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朱顿时放松了不少,向他道谢,心里更是吃惊不已。
她万万也没有想到,这块困了自己五百年的石壳,竟然会有这样的来历。他没打算抓她炼化,就已经是万幸了,现在哪里还敢多说什么,顺着他的口风,又唯唯诺诺了两句,忍不住追问自己其实最为关心的事:“请问道长,我要找的那个人,你可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
道士指了指东方:“他就在鸿钧上境之中。”
甄朱一怔,转头遥望他所指的方向。
穷桑黑水,天尽头,仙山渺渺茫茫,宛若浮空幻影。
向星北他就在那里。
甄朱久久地凝视,回想前世和这五百年隔着穷桑的苦苦等待,不禁痴了。
“道长,你能送我去,是吗?”
她终于回眸,用充满期待的眼神望着他。
道士摸了摸胡子,咳嗽一声:“女娃娃,你知道我是谁吗?”
甄朱仰望他的目光顿时又变得崇拜无比:“我孤陋寡闻,却也知道,道长你修行高深,恐怕连天帝见了你,也要敬你几分。”
道士对她这番恭维看起来颇为受用,哼了一声:“天帝在我陆压道君面前,算得了什么?女娃娃,你给我听好了,这六合八荒,除了我的师尊创始元灵,谁的辈分也没我高!三清知道吧,被世人奉为道门三天尊,鸿钧老祖的三大徒弟,连他们见了我,也要恭恭敬敬叫我一声师叔!原本我自然可以亲自送你进上境,只是很不巧……”
在甄朱疑惑的注视下,他面露微微尴尬。
“……当年吧,我曾和师兄打赌,我没他奸猾,上了他一个当,输了,发誓永不踏入上境,所以我不能亲自送你,不过你放心,我会安排你进去的,到了那里,你遇到你想找的人后,不要顾忌,只管放开手段引他为你动情!送你来的那只老猫说的没错,只有这样,你才能功德圆满,早日渡完这道轮回,你可记住了?”
五百年的苦苦等待,今天终于有了转机。
甄朱压住心里涌出的狂喜之情,点头。
道士面露满意之色,想了下,又说道:“本道君今天既然在这里遇你,也算有缘,我虽不能进入上境,但保你平安,却不算违背誓言。你虽在灵石玉髓里养了五百年,但道行太浅,天机未到,现在对你而言,也没什么大的作用,遇到强敌,恐怕难以自保。来来来……”
他向甄朱招手。
甄朱急忙摆动腰肢,朝他游了过去。
道士伸出右手拇指,在甄朱眉心正中点了一点,又向她传授了一句真符,说道:“日后要是遇到危险,在心中默诵三遍,如我护身,寻常法力,无法伤你!”
甄朱向他道谢。
道士点了点头,朝天打了个唿哨,远处天空尽头,很快飞过来一只巨大鹰隼,羽翅雪白,全身上下,只有喙爪两处金黄,飞到道士头顶,盘旋绕了三圈。
“送她去往上境!”
道士对着白隼下令。
白隼唳了一声,朝着甄朱俯冲而来,伴随着一阵翅膀扇出的风,甄朱还没反应过来,身子一轻,腰肢已经被白隼的爪子抓住,凌空而起。
陆压道君目送白隼抓着那条美人蛇越过穷桑,往天尽头的鸿钧上境飞去,一鹰一蛇,身影渐渐消失在云端上空,只觉千万年来郁结在心的闷气大减,忍不住再次大笑:“师兄啊师兄,当年你以我狂放为由,硬是从我手中夺走故人之子,青阳子如今修行将满万年,号为上君,我知道你想让这关门弟子代你接掌上境,偏偏上天不遂你愿,问证关头,这女娃娃隔世追夫追到了这里,她以蛇身在玉髓里养了五百年之久,媚术天成,对着如此尤物,我看你再怎么叫他修炼你那清心寡欲的破烂玄清之气!你这爱徒,原本就是我陆压道君的!”


第9章 仙缘(二)
耳畔风声呼呼,甄朱只觉腾云驾雾,紧紧闭着眼睛,一动也不敢动,被带着飞了片刻,终于鼓足勇气,睁开眼睛,发现白隼正带着她越过穷桑,俯瞰地面,黑水横斜,波涛汹汹,云雾蒸腾,西岸汇聚了无数等待渡河的人,从高空望下,密密麻麻,渺小犹如蝼蚁。
大风吹的她飘飘摆摆,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掉落,她根本不敢细看,费了老大力气,慢慢地收起蛇尾,牢牢盘缠住白隼的爪子,这才定下心神。
那座上境仙山,世人都传就在穷桑之东,然而过了穷桑才知道,实际却是遥不可及。
甄朱被白隼带着,飞了整整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的清晨,觉得耳畔风声变小,白隼的飞翔速度也有所减缓。
她再次睁开眼睛,终于看到前方不远之处,隐隐有座碧山浮于朝霞之中,云蒸霞蔚,缥缥缈缈,凌霄玉殿,似真犹幻。
她知道,那里就是修仙之人梦寐以求的鸿钧上境了。
她等待了五百年的那个人,就在这座山中。
白隼本是灵禽,道行有数千年之久,即便接连翱翔一天一夜,也丝毫不显疲倦。
甄朱和它不同。在白隼的爪子下飞了这么久,原本已经十分疲倦了,但就在这一刻,所有的疲乏都烟消云散,她睁大了眼睛,凝望着前方那座离自己越来越近的仙山,心中涌出一阵无比的激动之情。
白隼仿佛感应到了她此刻的心绪,长唳一声,猛地朝前冲去,仿佛就在眨眼之间,一隼一蛇,已经冲飞到了仙山上空,盘旋数圈,它慢慢降落,将甄朱投在一丛草地之中,随即振翅,转身朝着来时方向飞去。
甄朱目送白隼身影排云而去,定了定神,眺望前方。
正当清晨时分,远处万丈丹崖,云雾缭绕,近旁瑶草琪花,异香扑鼻,附近看不到一个人影,四周也是静悄悄的,耳畔除了淙淙流水之声,再没有半点的杂音。
甄朱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正在继续四顾,忽然,在她身后远处的某个方向,传来了一道金钟玉磐的撞鸣清音。
这声音清越而空灵,余韵悠长,久久不绝,随着清风,不疾不徐,送遍了四峰之间的每一道涧壑,又仿佛直达头顶的云霄之上,振醒尘寰。
随了这一声清音,一道朝阳蓦然从山后喷薄而出,百鸟随之出林,振翅啁啾声中,漫山的青松翠柏之间,灵禽漫步,异兽跳跃。
整个上境,仿佛突然间就这样从晨梦中苏醒了过来。
甄朱循声转头,看见就在身后远处,重重山峰之间,现出了一座琉璃山门,山门之后,宫脊层叠,殿柱通天,凌空飞舞着凤鸾仙鹤,鸣声相和,尽头之处,金光万道,紫雾瑞霓。
那道唤醒了整个上境的晨间清音,就是来自那扇山门之后。
甄朱目不转睛地看着,心砰砰地跳,一时激动的不能自已。
昨天被白隼带上了天后,她才想起了一件事。
那个自称陆压道君的道士,只告诉了她他在哪里,却没有说他是什么人。
她当时也忘了问。
但这其实也无关紧要。
她知道他一定就在那道山门之后。
甄朱拔腿就朝山门方向跑去,结果身体重心失衡,“啪嗒”一声,一头摔倒在了地上,这才醒悟过来,自己如今是蛇,不是人了。
不但这样,她还是条连双腿也变不出来的蛇。
她苦笑了下,干脆化回蛇形,朝着山门方向快速游弋而去,眼看就要攀上石阶,才刚刚碰到,眼前蓦地闪现一道金色的光环,她猝不及防,整个身体被这道光环给弹的飞出了几丈之外,最后又啪嗒一声,重重掉落在了地上。
这一摔可不轻,甄朱摔得气血翻涌,头昏眼花,刚才被金光打过的那块皮肤表面,也泛出了一层淡淡的红晕,火辣辣的疼。
她有些蒙了,等回过神,眼前那道金色光环早已经消失了。
甄朱定了定神,看向石阶尽头的那扇山门,不死心,又慢慢地靠了过来,试探着,轻轻地再去碰了下石阶。
“啪”的一声,刚才那道光环再次闪现,甄朱又被毫不客气地弹了出去,重重跌在了地上,骨头都差点散架。
甄朱忍不住痛叫了一声,趴在地上,好容易缓过了这阵疼,睁大眼睛盯着石阶,再不敢轻易靠近了,可就这样离开,却又实在心有不甘。
“你别再闯啦!小心受伤!”
身后的草丛里,忽然发出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
甄朱吓了一跳,转过头,见那里爬出来一只刺猬,嘴巴一动一动在和自己说话,接着它卷成一个球,滴溜溜地滚到她的面前,跺了跺爪子,“啪”的一声,变成了一个青年的模样,容貌憨厚,眨着两只圆圆的眼睛,关切地看着自己。
虽然甄朱自己也已经做了五百年的蛇,但乍看到这样的景象,一时还是回不过神来,等回过神,忽然想了起来,刺猬仿佛天生捕蛇为食,自忖不是他的对手,慌忙转身要逃。
那只刺猬一愣,随即仿佛明白了过来,急忙说道:“你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已经修行了快一千年,再吃肉,反而会减慢我的灵程。从两百年前开始,我就已经能够完全吃素了!”
甄朱回头看了一眼,见他望着自己,目光十分诚恳,这才松了口气,停了下来。
刺猬见她不再怕自己了,显得很高兴,急忙来到她的身边,关心地问她伤情,听她说没事,转头用敬畏的目光,看了眼远处那扇高高立于石阶尽头,可望却不可及的山门,说道:“你是刚从外面来的,想偷偷溜进去吧?我告诉你吧,山门设有结界,不是山中生灵,没有允许,一概不准踏入一步!”
甄朱这才恍然,扭头望着山门,凝住了神。
刺猬看出她眼中的浓重失望,又安慰:“不过,你来的巧,再过一个月,就是千年一次的罗天法会,到时候,除了六合八荒各路神仙应邀过来赴会,就连我们这种妖精,也被破例,允许进去旁听。”
“罗天法会?”
甄朱第一次听。
“你竟然不知道罗天法会?那你还来这里做什么?”
刺猬用惊讶的目光望着她。
甄朱呃了一声:“……我……是来修行的……”
“那就对了。你运气真好,叫你赶上了!”
刺猬热心地给她解释了起来:“上境一千年举行一次罗天法会,除了讲经布道,还会择选有缘之人入门为徒。我是在五百年前有幸搭上仙渡来到这里的,为的就是等这一次的罗天法会,现在终于快要等到,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自知资质平庸,根本没想过能被收入门中,只要到时有幸,能亲耳听到青阳上君讲经,对我的修行就有天大好处!你不要急,到时候我带你进去,你跟着我就行。”
甄朱心中微微一动,忍不住问:“青阳上君是谁?”
她一问完,见刺猬瞪大眼睛看着自己表情,赶紧解释:“……我老家又远又偏僻,是个乡下小地方,我以前从没出过远门,只听人提及过这个名字,但真的不大清楚……”
刺猬露出了然之色,郑重地道:“原来是这样!我告诉你,鸿钧老祖很早以前,收过三清为徒,三清各被奉为天尊之后,老祖就再也没有收过徒弟了,直到万年之前,才又收了青阳子做他的关门弟子。青阳子虽然和三清天尊年岁相差很远,但他道行高深,对道经黄卷,更是精通无比,这一千年来,老祖闭关修行,上境全由他主持。我听说……”
刺猬压低了声音,“这次罗天法会后,等青阳上君修行圆满,老祖就会将上境交给上君,自己云游四海,再不过问。”
甄朱听着,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我名叫乌威,你叫什么名字?”刺猬问她。
甄朱回过了神,朝他笑了一笑:“我叫甄朱。”
……
山门既然现在不能进,那就只能再等一个月了。
五百年都等了下去,再等一个月,也不算什么。
甄朱就这样,和那只名叫乌威的刺猬精成了朋友。
和乌威一道的时候,甄朱一直是用蛇形生活着的。
之所以这样,一来,是她不想用人形去面对除了向星北之外的任何异性,二来,要维持住人形,也是需要耗费灵力的。对于道行高深的人来说,这点耗费的灵力可以忽略不计,但对于甄朱这种修行,保持的久了,就会十分吃力。
所以她更喜欢变回蛇。
乌威也是一样,比起化为人形,他更多的,也还是刺猬的样子。
所以山中就多了一对经常走在一起的蛇和刺猬。
乌威知道她是雌蛇,见她生的娇弱又美丽,自己的道行比她高,在这里也生活了五百年,对于山门之外,熟门熟路,自然义不容辞地担负起了类似保镖的角色,对她非常的照顾。
甄朱从前在玉髓中被困五百年的时候,以日月精华为生,对食物完全没有需求,现在出来了,她发现自己渐渐又恢复了这种正常的生理需要——这原本也没什么,可怕的是,在吃了几天乌威背回来的野果之后,有一天,她发现自己悄悄爬上了树,盯着一对停在窝边亲热交颈的鸟爸鸟妈,歪着她可爱的圆圆脑袋,深情地看了足足十分钟,嘴里慢慢泛了一嘴的唾液。
她想吃掉它们,好想吃。
甄朱意识到这个念头的时候,被自己给吓了一大跳,赶紧拍着尾巴,弄出哗哗的响动,总算把那只两只大鸟给吓跑了,返身经过那个放了几只鸟蛋的鸟窝,她吞了几口唾液,目不斜视,从树上老老实实地爬了下来。
乌威对她终于忍住没有开荤表示了很大的欣慰,为了表示他的支持,赶紧又去摘了一堆新鲜的果子,捧到她的面前。
她不是蛇啊,不是蛇!她是朱朱,是向星北的老婆。
向星北要是知道她差一点就吃了一窝幸福的鸟爸鸟妈加鸟蛋,他还敢去爱她?
“咔嚓”一声,甄朱狠狠咬了一口桃子,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好在山中果子种类丰富,她也能用意志勉强控制住自己想要吃肉的本能,基本可以杜绝犯下这种低级错误。
但是,作为一条道行还不够的蛇,她却真的控制不住除了食物之外的别的本能。
大半个月后,有一天,甄朱发现自己浑身发痒,痒的要死,恨不得在树皮上蹭,在石头里打滚,叫刺猬精拿刺扎自己。
虽然此前没有经验,但出于本能,她也知道,她这是要蜕皮了。
前世她是人的时候,因为职业的缘故,加上天生爱美,她很注重保养,不但包括脸,还有全身肌肤。
这辈子她成了蛇,本来就低人一等了,要是再不好好保养这一身皮肤,拿什么去给他留下一个好的初见印象?
甄朱对即将到来的蜕皮感到十分紧张。
刺猬精也很紧张。
他知道蛇在蜕皮的时候最为软弱,也最容易遭到天敌的侵害。虽然他吃素,但不代表这山中所有的禽兽都和他一样,所以到了甄朱蜕皮的时候,他将她藏在草堆下面,盖的严严实实,自己在一旁守着。
甄朱躲在草堆里,经历过一个她永生难忘的奇异过程后,欣喜地发现,她发育了,比原本的身子变得大了些,玉白中泛着更加漂亮的粉色,肌肤纹理也更美了,圆滚滚,柔嫩嫩,肉嘟嘟,看起来极其可口,连自己看了,都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蛇怎么也能这么可爱,简直是犯规啊。
更重要的是,她有一种感觉,仿佛经过这次蜕变,她的灵力也有所增长——自然,不可能是很大增长,但她预感,她似乎可以从原来的人面蛇身变成完全的人了,只是估计这样会很累,可能支撑不了多久。
但这个念头,依然令她感到无比兴奋。
她当然盼着自己能够以最美的状态,出现在向星北的面前。
如果不是因为此刻刚刚蜕皮完毕,她软弱的几乎像个刚出世的婴儿,连翻个身都感到乏力,她简直恨不得立刻就幻为人形,看看到底是否真的能出来两条腿。
休息片刻,再休息片刻,等慢慢恢复了体力,她再试试。
甄朱怀着欣喜的心情,将身子蜷成一团,闭着眼睛养精神的时候,原本在近旁守卫着她的乌威,已经移到了离她至少十来步外的一块石头之旁。
他黝黑的脸庞有点泛红,心跳也加快了,有点不敢看她藏身的那个草堆。
刚才他在草堆旁守着她的时候,闻到了一种奇异的味道。
这味道非常奇怪,幽幽的,馥郁的,热烘烘的,还似乎掺杂了一丝淡淡的甜腥,很好闻,慢慢地散发出来,钻入他鼻孔的时候,令他感到脸红心跳,血液加速。
他知道这是她散出的气味。出于一种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感觉,只能屏住呼吸,悄悄离她远一点,再远一点。
他怕万一被她发现自己的异常,惹出她的生气。
乌维退到了石头边,那种弄的他心神不定的气味,终于渐渐淡了。
他暗暗吁出了一口气,忍不住又转头的时候,却被眼前看到的一幕惊呆了。
一只体型庞大无比的仙鹤,仿佛离弦的箭,从高空笔直地俯冲向下,冲到她藏身的那个草堆之上,伴随着一声仿佛发现了肥美猎物般的欣喜鹤唳,仙鹤那张尖嘴一啄,乌维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一团白生生的东西被那只鹤喙从草堆里叼了出来。
乌维大惊失色,奋不顾身地冲了上来,想从仙鹤的嘴里将她夺回,然而已经迟了,仙鹤一个振翅,飞上了天空,转眼,带着她就向山门方向飞了过去,身影越变越小,最后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乌维急的大吼了一声,朝着山门狂奔追去,希冀还能在她受到伤害之前,将她从仙鹤的口中救回。
但是,还有这样的希望吗?
……
甄朱全无防备,所谓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讲的就是她这种情况。
什么都还不知道,呼的一声,就被这只体型庞大的仙鹤给叼上了天。
她刚蜕皮出来,就和刚出世的婴儿差不多,浑身无力,根本没有丝毫的反抗能力。这和上次白隼带她来上境的体验,完全不同。这次它被鹤喙粗暴地叼着腰,在空中飘来荡去,骨头差点都要被甩断了,就在她心惊胆战,昏头转向的时候,啪的一下,被那只仙鹤给丢到了地上。
这里就是山门近旁。幸好距离已经不是很高,她掉下去的地方,也不是石阶,而是落在草木中间。
但即便这样,她还是被摔的差点昏死过去,眼前一黑,挣扎着还没回过神,腰间又是一阵剧痛,那里已被仙鹤咬住,啄了一口,血迅速地从娇嫩玉白的肌肤伤口处涌了出来。
甄朱尖叫一声,痛的几乎当场晕厥了过去,眼看这只该死的仙鹤,瞪着两只乌溜溜的眼睛,那只尖嘴又要朝自己啄下来,求生的本能令她在极度惊恐之下,突然想起那天陆压道君曾叮嘱过的话,正要念诵真符,忽然听到一声唿哨,接着,一个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赤丹,你又在干什么?”
仙鹤停住,唳了一声,仿佛在对来人显摆自己刚抓到的令它感到极其满意的珍馐美味。
刚刚试啄了一口,那个肉味,又鲜又嫩,简直不要太好了。
甄朱看到一个十二三岁仿佛刚从外归来的道童朝山门飞快地跑了过来,到了近前,看了她一眼,惊叹一声:“这么漂亮的蛇!看起来还有点灵修!上君说过,最近必有许多灵物会从八荒入山,他不在,阻止他们进入山门就是,不得伤害,你不能吃它!”
仙鹤仿佛不舍,却又不敢违抗这道童的命令,恋恋地盯着还在地上不断流血的甄朱。
“去,去,不许看了!”
道童驱赶走了仙鹤,朝着身后喊道:“上君,你快来看看。赤丹刚伤了一条蛇,它看起来好可怜,求上君帮帮它吧。”
甄朱循声转头。
一个年轻的道士,沿着那道石阶,正不疾不徐地往山门走来。他肤色如玉,发黑胜墨,英眉若裁,双眸似星,俊美出尘,身上一袭天青道袍,干净的纤尘不染,山风吹来,鼓荡起他的袖袂,飘飘似举风而行。
他仿佛刚远游归来,肩后负了一柄长剑,英英玉立,满身清气,附近林中,啾啁鸣叫着的百鸟仿佛也感应到了来自于他的气场,不约而同,就在那一瞬间,天地倏然安静了下来,只有道旁树上落英,沿他经过的石阶步道,无声地随风飘落。
甄朱定定地望着,双眸一眨不眨,雾气慢慢地盈满了她的双目。
她忘记了片刻之前那压顶而来的巨大恐惧,忘记了身体还在流血的痛苦,她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朝自己越走越近,唯恐一个眨眼,等她再睁开眼睛,他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就是她已经等待了五百年的那个人。
哪怕他现在一身道袍,跳出方外,但那一模一样的面容,她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清清楚楚地在眼前描绘出来,一笔一划,宛如镂心。


第10章 仙缘(三)
“怎的了?”
他加快脚步行到近前,向着那个道童发问。
声音是清和而沉稳的。
如果说,就在片刻之前,当她看到他朝自己走来,她还能勉强维持情绪的话,那么此刻,连在她耳畔响起的这个声音也是如此似曾相似的时候,她终于再也忍不住了。
五百年的漫长等待啊,那个原以为从此只能天人永隔的他,终于来到了她的面前。
激动、欣喜、悲伤、心酸,以及那么一丝万千人中独独只有对着他的时候才会生出的委屈,从她的心底漫涌而出,而所有的情感,最后汇聚在了一起,化为一颗晶莹的泪珠,从她蓄满水光的眼眶中倏然地滚落了下来。
“上君!它哭了!它哭了!它是不是太疼了?”
这道童名叫听风,从小喜欢和山中的小动物打交道,三天两头抱着受伤的小兽来求上君施救,青阳子早就习以为常,便看了眼地上的甄朱。
仙鹤赤丹守护山门已有千年之久,一张鹤喙尖锐犹如铁钩,刚才那一口下去,这小雌妖的腰间伤口很深。
甄朱强忍着眼里的泪花,将自己刚刚蜕脱而出的娇嫩身子紧紧地盘在一起,在他两道清湛目光的注视之下,控制不住地瑟瑟颤抖着。
颤抖,是因为疼痛,也是因为他,模样看起来可怜极了。
青阳子看着脚下这条眼泪汪汪的小雌蛇,两道好看的眉,微微蹙了一蹙,抬头,见近旁一株桃花树上,桃花纷纷飘落,便随手接了一瓣,双指轻轻一搓,花瓣就化成了一根丝带。
他蹲了下去,指尖轻轻触摸甄朱水凉的娇嫩皮肤,在那处流血的伤口处停了一停,血便立刻止住了。
他再用那根桃花所化的丝带,仔细地在她腰上受伤的部位环了一圈,轻轻缚住伤口,随即站了起来,对着道童微微一笑:“好了,它无事了。”
道童连连拍手,看了眼地上的甄朱,迟疑了下,央求了起来:“上君,它看起来好可怜,我怕它还会遇到危险,我能不能把它带回去养起来?”
刚才他蹲下来为她治伤的时候,甄朱不但清晰地感觉到了他手指停留在自己肌肤上的温热,还闻到了他因为常年身居道房而沾染上的一种仿佛沁入了他骨血里的淡淡檀息。
在蛇的天性里,应该是惧怕这种气息的。
但甄朱的反应,却很奇怪。
闻着这种仿佛带着他体温的檀息,她竟生出了一种迷醉感,浑身变得酥软无比,软的仿佛被抽去了骨头,化为了一团任人揉搓的水。
被他的手一碰,腰间的伤就不痛了,甄朱沉浸在了他的碰触和气息里,完全的无法自拔,忽然听道童说要带她回去养,心怦然而跳,睁大了眼睛,用乞怜的目光望着他,期待他能点头。
可是他的心肠,未免也太冷硬了,丝毫不为所动,连想都没想就拒了:“驭虚观里,不合豢养这种畜类。”
他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何况这畜生已经有灵,并非蒙昧之物,既然得过天地开智,那就有它自己的去处。”
道童不敢违抗,却还不舍地看着甄朱。
他的神色变得严肃了,语重心长:“罗天大会很快就要到了,到时会有门下之人的考核进阶,你虽还年幼,但也不能再这样玩物丧志,虚度光阴,要把心思用在正道。”
他教训完了道童,继续步上了石阶,朝着山门行去,头也没有回过来一下。
听风喏喏地应了,转身急忙追了上去。
甄朱怔怔地望着那个背影,一时痴了。
她是多想就这样追上去,紧紧地缠着他,再也不和他分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