要射落我的帽子,除非连我的脑袋一起射掉。
苏旷落在狼群中,双腿旋风力扫,腾出小块空地,人已经半卧下。第一支箭贴着狼群的脊背射出,咄!擦着骏马的前腿关节而过。马腿一软,登时前扑。周野正伸手提缰,第二支箭又到,横空射断了缰绳。就在骏马一个前卧,周野欲跳未跳的刹那,第三支箭带着那顶帽子滚落尘埃之中。
周野看着帽子,左右双刀劈死两头黑狼,赞道:“好心思。”
苏旷无暇叙旧:“跟我走,那边有人!”
周野毫不犹豫:“上马!”
苏旷疑惑:“狼群之中,两个人它成么?”
周野露出一口白牙大笑:“别小瞧我这头黑豹子,若不是为它,我还不来这一趟呢。驾!”
他撮唇一声长啸,人字雁行阵中百人齐出,各自拎着柄斩马大刀。周野扔给苏旷一把,二人双双翻上马背,周野发一声喊,众人齐向狼群冲去。
赶了半个月的大车,这个时候才知道烈马快刀是何等的痛快。
斩马刀一行左一行右,整个队列像一只生着滚刀足的蜈蚣,直冲向小土丘。狼群已经被连日的驱赶和饥饿逼得发疯,爪牙森然,在刀锋罅隙间寻找可以下口的地方。刀光之间,骨血横飞。千百年来,这两个种族一直在争斗,只是狼群永远也不会理解,那个神奇的种族不仅会不择手段地对付同类,也会不计生死地千里救援。
只是短短的十几日,再见面时周野已经激动难耐:“帮主!”然后他就看见了左风眠,脸色一阵难看。
丁桀站在土围子中央,手中的剑刃上犹有血滴滑落,视野所及,重重叠叠都是狼尸。看见周野,他似乎并不吃惊:“这个时候有心思赶狼的,我猜就是你。你们先走,我埋了这孩子,然后咱们一起杀过去!”
大雪终于落下,狂风呼啸。风像是要冲破雪的裹挟,刀似乎要冲破血的包围。
“你不知道,阿桀自己就是被从锅里就回来的。那年他们几个被灌了烈酒,要上屉活蒸了,戴行云带了一帮人杀进去,也就是那一回受了重伤。”周野沉默了片刻,“我亲娘、豹子的娘都是死在狼嘴里,所以我见不得狼。”
他稍微咧着嘴,一箭一箭射出去,带着一股狠劲,不是正中狼喉就是穿目而入。“我们走到盐湖东原,瞧上一个头人的马,就说替他赶狼,他送我马——喏,兄弟们的坐骑,一半都是这么换来的。你也觉得我吃饱了撑的,是吧?”
苏旷笑笑:“不想去昆仑了?”
周野大笑:“不那么想去了。嘿嘿,我们攒了多少年的力气,就是想自在,没想到丁桀一挥手,轻轻松松就出来了,一时半会儿,都不知道该干什么。好了,丁桀来了,我们冲。”
千骑卷平冈。
这场大屠杀一直持续了两个白天和一个夜晚,裂谷几乎被填平。据说,下一次的狼患整整隔了九年。
走出双龙口一路向西,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十停中倒有两停都是江湖人的装束。远远地,大家也不搭话,只伸出两个指头比一比,就知道都是去奔赴二月二昆仑的雪山之会。但也有不少人一见面就露出个心知肚明的诡笑:“去过美人肩啦?”
顾名思义,这个叫做美人肩的所在是个形如美人削肩的坦山。美人肩就是陨星下落之处,简直难以想象上天扔了个小骰子,就能引得大河成灾,赤地千里。眼下已经是生灵涂炭,等春来青黄不接的时候,更不知要增加多少流民。但是,这些行路人显然对研究陨石没有兴趣,眼下最有趣的消息就是,不久前来了个女人,得意洋洋地在美人肩挂了块牌子:天下第一美人入浴处。
百丈高崖,白雾袅袅的,也看不清美人究竟是不是天下第一。但越是这么若隐若现,越有江湖客趋之若鹜,也不管会不会误了正事行程,耽误忧国忧民的心思。总之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每天黄昏,美人肩的高峰上总会同好云集,彼此相视一笑,然后比拼眼力。
苏旷第一个摩拳擦掌:“既然如此,不打扰丁兄忧国忧民,我和周野去去就回。”
“此女行事诡异,或许包藏祸心也说不定。”丁桀沉吟措辞,“我也想……”
三个男人一起嘿嘿笑起来:“看一眼而已,咱们回来再扯国计民生的大事。”

周野吩咐属下在美人肩下一块平地上安营扎寨,三个人鬼鬼祟祟,把什么人生多舛命运悲凉抛诸脑后,都是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笑容,早早杀上山崖抢占地盘。
只是上了山才发现,稍有利的地形已经被抢占一空,众人都是默契地安静,目不斜视——过两个月在大会上遇上,被人连师承门派一口喝破,那得多丢人。
苏旷眼尖,找了棵歪脖子树,然后招呼周野一同蹿上去,丁桀也很淡定地跟进,羞羞答答地抢了最靠前的树枝。说来谁不曾见过几个绝色佳人?但这么大张旗鼓地号称天下第一美女,又得意扬扬地入浴,真比什么高手对决难得多了。
直等到红日西斜,美人睡足了午觉,才影影绰绰地看见一道人影过来了。

苏旷那叫一个大失所望:“出了能看清楚有个人,还能看见什么?”
周野悠然道:“据说山风起时,能看清楚是男是女。”

苏旷泄气了:“那大家伸着脑袋看什么?”
周野嘿嘿一笑:“这你就不知道了,隔三差五的总有几个登徒子下去惹事,只是这位美人儿厉害得很,大家这是等着看好戏呢。”
美人宽衣解带,向温泉中迈了一步,然后娇滴滴地喊了一声。
苏旷瞪着丁桀:“瞎子,她叫什么了?”
丁桀淡淡地道:“好烫。”
“妈的,你坐得比谁都靠前,装什么柳下惠。”苏旷嬉皮笑脸地推了他一把,“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和天下第一的美人,倒也登对。”
丁桀连忙回头:“小声点儿,不许胡闹!”
这两个人一推推搡搡的,边上就有人往这头看。那颗松树半死不活的,虬枝伸出悬崖去,三个人旁若无人地闹成一团,显然功夫都很好。
苏旷推他不动,又挤挤眼睛:“喂,听说名士风流都要仰天长啸,会不会?”
丁桀摇头。
“绝活儿,学着点儿。”苏旷含着双指,长长地打了个呼哨,果然是清澈嘹亮,声遏行云。
只是……那美人也听出来了,也不顾入浴不入浴,抬头就喊:“苏旷——是不是你?”
齐刷刷的目光转来,苏旷立即知道什么叫做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他立即一揖:“丁桀兄,久违久违。”
哗——这回真是天下大乱,人群里轰然一阵窃窃私语,丐帮和丁桀两个词被反复渲染,还时不时加上两句“道貌岸然”之类的判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