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似乎失去了意义,生命也似乎失去了意义。以往的所有欢乐、痛苦和豪言壮语好像都变成了钉子,在无休止地折辱自己。
他的耐心急速耗尽——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触碰,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是干燥的,只有那张吱吱嘎嘎响的破床。
士可杀不可辱啊……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涌进心里,然后飞速占据了他的全部思想——我未必非要等着丁桀来取我的性命。
如果活着是一件既没有尊严又没有希望的事情,那为什么还要熬下去?
他摸索着捏起一根竹筷,对准了心脏——或许已经软弱无力,但是……但是应该还有刺下去的力气。
筷尖对准胸膛,他的心脏在跳,怦怦,怦怦,像是抗议。
——给我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没有人会放了我,也没有人会来救我,更重要的是,一个人,等着被人放过或者救赎,本来就是可耻的事情。再说即使能出去,我应该做什么?重新开始练武?我不是少年人了。
——可若就这么一死了之,也太过窝囊了点儿!苏旷啊苏旷,你平生自诩任天而动,踏地而来,豁达一世,难道没了功夫,真的就这么要紧?
他叹口气,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苦笑:是,真的这么要紧。
他回头,在墙上刻了一道“一”,扔开竹筷,一时无语。
幸好还有些多姿多彩的回忆可供消磨,不然,这漫漫长夜如何度过?
他安静了很多。头顶的开合,已经仅仅成为时光印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伸手,去数一数墙上的划痕。墙上的青苔足有半寸厚,划痕很是明显,但是左一道右一道,找起来还真要费点儿工夫。
他手指在青苔间划过,忽然心里一动。
这曲线……这熟悉的曲线……
久违的顽皮和热情冲上心头——闲着也是闲着,干点儿什么好了。
地上的青砖共一百三十五块,缺棱少角、当中碎裂的有四十二块。
他在墙上摸索着画下图纸,然后搬动了墙角的第一块砖。还好,底下确实是稀泥。
想在水底挖出块泥来实在不是容易的事,还没捧出水面就已经是满身泥浆。但好在这种事情越来越是熟练,没几天,一侧的石砖低台上就垒砌起一堆泥土来。屋角的坑越挖越深,屋内的水也越来越浅。
等双脚彻底可以踩上砖面的时候,他开始修整河道。他寻找着合适的砖块,小心翼翼地组合着。
源头出现了,上游出现了,河套出现了……九曲黄河一寸一寸地向“大海”流去。“大河源头”的滴滴答答声,似乎也没有那么讨厌了。
然后便是长江……
他的手在地上一点点挪动,心思似乎也飞到了千里之遥。江山何其壮美,天地何等开阔。那些把臂言欢、肝胆相照的朋友,那些故事,那些传说,那个就在他头顶上,让他魂牵梦绕的江湖啊……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发觉伤口似乎不太疼了。他的愈合能力一向很好,无论心灵还是躯体。
也不知什么时候起,那个送饭的女人驻足的时间越来越长。她总想知道苏旷一个人在忙忙碌碌地干些什么,但底下黑糊糊的,又看不清。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发问:“你在做什么?”
苏旷头也不抬:“玩。”
“玩什么?”那女人努力弯弯腰,“有什么好玩的?”
苏旷抬起头:“你有兴趣的话,欢迎来我家做客。”
轰,门关上了。
女人的好奇心是可怕的,又过了几天,那女人再一次问道:“你到底在玩什么?”
苏旷这回头都懒得抬:“井水不犯河水,你管我。”
那女人也不知道是对谁说:“不行,我想看看……”
然后她擎着一盏油灯,顺着绳索攀了下来。
她愣了:“这些是什么?”
苏旷闭着眼睛,一时还不能习惯光亮:“你是路痴?”
他显然不太愉快,第一个“客人”就不怎么认同他的劳动成果。
女人抬头道:“你们下来看看——”
两个男子一跃而入,带来一阵凛冽的寒风。
苏旷缓缓地睁开眼睛——那是很美的一个姑娘,长发松松地绾成髻,眉眼温柔如水,根本就不像平时凶神恶煞的那个声音。她披了件紫色狐皮的斗篷,斗篷的长毛上竟然还有雪花——呵,过了这么久了?
“这好像是太行山……”一个男子皱眉道。大多数人只能在画作上一览名山全景,他不确定,但是忽然眼前一亮,“这是光明顶。”
斗室之中,已经变得干净,地上的砖石似乎都用瓷片细细刮过,虽然说不上干燥,但起码不再是阴冷潮湿。墙壁上的青苔也刮了三面,只有“靠海”的那面还留着。
一条长江,一条黄河,蜿蜒着流入东南角的大海。四周已经有了七座山峰,形态各异地矗立着。墙上刮下的青苔覆在山上,葱葱郁郁。
“你做的?”刚才说话的男子回头。
“总不是你做的。”苏旷淡淡地道。
另一个人一脚踢了过去:“什么玩意儿!”
苏旷猛抽了口气,但刚才发问的男子拉住了那个人:“贺兄!别……挺像的。”
“宋兄去过黄山?”
“我家就是黄山山民,有三十年没有见过光明顶啦,还真是想得很。”那人忽然大笑起来——山坡上居然还有几顶小蘑菇,想来是苏旷从木床上摘下来的。
那女子看着屋角的苏旷。他褴褛不堪,衣衫已经脏得和皮肤同色,但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也像一座山。
她问:“你还准备这么玩多久?”
“你看不顺眼,毁了就是。”
“好大的脾气。”女子眼波一转。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难道还要讲什么礼数?”
“也有道理。”那女子举着灯,四下看了看,“你有什么想要的?”
苏旷摇摇头。
“真的没有?”
“太多了,说了又有什么用?”苏旷觉得现在开单子可以开出一本书。
“你不妨说来听听,或许有我做得到的。”
“好啊。”苏旷太久没有和人说过话,实在也不想她这么快就离去,一口气开始报,脸上带着半戏谑半梦呓的表情,“蟹粉狮子头一份,炒三冬一份,鲤鱼一条,好牛肉半斤,黄河鲤一斤整的,来点儿醋。炭火煨栗子一斤,桂花酸梅汤一份,不要太甜,我不喜欢;龙井茶一盏,沸水带来再煮,莫要凉了;杏花村一坛,十年的即可;笛一管,箫一管,七弦琴一具,笔墨纸不拘多少,传奇小说多多益善,记得诗集不要;新褥子一条,新被子一条,枕头要小竹篾外麻里絮的;换洗衣裳两身。再有木桶一个。带藕莲花一本,水仙一本,丁香一本,蜡梅一本,青藤一棵,架子我自己来弄。听说洛阳牡丹名闻天下,随意拔两棵来……”
一开始他说一句,女子还摇一摇头,说到最后,两个人都笑了。
那女子无奈地道:“都没有。”
苏旷盯着她手里那盏灯:“这个……能留下么?油已经不多了,不会烧太久。”
那女子正准备接着摇头,忽然看见苏旷眼里一闪即逝的光,不由一跺脚道:“这个我做主,给你。”
她刚要离开,苏旷又低声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腊八。”
恍如隔世,居然已经过了三个月。
“还有什么事?”那女子回头问。
苏旷摇摇头。
“你不想出去走走?你不想洗个热水澡?”
苏旷接着摇头。这些即使能做到,他也不想要。好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思,一旦嗅到自由的气息,谁知道又会如何。
“你不想……问问丁桀你什么时候能出来?”那个女子已经开始恨铁不成钢。
苏旷笑了笑:“若可以,我想问问你的名字。”
“左风眠。”她摇摇头道,“你真奇怪。”
然后就离开了。
丁桀,她说的是丁桀。洛阳城里,还有谁敢直呼丁桀的名字?
苏旷什么也不做,就死死地盯着那盏油灯,看着火焰明灭,灯芯一点点缩短,昏黄的光在墙壁上跳跃。他甚至不想眨眼,甚至瞳孔都感觉到灼痛,只想把那一点光明的印象刻进脑子里,留待日后慢慢回忆。
火焰一长,一跳,眼看快要不行了,偏又撑着不灭,着实令人揪心。
苏旷站起来,走到他的“东海”边,伸出食指,一笔挥下——苏府。
想想,不够大气,再写——苏园。
又看看,空荡荡几个字没什么气势,于是添补两句:自有胸中丘壑,重整大好山河。
苏旷,甲申年腊八记。
他歪头左看右看,然后一口吹灭了油灯,熟门熟路地摸回床上。
那是庄严的黑暗,辽阔的喜悦——逐日多年,无暇自顾,至此一刻,方见我心中灯火璀璨。
六 叱咤风云失色
苏旷是一个很热爱生命的人,他常常觉得,做人,不仅要享受生活,还要享受做梦。
做梦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做了噩梦,霍然惊醒,然后大可以对自己说声,不要紧,那不是真的;若是做了美梦呢?那真是妙不可言,万事得偿所愿。人生也不过短短数十个春秋,里头要做上十年大梦,若是夜夜欢喜得意,岂不等于多过了十年好日子?
经历了好几次看着一桌好菜患得患失然后烟消云散的梦境,苏旷已经渐渐训练有素收放自如,见到好吃的先冲上去再说,见到美女……咳咳,也先冲上去再说。管他呢,反正都是做梦。
有时候会梦见一些做不到的事情,比如飞翔;会梦到一些见不到的人,比如那些阴阳永隔的朋友……也很好,执手相看,道一声兄弟好久不见,问一声彼处光景如何。不急不急,他日泉下相逢,道我平生无愧怍,你我再痛饮千盅。
梦醒时也无须惆怅,直如花开时尽管驻足,花谢时不叹匆匆,任由它化作春泥周而复始,明年一样百媚千红。
上天待他不薄,给了他一段流光溢彩的人生,附带送了数以千计的好梦。即使是这三个月,即使是开始那些生不如死的日子,他依旧得以夜夜安眠。
听说有些高手终夜闭目养神,调气理息,苏旷总为他们感到遗憾。还听说有人每做一个有趣的梦必要去解梦,解不好还会忧心忡忡,他简直想要指着鼻子骂——这不是暴殄天物是什么?
是夜,好梦如约而来。
那是一间帷幔重重的屋子,红烛银釭,衣香鬓影,桌上摆着满满当当的酒菜茶点,依稀是那一日他随口点下的。阶下大木桶里热气腾腾,有小厮殷勤地服侍他沐浴。
屋内四五个姑娘来回穿梭着——她们走来走去的,数了几次也数不清是四个还是五个。苏旷放弃,慢悠悠地品着佳肴。
“奴家久闻苏公子风流倜傥,庸脂俗粉素来瞧不上眼。”一个姑娘眼波微转,“不知道我们哪位姐妹,入得了苏公子的眼呢?”
唔……久闻我风流倜傥?苏旷愣了愣,然后立即控制自己的想法——当然,当然——品评姑娘?嘿嘿,那还不简单。
他伸出手指:“这个腰太粗……这个,手太大了,男人似的……这个皮肤不好……这个……哎,等等,你给我站住!”
一个杏黄衫裙的女子刚刚走进来,看见苏旷在洗澡,连忙要出去,被一口喝住。苏旷摇头晃脑地看了几眼,道:“算了算了,你出去吧。啧啧,这个身段哪,怎一个壁立千仞了得。”
做梦就是好啊就是好,平日里要是敢这么说,还不被砸得满头包?
“喂,手劲大些,这是搓灰还是挠痒痒?”苏旷对身后的小厮吩咐。
那手劲忽然大了起来,慢慢按在他后颈上——不对!难道噩梦又要再来一次?太熟悉也太可怕的感觉,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闪电一样的气息带着剧痛顺着脊柱而下,直冲丹田。
醒过来醒过来,苏旷很有经验,喃喃自语。
可是醒不过来,苏旷忍不住咬牙骂:“天杀的,有完没完!”
“风眠,你到底给他下了几份麻药?”身后那人问道。
“忘了。”那个“壁立千仞”的女子面如寒霜,“死了活该。”
眩晕,眩晕,眩晕,全身血流在上一冲下一涌,像是被系在长索上四下乱甩,但是一点清明慢慢浸入脑海。苏旷霍然清醒:“丁桀!”
他不假思索就要站起来,丁桀手上微微用力:“不要命了么?”三百六十个大穴一个一个被冲破,久已干涸的气脉似是戈壁沙土,在迫不及待地汲取力量。
一阵狂喜,苏旷说:“你——”
“闭嘴。”丁桀的另一只手缓缓压上他头顶的百会穴,内力直冲而来,简直像是夹着脑浆压向丹田。
嘭……好像有一声很轻很轻的碰撞声。风暴和风暴融合了,巨潮和巨潮冲在一起……
良久,丁桀开口:“这十年你受过不少次伤,生死关头,强行运气,虽说事后仗着内功深厚能尽快复原,但是苏旷,人的经脉不是铁打的,一而再再而三,你其实已经岌岌可危,只是尚不自知而已。这三个月强封你百脉,也算是釜底抽薪,助你休养生息……苏旷,你领情也好,怀恨也罢,我力尽于此。这几个姑娘是洛阳城的头牌,你今夜休息休息,早早离去吧。”
这种万人之上的口气让人听来着实不爽,苏旷皱眉道:“这么说来,我还要叩谢丁帮主不杀之恩?”
“我并没有请你来,是你自己冒冒失失一头撞进洛阳城的。我也告诉过你离开,你偏偏又不走。苏旷,男子二十而冠,你好像成年很久了,不是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江湖险恶吧?”丁桀的口气平淡而倨傲,“更何况,你根本连我的面都没见到,就已经差不多是个死人了。别管我怎么救你,反正我救了你一命,你道声谢也没什么错。”
丁桀说完,扬长而去。
苏旷僵在木桶里,想要追,又有顾虑,四下环顾,脸上微红:“姑娘们请让一让。”
“我的手太大,像个男人,不像姑娘,我才不让。”这群姑娘既不知道丁桀也不认得苏旷,反正没有一个会脸红的,笑嘻嘻地一拥而上。
“丁桀你给我站住!”苏旷回头大喝。丁桀的身影已经走到了门厅,他又是心急如焚,又是窘迫无比——他毕竟没有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胸襟胆量。
那个“壁立千仞”的女子一直在看,好像终于下了什么决心,走过来,捧上个包裹:“这是你的东西。”
“是你?”
“是我。”
是那个三个月来送了上百次饭,扔了十余次竹篮,送了一盏灯的女子——左风眠。
她的神情很奇特,好像是终年不苟言笑,又似乎一直在微笑:“都下去吧。请苏大侠更衣。”
软白绸的小衣、中衣、横练箭袍,那一日入城时买的天青色长衫,还有双靴子。
只是心境早已沧海桑田。
苏旷缓缓走到门厅,左风眠正站在那儿,低头道:“苏大侠,这些日子多有得罪。君素豁达,还望见谅。”
苏旷笑了:“我不是大侠,也不是什么豁达的人,但不至于和一个姑娘为难。”
左风眠抬起头:“我不知从何说起,只是你来得确实不是时候。帮主没有说错,他已经尽力了。也罢,苏旷,不管你怎么想,帮主他三个时辰前刚回洛阳,放了你的事情,除我之外,帮中还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他倔犟得很,许多为难的事情,从不肯开口多说一句。”
苏旷缄默不语。为难不是理由,可是——“你根本不用向我解释。”
“总要有个人解释的。”左风眠向左前方一指,“苏旷,他知道你来的时候,很是欣慰;要你走的时候,也很难过。你们就算是打一架也好,去吧。”
挑开帷幕,苏旷被眼前的景色震了震——白茫茫的一片大雪,两侧有梅林数顷。虬枝百态,已有数枝初开,丁桀一袭黑衣负手站在远方,一眼看过去,便成了焦点。
丁桀傲岸,憔悴,简敛,很多见过他的人都会喟叹一声造物不公——上天不应该给了一个人旷世的武功,又给他一张无可挑剔的脸。
苏旷走过去,发现丁桀也在看他的脸,而且一开口就让人不大舒服:“看来你日子过得不错,精气十足,白胖不少。”
我日子过得不错?苏旷那叫一个悲怆。长这么大没吃过这样的亏,无尽煎熬九死一生,真可耻,居然还吃胖了。
“你追过来要做什么?”丁桀好像已经准备结束这段对话。
“本来是想向你讨个交代。”脚下一滑,好像雪下是冰面,这里似乎是在一大片水域上。苏旷道,“转念一想,你说得有道理,我自投罗网怪不得别人。丁桀,我认栽。”
“嗯。”丁桀点点头。
“不过有件事,我……我想求你。”
“嗯。”丁桀第二次点头。
“孙云平,他对你敬若天神,生死关头还在叫你的名字。丁帮主,你去见见他,跟他说句人话。”苏旷看着丁桀,“你点个头,我拍手就走。一生一世,此事就此作罢。”
“你强人所难。他是我丐帮弟子,即便有什么刑罚,也是他的尊长所施,我不便前往。”丁桀沉吟,“你功夫恢复了几成?”
“马马虎虎,一成。”
“接我十招,我了你心愿。”
“请。”
丁桀一掌拍了出去,掌风激起残雪,风雪为之一顿。这一掌恣肆汪洋,无可抵挡。苏旷双臂一架,身体顺着拳风向后退去,双足在雪地中划下两条深痕——下面果然是不厚的冰层,依稀还有封印在冰中的水泡。
丁桀连手都没换,第二掌又拍了过来。苏旷目光一顿,迎面一拳击了出去。拳风撕破掌力,丁桀“咦”了一声,向后退了半步:“这是你的一成功力?”
“现在是两成。”
“好极了,二十招。”
两人身影翻飞,拳掌相交,脚下积雪被扬起,又被劲力融化在半空。霰雪纷飞,大片冰面已经慢慢现出原形。
这里本来是一个十丈见方的荷塘,犹可见残花枯荷,大半封在二寸厚的冰面之下,几片枯黄的荷叶与冰雪冻成一体。
苏旷的内力本来也以浑厚见长,但是既然遇见丁桀,就自然而然地变成了截破突进的刚猛之道。融雪弥散,脚下越来越滑,两人的身形都已经是滴溜溜乱转,你借我的力,我借你的力,一个是行云流水,回环自如,一个是横冲直撞,大开大阖。
左风眠已经走到十丈开外,驻足观战。
丁桀第一招出手还在试探,但立刻发现眼前的对手一招强过一招,内息一旦运转,根本就连停也停不下来。他在恢复,他在用可怕的速度恢复。苏旷的身体已经太熟悉交手的感觉,他在最短的时间里尽可能达到最好的状态。
“开——”苏旷一声喝,足下用力,竟是要激破冰面。
拼内力?这可叫以卵击石。丁桀也不见动手,足下千钧一顿,只听咯吱咯吱一阵怪响,整个水面的冰层都在摇晃。一股力量在击破,而另一种在维持。
整个冰层硬生生下压半寸,荷塘中的积水从边缘猛涌出来。
“起!”丁桀足尖一钩,人带着十丈方圆的坚冰凌空而起。苏旷已向水中滑去,他足尖一点冰面,也跃了起来,凌空反身弹腿,直踢丁桀心窝。
丁桀不闪不避,右腿也弹射而出。两人足尖在半空一撞,勾在一起——那块近似圆形的湖冰笔直地插入荷塘的淤泥里,湖水四溅,两人一起站到了不过二寸的边缘。
泥水淋漓而下,左风眠像是站在一面巨大的镜子前,看着自己的身影——唔,还真的是太瘦了点儿,难怪那个家伙说壁立千仞……
“好身手。几成了?”丁桀赞许,由衷赞许。
“十成。”苏旷佩服,着实佩服。
世上毕竟有些东西与人品和恩怨都没有关系,武学就是武学。
“几招了?”苏旷发觉自己忘了数数。
“管他呢。”丁桀微微一笑,“你当心。”
他已经不留后手,双掌齐出,当胸而来。
苏旷一边挥掌格挡,一边试图抽腿后退。但丁桀牢牢锁住他的膝弯,两人硬生生一挣,两股内力压在冰层上,一道裂缝从中而开,像是道凝固的闪电。
冰层一动,两人都是立足不稳,一起跃开,一左一右隔冰而落。苏旷喝了一声,凌空又一腿踢出,丁桀抬肘去挡,只听叮的一声脆响,这块冰再也扛不住两人这么折腾,碎成了无数大大小小的裂块,四下乱飞。
“风眠闪开!”丁桀余光扫过左风眠,见她还在痴痴地看,足尖一点碎冰,凌空逆转,向她跃过去,大袖风卷残云般飞舞,将射向左风眠的碎冰一一扫开,又随手抄住空中一条二尺长的冰凌,跃回湖面。
苏旷站在一块桌面大小的薄冰上:“怎么,她不会武功?”
丁桀头也不回:“风眠,退后一点儿。”
“她是你什么人?”苏旷好奇地问。左风眠脸上有一种如释重负的神情,好像是难得看见丁桀痛痛快快地打上一架。
“多管闲事。”丁桀脸一沉,“你要不要动手?”
“适可而止。我至少接你百招了,丁帮主,你可是有言在先。”苏旷眨眨眼睛——丁帮主你很寂寞了?偏不陪你玩。
“何必拘泥?”丁桀眼里是一种“打吧打吧,我们打过瘾吧”的兴奋。
“败军之将不敢言勇。”苏旷故意将一口气叹得又萧索又寂寞。
“那就算了。”丁桀蓄满真气的手慢慢垂下了,眼里的光也黯淡下来。武道至诚,但他们是人。他挥手,“你走吧。答应你的事情,我一定做到。”
“还有一件事。”苏旷还是决定提出来,“小金……小金你还留着吗?它,你还我。”
他不管这种感情在丁桀眼里是不是可笑的事情,小金不是他的蛊物,甚至是他的朋友,他不想把它留在洛阳。
“留着倒是留着,不过……”丁桀犹豫片刻,“你随我来。”
“请。”丁桀一手举灯,一手示意让路。
黑洞洞的入口,下面就是那间囚室。
苏旷脸都白了:“要下去你下去。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
丁桀哈哈大笑,当先而入:“不是你的苏府么?怎么,不敢进来坐坐?”
还是老样子,但是在外头转了一圈,居然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有些地方固然能够修炼意志,但若有选择,白痴也不愿意再来一遍。
丁桀的目光在那句“自有胸中丘壑,重整大好山河”上停了很久,弯腰,把那张破木床挪开,掀开一块青砖,扳动一下。
木床下的地面缓缓挪开,露出另一个洞口。
那也是一间石室,比苏旷的这间大了不少,布置也雅致了很多。墙壁上两盏青琉璃油灯长明,一侧的石橱里放着干粮酒肉等物,另一侧的石橱则放了许许多多的匣子册子。本来一张长案桌应该摆在另一头,但现在搁到了屋子正中,而“另一头”已经满是积水。
“你……你这三个月……”苏旷好像明白了点儿什么。
“是,我这三个月,就住在你房间下面。”丁桀指了指半屋子积水,“我也不知道你在搞些什么,后来才明白你在挖海……所以说,你也不必太不平。你这一闹腾,我几次三番差点儿走火入魔。”
“风眠她看守的其实不是你,是我。只是两位副帮主都派了人协同看管,她不便和你有任何接触。”丁桀四下看看,“这件事除了风眠,丐帮上下没有一个人知道。苏旷,你能保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