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之时,他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而今归来,已近而立,家中的亲人也只剩下年迈的祖父母了。
耳边人声嘈杂,他不断地看向左右,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中寻找着,快到城门口时,他的目光定住了,随即迅速翻身而下,朝着路边走去。
一双白发苍苍的老翁老媪,被特许越过禁军等在路旁。二人相互搀扶,看着军士一排排从面前走过,眼看队列就要走完,还是不见孙儿,正焦急着,忽见一人大步走到面前,高声唤着阿翁阿婆,纳头便拜。看去,他高大黧黑,二人起先不敢相认,片刻后,才终于从他的脸容五官里依稀辨认出了旧日孙儿的几分模样,这才相信眼前所见,上前便将孙儿紧紧抱住,一时间,祖孙三人,激动落泪。
秦小虎和祖父母抱头哭泣片刻,擦去眼泪,笑道:“往后孙儿再不用打仗了。秦王殿下还特许孙儿离队,这就和二老回家,往后侍奉膝下,以尽孝道。”
“好,好,往后再不用打仗了,这就家中去……”
秦家翁媪口中喃喃念着,想起当年秦王夫妇偶投宿家中,在他们面前不过是偶提及孙儿罢了,没想到他二人始终记在心中,多年不忘,感激万分,朝前方那辆已入了城门的大车再次下跪,恭恭敬敬磕头,这才起身,被孙儿扶着,欢欢喜喜归家。
近旁之人,有羡慕的,有唏嘘的,议论纷纷,久久不散。
三日后,秦王李玄度登基,改年号景和,即日启用,向天下发布即位诏书。
在诏书中,他回顾了太祖太宗两代开山帝王和圣仁太皇太后的丰功伟绩,表示自己将守邦承业,勤勉兢畏,诞扬清正,聿致和治,开谏诤,拔茂材,大赦天下,安泰民生。
他登基后,发布的第一道诏书,是立后诏。
李玄度立爱妻菩氏为皇后,年不满两岁的幼子李桓为皇太子,将主殿迁回到了从太祖时便启用的紫宸殿,附近的晏华宫,则选为帝后的日常寝居之所。
李玄度做的第二件事,是封赏抚恤。封赏主要分两拨。一拨是此前在东都乱战中立有功劳的大臣将士,如韩荣昌、西苑令等,一拨是随他在西域立下了战功的旧日部下。按朝廷的成制,或封官进爵,或军功授田。田地的来源,除了新开荒的边郡之地,还有此前收归没入官中的原陈家、萧家等旧日的高门贵族所占的广大食邑和封地。
而那些载入了名册的在历次战事中牺牲的万千将士家属,亦得到了来自朝廷的抚恤。据说,这份厚达数尺之高的名册,还是皇后在这些年间亲自主持记录所得。
昔日流血牺牲,如今各有回报,自是理所当然。
但在这波数目庞大的封赏诏令里,也有几个引人注目的特殊个例。
其一是姜毅。
沉寂了多年的昔日大将军姜毅此番拥君归来,朝廷里的大臣,本以为他往后必将受到新帝的重用,立于朝堂,身居高位,却没有想到,新帝只委任他为西域大都护。
这个官职本也不算小,何况是新帝从前做过的事,能继任此位,也是一种荣耀。
但这只是对寻常人而言的荣耀。毕竟,那里是塞外之地,一旦被派去担任大都护,便就意味着守西域,夹漠北,风沙霜雪,远谈不上荣华富贵。
这官职,对于姜毅这种曾拥有那样身份和地位的人而言,实在谈不上是什么封赏。
姜毅却无半句微词。领命后,次日便就西出而去,远赴塞外,令人费解,引来朝臣无数的暗中议论。
第二个人,便是崔铉。
其人功过难论。从前位高权重之时,又得罪过太多的朝廷官员,如今新帝封赏功臣,朝臣都在暗中看着。最后获悉,崔铉原来根本就未曾踏入过京都一步,据说一直留在玉门关外,后来随了姜毅一道,一骑出塞。
崔铉如此结局,众人在一番唏嘘过后,皆无话可说,过了些时日,随着新朝各项事务的展开,各自忙碌,这个曾令朝廷百官见之自危的年轻的传奇人物,如一颗骤然升空又迅速坠落的流星,渐渐被人淡忘,再也无人提及。
李玄度要做的第三件事,轻徭减税,安抚百姓。
第四件事,整饬朝政,清肃官吏。
第五,彻底修通全国驿道,保证政令能以最快的速度,通达四方。
第六,精练兵马,防御将来或将再起的战事……
他千头万绪,日理万机。
但所有的这些事,做起来皆非一朝一夕能成,他再性急,也只能一步一步慢慢而来。
三个月后,这日,是圣仁姜氏太皇太后的落葬之日。
帝后携小太子,率百官至皇陵,为太皇太后举行隆重的大葬。是夜,于万寿观驻跸。
李慧儿已被封为公主,和皇后的关系极是亲近。皇后喜欢她,让她住在晏华宫旁的怡宁阁里,相距不过一箭之地,常一同出入,朝夕为伴。而人人都知,皇后又是皇帝陛下心尖上的人。
当夜,伴驾一同留在万寿观的端王妃去看李慧儿,闲话间,向她透漏了几家想要求娶她的京都高门,问她有无意愿。
李慧儿连看都没看,立刻摇头。
端王妃一怔,迟疑了下,柔声问道:“那你心中可是有了中意的人?若是有,尽管说出来,无论是谁,皇后与我,都能帮你。”
李慧儿脸庞有些羞红,立刻也摇头。
“真的?”端王妃问她。
她的心里,朦朦胧胧,其实仿佛有道影子,可是却又看不大清楚,更是抓不住。
她轻轻咬了咬唇,迟疑了下,嗯了一声,道:“多谢王妃关爱,只我如今真的无心婚事。我从小被太皇太后抚养而大,她老人家驾崩,我早改守孝。但从前事情纷乱,我无法尽孝。如今她老人家终于落葬,我愿守孝三年,以报亲恩。此事我和皇婶说过,她也答应我了。至于别的,待我孝满之后,再议不迟。”
她声音不高,但却十分坚定,神色间更无半分勉强之意。
端王妃端详了她片刻,心中暗叹了口气。
女大当嫁,如今事情落定,本该安排她的婚事了,却没有想到她自己提出,要为太皇太后守孝三年。此事,皇后虽拗不过她,最后答应了,但私下不忍,担心误了她的年华,悄悄找到端王妃,请她再以长辈的身份去劝说。
没想到她心志竟如此坚定。
端王妃心中对她更是喜欢,亦和皇后一样,愈发心疼。知自己便是以太皇太后盼她好为由再劝,应也无用,只好点头,将她搂入怀中道:“好孩子,你放心,等三年之后,定要为你寻一门天下最好的亲事!”
李慧儿摇了摇头,轻声道:“王妃莫为我担心。三年后,便是寻不到亲事,我亦无妨。我从小在宫中长大,目见之远,从未超出京都这四方之城。也是我去年随皇婶去了霜氏城,方知塞外天地之广阔,远超我从前所想。我还听怀卫讲,非但西域不是极西,连银月城也不是。银月城过去,还有许许多多的繁华盛地。大宛、波斯,更西的大秦帝国……为太皇太后守孝的这三年,我打算像四婶一样,学会西域语言,待我守孝期满,我便再出玉门,去看怀卫,还有怀卫说过的那些地方!”
端王妃起先惊讶,很快笑了起来,赞许道:“好!将来你的四皇叔说不定还能派你去做一名西出的女官!”
李慧儿脸一热,扑到了端王妃的怀里,说她取笑自己,但一双明眸,却闪烁着明亮的憧憬的光芒。
当夜,端王妃将李慧儿的话转告给菩珠,菩珠方知自己从前小看了李慧儿,彻底打消了想再将她劝回去的念头。
当夜,她将这事和李玄度说了,李玄度也颇是动容,让菩珠尽快给她安排学习语言的老师。菩珠一一答应。
夫妇在万寿观中住了一夜,第二天清早,天刚亮,便起身携子,只带了骆保等几名近身随卫,来到了熙陵。
这里便是李玄度的父皇明宗的陵寝。神道庄严,松柏肃穆。
他带着妻儿,穿过清晨的神道,入正殿祭拜父亲。
礼毕,菩珠见他起身,却还不走,依然站着,抬头凝望前方那幅高悬在上的明宗真容绣像,侧影沉默,知他或需独处片刻,便自己抱着儿子悄悄退了出来,候在外面。
骆保蹲在殿外的门槛地上,小声地和小太子说着话。
知他哄孩子有一套,儿子也喜欢他,菩珠便立在一旁,眺望着远处那片朦胧晨曦下的高原。
身后传来了骆保低低的呼唤声。她转头,见儿子似想去找他父亲,自己到了大殿的槛前,竟还爬了进去。
骆保已追上,想将小太子从殿槛后抱出来,免得打扰了殿内的皇帝陛下。
菩珠望了眼那道依然立在殿深之处的背影,心中一动,低声命他不必管了。
骆保忙放手,后退站到一旁。
鸾儿爬进了高槛,迈着两只小肉腿,晃晃荡荡地跑到父亲的身后,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了他的一条腿。
李玄度低下头,见儿子睁着一双酷似他母亲的乌溜溜的眼,仰面望着自己,口中咿咿呀呀,笑眯眯地不知在说什么,模样天真烂漫,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俯身一把抱起他,指着前方绣像道:“叫皇爷爷!”
鸾儿歪着小脑袋,睁大眼睛,盯着绣像上那个面无表情人看了半晌,终于顺着父亲的教导,含含糊糊地道:“皇爷爷——”
李玄度一笑,将儿子高高地抛了起来,随即一把接住。
这是几个月前在马车里摔了他之后,父子之间多出来的一个瞒着菩珠的小秘密。表示他对儿子的嘉奖。
鸾儿可喜欢了。
果然,他在父亲那坚实有力的臂抱中舞着小手,咯咯地放声大笑,稚嫩而纯真的欢笑之声,顿时充满了这座原本显得极是庄严的大殿,连那几分森然之一都给驱散了。
李玄度最后看了一眼绣像上的父亲,朝他点了点头,随即抱着儿子,转身大步走出大殿,迎向立在殿外正等着自己的爱妻。
他跨出殿槛,红日也从她身后东方的那片山头之上升了起来,瞬间,满天皆是朝阳,将整座山塬染上了灿烂的金红之光。
他一手抱着儿子,另手握住了菩珠的手,在朝阳里朝她粲然一笑,低声道:“走吧,回家了!”


第154章 尾声
他们的家, 是那座秦王府。
李玄度登基后,并没有将这座旧日的秦王府邸改赐给别人,但也拒绝了某些大臣提出的重修建议。
那座府邸, 依然还是他们大婚之初时的样子, 里面住了原来的管事, 另几名日常洒扫的老姆。
因为太过忙碌了,登基之后, 转眼半年过去, 夫妇还未曾回到过这里一步。
时令不觉入秋。
往年若是有必要, 每年到了这时,是朝廷开始为采选后宫做准备的时候。收录名单、初步遴选, 到明年春, 正式开始采选。
这日, 礼部尚书宋端,联名了几个大臣, 递上一道奏折, 建议皇帝陛下充盈后宫。
他们递上这道折,除了那点子只有自己心里知道的小算盘外,道理听起来, 也确实十分充分。
首先,《礼记》云,古者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
其次, 皇家嫡系如今只剩今上一脉,皇帝陛下虽还年轻, 也早早立了太子,但迄今为止, 却只有这一个小太子,后宫只有皇后一人,形同虚设。
所以,无论从礼法还是为皇帝广继皇嗣的角度来说,开立后宫,势在必行。
何况,如今皇帝陛下登基也有半年多了,各项朝政渐渐步入正道,这个时候谈论开立后宫的事,也不算是突兀。
这道联名折引经据典,言辞恳切,差点将尚书本人都感动得痛哭流涕了。谁知递上之后,竟没起半点水花。
七八天过去,御前没有半点反应。
这不大正常。
本朝开国之后,太祖为鼓励大臣进言,也是为了督促子孙皇帝勤政,立过一个规矩:任何折子,所提之事,无论皇帝是否采纳,都必须予以回复。
也就是说,这道折子,皇帝陛下要么点头,要么直接划叉,原路退回。
皇帝陛下登基半年多了,虽日理万机,案牍累叠如山,但每日宵旰临朝,极是勤政,从未违背过太祖训示,但凡奏折,最慢三天之内,必有回复。似这样一耽搁就是七八天,还是头回。
尚书不知天子到底是何态度,又不敢贸然催问,这日实在憋不住,下朝后,偷偷去寻宗正,问他可知内情。
寻宗正问这事,也是另有一个目的。希冀能说动他,好加入游说皇帝陛下扩充后宫的队伍。
谁知宗正一问三不知,被缠得狠了,道:“宋兄若不便直问陛下,何不向皇后进言?皇后贤明,必会赞成你的主张。”说罢背手而去。
宋尚书怎敢真的拿这事去问皇后,但架不住私心里想让自家那位才貌出众的适龄孙女入后宫的念头,又等了三两日,这日随众入紫宸殿议事,散后,见皇帝的心腹侍人骆保送端王出殿,便跟在后头,待他送完端王,装作无意似地偶遇,停在宫道上闲谈两句,打听起自己当日那道奏折的后文。
骆保起先一脸蒙,被他提醒,说是十天前的一道联名奏折,这才拍了拍脑门,哦了一声,恭敬地道:“想起来了,陛下当时看见了,叫我送去给皇后,说照皇后的意思办。我送去皇后跟前,没见着人,便放下了。过两日,听说皇后养的一只哈巴狗跑了来,不巧,怎么的就把尚书您的折子给叼到了窝里,待奴婢们看见夺回来,已是撕咬得不成样。皇后见了,很是过意不去,说宋尚书您位列九卿,德高望重,劳苦功劳,这把年纪了,还不愿告老休息,整日要替陛下分忧,她甚是感动。折子被那没眼力见的狗儿给咬成这样,不好还你,免得尚书您误会,以为陛下在打您的脸,她会另派个人给您回消息。”
他看向宋端,一脸诧异:“怎的,皇后还没给宋尚书您回信?”
宋端登时一张老脸通红。
他之前其实听闻过一些传言,说皇帝陛下对皇后言听计从。他半信半疑,这回上折,也是存了点侥幸之心。
如今知道了,皇帝那里,压根儿就指望不上。至于皇后,是给自己留了几分脸,才如此处理。当场便死了心,含含糊糊应了两句,讪讪而去。
骆保目送宋尚书的背影,勾了勾嘴角,转身而去。
端王妃过些天就是五十整寿,菩珠准备给她好好办个寿。这些日亲自盯事,忙忙碌碌。晚间回到寝宫里,大约亥时。
虽也很晚了,但自从他做了皇帝后,这半年来,平常这个时间,他基本人都还在前头的御书房里,忙着批阅奏章。
她方才还想着,回来先看儿子,再去前头陪他,今晚却意外地发现,他已回了,而且,仿佛先前在床上和儿子玩耍,进去时,看见他仰在枕上,儿子横他身边,一只脚丫压在他的身上。
父子二人,都已睡着。
菩珠知他这半年来的辛苦,见他已睡着,怎任叫醒他。命宫人都散了,自己轻手轻脚入内,将儿子的脚从他身上轻轻挪开,给父子二人盖上被,自己随后坐到镜前,对镜拆发,取下鬓边一支金錾发簪之时,发丝不慎被勾住了,自己也看不见,一时解不开,便拉开面前一只首饰匣的下格,想取出小剪子。
伸手时,她的目光凝定了片刻,最后拿出了放在里面的一只小锦囊,捏了捏,唇角不知不觉上翘,出神了片刻,正要放回去,这时,忽然伸来一双手,从后无声无息地抱住了她的腰肢。跟着,一个男子从后亲吻她的脖颈,口中含含糊糊地埋怨着:“你可算回来了,我等了你好久,都睡着了。”
菩珠靠在李玄度的怀里,和他亲热了片刻,随口问道:“今晚怎回得早了?是今日奏折比平常少吗?方才我本想去前头陪你的。”
她不问还好,一问,他竟停了和她亲热的动作,放开她,大袖一挥,人便歪靠在了梳妆案上,闷闷地道:“反正永远也没干完活的一日!今日我弄完了,明日又送来一大堆!天天如此!乏了,不想批了!”
菩珠转头,见他一手握拳,肘撑着头,神色懒洋洋的。
她不信他好端端的突然撂挑子不想干,跟他膝行了两步,跪在他的身前,追问他到底怎么了。
他起先不说,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直到她开始不耐烦,佯装生气,要丢下他走了,才将她揽回到怀里,说今天收到了叶霄发自西域的一道奏折。王姊几个月前已顺利生了个儿子,他如今不急着回来,想等儿子再大些,到时再带着一双儿女和王姊归京。
他们当日从霜氏城出发回京之时,王姊当时已有身孕,月份很大了,叶霄怕妻子吃不消长途颠簸,决定先留在西域,等妻子生产。
“太好了!这不是好消息吗,你怎的不高兴?”菩珠是真的替叶霄夫妇感到开心。
李玄度哼了一声,言简意赅:“他自然是好。”
菩珠如今对他的脾气,是越发了然于心。见他这表情,话说一半,忽然顿悟,睁大眼睛道:“我的陛下!你不会是嫉妒叶霄,受了刺激,心情不好,这才不想批奏折了?”
李玄度一声不吭。
叶霄竟又比他快了一步,儿女双全不说,西域那边,如今姜毅也到位了,他轻松无事。
反观自己,白天五更起身,预备早朝,和那帮子各怀鬼胎的大臣斗智斗勇,应对各种事情,晚上挑灯不眠,批阅发自全国各郡的奏折,到半夜躺下去,没睡多久,睁开眼睛,又是五更早朝,周而复始。
这些都罢了。
最令他感到郁闷的,是他和她好好亲热的空,几乎都要挤不出来了。
连她跟前养的那条哈巴狗,都比自己这个皇帝的日子过得舒心。
菩珠哭笑不得,心想要是被那些大臣知道英明神武的皇帝私下是这样子,怕个个都要晕倒了。
她正想先把他的气给哄顺了,今晚让他早些休息,李玄度忽看见了她方才搁在案上还没收回去的小锦囊,一眼便认了出来,拿起来捏了捏,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姝姝,从前可是你想当皇后,哄我做皇帝的。你如今也看见了,我累死累活。你当如何补偿我?”
菩珠听他竟拿旧日之事威胁自己,脸一热。
“罢了,你看它不顺眼,我扔掉好了!”
她说完,伸手去夺。
李玄度手一晃,她夺了个空。只见他叹了口气,自己将东西放了回去。
“算了,留着好了。我不和你计较。”
菩珠跪在他的身前,双手慢慢地攀上他的脖颈,凝视着他的眼眸,红唇缓缓地贴到了他的耳边,娇声唤他:“陛下……玉麟儿……”
她感到他身形微微一顿,用愈发柔软的声音继续和他低语:“我是想做皇后。但只想做你一个人,玉麟儿的皇后。你为了我,再辛苦一下,好不好?”
她咬了咬唇,将自己那一副玉软花柔的身子也贴到了他的怀里。
“你想怎样,我都答应你,我定会好好服侍你的……”
李玄度想起她在帐帏里的“服侍”,顿时骨酥筋麻,片刻前的郁闷之情也不翼而飞了。
他感到口干舌燥,喉结滚动了一下,咬牙,忍着倏然勃发的欲望,转头看了眼床上正酣眠着的儿子,亦附唇到了她耳边,用充满诱惑的沙哑嗓音道:“罢了,我再坚持就是了。只是姝姝,日后你想做太后,那是不可能的。等我将来做了太上皇,我封你做女道君,你陪我,咱们双修入道,如何?”
菩珠被他这般搂着哄,整个人骨都似被抽了去,软软地倒在了他的怀里,意乱情迷,他说什么都成,只闭着眼,轻轻地嗯个不停。
李玄度终于心情大好,笑吟吟将怀里这柔弱无骨娇艳无双的皇后一下压在了梳妆案上,掀起她的凤裙,俯身就她,正打算今夜狠狠要她,各种花样要,要个够,大不了明早推病不早朝了,谁知乐极生悲,还没碰到她,自己手肘便不小心打翻了梳妆台上摆着的一支美人瓶。
瓶掉落在地,四分五裂,发出的声音顿时将床上的鸾儿弄醒了。
他爬了起来,在床上找父皇,找母后,见不到人,连阿姆和骆保也不见了,最后一个人坐在床上,揉着眼睛,无助地呜呜哭了起来。
李玄度无可奈何,只好松开了菩珠,看着她丢下自己奔了进去,抱住儿子哄。
鸾儿看到母亲回来了,一下就不哭了,小脸蛋贴着母亲的怀,慢慢地,又打起了瞌睡。
李玄度出神地看着,退了出去。片刻后,阿姆便笑着走了进来,示意菩珠放心去,表示晚上自己会带着小太子睡。
菩珠看向李玄度,走过去低声问:“这么晚了,你要带我去哪里?”
李玄度往她肩上罩了一件披风,替她系好带子,又戴上帽,这才握住了她的手,含笑道:“去了就知道了!”
菩珠也不再多问。仿佛一个夜半冒险的公主,怀着快乐的心情,随他带着自己,出了宫。
夜色之中,一辆遮挡严密的便车,从皇宫的一扇侧门里出去,在一队近卫的随扈下,朝着京都承福里的方向驶去。待马车停下,菩珠被李玄度抱了下去,站稳脚,扒拉开帽子,看见了那两扇熟悉的大门,方顿悟,惊喜不已,倏然仰面看向他。
居然是秦王府!
李玄度低头,将脸靠向她,耳语道:“方才我忽然记起,咱们从前的新婚之夜还少一个洞房。所以带你来了。”
菩珠心啵啵地跳。被他牵着手走进去,看见熟悉的管事带着仆役列队站在门后笑脸恭迎的那一刻,,竟真的生出了一种自己仿佛真的是他新娘的感觉。
或许,他亦是相同的心境。
还没走到他们旧日的寝堂,李玄度便似迫不及待了,将她打横,一把抱了起来,快步入内。
他们出发来此,人还在路上,骆保早就带了一队人手,快马先行来到这里,与管事一道,准备迎接帝后今夜在此留宿。
屋内,一对红烛高烧,那张大床之上,铺好了柔软的猩红锦被。
李玄度抱着菩珠,一把撩开那静静落地的红帐,将她放在床上,自己便就跟着卧在了她的身边。
两人凝望着对方,头和头渐渐地靠了过去,最后面颊相贴,四唇相碰,亲吻在了一起。
这一夜,寝堂里红被翻浪,颠鸾倒凤,二人皆畅快无比。要了她两次后,李玄度抱她小睡了片刻,只觉精力无穷,犹如少年,很快便又醒来,将她也弄醒了。
她还困顿,星眸半睁半闭,迷迷糊糊任他为所欲为,忽然,感到他拍了拍自己的脸。
她暗叹口气,努力地睁开眼睛,见他竟又兴致勃勃地起了身,穿好衣裳后,不由分说,笑眯眯地帮她也一件件地穿上衣裳和鞋袜,最后将她抱了起来,转身走了出去。
骆保打着一盏宫灯,静静地走在两人身旁的路边,照着夜路。
菩珠还是有点困,脸压在他的怀里,任他抱着自己出了寝堂,在月下的后花园里一阵穿行。
忽然,她明白了过来。
他是想带自己去放鹰台!
想起那个地方,她所有的困意都不翼而飞了,立刻睁开眼睛,扭着身子,从他怀里一下挣脱了出来,站定后,便朝前飞奔而去,到了那扇院门之前,抬手一把推开,继续往前奔去。
李玄度一愣,随即反应了过来,大笑,抬脚立刻追她。
她提裙在前头跑,他在后面追。二人犹如一双少年男女,在月下笑着,相互追逐。
“嗳——嗳——陛下!皇后!当心些,小心绊了——”
骆保打着灯笼在后头追,又不敢靠得太近,实是为难。
这里,那曾爬满道路的满园荒草,在这半年间,已被管事带着人清理干净。树木也都修剪过了。夜晚的空气,甘甜而凉爽,漂浮着若有似无的木樨芬芳。
菩珠一口气奔到高台的那段玉阶上,提裙还想继续往上跑,被身后三步并作两步追来的李玄度一把抓住了。
“看你还往哪里跑!”
他竟开始呵她的痒,故意摸她极是敏感的腰眼。
她也实在是跑不动了,一边喘气,一边拼命躲他的手,向他讨饶。却哪里躲得开,他也铁石心肠,不放过她。最后她整个人都要笑得快脱力,软在地上,他才终于放过了她,将她一把抱了起来,迈着台阶向上,最后坐在了阶顶之上。
菩珠靠着他休息,终于渐渐地平下了呼吸。
他也不再和她闹了,与她并肩而坐,坐了良久,菩珠仰头,望着头顶的星空,忽然想起了从前那一夜的旧事,那么久了,还是有些面红耳赤,忍不住双手捂脸。
“你在想什么?”他柔声问她。
那么丢脸的事,她不想他记起来。
他要是记起来,必又嘲笑她。
“没什么!”她摇头。
他将她的手拿开,指端住她尖俏的下巴,脸靠了过来,端详着她。
月光下,只见他容颜若玉,挑了挑眉,轻声道:“我知道。你不是在想,我从前在这里还欠你一回。你想我还你的债?”
菩珠起先一愣,但很快,明白了他的所指,脸愈发热了,急忙摇头:“没有,你别胡说……”
“你有。”
他笑眯眯地脱了身上的大氅,铺在身后的平地之上,不由分说,放她躺了上去。
“我欠你的,今夜一并还了……”
“不要——”
这甜蜜的拒绝,与其说是拒绝,还不如说是邀约。
李玄度看着月光之下,她紧紧闭着眼眸的迷人模样,只觉一阵血脉偾张,心里再一次地坚定了明早绝不早朝的念头,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用自己的身体,温柔地覆住了她的身子。
肌肤相贴,正心旌动摇,如痴如醉,忽这时,耳畔听到头顶传来一阵翅膀扑动的声音。似有什么大鸟飞了过来。
李玄度略一迟疑,慢慢抬头,目光定了一定。
放鹰台的顶上,竟赫然立了一只玉雕。
今夜月光明朗,他一眼就认了出来,这只玉雕,便就是几年前他曾放飞过的金眼奴。
他本以为,它再不会回来了。
却没有想到,此刻竟会在这里,再次见到归家的金眼奴!
只不过此刻,它冷傲地站在两人的头顶之上,两只眼睛就直勾勾地盯了过来。
这令李玄度感到有些不适。
怎么办,是停下,还是不管不顾继续?
他正天人交战犹豫不决,菩珠发觉他突然停下,睁开眼睛,看见了玉雕,愣了一下,很快便想了起来。
这便是从前他们在秋狝之时放飞的那只玉雕。
记得李玄度告诉她,他小时候就养着它了。
“金眼奴!你也回了!”
她惊喜地叫了一声,抬手就要推开李玄度。
李玄度登时不高兴了,将她又一把压了回去,手蒙住她的眼睛,低声命令:“别管它!咱们继续。”
菩珠在他身下摇头。
“不要……它在看着呢……”
“看就看。它都不羞,我怕甚!”
金眼奴起先一直倨傲地看着自己脚下的男主人和女主人,看了片刻,大约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无奈地扭过头,将脑袋压在了一侧的翅膀下,眼不见为净,睡觉。
这一夜,皇帝陛下后来又转战回到寝堂,终于如愿以偿,在和皇后胡天胡地了一夜之后,第二日睡到日上三竿,完美地错过了早朝。
反正已是误了,索性再误半日。半年也就放纵这一次,天塌不下来。
等明日吧,明日,他一定五更再起,为了他的皇后,努力早朝,做一个神武明君……
皇帝陛下转头,看了眼趴在自己身边还沉沉酣眠着的小娇妻,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翻了个身,闭目,再次将她搂住,心满意足。
雨绡烟帐,水精帘动,玉屏深处,正合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