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苏旷忽然觉得这个人确实很苦。
“我也不知道,或许咱们算是难友吧。你此去之后,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而我……我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回来。”丁桀抽出个匣子递过去,“你以后也不必再想着找我比武。苏旷,你天赋之高为我生平仅见,日后必有成就。洛阳小挫,无须萦怀。”
苏旷接过匣子,也不打开:“究竟怎么回事?”
“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丁桀慢慢地,不带任何感情地说出这句话,“所以丐帮的帮主一定要武功绝顶。即使不是天下第一,也要八九不离十。”
他坐下,继续说道:“可是从百余年前起,丐帮就没有这样的天才了……我的太师祖无奈之下,选了帮中最有禀赋的少年,用传灯大法将毕生功力灌输给他——那个人,就是我的曾师祖。后来他依法炮制,也将功力传给了我的师祖。”
“世间真的有传灯大法这种东西?”苏旷想了想,“我听说这种武功对自身消耗极大,即使传给第二个人,也打了很大的折扣,得不偿失。”
“不错,但即便是只继承三成内力,再加上一生修为,都已经很了不起……我的历代师祖毕生的心愿,就是造就一个天才,重振丐帮。”丁桀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就是那个天才。我师父到了五十岁才找到我,一个身体禀赋足以继承四代玄功的人。他很得意,我也很得意,想着受命于天,必要好好做一番事业……可是苏旷,就在我们见面那一次之后,一切都不对了。这个继承太重,我撑不住了。有一次云游江湖,忽然如坠万劫深渊,那一次我挺过来了,没有人知道……可是第二年,还是差不多的时候,又一次差点儿走火入魔。你知道这件事情要是传出去,意味着什么吗?”
苏旷没有说话。
丁桀笑笑:“这座高楼已经太高,不堪重负。一旦抽去基石,就会轰然倒塌。于是我找了这个地方,每年都会以前去拜谒师尊为托词,熬过这一关……起初只有两三天,后来越来越久……去年的秋天甚至还只有一个月,可是今年一切都不对,一切都不对!我差点儿没有走出来……”
苏旷沉默了半晌,道:“我来的时候,就是你要入关的时候?”
“是,那时候我气血早已逆行,根本不宜再用内力。”丁桀转过脸,似乎想要拍一拍苏旷的肩膀,但手在半空,又放了回去,“我快要撑不住了,丐帮……其实也快要撑不住了。这十年来……如今,新入帮的弟子就有三万之众啊。三万之众!何以为营?何以为继?不是只有一个孙云平……可我办不了,每股力量都是势均力敌,我这个一帮之主,稍有偏袒就会天下大乱!你可知道我有多羡慕你?苏旷,你像一笼鱼虾,水里头自由自在,扔上岸来,活蹦乱跳,底气十足。可是抱歉,如果有必要,我必须牺牲你。别恨我,回你的水里去,你我……相忘于江湖吧。”
苏旷听他的话音里,已经有了临行诀别的意思。他慢慢摇着头:“丁桀,这不像你。”
丁桀终于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啊你啊……十年了,苏旷,我早就不是那个丁桀了。我是丁帮主,其实,你也早就不是那个小苏了。我听说,外头很多人喊你一声苏大侠,好,苏大侠,得罪之处,你海涵吧。我去见孙云平。”
丁桀当先一步,踏上墙角的阶梯,就要钻回上面。
苏旷慢慢打开了那个小匣子。他愣了,脱口而出——“这是吗玩意儿?”
丁桀奇怪:“就是你那条虫子。我看你关心得很,就留了下来。”
苏旷捏起那个东西,左看右看,扔到一边:“我不认识它。”
小金是很好看的,金光灿烂,人见人怕,但也人见人爱。而这个奇怪的生物丑得出奇,有点儿像一条小蛇,也有点儿像条毛毛虫,黑糊糊的不说,身上还有绒毛。但它好像还认识苏旷,很想念似的,想要往他身上蹭。
“太难看了……实在太难看了……”苏旷后退一步,“丁桀,你捡错了吧?”
那只黑不溜秋的虫子委屈得要命,扭来扭去的,就差眼泪汪汪了。
“你、你是小金?”苏旷决定试一试,他捏起小虫的尾巴尖,四处看,走到墙角找了一只壁虎,把它放到了壁虎身上。
那只小虫子好像受到了莫大的惊吓,“嘎”的一声怪叫,跳回苏旷怀里。
苏旷浑身一阵颤抖,赶紧又把它拎出来,做第二次实验——放在那个满是食物的石橱里——连丁桀也好奇地伸着头看。
这只小虫四下逡巡一圈,毫不犹豫地跳到唯一的一盒蜜饯上,饿疯了一样,咔嚓咔嚓地啃起来。
苏旷长长地哀叹一声:“罢了罢了,看来确实是你……跟我混吧。不过你是小黑、小丑、小爬虫,你不是小金。小黑,我们走。”
“小黑”连理都不理他。
“你不走我走了?”苏旷走到墙角,回头又叫。“小黑”对新名字根本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它吃得很香甜,好像不管变成什么样子都是这种饿死鬼投胎样儿。
苏旷眼里一阵湿热,他轻轻按住额头,免得哭出声来。他真的感激,他真的高兴,甚至比武功失而复得更加高兴。这一生啊,总算有这么一个没有被命运夺去的伴侣……
他轻声喊:“小金?”
小金嗖一声跳回他怀里,熟门熟路地游向他的左手。
“谢天谢地。”
我们还活着,我们还在一起。命运能从我手里夺走的,还有很多很多呢。
他们穿回那间“苏府”,又走过长长的甬道,回到地面。
丁桀望着空阔的雪地,荷塘已经又有波纹样的浮冰——就是这样的寒冷的冬季,你打碎一次,再冻结一次。你能有多少气力?他若有所指:“苏旷,你真幸运。”
“丁桀。”苏旷喊住他,“这一架,想不想打完?”
丁桀回头:“来啊!”
苏旷握紧拳,只觉得无尽愤懑无尽压抑一泄而出。他一拳挥出:“去你大爷的!”
丁桀一掌握住他的拳头,“我有十四年零三个月没听过‘去你大爷的’五个字了……姓苏的,哈哈!”
左风眠早已等了许久,好容易见两个人出来,忽然又要打架——而且他们真的是在“打架”。
两个当之无愧的高手,各自穿得人模狗样,就这么在雪地上扭打起来,也没什么招式也没什么路数,只有拳头撞在皮肉上的砰砰声,你摔过来我摔回去,嘴里还都骂骂咧咧的,和洛阳街头的小混混,甚至和村童扭打都没有任何两样……她一时恍惚——就是这种人没事念叨着什么武道尊严?幸亏只有自己看到这场所谓的“高手对决”。
他们打得忘乎所以。
丁桀从未这么认真过。我看见了,我做过了,我办不到,我走不了,之前在煎熬,之后还要等待,等待一个没有希望的结局——他再也不想代替那个帮主出手,他不想再威慑,不想再一击而退,他只想实实在在地打一架。
苏旷一把扼向他咽喉的时候,他不假思索,伸手就向苏旷掌缘点去。
苏旷一怔:“好!”
手掌一翻,继续反切丁桀左颈。
丁桀向左急闪,两人身形一分,齐齐出掌,已然动用真力。
激愤消失了,不满也消失了,人间的一切似乎都不存在。今昔不问是非黑白,也不管侠义二字,这是武者和武者的对决。
等了十年,正是这一刻。
双掌甫交,苏旷向后一个踉跄,丁桀一把钩住他的手腕。
“兵刃?”
“兵刃。”
丁桀折下一枝梅花:“我用剑。”
苏旷也折下一枝梅花:“我练刀。”
丁桀手与肩平,整个人安静不动,缓缓道:“苏旷,你看着。”
那枝梅花本来已经半开,在他的内力催吐之下竟然全部盛开了,一片丹红。
丁桀道:“你内息阳刚至极,强极则辱。苏旷,你看,力之所至,唯有阴阳调和,才能顺乎自然之道。”
苏旷摇摇头:“我不会开花。”
丁桀噎口气:“我……不是说开花,内息运转的至高境界,是天人合一,你明白么?”
苏旷继续摇头:“我就是不会开花。它该开的时候自然就开了,我费这个劲干什么?”
丁桀被他呕得差点儿吐血:“你!我在指点你学武!”
苏旷笑笑:“我在教你做人。”
丁桀:“你……”
苏旷悠悠地道:“什么是天人合一?什么叫自然之道?我不知道。百花开于春季,那秋菊冬梅是不是不合天道?有人喜欢早起晚睡,有人喜欢昼伏夜出,哪一个叫天道?它开花,不是为了上天,只是它想开花了。我内息偏阳刚,也不是我想要阳刚,它就练成这样了,我强求不来。学武是很开心的事情,不是为天,更不是为人,只是我觉得有趣。”
丁桀笑了:“原来更深谙自然之道的是你。”
苏旷使劲摇头:“丁桀你想过没有?学武本身就是逆天的事情。飞禽走兽才最自然,但我们看不惯,我们偏要和它们比比力量比比速度,废了武功恨不得一死,这不是自找没趣?于我而言,武是人之道,侠也是人之道。天道高深莫测,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不是我这种凡夫俗子窥探得了的。”
丁桀垂下花枝:“你以为天道无情?”
“天道无情,何必生人?天道有情,怎忍看此众生?”苏旷微笑着看着丁桀,“天地生了你我,想必不是吃饱了撑的。有些事情不必如此自苦,尽人事已经足够。”
“谢了,但你永远不会明白我的处境。”丁桀扔了花枝,好像也没了动手的兴趣,“苏旷,你能任天而动,是因为你没有根。我不是浪子,我有根,我的根扎在洛阳。”
被刺得生疼,苏旷不禁反唇相讥:“又来了——我呸!你以为你是帮主还是皇上?”
“不必说下去!”丁桀脸色沉下来,“苏旷,我去找孙云平,你去不去?”
苏旷点点头:“我也很想再见见他。”
“那走吧。”丁桀转身对左风眠道,“风眠,你回总舵知会一声,我明日即到,让他们出城迎接。”
“出城?”苏旷四下看看,“这是哪儿?”
“北邙山脚下的梅林,是我师父生前一位好友的祖产。”丁桀黯然,“他老人家传功之后油枯灯尽,就葬在这片梅林下,我说赴他的寿宴,其实也没什么错。”
茫茫大雪中红梅猎猎,一如往生者的心愿……
七 奈何变生肘腋
清晨。
洛阳城里的积雪,已经被行人碾碎了不少,落花街上石板缝中腻着残雪,横竖分明,蓬蓬茸茸。
“孙云平?小孙?”苏旷一边高声喊着,一边向里走,眼里闪着活泼的光。能满足别人的心愿,实在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
但是不对,这里太安静了,怎么也不像一个百余人聚集的地方。细细的雪粒被风吹进没有大门的空屋里,大锅里的汁水上凝结了一层细冰,冰上又落了浮灰,木柴早已经湿透……
冷,整个废宅里透出了久无人气的空冷来。
唯一的活物在墙角。七八块破布里似乎裹着一个人,尚有微微暖气。
孙云平。
他本是个魁梧的汉子,现在却已瘦成了人干,枯皱的皮肤裹在躯体上,苏旷险些没有认出他来。孙云平张着嘴,好像想要说点儿什么,但嘴角一串涎水流出,伴着啊啊的喘息声。
苏旷握住他的手,将内力度了过去,轻声喊:“孙云平,孙云平,你看看谁来了?”
孙云平缓缓张开眼睛,眼白混沌,瞳人无光。他艰难地四下搜索,然后颤抖地伸出一只手:“帮……主。”
丁桀俯身握住他的另一只手,也将内力传入他的经脉。还没来得及说话,孙云平已经甩开苏旷的手:“你走……我不想见你……滚!”
他激烈地挣扎着,就他的体力而言,已经是极限。
苏旷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即便有怨气,想来也是正常的,经此巨变,谁能安然淡定?当然,有火发到自己头上也是正常的,总不至于冲着帮主嚷嚷。
丁桀摇了摇头,对苏旷伸出一只手指摇了摇:“你先出去也好。”
苏旷点头,将孙云平的左手递到丁桀手上,然后站起身来。
“滚!出去……出去!”孙云平猛烈喘息着,几乎直起半个身子,迫不及待地连声催促。他好像等待了很久,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喜悦和……怨毒,手指深深剜进丁桀的腕里,“帮主……你总算来了。”
三面栅栏无声无息地一起落下,然后是“咔嗒”一声机括扣合的声音。待丁桀觉察到不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他和苏旷几乎同时一掌推在铁栏上——没有用,这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居然坚固得出奇,机括丝丝入扣,像是天生铸在一起,没有任何可以撬动的可能。
这是一个铁笼,三面藏在墙壁和屋顶中,不露痕迹。苏旷自命也是精通机关的好手,但是一眼看过去,还是暗自敬服。
这显然不是孙云平能制造出来的,甚至不是丐帮任何一个人所能打造出来的。世上能造出这么一个笼子的人,一只手绝对可以数过来。
孙云平盯着丁桀,眼睛里,脸上……都带着一种高热一样的亢奋:“帮主,你总算来了,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你知道……我们一百三十七个兄弟啊,等了你多久?”
苏旷并不担心丁桀会伤到孙云平,但他已经开始担心丁桀。他柔声劝慰:“你静一静,落花堂的弟兄们,未必就是丁帮主下的手。”
“苏旷……你看看外面……我们落花堂的兄弟们,都躺在那儿,你看见没有?”院落里只有白雪皑皑覆着泥土,孙云平像在梦呓,“这三个月,我每天都在想,又到练武的时候了,又到吃饭的时候了……帮主!”
苏旷想要伸手,但孙云平向里滚了滚,躲闪开。他本性质朴,这口怨气一旦发泄出来,一时半会儿的居然不知道自己该再做点儿什么。他甩手,想要离丁桀稍微远一点儿,但丁桀的神色依然很平静,依旧是在缓缓地传过内力去。他甚至不问,也不说话——反正该来的迟早会来。
完美的自控力,苏旷都快对他肃然起敬了,可是……
苏旷皱眉道:“丁桀,你是瞎子么?栅栏落下来你看不见?”
对于普通人来说,三面栅栏下落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但对于训练有素的武林高手来说,这个瞬间可以做太多事情,至少苏旷认为自己冲出来不会有问题。
丁桀默然无语,一脸“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表情。
苏旷本来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丁桀真的默认了,他一惊:“你的眼睛……”
丁桀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我十二岁上就患了一种奇怪的眼疾,视远物渐渐不清,想来是内力冲击周身经脉的缘故。”
他说得很轻松,但这些年来他过的到底是一段什么样的日子?他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没有人喜欢自己变成一尊木雕泥塑,面无表情地冷望众生。但他能怎么样?远处的弟子向他行礼,他看不见;远处的敌人向他动手,他也看不清。他除了一再高傲一再冷漠,只要出手就能一击制敌,根本没有办法掩饰自己的顽疾。
苏旷越听越不对劲——什么样的内力会导致这种结果?他问丁桀:“你每年装神弄鬼,也是为了眼睛?”
丁桀显然对苏旷的措辞很是不满,顺便向他普及内功常识:“不错,在人身上,眼睛是最柔弱的部位。走火入魔,必定是先伤眼部经脉。”
苏旷小心翼翼地试探——
“你看远处看不清楚,但看近处没有问题吧?”
“是。”
“你小时候也练过眼力吧?什么发丝悬蚤、飞锥刺目之类的?”
“当然。”
“恕我斗胆揣测,你小时候,咳……是不是经常躲在密室里看书?贵帮的武功秘籍又都是蝇头小楷?”
“字写得斗大,那个叫做中堂。”
“恕我再斗胆揣测一次,你……“
丁桀受不了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苏旷尽可能很温柔地说道:“丁桀,你知不知道,这根本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毛病,你不过是近视而已。”
丁桀淡淡地道:“是,我短视。你高瞻远瞩,眼光万里长。满意了么?”
苏旷被他噎得够戗:“我不是说你短视……我是说你近视……你到底能不能听懂人话?”
丁桀那雷打不动的神色终于起变化了:“你说什么?”
苏旷想揪着他的脖子摇:“我说这不是什么走火入魔!你小时候看书多些,光线差些,眼力就一定会下降——只要你不这么十年八年地折腾那双招子,你那些祖宗八代的内力根本一点儿事都没有!你明不明白?苍天啊!丁帮主,丁大侠……你随便出去问一个大夫,这毛病常见得很!”
丁桀说不出话来了。
这个时候真的不应该笑,但是苏旷真的想笑。他看着丁桀,悲哀也不是,讽刺又不好,好容易才安慰道:“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我见过许多小孩子像你一样讳疾忌医,眼睛看不清了又不肯告诉父母,强作镇定……只是丁帮主你地位特殊一点罢了。“
这种安慰比挖苦还难听……你他妈的十年前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大厦将倾、无力回天的时候才告诉我,这不过是个笑话?
如果这真的是个笑话,这笑话很快将要变成悲剧。
铮铮几声响,是弦索绷直的声音,铁笼好像在被什么巨力拉扯着,然后生生地从墙壁里被拽了出去——空宅被硬扯出一个大洞,半壁屋梁轰然倒下。苏旷没得选择,抓着铁笼跟着飞了出去。
这个陷阱设计得很妙,直到这么一扯才扯出了原形。十丈外,十六匹骏马合力拉着三根粗如儿臂的铁链,铁链系在铁笼上,铁笼跟着马群向前冲,像一只笨拙而狂暴的兽。
当头一匹快马上,端坐着周野。他回头嘿嘿一笑,然后扬刀大叫:“冲出去!”
十六匹骏马狂奔起来实在不是人力可以阻挡的,铁笼被生拉硬拽,积雪纷飞,在石板路上磨起一路火星。
落花街上黑压压的一片人群,粗粗估计,不下千余之数。他们有的跟着周野跑,有的举着刀剑狂吼,有的要拦在前面挡马救人,也有人不让阻拦,互相扭打起来。
人潮在渐渐汇聚,渐渐庞大,越来越多闻讯赶来的弟子渐渐分成两派。周野的部下们显然已经有了预谋,举动都有章法,而大多数弟子则依旧惶恐混乱。洛阳城中号称有整整五万丐帮弟子,一旦全被吸引过来,还不知道是如何的场面。
苏旷像块磁石似的,轻飘飘地吸附在栏杆上,一手抓着栅栏顶,问道:“丁桀?”
丁桀目示孙云平:“他晕过去了,没有大碍。”
走江湖就怕遇上这种人,面瘫似的,你也不知道他在琢磨什么,想搭把手又怕坏事,想闪人又于心不忍。看着人家大爷喜怒不形于色,你也不知道他是在思考还是在走神。“丁桀!还有两条街就到北门了!”若不是有栏杆隔着,苏旷真想踹他一脚。
丁桀微微闭着眼睛:“别吵。”
他这个定力真是属王八的,都瓮中之鳖了,还这么气定神闲。
苏旷觉得自己纯属皇帝不急太监急,一惊一乍的,显得非常没有涵养。他索性也作壁上观,看看丁桀有什么举措。
丁桀动手了。
他左足用力一踏,铁笼的棱边顿时把一根铁链碾在地面上,发出一阵嘎啦啦的刺耳的声响。马力,擦力,再加上丁桀一身的内力,那根铁链竟被生生地磨断了。丁桀四肢一舒一展,趁铁笼被石头磕绊、哐当跳起的时候,依旧用原处压住了第二根——那个地方正是机括接合的所在。又是一阵火星飞舞,丁桀两膀较力,大喝一声:“开!”
铁链又断了,但笼子纹丝不动。
丁桀压上第三根铁索,一边足下用力维持平衡,一边双手齐出握紧栏杆,又是全力一压——三根铁索都已磨断,铁笼翻了两翻,定在地上,但十二条边棱居然连个豁口也没有。
片刻安静。
丁桀几乎不敢置信——以自己刚才的一拔,再加上十几匹骏马的拉力,竟不能撼动这机关分毫。
这机关果真是鬼斧神工,能够坚固至此。
苏旷也暗暗吸了一口冷气。这三根铁链都是足以抛锚吊桥的,丁桀人还在笼子里,举手投足之间,就能连断三索……他的内力之深厚,实在骇人听闻。
周野拔刀在手,缓步走了过来。他的脚步优雅而轻巧,像一只山林中的豹子在靠近猎物。他在五丈外停了下来,不敢过分靠近丁桀:“帮主果然神功盖世,只是可惜,这铁笼是沽义山庄的手笔,没有钥匙,怕是任谁也挣不出来。”
苏旷低声提醒道:“若真是沈南枝出手,丁桀,你确实不用再白费力气。”
“沽义山庄技绝天下,佩服。”丁桀微笑,“听说沈姑娘从不轻易出手,周野,你给了她什么,能换这笼子?”
周野笑了:“先前是给什么都不成,后来我说了实话,想要一个能关得住丁桀的笼子,沈姑娘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喏,交货之后,还托我问你好。”
苏旷简直可以想象沈南枝那副兴高采烈的样子,那个丫头是出了名的唯恐天下不乱。
“我在笼子里,你又能如何?”丁桀傲然道,“周野,你敢再往前走一步,我就能杀了你。”
周野勃然变色。丁桀这话多少有点儿欺负人,但他就是不敢再往前走这么一步。他咬咬牙:“帮主,这一回冒犯实在是逼不得已,只要你点个头,放我们兄弟离开,我自给你钥匙。”
“杀了这叛徒,自然就有钥匙。”黄钟大吕般的声音响起,两边弟子一分,戴行云挽着左风眠缓缓走来。
苏旷回头看了看丁桀,丁桀的表情没什么不对,四周人的表情也没什么不对。左风眠轻轻倚在戴行云身边,还是那副娇怯瘦小的样子,自然而且亲昵——她,是戴夫人?
戴行云站定,跪倒:“参见帮主——启禀帮主,三月前帮主令周野悔过自新,他非但不感激帮主苦心,反而纠结党羽,横行无忌,今日更冒犯帮主大驾——戴行云斗胆,恳请帮主下令,诛杀周野,清理门户,以肃帮规。”
“戴行云!纠结党羽、横行无忌的是你不是我!你问问孙云平,是谁假传帮主号令,落花堂一百三十七名弟子是死在谁手里的?陈紫微挟私报复,你怎么不管?送玉掌门出城是何等大事,你们绕开我和卓然自己就送了!戴行云,你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看你不顺眼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我不和你争,你让我们走!”周野摸出一大串钥匙,向地上一掷,“你要钥匙?不必杀我,你拿去就是。只是这铁笼最是精巧,你若选错了钥匙,恐怕以后再不用打开了。谁想试,尽管去试。”
“笑话!堂堂副帮主率众出逃,丐帮上下无人过问,你当我们是死人?”戴行云上前一步,“周野,你身为副帮主,脑子里究竟有没有丐帮二字?你看看你们这群人,只顾着买田置宅,车马轻裘,在江湖中恃勇斗狠。天下人人知道你豹丐周野,谁知道你究竟是丐帮什么人!老夫提点你几句,句句依照帮规,难道还错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