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妖物语 作者:翩竹
内容简介
八百多年前,我是在战乱中不幸罹难的少女,饮泣于尸骨遍地的高野山,得幸被高僧以还魂术复活。此去经年,我的身体被永远禁锢在了十四岁,已经忘记到底活了多少岁月。
每隔三十年,我就需要下山,以不同的身份和装扮,行走于人间不同的地方。这一次我是少年灵媒师“高野枫”,调查人间一桩桩看似诡异离奇的事件:反噬主人的“犬神”、神秘哀艳的“藻之花”、嗜血为乐的“野铁炮”、猩红之翅的“姑获鸟”…原来,妖怪一直寄生在我们的心中,被我们的痛苦和恶念喂养,伺机而动,破壳而出,因为恨,更因为爱。
不一样的国度,不一样的世界,一段段用日式妖异包裹着的,关于爱与背叛、守护与复仇的故事,在这里,百变的是妖灵,不变的是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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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传说古时源平之乱后,西行法师途经高野山,见尸横遍地,白骨曝野,一时心生怜悯。于是便拼凑人骨,以还魂异术复活一名少女,呼其为“舍利姬”。
我只是被时间遗忘的人偶,被主人抛弃在身后的尘埃里,如是而已。
已经忘记到底活了多少岁月,只记得高野山上每年秋天飘下的霜叶,都会在山上积下厚厚的一层红泥。这样数过三十次秋叶,我便可以再下山三年,这是我和师父的约定。因为还魂术的关系,我的身体被永远禁锢在了十四岁。下山后,我仍然需要时常变换身份和打扮,行走于不同的地方。师父说,唯有这样,我才能长久地存活下去。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我存活的岁月远比制造出我的他更久,久到如今他的名字都快被人遗忘,而我却依然活着,以少女之姿。
穿过仿佛时空隧道般的鸟居,石地藏静静守候在山门前,于台阶边细数流水般的时光。每一次下山,我都恍若来到另一个时空——人类世界变化得越来越快,有时甚至让我无法适应。所幸现在,当我感到筋疲力尽时还有高野山可以归隐,但是那些活在俗世里的人们,不知道当他们身心交瘁时,可以逃往何处?
“嗨!阿枫,今年下山又迟到了哟!”路边的树丛里忽然窜出个身穿黑色短上衣和米色筒裤的青年男子,正咬着一串糯米丸子,一双漆黑的杏眼流露出玩世不恭的神情。
“阿勘,说过了,不准再去偷寺里供奉的食物,否则若是再被住持逮住,别指望我会来救你。”勘五郎是只三百七十二岁的狸猫妖怪。二百多年前,曾化作烟雾想来偷取寺里的食物,却不想被住持和尚抓了现行,之后颇费了我一番心思才让他逃离了被封印的命运。自此以后,他便成为我的侍从。“阿枫”是他给我取的诨名,因为他说我每次下山都穿着同样的橘红色和服,就像满山当季的红叶一样。
“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现在的勘五郎大爷,哪是山里那几个秃头和尚能随便奈何得了的?”勘五郎咬着丸子,含混不清地嘟哝,“老规矩,下山需要的身份、落脚点还有替换的衣服,我都已经替你准备好了。”
“那还真是辛苦你了。”我暗笑。有人在漫长的岁月里陪你一同走过,并不是什么特别值得庆幸的事。但有个人能替你鞍前马后打理一些麻烦事务,总是好的。
永远不要过于执著于拥有的东西。就像师父所说的那样——活着是为了邂逅,也是为了离别。
而我所要讲述的,也只是一系列有关邂逅与离别的故事。
第一话 犬神
幻想着获得解脱后和彦与白兵卫奔跑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我感到异常温暖。
一
四月是适合旅行的季节,相比东京湾一带的新兴城市群,四国这样相对悠闲的去处更符合我的喜好。四万十川两岸粉樱团簇,红云压枝;贩卖风车和簪子的小贩推着手推车走街串巷,车轱辘和着远处隐隐作响的风铃声渐渐远去…这样的氛围里,即使会跳出一群江户时代的杂耍艺人或者穿羽织的天狗妖怪,都不会让人感到太吃惊。城市的气质真是一种玄妙的东西:有些仿佛亘古不变,有些却变化得比镰鼬的脚步还快,叫人无所适从。
我拿着一封名帖,来到高知县一户姓清田的府邸门前。阿勘这次替我准备的身份是甲斐出身的灵媒师。要在俗世里生活,就必须像俗人一样工作。这也是与师父的约定之一。所幸勘五郎貌虽顽劣,做事还不算太过出格。每次他安排的身份与工作,对我来说都没有太大的困难。
此番,我带着名帖和委托书来到高知。眼前这座占地不下三百坪的大屋,在周围狭小的民房中显得相当突兀。我敲开房门,向女佣传达了名帖和来意。那个脸蛋红扑扑的年轻女孩狐疑地打量了我一番,随后便揣着名帖蹬蹬跑了回去。
不久她回来开门领我进入主屋,说主人已经在客堂等我。打开绘有兰花的纸门,里面已经端坐着一名鹅蛋脸的女子,年貌约三十上下,穿一件考究的友禅染和服,发簪上悬挂一串美丽的玳瑁珠子,妆容精致,但不知为何,脸色看起来有些异于常人的苍白。她应该已从女佣的嘴里听到过对我的描述,但见面时,她的眼神中还是流露出一丝惊异,但随即换上主人应有的微笑,颔首行礼:“有劳师傅大老远地专程前来,您就是白荷上人引荐的灵媒吗?”
“是的,在下名为高野枫,应师父生前挚友白荷上人的托付,来府上为主人排忧解难。”我向女子回礼,再次说明来意和身份。白荷上人是甲斐梦山宝塔寺的住持,又名白藏主,是当地小有名气的修行僧之一。但论其真身,却是一只活了不下千年的纯白雌狐。师父生前与她有些来往,所以目下,她对我的关照也不算空穴来风。
“高野小姐吗?家主清田福山先生恰巧不在家,我是他妹妹妙子,现在代为管理家业。”清田妙子举止打扮得体从容,看得出与大家闺秀相配的文化素养,“请问高野小姐,委托的事件您已经知道了吗?”
“是的,是关于‘犬神’吧?”连接庭院的纸门没有关上,我瞄了一眼中庭尽头那座小小的祠堂,上面已经贴了五芒星符咒——那是从属于阴阳师的晴明桔梗符,在符咒灵力的缝隙间,隐隐有人类看不到的灵气渗出,渐渐幻化为一只白犬头部的形状。这就是勘五郎此次死活不肯与我同行的原因。不管活了多少岁数,狸猫总是怕狗的。
所谓的“犬神”,是一种历史悠久的咒术,其发源于德岛、高知等地,经常被这些地区的望族作为保佑家族的“家神”来祭拜,用于保障家道兴旺以及咒杀敌人。制作犬神的任务多半交由族中的女主人来执行——将家中豢养的狗埋入地下,只留出头露在外面,在狗面前放上食物,这样经过三天,狗的饥饿和怨念就会达到顶峰。这时砍下狗的头加以祭祀,就会产生名为“犬神”的灵体。制作犬神的家族会将犬神视同祖宗牌位一般供养,以求得到它的荫护。
这些在我来高知之前,白荷上人都已经告诉过我,清田妙子将内容重复了一遍,又加入了一些犬神家族内不外传的秘事:“这种秘术一般都传女不传男,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防止犬神反噬时伤害到男性继承人…等女儿十五岁的时候,母亲一辈的家长会向她传授此道。继承犬神的女儿只能入赘结婚。每隔五十年,在犬神的力量失控反噬前必须将神位移去寺院供养超度,再另选一头家犬制作新神…现在的这头犬神,实际上已是家族制作的第七代了。”
“我听说了,现在的犬神是四十九年前制作的吧?”
“是的,当时家母才十四岁,因此仪式是由我的外祖母来执行的。”妙子的身体似乎有些不足之症,只见她面色忽然变得潮红,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不得不经常停下话语来调整呼吸,“但其实,现在家中的这一代犬神,并不是完美的‘犬神’。”
“完美的犬神?怎么说?”我耐心等待她的呼吸平复,故意拖长语速道。
“按理说,制作犬神的家犬必须挨饿,只有当怨念累积到顶峰的时候砍下头颅,才能将怨念转化成法力,成为完美的强力犬神。这样虽然可怜,但是作为家神却是必须的…可是这一只,制作过程中原本应该严格遵守的禁忌被打破了。”
“禁忌?被什么人?”按照一般家神制作的准则,如果制作过程中被外人发觉,那么施行术法的家族很可能有性命之恙。
“是家母的弟弟,已经失踪多年的和彦舅舅。”妙子掏出手巾,半掩于衣袖后拭了拭汗,继续说道:“听家母说,当时和彦只有七岁,非常喜爱外祖父豢养的家犬白兵卫。当外祖母决定用白兵卫来制作犬神时,和彦舅舅不仅大哭大闹了一场,还破坏了犬神的制作仪式——在白兵卫被埋入土中后,和彦舅舅又带食物去偷偷喂养过它。”
“也就是说,累积怨念的过程被打断了。”我呷一口茶,在妙子喘息的片刻插入话题,以避免沉默。出于人道之理,我无法赞同这种将生物埋在土中,活活忍受饥饿后再杀死的做法。但从家神的制作角度来看,怨念越强的家神法力越大,而这头被救赎的白犬,反倒是不合格的残次品了。
“是的,正是这样。”妙子好不容易恢复了正常的面色,向我欠了欠身道,“非常抱歉,我身子虚弱,经常这样犯病,如有招待不周请高野小姐多多包涵。”
“没有的事,如果没对您的身体造成太多负担的话,请再告诉我一些线索。”
“是了,刚才说到…对了,因为是偷偷进行的,所以外祖母并不知情,直到仪式完成后解剖犬的尸体,才发现胃里居然有食物…因此和彦舅舅挨了一顿打骂,大约是气不过的缘故,和彦舅舅第二天便离家出走,从此再没有回来…”
“和彦舅舅失踪后,外祖母和母亲虽多方找寻,但因为一直没有消息,也就渐渐淡忘了此事。那头有缺憾的犬神也因为已经移入祠堂开始供养,便一时没有重启仪式。所幸之后家道还算昌隆,与旧神在时无异,所以这四十多年来也就没有再另行制作…如今家母也已去世,哥哥由于是学者,无需再依靠家族产业过活,所以在不久前卖掉了家族经营的渔场和绸缎庄…我和哥哥都不是很认同‘犬神’这种残酷的术法,因此约定等到这一代的犬神满五十年后,便终止供奉犬神,从此不再制作新神。可就在这几个月里,家中陆续有怪事发生…”
“怪事?”
“是的,先是佣人抱怨晚上听到孩子的笑声和奔跑声;家中祠堂内摆放的器皿在无人移动的情况下变动位置;而哥哥的幼子,今年才六岁的洋平却总是莫名受伤。”说到这里,妙子的眼中露出一丝忧虑之情,“有时是被玩具里暗藏的锐器割到;有时明明码放整齐的餐具,却会在洋平经过时顷刻倒下…我因为身体的缘故无法生育,所以洋平是家里现在唯一的男性继承人,外加嫂嫂生下他不久就因病去世了,所以家里人都格外疼爱这孩子。可如今发生的种种事件,实在让人非常不安。”
“等一下,妙子小姐,您刚才说,家里有佣人在晚上听到孩子的笑声吗?”我打断妙子的叙述,“那么,会不会是洋平小少爷?”
“不会的,那会儿洋平已经睡下了,而且第一个声称听到笑声的正是洋平的保姆佳子,她和洋平就睡在同一间屋内,不会搞错。”妙子将手指藏进和服袖内,无意识地扭动起来,“我之所以如此有把握,是因为我也在晚上听到过小孩子的声音,似乎是笑着在说‘一起走吧’‘一起走吧’那样的声音,但绝对不是洋平的声音!”
“如果不是洋平少爷的话…能够怀疑的就只有‘那个’了吧?”我盯着妙子的眼睛,在榻榻米上隔空写下了“白”这个字。
“啊…是的,您也想到了这个吗?不过确实,会出现在犬神附近的小孩亡灵,不是只有‘白儿’了吗…”妙子的脸色又开始变得苍白,仿佛是为了求证什么似的,喃喃重复着问题,“任谁都会这么想的吧,只要是稍微了解犬神的人…只是,那样的话…”
“白儿是侍奉犬神的鬼魂,由犬神所咬死的小孩亡魂所化。只不过他的出现,对于供奉犬神的家族还有另一重意义——即是犬神开始不受咒术控制,开始嗜血的表现。”我转头看向祠堂上显眼的纸符,“这就是要将它暂时封印起来的理由吧。”
“是的…可是让我们困扰的是,那白儿的出现并没有因此减少,反而增加了。”清田妙子顺着我的目光看一眼祠堂,担忧的眼神中倏忽闪过一丝恐惧,“原本只是偶尔会在半夜里吵醒大家,现在几乎每周都会出现三四次。还是那种令人发毛的小孩笑声,一边奔跑一边叫着‘一起走吧、一起走吧’,穿过走廊然后慢慢消失…佣人们人心惶惶,似乎多少都有些要请辞的意思。但是再这样下去,别说佣人,就连作为家主的我们…”
“您需要我来做些什么呢?”眼看妙子的眼眶已开始泛起水汽,我只好将话题岔开。
“毕竟是家神,如果封印的手段过于强硬恐怕反而会招来报复。犬神的迁出仪式需要全家在场,我也已经跟哥哥电话联系过了,等他公干一回来就马上进行,最多只要两周左右的时间。”妙子说着,忽然低头郑重行礼:“我想请您务必在这段时间里留在鄙宅内,安抚犬神与白儿,保护洋平不要再出事!”
我刚要回答,通往走廊的纸门却忽然“哗”的一声被拉开了。贸然闯入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穿一身干净的蓝白水手制服,留着三刀平式的齐耳短发,脸蛋仿佛人偶净琉璃①一般可爱。可是附着于这可爱脸孔上的表情却是刻板而冷漠的,令人感觉分外违和。她几乎没有正眼看我,只顾劈头向妙子道:
“姑姑,弟弟去哪儿了?”
“佳子带他去防疫站了,今天是社区幼儿注射疫苗的日子。”妙子露出不悦的神情,正色回答,“千代,有客人,说话要有礼貌一些!”
纸门“哗”的一声重又关上了。妙子叹一口气,转头向我道歉:
“真是失礼,她是哥哥的长女千代,洋平的亲姐姐。自从嫂子去世后这孩子就变得脾气古怪,寡言少语,请您原谅她。”
“没关系,我本来就不是个能让人一眼看到就肃然起敬的人物。”我一笑而过,随即起身走向庭院,“我能四处走走吗?”
“当然可以,您请便。”妙子起身,替我完全打开纸门引路,“需要叫佣人来带您参观一下么?”
“不用麻烦了,我只是随便走走。”穿上摆在走廊外的木屐,我下到苍苔遍布的青石地面上,径直往祠堂走去。
犬神的灵体正在骚动着。
即使是被五色绳和符咒阻隔着,我仍然能够感到那扑面而来的灵力。眼前的灵体在封印束缚下只能凝聚出头部的形状,我紧盯着那双赤红的眼瞳,但不知为何,却未有以往见到家神时那种强烈的压迫感。
“救救…”灵体忽然开口了,却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音节,“请…救救…”
我正想答话,忽然感到脑后有异样的视线。甫一回头,一颗玻璃弹子擦着我的发际飞落到石板上,溅起无数碎片——千代正站在二楼房间的窗户内看我,眼神中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千代!你在做什么!”听到响声,妙子从室内跑出来,朝着楼上喝斥道。
“别接近我家的神明,会被咬死的!”冷冷的话语从少女嘴中吐出,阴森森地回荡在这座偌大的宅院内。
“千代!”妙子再次大声斥责,激动的情绪让她的呼吸再度急促起来。
窗户应声闭合,连窗帘也被“哗”地拉上了。
二
虽然似乎不受欢迎,但既然接受了委托,我便在清田家住了下来。在电话中好说歹说,勘五郎终于答应亲自帮我把行李送来,但仅限于门口。
下午三点行李到了,变化成快递小哥的勘五郎站在距离清田家足有一箭之远的街角,说什么也不肯再凑近了。
“真是让人不舒服,这种沉淀了几百年的狗的臭气!”勘五郎皱着鼻子,露出一副夸张的嫌恶表情,“即使待在这么远的地方,这股味道也还是让人浑身不舒服!”
“先帮我把工作完成了,回头再听你慢慢抱怨。”我佯装签收检查,在他的记录本上写下了几行字,“替我查一下这些个情况。”
“妙子小姐的交际圈,千代的学校表现,还有…清田夫人去世的原因?”阿勘扫了一眼内容,满脸狐疑地问道,“怎么回事?这次的工作不是安抚失控的犬神么?”
“没有那么简单。”我回头望了一眼气氛滞重的大屋,转身提了提硕大的纸箱,“…看在主人还在努力工作的分上,至少帮我把这个箱子搬到门口去。”
阿勘不满地撇了撇嘴,到底还是一肩扛起了箱子,跟着我向大屋走去。
夜幕很快降临了,虽然庭院内种植的夜樱很美,但是靠近庭院的纸门和窗户还是全部关闭了。妙子给我安排的客房是在底层的走廊尽头,只要拉开窗帘,祠堂内的一切便可一览无余。
“救救…请救救…”仍旧是断断续续的声音,随着晚风阵阵吹来。
救?救谁?是在叫我解除他的封印吗?我倚在窗台边,看着只能伸出头部的犬神在封印内挣扎,那表情看起来与其说是恐怖,不如说…非常可怜。
在我的记忆中,从未见过样子如此不堪的家神。一般来说,能被称为“家神”的精灵妖怪都比普通鬼怪要强,也不同于土地神或地灵,它们不愁没人供奉,养尊处优,因此家神都有很强的领地意识和自大心理。供养的人类稍有不恭,就会遭到报复,更别提对其不敬的陌生人了。即使在家神中,犬神也是数一数二的强力品种,其破坏力和残酷性格本应更胜一筹。但不知为什么,自从进入清田家以来,我就感到这不像一个供奉犬神的家庭。
百余年来积淀下的犬神气息是没有错,可是最关键的,现在供养在祠堂内的“犬神”,却没有家神的气质。
是因为制作仪式曾被打断的缘故吗?可是倘若不合格,家道却并没有因为失去守护力而中落,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况且现在还有疑似“白儿”的小鬼出现,也不能排除这是只狡猾的妖怪,在诱使我们揭去封印,再开始大规模地报复。
另外,始终萦绕在这个家族之间的,这股若有若无的奇怪寒意,也让我有些介怀。
晚餐之前,我对清田家的人口构成又做了一番初步了解:家主清田福山四十岁,是一名民俗学者,长年在外考察,家中事务多半由妹妹妙子打理;清田妙子今年三十二岁,未婚,因为身体的缘故无法外出工作,大学毕业后便待在家中料理家业,在卖掉了家族遗留的渔场和绸缎庄后,似乎又为一些染坊设计衣料图案来贴补家用。除了这两人以外,家中还有保姆佳子、女佣阿金和早苗,都是本分诚实的当地人,与主家关系也并无龃龉。
晚饭时我见到了福山先生的幼子洋平,与姐姐的乖戾孤僻不同,这是个非常可爱的孩子——天真活泼,容貌姣好,就连餐桌礼仪都学得很到位。无怪乎妙子一说到这孩子便露出自豪的表情。尽管并非亲生母亲,但任何家庭有这样一个美好懂事的孩子,都应该会忍不住想要跟他人夸耀一番的吧。
但当我看到洋平手指上缠着的止血绑带时,心中不由一紧——就是这样一个让人忍不住心生喜爱的孩子,竟然还有一股力量,打算将他带到另一个世界去?
晚餐时千代仍旧没有出现,妙子让女佣早苗将食物送上楼去。注视着早苗踏上楼梯的背影,妙子不禁叹了口气。
在相对愉快的晚餐时间结束后,我借口有些疲劳先回了房间。等关上房门,我将行李箱打开,取出罗盘、蜡烛、EMF电磁辐射探测仪、手提电脑和两枚红外线针孔摄像头,将摄像头连上电脑,其中一枚正对窗外,另一枚则固定在纸门的缝隙间,角度对准洋平的房门。我只是一个被制作成型的人偶,除了活的岁数长一些以外没有别的特异功能。而这些或新或旧的装备,多少可以帮助我判断事件的元凶。
乡间的夜色越来越浓了,白天看来分为浓艳的绯樱,在寡淡的月光下有了些许妖异的样子。隔壁的房间内渐渐传来鼾声,我将仪器全部打开,罗盘就位,在房间的四角分别点上蜡烛,静静等待着午夜降临。
时针一分一秒慢慢移动,月亮很快爬过了中天,时辰已过了丑时三刻。正当我以为今晚将会平静地过去时,异状发生了。
窗户是关上的,可是靠近窗台的蜡烛却忽然剧烈抖动起来。EMF探测仪和即时视频画面上没有丝毫动静,可是我透过窗帘的缝隙,却分明看见一团白光,从祠堂后旋转着飞了出来。
“一起走吧,一起走吧…”与妙子描述的无异,的确是小孩子边笑边唱的声音。
光球飞到庭院与大屋的连接处消失了。罗盘的转向起了微妙的变化,紧接着放在纸门边的蜡烛也开始剧烈抖动起来。我无声地凑过去吹灭它们,趴着靠近门缝——就在这时,一双短小而白皙的脚从我面前跑过。
“一起走吧,一起走吧…”欢快的声音出现在走廊上,却戛然而止。
我爬起来调阅刚才的录像,红外线摄像头不会放过任何温血生物的踪影。可是我查遍了刚才几分钟内房屋内外的影像,却没有任何热感图像出现。
就在我思考着下一步该如何行动时,连接走廊摄像头的视频图像忽然一亮——一点小小的橘红色从房内走了出来,转向大门的方向。我一惊,悄悄推开纸门探出头去,是洋平!
在漆黑的过道里,这孩子似乎完全没有要开灯的意思,只顾摇摇晃晃向大门走去。我虽然无法看见他的脸,但从背影完全可以判断出,他现在应该还处于浅睡的浑噩状态中。但让我担心的不是什么梦游症状,而是从那孩子身上,隐隐泛出的一抹淡淡白光。
被附身了。
我将纸门小心推开一点,悄无声息地挤出门去。此时的洋平已经走下玄关,打开了大屋的正门。我决定暂不打扰他,而是跟踪查看“白儿”的目的何在。
洋平蹒跚着推开大门,趁他消失于门外之机,我疾步跑过走廊,来到洋平的卧房门口——佳子还在熟睡,看来白儿的目标只是洋平。
我来不及穿上鞋便追出门去,此时的洋平已经穿过庭院,低着头呆站在祠堂面前。只见他一手抓住五色绳,一手伸向净坛上的符咒,作势便要破坏封印。
“洋平!”我跑过去抓住他的手,从怀中掏出一把艾草灰洒在他身上。白光仿佛烟雾一样消失了,洋平瘫软下来,倒在我的怀里,继续呼呼大睡。
我抬头看向幽静的祠堂,黑暗中的神龛仿佛鬼怪的一张巨口,随时等待着机会吞食掉路过的行人——犬神虽然没有现身,但白儿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妖怪是无法破坏这类符咒的,因此他便想利用洋平来除去封印,放出犬神。
三
翌日,大屋里的人们开始陆续醒来。佳子做了蛋包饭作为早餐,她看起来睡得很好,甚至向我恭维说多亏了我的到来才能安心睡觉。洋平如昨天一样乖巧地自己吃饭,他似乎有些犯困,但气色还算不错。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恐慌情绪,我决定暂时保守昨晚发生的事情。因此当妙子询问我昨晚的情况时,我只是简单敷衍了几句。
中午时分,我被勘五郎用电话叫了出去。在小镇上一家看起来十分苍老的甜品店里,我见到了顶着俩黑眼圈的阿勘,正一边戳着糯米丸子,一边心不在焉地张望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