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住了。
依稀间,他仿佛听到自己的身后传来了一阵呐喊和厮杀之声。
他身边那些还活着的浑身是血的将士纷纷转头。而他,却仿佛连转头的气力也消失了。
他僵立着,一动不动,直到他一名副将的狂喜话声冲入了他的耳鼓:“将军!秦王来了!秦王带着阙人来增援了!”
崔铉缓缓转头。
漫山遍野旌旗蔽日。
在他眼前那一片朦胧的红色光影里,他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那人朝着自己这个方向正纵马而来。
他仰面,笔直地倒了下去。
他以为自己就此死去了,但最后他却发现,他还是没有死。
他睡了一觉,长长的一觉,甚至,恍恍惚惚还做起了梦。他梦见了少年和他的小女君。初遇她时,那从小生长在河西如戈壁和沙石一样粗粝的少年,他从未曾见过,连在梦中也不曾梦见过,世上能有那样好看的女孩儿。根本无需她做什么,或者她开口要求什么,只要她那双明眸看看他,立在路旁,微风拂过她的发鬓,她朝他招招手,无论她想要什么,他都给她,挖心掏肝,百死无悔。
他更没有忘记,当日,少年有一枚发钗想要送她,在被她婉拒之后,说,总有一天,她会心甘情愿戴上去的。
后来他知道了,那少年是何等的狂妄和自大。
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这辈子,再不会有。
但,若她往后偶尔想起他时,心中仍能留存几分关于那少年的影,那便也就值了。
他,始终还是不愿让她看轻。
“小女君……”
崔铉喉间发出了梦深之处的一声含糊呢喃。声音惊动那个正坐在中军大帐案前低头就着烛火读着手中书卷的清隽男子。
深夜,耳边万籁俱寂。
他微微抬眉,望了眼床上那个尚未从重伤中苏醒的年轻人,垂下眼眸,翻过一页,继续静静读卷。
第131章
当崔铉终于从深梦中醒来, 他缓缓睁眼,发现自己身处中军大帐之中,躺在床上。
周围的一切都很熟悉, 但耳边却静悄悄的, 宁静异常。没有了惨烈厮杀的声音, 也听不到帐外递送紧急军情或是军士调拨而发出的各种杂声……
他甚至有些不大习惯耳畔如此安宁。短暂茫然了片刻,意识被周身慢慢传来的骨头寸寸碎裂似的隐痛之感给拉了回来, 吃力地转过头。
案角亮着烛火, 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
那人静静坐于案前, 敛眉垂目,正读着一册握他手中的书卷。
崔铉自然认得他……李玄度……
但他怎会在自己这里?
他盯着, 怔怔地望了片刻, 忽然,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那一幕记忆涌了回来。
他记了起来,全部都记了起来。
李承煜断了粮道, 北境必陷。但他不愿退, 也是为了给那些替他们当过民夫送过辎重的郡民留够逃离的时间,当东狄人获悉这个消息趁机再一次地发动猛攻之时,他和麾下愿随他死守的将士在界河之畔, 与北虏血战了三日。
在他赴死之时,这人带着增援兵马赶到。
自己最后终究还是没有死,被他救了……
一时之间,他心头五味杂陈。
倘若说这世上有哪个人是他最不愿欠下人情的, 毫无疑问,那人必是眼前之人。
那年秋狝, 便是为了还他当日不究刺杀的人情,在获悉李承煜的阴谋之后, 他去通知了她。
他以为这一辈子,自己可以与此人两清了,往后再无瓜葛,若他成为自己前路之上的敌人,那便刀枪相见。
他没有想到,今日自己又欠下他的人情,不但如此,还是一个如此之巨的人情。
如此活,他宁愿就那般死去。
他盯着对面那道还在读着书的人影,神色渐渐僵硬。
李玄度忽似有所觉察,眸光微动,抬眼,视线从书卷上离开,看了一眼,放下书,起身倒水。
“醒了?你已昏迷多日,你的几个生死兄弟很是担心,都半夜了,方才还来外头问。”
他将水递了过来,语气闲适,便如一对老友闲聊。
崔铉恍若未闻,没有任何的回应。
李玄度收回端着水的手,望了他片刻,忽道:“你不必多想。我来,不是为了特意救你,是为守住界河,为叫所有的忠义不被辜负。你受伤不轻,既醒了,我去叫军医来。”
他将水放下,转身朝外去,走到帐门之前,待要迈出,身后传来了一道听着带了几分艰难的嘶哑之声:“……战事如何了?我已昏睡几日?”
李玄度停步转头,见崔铉挣扎着要坐起来。
当日战况变成白刃拼杀之时,他身先士卒冲在最前,身上负了多处砍斫和箭伤,此刻牵动伤口,必十分痛楚,脸色陡然苍白。
李玄度也未上前相扶,只看着他自己缓缓坐起了身,方道:“你失血过多,已昏睡半个月了。战事暂时算是结束,东狄人退兵。他们伤亡不轻,加上河西那边也失利,打击之下,短期内应当不会再主动进攻。界河前方,如今由我舅父与你的人马共同把守,你不必顾虑。”
崔铉终于坐直身体,异常得挺直,起先人一动不动,似还未从这消息中回过神来,片刻之后,忽道:“多谢你了。这样就好。”
李玄度见他双目视线似落在自己的脸上,却又好似根本没有在看自己,而是穿过了他,投向那不知何处的远方深处。
他起先也没在意,点了点头,道了句“你稍候,我叫人来”,随即走了出去,吩咐守在外的亲兵去将军医唤来。
亲兵走后,他没有立刻返身入内,而是继续站在外面。等待军医到来的间隙,他望着远处那片黑漆漆的界河的方向,不知为何,心里觉得有些不对,但一时却又捉不到端倪。
凝思了片刻,他忽想起崔铉方才向自己道谢时的神态和口吻。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帐中发出了一道剑被拔出鞘的摩擦之声。
虽声极轻,但还是没逃过他的耳。
他悚然一惊,没有片刻停顿,蓦地转身。才冲入帐,便见崔铉立于案前,横剑自刎。
电光火石之间,李玄度猛地飞身扑了上去,劈手将剑夺了下来,厉声喝道:“崔铉!我固然听闻,生而辱,不如死而荣。只你难道以为,你今日这般自尽,便就归荣?”
他脸色铁青,抓起横在案上的剑鞘,“呛”的一声,将那已是染血的三尺青锋插回到了鞘中。
崔铉僵硬地转过已是流血的脖颈,慢慢抬头。
他脸色惨淡,咬牙,一字一字地道:“路是我自己所选,今日既行至穷途,我愿赌服输。殿下何必插手?”
李玄度盯了他片刻,神色渐渐缓了下来,道:“崔铉,你做过的事,我大约也能猜出几分。弑君在前,今又自断后路,称穷途末路,倒也不过。但我还有一语相告,听或不听,全在于你。”
“今胡虏未灭,正国家用人之际,你若真有一副铮铮铁骨,便当亡羊补牢,将功补过。大丈夫立于世,不求燕然勒铭,但效节边陲,马革裹尸,也远胜你今日横剑自刎!”
崔铉依旧僵立着,神色木冷,任颈间的血流淌而下,滴滴溅落在地。
一团夜风从帐门里涌入,烛火曳动,一明一灭,他影被烛火投到了身后的一幕墙上,一阵摇晃。
李玄度继续道:“另外,姝姝也有一话,叫我转告于你。”
崔铉慢慢抬眸,望了过来。
李玄度见他终于有所反应,顿时想起方才他在昏迷中呼她的一幕。
也不知他梦见了什么。
他压下心中涌出的一丝异样之感,用平静的声音说:“她说,你名为铉,铉者,鼎也,国之重器。她望你能如你大名,日后真正成国之重器。”
“还有……”
他顿了一顿,终于道:“她还叫我转告你,她为她从前在河西结交的那个游侠少年而感到骄傲。”
李玄度说完,将剑放回到案上,再次出帐。
军医和几个闻讯的崔铉手下之人恰匆匆赶了过来。李玄度朝里示意了下,待众人入内,自己便转身去了。
崔铉醒了,性命无碍,这边暂时应当不会再有大战,也有阙人和崔铉部下守着,可以放心。
至于皇帝李承煜,经此一役,北疆将士无不离心,即便再有圣旨送达,料也一纸空文,寸步难行。何况,如今他应正忙着对付东都叛军,一时间,应也无暇再顾及这边。
这一趟出来,转眼竟又过去了快两个月。
她还在河西,怀胎十月,应当快要生了。
他想尽快赶回去。
次日,李玄度去前线军中拜别舅父李嗣道,回来,料崔铉不欲再见自己之面——且说实话,他也不是很想再见崔铉。
一想到昨夜若不是自己运气好,及时将剑夺下,回去了,她指不定会如何怪自己,他便感到后背一阵冷汗。
不如唤个人,替自己去说一声便是。
他出帐,一怔,脚步停了一停。
崔铉竟就立在外,见他出来,缓缓单膝下跪,似要行礼。
李玄度忙上去,阻拦,不欲受。
崔铉却异常固执,且虽身上带伤,力道却是不减。
李玄度见他执意要向自己行礼,便也松了手,略微不解。却见他叩拜过后,道:“此一拜,是为殿下救命之恩。”
再拜:“此二拜,是为殿下救我之同袍,兄弟。”
三拜:“此三拜,是为我对殿下的不敬。”
他拜完,从地上起了身,眼睛通红,道:“从前我自视过高,执迷不悟。当日李承煜于积善宫太后发丧路上弑君夺位,派人谋害殿下,我以为我可趁乱将她带走,她却要去寻韩驸马救你。我以强制手段不放,她为脱身,竟不惜夺我佩剑割腕,以死相对。那时我便知,殿下你在她心中是何等地位了,但我依然不服。”
“如今我方知,我之胸襟,远不及殿下。一个莽人罢了,穷凶极恶之徒,不但多次冒犯殿下,对王妃亦是有所亵渎。如今殿下既往不咎,赦我大罪,王妃之言,我更是愧不敢当。往后,只要殿下与王妃有所用,但请吩咐,崔铉虽剩一残躯,亦可以死赎罪!”
……
李玄度被众人送出大营,行在回往河西的路上。思一回崔铉在他临走前的话,心便就感到痛一回。
他记得清清楚楚,当日,他将她带去蓬莱宫避难,在马车中,无意间看到了她藏起来的受伤的手腕。
玉腕之上,一道深深割痕。血淋淋,触目惊心。
他认出是被利刃所伤,问她原因,她说是她自卫之时无意割伤所致。
她解释的时候,语气平淡,他便信了她的话。
如今他方知道,她骗了自己。
也是如今,他方知道,原来那个时候,她便就对他如此关爱了。为了救他,甚至不惜性命。
对此,他应当感到欣喜。
但他却无,半点也无。
他只感到心痛和懊悔。懊悔自己的粗心,更懊悔那时对她的姿态。即便心里喜欢得要命了,被她所迷,无法自拔,却还总是以施舍的姿态去面对她。
倘若不是他那该死的放不下的高高在上,她怎会在他面前如此卑微,甚至连她关心他,不惜为他送命都不敢让他知道?
一个本可以向他邀功的绝佳机会,她却宁可隐瞒,不告诉他真相。
那个时候,当她对他说,她是自己无意割伤的那句话时,她到底是怀了怎样的委屈和不安?
李玄度心中一阵剧烈的翻腾。起先还任马自行,渐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纵马狂奔,朝着河西疾驰而去。
第132章
风吹过玉门关, 吹过大门上方换了一盏崭新红色灯笼的福禄驿舍,吹过沿途一个一个的驿镇和从战乱的疮痍中慢慢恢复了生机的土地,最后吹到郡城, 越过高墙, 吹入了一座庭院之中, 掠过花架,枝叶轻轻摇曳。
李玄度便是在这个阳光耀烈微风吹拂的午后踏入郡城, 回到了他这趟出发的起始之地。
长途跋涉带给他的疲倦之感在他踏入大门的那一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上个月终于从西域赶到这里的王姆正站在外院门口, 正于前几日提早搬来住下的两个接生稳婆说着话, 忽见李玄度现身,惊喜不已, 带着人迎上来见礼, 随即要进去通报, 被李玄度拦下了,自己继续朝里而去。
他快步走到内院的门口, 听见一阵话声随风隐隐飘了出来。
是她和骆保在说话。
她的声音令他不自觉地竖起了耳朵。他放慢脚步, 循着话声悄悄地走了过去,最后停在内院门口,向里望去。
院中的花树开得正繁, 花香满院。阿菊带了两个小婢女坐在檐廊下,忙着缝制小衣裳。她闭目躺在花架下的一张卧椅上,骆保正在帮她洗着长发。
“……真不是奴婢奉承,是王妃您的头发真的好!奴婢从小在宫里长大, 见多了美人,可这么多年, 就没有见过像王妃这样的好头发,又浓又黑, 就跟绸缎似的。能伺候王妃洗头,可真是奴婢前世修来的福!先前还在那边等着来的时候,奴婢特意向阿姆学了梳头,连阿姆都夸我梳头梳得好,朝我翘拇指。王妃您若不信,等殿下回了,奴婢就给王妃梳个试试,叫殿下看看如何……”
菩珠唇角翘了翘:“你梳头本事怎样,我还不知,但哄人高兴的本事,是越发精进了。”
檐廊下的小婢女捂嘴,低声吃吃偷笑。
骆保无半点不好意思,笑嘻嘻地说:“多谢王妃夸奖,但奴婢实在不敢当。奴婢字字句句,全发自肺腑,无半句虚言,哪里是在哄王妃……”
虽笃定他会平安归来,但自他去后,菩珠心中还是日日牵挂,又想着就快要生产了,期待之余,也是暗暗紧张。好在上个月,阿姆和骆保他们也都赶来这里了,有熟悉的人在身边陪着,令她终于感到安心了不少。
她知骆保也是为哄自己宽心,和他调侃几句,便笑而不语,闭目,听他在耳边继续说个不停。
洗好长发,骆保取来一幅薄被,盖在她的小腹上,让她继续躺着,接着帮她擦头发。
日头艳烈,花香愈发浓郁,熏得她渐渐发困,朦朦胧胧间,耳边突然安静了下来,不知何故,骆保的动作也停了一停,片刻后,她感到身后那双手才又继续,轻柔地慢慢揉擦她的长发。
她闭着眼说:“你怎不说话了?”问完也听不到回应,有些奇怪,便睁开眼睛转头看去,只看了一眼,便就呆住了。
哪里是骆保。
分明是……
李玄度!
他竟坐在骆保方才的位置上,正低着头,仔细地帮她擦着发,见她睁眼望过来,抬头,朝她微微一笑。
阳光透过花叶间的缝隙撒落,光影落在了他的眉眼上,眸底似有点点星芒。
算日子,两个稳婆都说她临盆在即,可能就是这几日了。她身子本十分沉重,最近走路都有几分吃力了,但此刻,人竟变得轻巧无比,欢喜地惊叫了一声,随即飞快地爬了起来,朝他扑去。
他张臂,将她稳稳接住,抱入了怀中。
阿菊骆保和婢女们不知何时都已悄悄退了出去。
微风轻拂,花叶簌簌。良久,他还是紧紧地抱着她,没有放手。
菩珠的情绪终于从乍见面的惊喜中慢慢平复了些,抬起头:“你怎不说一声就回了?我还在等着你的信呢!”
他凝视着她:“信没我来得快。”
菩珠笑了,打量着他,见他走这一趟,人变得黑瘦了不少,想起他从前那如在云端的高逸风度,忽然心疼,正要叫阿姆来,一手忽被他握住了,捏着不放。
她笑,推他:“好了,你放开我!我是想去问阿姆,有无好吃的东西。你饿了吧?”说完,却听他低低地道“不饿”,接着将她那手翻了过来,令腕朝上。
过去那么久了,她腕上当日剑伤的位置,还留有一道浅疤,至今尚未完全褪去。
他的指抚过,低声问:“还痛吗?”
自然早就不痛了。
但他有点怪。那么早前的旧伤痕了,若不是偶然看见了会想旧事,平常她自己也早就忘记了。怎的他刚回来,居然想到问这个。
她本要摇头,临时却又起了逗弄他的念头,就点头:“痛!有时还是有点痛,譬如阴雨天!”
他的目中露出怜爱之色,抬起她腕,轻轻亲着。
被他唇碰触过的皮肤微微发痒,她忍不住笑,忙抽回手,背在了身后,免得他还来抓,躲开后,笑道:“骗你的!早就不痛了!你怎突然问起这个?”
他没再去试着去捉回她那只手,只道:“姝姝,你腕上这伤,到底如何来的?当日明明你想要救我,你却不和我说!若不是我自己知道,你是不是便要一直瞒着我?”
菩珠这下真的愣了,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是崔铉告诉你的?”
他点头:“是。”
菩珠和他四目相望,片刻后,嘟了嘟红唇:“那夜后来不是没事了吗?用不着我找人救你,你自己就来找我了。何况那会儿,你眼中根本没有我,我便是对你说了,你也不会信我。指不定还以为我用苦肉计,想博取你的好感呢!”
她的语气轻松,但细听,却又好似带了几分撒娇般的委屈和抱怨。
当时一幕一幕,从眼前掠过。
她苍白的脸,渗着血的手,还有在马车中被自己发现受伤时若无其事的模样。
李玄度心中越发自责,凝视着她,缓缓地摇头:“不是那样的。我心中其实早就已经有你了。”
她眼睛一亮:“真的?”
李玄度点头:“是。或许刚认识你没多久,我便已被你吸引,再也忘不了你。”
那时候他高傲又冷漠,竟也喜欢她了?
菩珠压下心中陡然冒出来的雀跃之感,眸光流转:“为何?”
李玄度却沉默了下去。
菩珠等不到他的回答,忽然自己又心虚了,懊悔一时恃宠追根究底,惹彼此尴尬。
正想着如何找个话圆场过去,忽听他道:“姝姝,我被你吸引,是因你与我完全不同。在我十六岁前,这世上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但那一切,皆因我的身份地位而来,并非是我自己所得。在我被囚之后,一夕之间,我果然便遭受不住打击,就此沉寂,心灰意冷,放弃一切。我修道避世,以为无惧生死,看开一切。其实那些都是自欺欺人。我若当真洒脱,当年又何至于心病不解,痛苦不堪?”
“我生于皇家,焉不知权力意味?便是父子兄弟,在这太阿剑前,亦是反目为仇。我也不过凡人罢了,有未竟的心愿,有满腹的不甘,但我始终没有勇气去直面。你曾说我没用,我当时极是不满,耿耿于怀。其实你说得没错,我确实如此。极有可能,我这一生便都将如此渡过了。直到我遇到了你,你和我所知的任何人都不一样。你在我面前,毫不掩饰你的渴望和所求,愈挫愈勇,不达目的便不罢休。你浑身上下,充满了……”
他顿了一下,仿佛在思索着该如何形容。
“元气!便是道家经籍所言之元气!万事万物之根,生生不息。你于我而言,便如我那早失了的元气。你又如此之美,我怎能不为你动心?但那时我却还是高高在上。分明已是被你吸引,偏自视甚高,不肯自认,总想你能变成我习惯的女子该有的模样,你也知,所谓淑女静容。我却不知,那样的女子固然美好,但世上已有千千万万,若你真如她们一样,或许我也根本不会多看你一眼。”
他自嘲地笑了笑:“姝姝你说,我是不是又骄傲,又愚蠢?”
菩珠没有想到,随口追问之下,他竟会对自己说出如此的一番话。
原来在他看来,她是这么的好。连她过去那些如今自己想起来都觉脸红的行径,他竟也会以如此的方式加以赞美。
这是她听过的最动人的情话。
她的心中感动无比,使劲地摇头。
他再次笑了。
“姝姝,”他凝视着她,用温柔的语调,唤她的名。
“这趟回来的路上,我不止一次地想,我李玄度能走到今日这一步,我要谢你。倘若不是从前我遇到了你,我的后半生将会如何,我自己也不知道。”
“玉郎……”
菩珠眼角泛红,再也忍不住了,哽咽地唤了他一声,投入了他的怀中。
前世那种种的错过和遗憾,就都那样过去吧。
这一辈子,他终于属于她了,从里到外,完完全全。
她心满意足了。
是真的。
她闭目,将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他的怀中,一边流泪,一边想着的时候,忽觉腿间一热,顿时膝窝发软,站立不稳。
见他似是有所觉察,望过来,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李玄度一愣,脸色顿时微变,将她打横,一把抱了起来,转身便朝屋中奔去,高声唤人。
他的声音惊动了方才避出去的阿姆等人,忙都奔来,问了几句,断定王妃是要生了,上上下下,顿时全都忙碌了起来。
李玄度被请出产房。
他等在外头,隔着门,听着里面发出的各种响动,还有她那极力压抑着的细细呻吟之声,心惊肉跳。
骆保见他脸色发白,满头是汗,终于忍不住,安慰道:“殿下,奴婢给您打个扇?”
李玄度一动不动。
时辰为何过得如此之慢。
从没有一刻,会像此刻这般,令他觉得如此漫长。
多一分的等待,便是多一分的煎熬。
他听见里面又传出一道似她发力的痛呼之声,恨不得这痛能转移到自己的身上,让他代替她去承受。
她那么娇弱,怎么能忍这般的痛?
“姝姝!”
他再也忍不住了,叫了她一声,转身便要推门进去,却被骆保从后死死拽住:“殿下!阿姆她不让你进去——”
忽然这时,门里发出一道婴孩啼哭的响亮之声。
“恭喜殿下,母子平安!”
很快,屋里跟着传来欢喜的报喜之声。
李玄度的手在门上扶了一扶。
他停住,擦了擦汗,如释重负,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当他终于被阿姆允许进去的时候,他的姝姝已换了干净的衣裳,躺在床上。人看起来还是有点虚弱,但脸上却带着笑。
“姝姝,你还好吧?”他抓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攥着不放。
菩珠点头。
“辛苦你了!”
他想起她生产时的痛,心还是发疼。
菩珠摇头,指着躺在她身边的儿子轻声说:“你瞧,咱们的孩儿多好看,额头,鼻梁,像不像你?”
那孩子有着一头浓密的黑发,此刻正乖乖地依她而眠,但紧紧闭着眼睛,皮肤还皱巴巴的。
他心里觉着不大好看,不如自己。但她都这么说了,望着儿子的目光又充满了温柔的感情,他怎敢说个不字。
于是附和点头:“是,是,好看得很。”
第133章
小世子出生之前, 乳母已是早早寻好了,是郡城里的两名适龄妇人,身洁体健, 生完孩子刚三两个月, 正当乳汁丰沛之时, 之前便接了来,让带着乳儿, 一道居于府中等待。
如今儿子出生了, 菩珠却没有立刻用, 实是看他闭目依在怀中使劲拱她的模样太过可爱了,母爱涌溢, 私心也不愿他出生便就和别人亲近, 故决定先由自己亲自哺乳。偏进展不顺, 虽有乳母等人在旁各种指点,但并却磕磕绊绊, 哺乳多次, 都不能喂饱乳儿。王姆说,应是王妃初为人母,乳道不通, 让小世子多吸吮几次便好。菩珠努力照做,但那孩子许是饿得慌,一边努力地吸,一边哭个不停, 小脑门上全都是汗。菩珠看得眼睛都红了,气馁之下, 待要放弃,由乳母来, 被站在一旁默默观望着的李玄度给阻止了。
他将屋里人全都清了出去,关门,漱口,帮了儿子一个小忙,果然,麻烦很快便解决了。
儿子大口大口咕咚咕咚地吞咽着乳汁,很快吃饱,甜甜睡去,他却不松口了。
被他吸吮和被儿子吸吮,完全是两种感觉,菩珠只觉浑身酥软,脸都红了,不准他再继续下去。
他凑到她耳畔,和她耳语:“方才她们说母乳不可留,若滞胀久了,便会没掉,我全都听到了。你儿子还小,他吃不完,我是在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