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低地笑,强行又“帮”了片刻,方意犹未尽地放开,躺在她的身边,和她相对而卧,儿子就在两人中间。
她看儿子,他看她。
“你瞧,他才刚出生,鼻梁就那么高了,等长大后,不知会有多好看啊!”
半晌了,她的眼睛就一直黏在她儿子的身上,自己卧她对面,相隔不过咫尺,她就是没看过来一眼。
连此刻和他说话,眼睛都不抬,依然落她儿子的脸上。
李玄度心里有点酸。瞄了一眼。
这小儿……
皮肤舒展了,变得白白嫩嫩,天庭饱满,睫毛卷翘,小嘴巴红嘟嘟的。
好像是比刚出生时要好看一点,但也就那么一点点而已。
他忍不住说:“没你好看!”
菩珠终于觉察他语气有点不对,抬眸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悟,朝他招了招手,等他靠过来,亲了亲他的脸,柔声道:“你也好看。”
李玄度心里终于舒坦了,趁机想要吻她,菩珠却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推开他,问儿子如何起名,他可有考虑了。
李玄度仰面躺了回去,沉吟片刻,说:“桓桓虎貔,策功茂实。既是儿子,起名桓,小字策茂,如何?”
他说完,菩珠便明白了。
“桓”,寄威武刚勇之意,给儿子起名,她没有意见。
但这小名……
不是不好,也不是她不懂李玄度的意思,只是心疼儿子。
从前她一心盼望生子,儿子有所作为,好成为她实现梦想的有力倚靠。
如今终于真的有了娇儿,看他吃饱了躺在身边,酣眠中还不忘吸吮着小手的模样,心中爱意满满溢出,只想他能平安健康,而不是刚出生,就要背负上当父亲的施加给他的压力,将来定要建功立业。
她忍不住抱怨:“你自己小时候可是浪荡得很!怎就这么狠心,我儿子才出来,你就要他策功茂实?”
李玄度哑然失笑:“好,好,是我错了。那你说,给他起个什么小名好?”
菩珠说:“叫鸾儿如何?”
李玄度念了声,想了一下,道:“女床之山有鸟,其状如翟而五采文,名曰鸾鸟,见则天下安宁。”
他点头:“好,就听你的,叫鸾儿吧。望天下安宁,我的儿子,他真正能享受太平,日后再无战事。”
菩珠嗯了一声:“我便是这个意思。”
李玄度望着她,心中只觉爱极,又亲了亲她,低声道:“我去和你阿姆说一声,晚上我就睡这里,陪你和鸾儿。”
阿姆给他另外收拾出了一间屋,想自己陪菩珠睡,方便夜间照顾,没想到他不搬,只好在这屋里给他另外铺设了一张床榻。
这一夜,阿姆原本很不放心,怕他应付不来。结果鸾儿极是乖巧,醒了吃,吃饱又睡,不闹大人,一夜顺利。李玄度自此夜夜得以能和娇妻爱子同眠,盼着满月的日子早日到来。
东狄这场蓄谋已久的战争计划遭受大挫,西域那边有叶霄坐镇,无需他立刻回去。他没出郡城,陪陪月子里的娇妻,逗弄一下渐渐学会和大人咿咿呀呀的儿子,或和还留在这里尚未回去的怀卫骑马射箭。这一个月来,算是他这一年来过得最为闲适的一段日子了。
而与这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京都局势。看每日不断传来的各种消息,局面日益严峻,甚至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李承煜为保京都竭尽全力,用了各种手段,奈何时运不济,似连上天也利沈旸。
先前,在他调回北疆的部分军队后,朝廷人马一度占了极大优势,他信心也随之大增,派陈祖德与韩荣昌兵分两路,共同攻击叛军主力,务必围歼。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一场夏日暴雨引发了道路阻塞,陈祖德的人马被拦在路上,误了和韩荣昌合围作战的计划。
不但如此,数日之后,当陈祖德终于绕道赶去目的地,沈旸又料到了他的行军路径,设下埋伏袭击,陈祖德败,被俘之后,为求活命,竟带着手下七八万的兵马直接投降了过去。
不仅如此,他还以自己的口吻再向天下各郡发了一道檄文,痛斥李承煜弑父杀君的罪行,称他为天大最大之公敌,说自己如今拥楚王孙继承大统,乃自拔以归,并劝朝廷官员效仿自己,早日弃暗投明。
消息传到京都后,李承煜在端王的提醒下,终于想到了被朝廷弃用多年的姜毅。待派人想要将他急传入京重新起用,却得知他已去了河西,拿下靖关。
叛军节节逼近,已是攻打到了雍州一带,只要夺下雍州,便就逼入京畿。
而此时,作为皇帝,他声名狼藉,几四面楚歌,更是无路可退。
不但如此,朝廷的政令也无法下达地方了。除了已投降叛军的位于东都打往京都路上的郑州、洛州等地,其余各州郡,虽未明目张胆投靠,但无不观望,对朝廷要求派兵运粮的指令皆是置之不理。
李承煜暴怒,不顾郭朗等人的劝,决意御驾亲征。
上个月,他亲自统领手中的最后一支军队与韩荣昌汇合,以图力挽狂澜,作最后一搏。奈何威信尽失,在雍州与叛军遭遇后,作战没多久,手下一名一直受他信用的禁军将领竟趁夜带亲信闯入营帐将他羁押,随即连夜叛逃,将他送往沈旸大营邀功。
待韩荣昌获悉消息,已是追赶不及。权衡局面之后,为免京都大乱,朝廷彻底崩溃,下令严格保守消息,不准外泄,自己死守不退,力保京都,同时派了亲信,向京中的端王火速秘密送去一封手书。
京都之中,此刻表面看着还是一派祥和,街面上的店铺也照常开门,但街上走动的人,却比往日少了许多,民众躲在家中,无事皆不出门,街头巷尾,传叛军就要打来。
民间如此,朝廷里的文武官员更是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皇帝离开前,将朝政交给了郭朗和姚侯二人,命共同掌事。郭朗没两日便染病,将事转给姚侯,自己在家养病,闭门不出,谁也不见,包括他那些整日想要上门求问应对的诸多门生弟子和京中官员。
这日,当他收到了安插在前线的密探发来的密报,获悉禁军叛变皇帝被俘,大惊失色,愣了半晌,回过神后,第一件事就是派人立刻去探查姚侯动静。
出了这么大的事,自己既知道了,姚侯那边,不可能毫无察觉。
他很快被告知,就在今日,宫中传出了一个好消息,皇后有孕,昭告群臣。
郭朗断定姚侯会来找自己,果然,很快便等到了前来探望自己病情的姚侯,于是撑着病体,见于书房。
姚侯关心了几句他的病情,随即告诉他皇后有孕的好消息,接着向他拱手求告,说他是百官之首,威望无二,希望他能和自己一道出面,趁着皇后怀了龙种的这个大好机会,安抚朝臣之心,稳定后方,以渡过难关。最后还说,等皇子出生,日后必拜他为师。
郭朗面上无不答应,心中却是一清二楚。
皇后这个时候突然有孕,必是姚侯放出的假消息。
他和自己一样,知道皇帝此番凶多吉少,怕是不可能回来了。
经过这半年战事,到了这个时候,朝廷和东都的局面比较,已是一目了然。
在东都,早先作乱未遂逃走的长公主李丽华以姑祖母的身份支持楚王孙上位,沈旸为摄政王。不但如此,叛军已控制多个州郡。而朝廷这边,因为陈祖德带的恶头,不断有官员举家投向叛军,沈旸那边的声势,日益壮大。
京都日后若当真被破,别人谁都能投沈旸,唯独姚家,想投也不可能,只有死路一条。
如今皇帝又出了这样的事,他已是无路可走,只能寄希望于韩荣昌。若守不住,只能认命。但韩荣昌若是守住了,甚至有希望平叛,到时候,等他女儿十月怀胎满了,“生”个太子出来,他姚家便可继续执政。
他又担心靠他一方撑不住这个局面,这才过来,想把自己也拉拢过去。
郭朗表面不动声色,一口答应,送走了姚侯,独自沉吟了许久,最后终于下定决心,趁着深夜从郭府侧门出去,乘了一顶小轿,来到端王府邸,求见端王。
端王昨夜收到了韩荣昌的手书,心惊肉跳,一夜无眠,此刻还在书房中想着心事,忽闻郭朗来寻,有些意外。
他和郭朗素日并无多少往来,泛泛之交而已,这个时候,前些日一直抱病不出的他突然深夜来访,意欲何为?
他沉吟了下,命下人将郭朗带入,自己迎在书房外,见面寒暄过后,也不拐弯抹角,径直问他何事。
郭朗脸色灰败,从座上起身,颤巍巍地朝他拱手,泣道:“前线有报,陛下落入沈旸之手,怕是凶多吉少了!韩将军独力,恐也支撑不了长久,京都岌岌可危。那沈旸乃国贼,狼子野心,将一不知何处寻来的傀儡之子说成是皇孙,便就妄图混淆是非,号令群臣。朝廷如今诸多官员,受陈祖德之惑,即便未曾叛逃,亦心存叛念,郭某痛心疾首!思深受数代皇恩,值此国难之际,不敢独善己身,故今夜来见端王殿下,有一言相告,乃肺腑之言。”
他顿了一顿:“如今之朝廷,惟一人能救!”
端王心跳微微加快,却依然面沉如水:“何人?”
“便是秦王殿下!他乃明宗幼子,先帝亲弟,陛下之皇叔。如今之局面,只有请他前来主持,方可荡清乱逆,安定乾坤!”
端王看着郭朗,心中也是雪亮。
日后沈旸入京,郭朗不至于会被清算,但想继续保有从前的地位,怕是不可能了。
但若是秦王李玄度上位,不说别的,以他和王妃从前的关系,想来李玄度也不会不给他几分面子。
果然是头老狐狸,只怕早就已经有了此念,这才在李承煜一走便就托病不出。
不过这样也好,和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有他一道,也更方便行事。
端王点了点头,站了起来:“太傅之言,亦是本王所想!韩将军前线告急,恐怕京都不保,亟盼秦王解难!”
第134章
次日, 京都三品以上的朝廷官员以及宗室勋贵共数十人,包括姚侯在内,齐齐收到来自端王的消息, 道他那里有关乎朝廷安危的重要之事亟待与众商议, 请众人过府一叙。
端王份位极高, 但平日很少参与朝事,如今这种危机时刻, 他突然出面公开聚议, 且还如此放话。众人虽心存疑虑, 但也纷纷赶去,聚在王府议事堂中, 等待端王之时, 相互谈论时局和前方战事, 无不忧心忡忡。
姚侯最后一个到的,被王府管事请入上座。他坐下后, 便闭目静坐。众人见他如此, 想起昨日传出的皇后有喜的消息,又见郭太傅没来,慢慢安静了下来。
端王很快露面。开门见山, 说他收到了来自韩荣昌的急报,今上不幸,落入沈旸之手。叛军如今兵马之数不下二十万,声势逼人, 前方战事极是吃紧,韩荣昌独力恐怕无法长久抵挡, 京都局势危如累卵。
群臣无不震惊,有人流泪泣拜, 有人呆若木鸡,也有人痛骂沈旸不得好死。
姚侯神色阴沉,依旧一语不发。
一阵乱哄哄过后,端王又道:“韩将军给本王来信之目的,乃是盼望宗室在此国难之际出面,速将秦王迎入靖关,救难平叛!”说完,将韩荣昌的手书传递示众。
众人争相传阅,看完了,虽心中恐惧不安,恨不能立刻就将秦王请来,但却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起先谁也不肯开口表态。
须知,皇帝在御驾亲征之前,是将朝廷之事交待给郭朗和姚侯二人的。今日郭朗虽没来,但姚侯在。
这么大的事,没有姚侯点头,他们怎敢先开口?纷纷望向姚侯。
端王也开口问姚侯,该当如何,秦王请还是不请。
姚侯心中矛盾不已。
他没有想到,李承煜凶多吉少的消息,竟这么快就传到了京都。
一旦将秦王李玄度请入关中,待平叛之后,对姚家来说,便是后患无穷。
但若不将他请来,韩荣昌万一真的守不住,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他心里再清楚不过。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为今之计,只能先行让步。
幸好,昨夜与郭朗的见面,令他感到稍稍安心了些。
虽说如今李承煜弑父杀君的流言传得已是天下人尽皆知,但那都是东都叛军一面之词,又无真凭实据,做不得数。只要皇后将来能“生”出龙子,道义宗法,便就在自己这边。日后极力笼络郭朗,只要他能和自己站一起,也不是没有一搏的可能。
他终于抬眼,咬着后牙槽说端王位高,是宗室之首,此事由他定夺便是。
端王点头道:“关于此事,本王亦特意问询过郭太傅。太傅虽抱病今日缺席,但意思与姚侯无二。既如此,本王便就做主,即刻修书,请秦王速速入关平叛救难!”
众人齐声赞同,事情便就定下。
端王当场以宗室之名手书一信,请姚侯与其余人,于信上逐一签名,捺上手印,最后装封,打上火漆,派人经驿站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出去。
这信在路上日以继夜,不过走了四五日,便就送至河西,投到李玄度的手上。
这一日,恰是他长子满月的日子。
河西战事方歇,疮痍未平,关内更是战乱不断。爱子的满月之礼,他也未大办,只设了一席家宴,将姜毅杨洪等人请来小聚罢了。
菩珠这日亲自抱着爱子出来见客。她明眸皓齿,生子非但不损她的美貌,反而令她看起来比从前愈发风致嫣然。至于襁褓中的乳儿,更是玉雪可爱,谁见了,都忍不住想要抱上一抱。
堂中正欢声笑语之时,那信送到了。
李玄度看完,当时并无异色,与人笑谈如常,待家宴过后,方将姜毅请到密室,叫菩珠也同来,将信展给他二人看。
菩珠看完信和信末那一长溜的联名,心中便有一种感觉。
只要李玄度这一回平下叛乱,那个位子,或许便就属于他了。
这一刻,她原本应当很是激动。毕竟,这一辈子,从她睁开眼的第一刻起,她心心念念的目标,便就是重登皇后之位。
如今这位子看着越来越近了,她竟没什么感觉,近乎心止如水。
甚至这一刻,她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他又要走了,下回等再见面,也不知是何时了。
她心绪有些低落,但面上并无表露,只凝神听着他和姜毅说话。
姜毅前些时日带着一支军队一直驻在玉门关外的漠北,方前几日才回河西。见信后,也无多话,只起身,对着李玄度肃然行礼,随即道:“魑魅魍魉兴风作乱。兵连祸结,苦的全是百姓!殿下你出身皇族,且为太祖之嫡曾孙,值此国祸家乱之际,便是没有今日这信,平叛弭乱、还民以天下太平,亦是殿下义不容辞之责!姜毅必守住漠北,叫胡虏不能再窥伺河西半步,殿下不必有任何的后顾之忧,请速入关!”
李玄度转头,望向了菩珠。
菩珠压下心中涌出的不舍之情,对他微笑道:“义父所言极是。你放心去,我会照顾好自己和孩儿的。”
李玄度方回头,朝姜毅还了一礼,郑重道谢。
沈旸为这场大事,暗地已筹谋多年,东都自立朝廷后,声势浩大,滚雪球般不断吸纳叛军,加上陈祖德降去的人马,如今已是号称拥兵二十万。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朝廷军越打越少。其余的地方郡兵,如今大多也在观望。
朝廷军从一开始占据优势,到如今,韩荣昌手下能听用的人马,据端王信中所言,不过五六万而已,如今再加上李玄度的两万河西兵马,总计七八万而已,不到叛军一半的数目。
李玄度领兵入靖关之后,菩珠依然留在河西。关于他平叛的消息,渐渐地,一个一个地传了过来。
他是这一年的十月出发的。十一月,他领河西军抵达雍州,与韩荣昌汇合。当时,已苦守多时的朝廷军无不欢欣鼓舞,韩荣昌向他下跪请罪。
李丽华不久前派儿子韩赤蛟来此游说他投降,他将韩赤蛟给绑了,未再放他回去。此刻把人一并交了出来,请秦王裁罪。
李玄度命他看好韩赤蛟,勿再令受其母摆布,又告诉他,自己出发入关之时,王妃不但平安诞子,儿子也已满月,刚办过满月酒,还叮嘱自己转告,待平定叛乱之后,她必补他一杯满月之酒。
韩荣昌闻言感动不已,痛哭流涕,当场发誓,往后再不行差踏错,做对不起王妃之事。
一个月后,这一年的年末,李玄度领兵,与沈旸叛军战于雍州永乐。
次年春二月,双方战于虢州。
四月,战于桃林。
桃林一战,是李玄度所领的朝廷军与沈旸东都叛军之间的一次正面大战,或可称之为决战。
在这将近半年的时间里,双方经过前几次的相互试探,到此战,皆用尽全力。战事延续长达半个月之久。
纵然沈旸心思缜密,其本人亦是大将之才,奈何叛军本就是乌合之众。不说别的,就陈祖德投向他的那六七万人马,便不是真心效力,如今见秦王来了,势头日盛,双方作战,又岂会真正以命效力?
而反观此战的另一方秦王,自他入关后,各郡的地方兵,其中不少是姜氏从前的旧部,知姜毅如今也投了他,纷纷效仿。至桃林一战,他兵马日盛,几可与叛军持平了。天时地利人和可谓占尽。战事还没结束,陈祖德原本投向沈旸的那些人马便中途倒戈自己跑了回来。东都叛军惨败,沈旸最后只能领着剩余的残兵败将退出雍州,退往东都。
至此,经过将近半年的战事,双方攻守彻底易势。叛军的力尽之势显露无疑,起初俾睨天下的雄壮之气,更是荡然无存。
这一夜,退兵路上,驻于一个名叫鹿桥驿的地方。
此间大河横流。为防万一,他曾提早布局,如今竟真的派上用场,叫他控制住了大河渡口的天堑,这才得以将李玄度的追兵暂时挡在身后。
他已连着数夜未能合眼,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又收到来自身后东都的消息。
李丽华与楚王一派的人,为了争夺东都的实际权力,在他领兵攻打京都的这半年间,双方不止暗斗,竟还相互陈兵,血溅大殿。
他愤怒不已,命人代自己立刻先行赶回东都,控制局面。
这一夜,深夜,在确定追兵已被挡在渡口那端,暂时无法过河之后,他闷闷饮了半夜的酒,倦极,亦无心女色,屏退婢女,独自在大帐中朦朦胧胧合眼睡去。
许是醉了酒,他竟做梦,梦见了那个女子。
对那个女子,连他自己亦是不大明白,他到底所图为何。
初时,自是惊艳于那玉容花貌的美色,至于她的身份和地位,更令她魅力倍增,他生出了占有之心。
那个时候,他正当身份煊赫,权倾一时。而那个拥有她的男人,秦王李玄度,除了他那听似高贵的头衔和身份,论权力根本无法和他相比,甚至,在他的头顶之上,还悬有一把随时便会落下的刀。
她却不假辞色地拒绝了他的示好。
他在她那里受的不止是挫败,还有羞辱。
一向自负精明、算无遗策的自己,那回,竟也会被她美色所迷,击晕后任其摆布。
倘若那个时候她趁机杀了他,这个世上,如今恐怕早已没了他这个人。
那一次的经历于他而言,犹如奇耻大辱,他生平首次,亦是唯一的遭遇。但那之后,他想要得到她的心思,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变得愈发强烈。
得到那个女子,叫她臣服于自己,变成了一个盘踞在他心底的巨大执念,从未曾消失。
在他原本的计划里,拿下京都之后,他以摄政身份号令天下,强权之下,万物可摧。
只要除去了李玄度,失了依靠,想得到她心,是迟早的事。待他准备周全,日后取代李氏,开立新朝,他必封她为后,给她无上荣耀。
但他没有想到,东狄人如此无能,令他的计划功亏一篑,如今陷入了如此的困境。
他在梦中,仿佛再次闻到了女子那一头乌发里的幽幽香气,历久不散。醒来,睁着一双泛着血丝的眼,微微出神之际,帐外传来求见之声。
他定了定神,缓缓起身,命人入内。
来人是他的那个亲信,当日奉命去河西寻她,却被李玄度割去一耳,放了回来。
两个月前,沈旸派他潜往东狄,催促肃霜汗尽快再次发兵。
他长途跋涉,此刻方赶了回来。
沈旸见他脸色沉重,心中的不详预感,变得愈发强烈,问肃霜汗如何回复。
他递上回书。
沈旸看完,脸色僵硬无比。他想起自己方才赶回来进入大营之时的入目所见,到处一片颓乱之态,知大势已去,恐难逆转,咬牙下跪叩首,劝道:“主上,东狄战败,内讧不断,肃霜汗短期内不敢再出兵南下了。东都里的那些人,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为今之计,主上不如携了所得之金银珠宝,去往东狄。趁各部纷争,凭主上与肃霜汗的关系,到了那边,必能封王,大有所为,将来等待时机,卷土重来!”
沈旸一语不发,半晌,神情渐渐狰狞,双目赤红,眼底犹如渗血。
叫他放弃这大好河山,逃往漠北的不毛之地,茹毛饮血,苟延残喘,在冰天雪地中似狗一般地和人争食,或将还被追击而上的李玄度打得到处逃窜?
这不可能。
他宁愿全力一搏,哪怕天不助他,死,也不愿如此苟且偷生!
第135章
东都平原三面环山, 只要控制住这条大河,山关不破,凭了数郡的百万人口和这片富饶之地所能贡献的赋粮, 应当能够与京都长久地对峙下去。
天授三年——自然了, 此为京都这一方的年号, 对于去年叛乱、另立朝廷的东都来说,是正元二年。
这一年五月, 桃林大战方结束不过数日, 李玄度看破沈旸计划, 没留给他任何的喘息机会,在他渡河败退到鹿桥驿后, 面对渡船皆被叛军收毁的现状, 彻底放弃辎重, 精选了一万人马,令每人只带够三日的口粮, 在附近百姓的支援下, 借临时拼凑出来的数百条民舟连夜渡河,急袭推进,连续两日奔袭百里, 最后追上沈旸军队,兵分两路,突袭大营两端,南北夹攻。
当时正是深夜, 莫说叛众,便是沈旸, 亦未想到李玄度竟如此快便追了上来,夜间也根本无法探明到底来了多少人马, 只两头遭打,一时间根本无法组织对战,几半数的士兵不战而降,最后靠着一支他自己的亲兵方杀了出来,边打边退,带着只剩万余的残兵,连夜退入了东都。
长夜难明。
他双目血红,身上的明光铠碎裂,脸容染着未拭净的残余的污血,一手紧紧抓着腰间那杀过不知多少人的青锋剑柄,独自立于皇宫摄政殿旁高达百尺的章台之上。
头顶,是看不到半点星光的漆黑夜空,脚下,如临万古深渊。
狂风大作,掠过章台,他身躯被吹得摇摇欲坠,仰头,几欲狂啸。
只要往前踏出一步,一小步便够,一切耻辱,都将彻底离他而去。
宫人奔了上来传话,道群臣获悉他深夜返回,悉数皆赶来拜见,此刻已是聚在下面的摄政殿中等他。
沈旸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缓缓转身,迈步下了章台,走向那间宏宇的大殿。
殿内灯火如昼。
他尚未走到,便听见里头传出一阵激烈的争执之声。无外乎依旧是为那空出来的大司农之职该由何人担任而争吵不休。两方一方以来这边之后被封为了大长公主的李丽华为首,另一方,则是小皇帝的舅父刘国舅等人。两边争执激烈,甚至连沈旸的到来亦毫无觉察。
他停在殿口,冷眼看着这一群仿佛鬣狗露出了犬齿在不停相互撕咬的人,看了片刻,走了进去。
众人发现他现身,争吵停止,齐刷刷全都望了过来。见他这般狼狈模样,联想到才听到的关于他打了败仗的消息,起先有些不安,但转念一想,这边东都不但有天堑可守,漠北还有联动,便是失利,想必也是暂时,于是又都放了心,纷纷拜见。
国舅向沈旸见完了礼,不敢贸然问战事的情况,只为方才的争执自辩,诉李丽华飞扬跋扈,前些时日为推她的人担任大司农一职,竟以保护小皇帝安全为由,当着东都文武百官的面在大殿上带着卫士闯入,公然威胁,他无可奈何,只能退让。
“摄政王,大司农掌赋税钱财,田租口赋,盐铁漕运,铜钱铸造。定都后,她贪财好利,推举那人,分明是要从中谋取私利!摄政王您如今更需信靠之人担当此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