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想见的那一幕,心中兴奋不已,忍不住回过头,瞥向高台的一个角落。
阿耆尼王就坐在那里。
但他却瞧了个空。
位置还在,此刻那位子上的人,却不知去了哪里,空荡荡的。
莎车王心中疑虑,忍不住频频回头。
菩珠早将莎车王的反应瞧在眼里,见他又一次望向了那个方向,忽道:“贤王可是在找阿耆尼王?”
莎车王一顿,急忙否认,转回了头。
“贤王平日与他关系如何?”菩珠又问。
莎车王立刻道:“小王与他素无往来。”
菩珠笑了笑,道:“无关便好。”
莎车王听她突然和自己说了如此两句话,似暗有所指,再不敢去望后头了,装作专心地观看比赛,心中却惊疑不定。正揣测着阿耆尼王去了哪里,忽听高台后的方向起了一阵嘈杂声,隐隐又似夹杂着阿耆尼王的说话之声,再也忍不住,站起来便奔去察看。
阿耆尼王此刻惊恐无比。
照他的估算,最迟昨夜,胡狐的人马应当就打到这里来了。然而昨夜却一夜无事,今日眼看半天又要过去,还是没有任何动静,方才他人在位上,心中焦躁不安,甚至渐渐感到恐惧。见前头秦王妃在和宝勒王在说话,似未留意自己这里,便以方便为由起身,决定立刻逃走。没想到才下高台,带着几个贴身亲信还没去多远,就被都护府的人给拦截住了。
他认得那个面上带着刀疤的人,知他是秦王的手下,见他走来,命译人问自己要去哪里,心知预感成真,大事不妙,转身夺路而逃,一边逃,一边高声召唤亲兵保护,又冲着毬场周围的人大声吼叫:“李玄度重伤!大都尉就要打来这里了!要命的都随我赶紧走!莫等迟了,死路一条!”
他嚷完,将近旁一个正骑马从旁路过的人一把拽下马背,自己上去,仓皇逃窜,方纵马出去没数丈路,后背中箭,痛叫一声,从马背上跌落,被追赶上的都护府士卒捆了个结结实实,送到了王妃的面前。
他的亲信方才和他一同喊叫,早惊动了毬场上的人。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毬赛也停了,众人见他被绑了过来,全都围拢上来,议论纷纷。
阿耆尼王人虽被绑,却还在地上奋力挣扎,冲着台上的诸王继续嘶声力竭地嚷道:“你们不要听信这女人的话!李玄度已经不行了!他若无事,早出来见你们了,怎会自己躲起来,把这女人推出来维持局面?我实话告诉你们,大都尉已经打来了,很快就要抵达,他必将霜氏城踏平!汉人有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现在立刻抓了这女人,跟我一道投向大都尉!凭我和大都尉的关系,我定能为你们求得赦免……”
叶霄将他的嘴用口塞一把堵住。
诸王见他口不能言,却还是呜呜个不停,状若疯狂,不禁骇异。又担心他的话是真。万一胡狐打来,那便不妙了。
众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叶霄迅速上了高台,朝秦王妃行了一礼,问如何处置这个阿耆尼王。
菩珠依然坐在位上,神色平静。
她看了眼地上那个还在徒劳挣扎的阿耆尼王,转头,示意莎车王来。
莎车王不敢不去,众目睽睽之下,只能走了过去,见她凝视着自己,说道:“此人既投秦王,却又勾结胡狐,暗藏祸心,方才更是当众不逊,企图离间都护府与诸王的关系。我虽想就地诛杀以正视听,但秦王不在,兹事体大,我也不好一个人说了算。我听说贤王在西域诸王当中隐为龙头,之前还曾召诸国为你所用,可见传言非虚。故想就此事请教贤王,此人该不该杀?”
莎车王万万没想到,这个秦王妃,竟将如此一个难题抛给了自己。
他若说不该杀,便是公然反对秦王妃以及她所代表的秦王和都护府。
他若说该杀,那从此往后,他将再不可能像从前那样号令得动别的邦国了。毕竟,这个阿耆尼王虽心向东狄,但在场的这么多邦国,除了于阗宝勒和上术这种,又有哪个不是跟风行事随了利益而走?杀了阿耆尼王,兔死狐悲,他们如何看待自己?
他一时定住,说不出话。
“怎么,贤王认为我不该杀他?”
对面座上的这女子语气忽然转冷。
莎车王已经望见台下许多都护府的士兵手持弓戈正从四面围拢而来,后背一阵冷汗,咬牙道:“王妃所言极是!他死有余辜!”
菩珠一笑,微微颔首,随即对着叶霄下令,就地诛杀,再将其头颅割下,悬于杆头示众。
叶霄亲手执刑,命士兵按住拼命挣扎的阿耆尼王,手起刀落,斩首后,随即唤人提着头颅攀上了毬场旁的一根旗杆,悬挂在上。
血滴滴答答,从空中不停坠落。众人脸色大变,全场鸦雀无声之际,却见秦王妃这时从位子上起了身,笑道:“内贼已除,诸位不必再有顾虑。我再说一遍,秦王无恙,请诸位亦不必挂心,且随我落座,继续观看击鞠,不可辜负了场上的诸位勇士!”
她话音落下,率先落座。台上的其余人相互看了几眼,压下心中惊惧,也纷纷跟着归坐。又有人将她的命令传到了场中,很快,方才被打断的击鞠赛也继续了下去,最后终于结束,宝勒国获胜。
秦王妃笑容满面,向她身边的宝勒王道贺。
宝勒王依然惊魂未定,脸上勉强露出笑容。正要自谦一番,忽然这时,耳畔隐隐传来一阵万马奔腾似的马蹄之声,循声望去,远远看见城门方向的上空升腾起了一片黄尘,似有大队的人马,正朝这边疾驰而来。
他顿时想起阿耆尼王的话,第一反应便是胡狐的铁骑来了,不禁大惊失色,双腿发软,险些站立不住。
台上众人也觉察到了异样,神色紧张,纷纷涌到高台之前,睁大眼睛,盯着那烟尘升腾而起的方向。
菩珠慢慢地从位子上站了起来,眯眼眺望着前方。片刻后,见一名都护府的千长从霜氏城的城门方向纵马疾驰而来,身影渐渐变大,到了毬场之前,隔着远远的距离,高声喊道:“启禀王妃!秦王大捷!已取胡狐人头!特命先行送回,以贺盛会!”
叶霄纵马奔去迎接,接了头颅,提着,绕毬场疾驰一圈,示众过后,命人将这只新送到的头颅亦悬上旗杆。
片刻后,两只头颅便齐齐地挂在了半空,随风摇荡。
台上台下,数千之众,看得清清楚楚,这后挂上的那只头颅的主人,正是从前在西域不可一世的东狄大都尉胡狐。只不过此刻,这只头颅双目紧闭,满脸血污,除却狼狈和悲惨,再不见旧日的半分威风。
宝勒王一阵狂喜过后,长长地松出了一口气,这才感到自己两腿发软,实是站不住了,跌坐到了位置之上。
全场静默了片刻,忽然,也不知是哪里起的头,爆发出了一阵必胜的呐喊之声。台下的人潮水般地涌向高台,朝着秦王妃行礼。台上的诸人也纷纷来到她的面前,争相奉承拍马。台上台下,一时欢腾一片——
夜幕再次降临。
当菩珠终于摆脱了外面的一切,回到坞堡后头的时候,想起那两颗血淋淋头颅挂在一起的一幕,人还行在迷道之中,便就忍不住了,一阵反胃,扶着墙吐,把跟她同行的骆保吓得不轻,慌忙扶住她,帮她拍着后背。
菩珠吐完晚间方才在前头宴会上吃的东西,终于觉得人舒服了不少,靠在墙边,接过骆保递来的手帕拭唇。
骆保十分担心:“王妃你怎的了?好端端吐了?可是身子哪里不适?”
菩珠摇了摇头:“无妨。只是方才想到了那两只割下的脑袋,有些不适。”
骆保恍然,松了口气道:“奴婢也是!瞧着确实恶心人!这些日怕也累到王妃了,王妃赶紧去休息,放心等着殿下回来。”
方才那名千长也带来了李玄度的口讯,道他要趁胜追击,领军继续北上,破掉大都尉府。让她不要记挂,安心等他回来。
菩珠点了点头,待要迈步,骆保上来,抢着扶她。
“奴婢好久没能服侍王妃了,这就扶王妃进去!”
菩珠一笑。
精神连着崩了多日,此刻骤然放松下来,她也确实觉着有些乏了,便任他扶了自己,迈步继续往里而去。


第115章
这一场盛会, 随着秦王大捷消息的送至,气氛被推至高潮,亦是在这全场的高潮中, 圆满落下了帷幕。
阿耆尼王那颗悬在旗杆顶的头颅断颈上的血尚未干透, 其国便在都护府的支持下, 从贵族中择立了一位新王。国中平民获悉都护府不取赋税,往后他们再不必像从前那样承担为东狄大都尉的兵马而缴的额外重税, 无不欢腾庆贺, 拥戴新王。
菩珠继续忙碌了几日, 在送走最后一个使团后,终于得了些闲, 开始等李玄度归来。
她一天天地数日子, 一个月快要数完了, 还没见李玄度回,倒先得了另外一个好消息。
叶霄之妻若月有孕了!
王姊性情温柔, 嫁给叶霄来这里后, 和众人相处和睦,大家喜气洋洋,全都为她感到高兴, 就连骆保闻讯,也特意跑了过来凑热闹。
王姆在庭中高声说笑道:“难怪这些日不见王姊来这里找我们做针线了。前几日我想起来问了一声,说她整日犯困,还呕吐。叶副都尉以为她身子不适, 有些慌张。我听了,当时就想, 是不是有喜了?只又不好贸然开口,怕万一是我想多, 岂非叫人空欢喜一场?等到今早,叶副都尉唤医来给王姊瞧身体,一看,果然是有了!话说,咱们迁来这里之后,先是热热闹闹地打马球,再是秦王殿下胜仗,今日又有叶副都尉的好消息。照我看,这里可真是风水宝地,喜事连连!”
菩珠也很高兴,让她给自己备些伴礼,她要过去探望王姊。正说着话,忽见骆保一个劲地盯着自己,神色瞧着有些古怪,便问他这么看着自己做什么。
骆保这才仿佛如梦初醒,飞快地瞥了眼她的小腹,兴奋地跳起来嚷道:“阿姆!咱们王妃莫非也是有喜了?前几日我见王妃也呕吐了!”
菩珠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阿姆和王姆便都紧张了起来,立刻围上来,不由分说扶着她,让她坐在椅上。接着,王姆向骆保打听详情,骆保在一旁比手画脚地说着话,阿姆则扳着手指,开始算菩珠上次月事的日子。
像这种贴身之事,菩珠有时忙碌,有时马虎,自己未必都能记得住,但阿姆却是记得清清楚楚。
菩珠终于反应了过来。本来还觉得骆保胡言乱语,感到有些好笑,但此刻见阿姆这么认真,神色还带着紧张,不知为何,自己忽然也跟着有点紧张了,甚至仿佛暗暗怀了某种期待似的。
她屏息等了片刻,见阿姆算完了日子,手停了一停,随即仿佛不甘,又低头重新开始一个一个地扳指头,心中便就明白了。
必是误会。
等阿姆再次算完,停了下来,表情显得有些失落,她便阻止了王姆和骆保的臆想,说道:“没影的事,莫胡说八道了!”
骆保讪讪点头。
菩珠起身道:“王姊有喜,这才是值得庆贺的正事,赶紧去准备东西吧。”
王姆忙去取要带过去的吃食,阿菊也回过神,示意菩珠随她来,进屋后,从箱中取了一套小儿衣裳和一双虎头小鞋,比划着说,这是之前她无事之时偷闲做的,这一份专为叶霄夫妇准备,现在王姊有了喜讯,正好可以让她带过去。
菩珠眼尖,瞧见箱中还有另套小衣服小鞋,以及一顶虎头小帽,“咦”了一声,顺手拿起小帽,摸了摸鞋头上的栩栩如生的小老虎,爱不释手,问道:“阿姆,这些是给谁做的?”问完了,见阿姆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小腹上,想起了方才的误会,顿悟,急忙改口称赞阿姆的手艺好,说着将小帽放了回去,转身带着礼物,去了叶霄夫妇的住处。
叶霄方有事出去了,若月坐在窗前,正低头缝着小娃娃的衣裳,见她来了,还带来了小衣服小鞋等礼物,又听她向自己恭贺,羞臊之余,面上满是幸福和欢喜的神采。
这一日菩珠无事,见叶霄在外忙碌没空陪妻子,便在这里逗留了半日。晌午,她和王姊一道用了饭,知她如今需多多的休息,遂告辞而去。出来后,踌躇再三,终究还是忍不住,以询问叶霄夫人孕事为由,亲自去见了都护府的医士。
她命其余人统统等在外头,偷偷请医士给自己诊脉。
结果显而易见。
骆保确实想多了。
菩珠压下心中那种或许应当可以被称为是失落的感觉,回到了住的地方。
前段时日她一直忙忙碌碌,甚至已有些习惯那样的状态了,这几日忽然空了下来,李玄度又没回——据前几天她刚收到的关于他的最新消息,他已破了大都尉府,扫荡胡狐残余势力的事也做得差不多了,但要回来的话,也没那么快,想必至少还要几天。
此刻阿姆她们,也都各自去休息了。
这个漫长而静谧的春日午后,竟令她如此地倍觉空虚。
她一个人在华丽的床上躺着,眼前浮现出若月那一张带着满满笑容的面庞,忽有些好奇。
知自己将为人母,难道真能令人生出如此幸福而满足的感觉?
那到底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瘪塌塌的小腹,出神了片刻,忽又想起两人刚来西域在路上发生的那件旧事。
那一夜,他再一次地拒绝了她的示好,对她说他还不想要孩儿的那一番话。
虽事情早过去了,时过境迁,她也从不觉得自己刻意去记他说过的话。但现在不知道怎么回事,那话忽就从她的脑海里跳了出来,字字句句,清清楚楚,甚至连他当时那种看似欲说还休和她好声好气商议,实则根本就不容她有任何辩驳机会的语气都没忘——
他的理由听着很是充分,口口声声,条件所限。
但说到底,不就是心里瞧不上她,不想和她生孩儿吗?
菩珠心中又生出了一阵猫挠似的烧心之感,人也变得愈发没精打采了,却又睡不着觉。在床上烦躁地滚了几个来回,想起了霜夫人。
这回击鞠大赛能顺利举办,与霜夫人在财力上给予的诸多支持是分不开的。就在前几日,她还派人送来了两桶新酿的葡萄酒,说是她特意选了,留给李玄度的。
她本是打算等他回了和他一道去看望霜夫人的。
现在她却不想等他了。
反正自己无事,这里到霜夫人住的庄园不过百里地,骑马一个时辰就能到。霜夫人应也不会嫌自己去叨扰她,不如去她那里先住上个几天。
菩珠终于感到恢复了点劲头,从床上爬了起来,召婢女替自己收拾东西,换了身外出骑马的衣裳,戴上一顶幂篱,出去前又吩咐婢女,等阿姆醒来,告诉她一声,说自己去霜氏那边住几天,随即命人去牵红马,带上几个随从出了坞堡,翻身上马,正要走的时候,骆保闻讯从后头追了上来,拽着她的马缰不放,说他也想跟着过去。
菩珠坐在马背上,想了下,说道:“秦王回来的话,身边也要有人服侍。你留下等他吧。”
所以这一夜,当李玄度比原计划提早几日,风尘仆仆地回了霜氏城,迎接他的,并不是他满心以为的他那个已快两个月没见到面的小娇妻,而是他的得力干将叶霄。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他到的时候,不算早了,已是戌时中。叶霄闻讯带人匆匆赶到坞堡外迎他,见只他和几名随扈轻骑而归,韩荣昌和张捉等人都未随同,便问了一句。他解释说,韩荣昌留在那边继续扫尾,张捉带着人马,还在他后头的路上,行路要慢些,过两日便到。
他说了几句,一边快步往里走去,一边开口问自己不在时都护府这边的事。
叶霄顿时来了说不完的话,将他那日离开后的诸事,包括王妃如何代他上场击鞠,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接下来又如何周旋众人,按计划将消息慢慢放出去。最后说到大会的最后一日,王妃谈笑间,敲打莎车王,又用阿耆尼王的人头镇住全场,杀一儆百,直到胡狐首级也被送到,全场沸腾,众人涌向了王妃所在的高台,争相向她致意,以表效忠。
当时的场面,叶霄此刻说起,还是感到有些热血沸腾。提及王妃之时,语气更是充满了敬重和爱戴。
李玄度听得津津有味,脚步不知不觉迈得更快,很快穿过迷道,来到后堂,却不见期待中的那道倩影,只见骆保站在入口迎接自己。
他脚步一顿,转头看向叶霄。
叶霄知他意思,忙解释:“方才属下就想说了,实是不巧,王妃今夜不在。说她白天去了霜夫人那里,还没回。”
李玄度一愣,脚步彻底地停了下来:“她可有说何时回?”
叶霄示意骆保过来回话。
骆保急忙跑上来,要朝李玄度见礼,李玄度拂了拂手,开口便问:“王妃说她何时回?”
骆保道:“王妃未曾告诉奴婢。但听阿姆那边的意思,好似是要住上个几天。”
李玄度看他一眼:“你为何不跟去服侍她?”
“王妃说殿下回来也要有人服侍,叫奴婢留下。”
李玄度不高兴了:“以前我怎么跟你说的?王妃出门,你不跟去?我不用你服侍!”
骆保听秦王责备自己,慌忙辩解,说他很想跟去服侍王妃的,但王妃不带他,他也没有办法。说完又哭丧着脸道:“奴婢也反思了一番,想来想去,或是白天奴婢说错了话,王妃这才不要奴婢服侍了!”
李玄度微微皱眉:“你说什么了?”
“奴婢以为王妃有孕了……”
李玄度一愣。
骆保把白天的误会说了一遍,嗫嚅道:“都怪奴婢想多了,听风就是雨,令王妃尴尬……”
李玄度这才知道叶霄竟有如此喜事,第一反应便是震惊。
怎么可能?
叶霄成婚,这才多久?
王姊居然这么快就有动静了?
他就要为人父了?
!!!
李玄度呆了片刻,终于反应了过来,忙转向叶霄,面上露出真挚的笑容,连声向他道贺,问他几时知道的消息。
叶霄态度依然沉着,但目中却有着掩饰不住的欣喜之色,说道:“内子先前整日嗜睡,瞧着精神不大好的样子,我还道她身体不适。今日请医,方知有喜。”
李玄度压下自己心底那一阵突然的不知何来的羡慕嫉妒之感,口中说着“好”“好”,又恭贺了两句,笑道:“既如此,你快些回吧,莫再在我跟前耽误了。”
他略一沉吟,又道:“你前些时日也是辛苦。接下来手头的事,若非紧要,能交给别人,你尽管交出去。你多陪伴王姊,不必顾虑。”
叶霄面露喜色,向他道谢,便也不再留了。
李玄度目送叶霄转身轻快离去的背影,半晌方从方才的那个消息中回过神来,人却还是定在原地,一时依旧迈不动脚步。
分开都快两个月了,他怕她太过想念自己,急着让她见到自己的面,暗暗期待她欢喜地扑进自己怀里的样子,这才不辞辛劳,终于提早几天赶了回来。却没想到人去屋空。
她丢下自己,去了霜氏那边。
他简直等不到明天了。
要是叫他明天再去,他今夜怎么过?
他想马上、立刻,见到她。
实在不行,他脸皮厚些,晚上和她一道留在那边也是无妨。
但这中间有个问题。
她今天才去了那边,此刻又不早了。他若就这么连夜登门去接人,这举动于霜氏而言,有些失礼。
去,还是不去?
他斜睨了眼缩在一旁一声不吭的骆保:“要不要去接王妃?”
骆保立刻道:“殿下既问了,奴婢妄言一句,一定要去的!殿下你有所不知,王妃先前殚精竭虑,休息不好,身子本就虚弱,那日又被那两只头颅给吓到,受惊不小,恐怕她人此刻还是有些不适。殿下关爱王妃,这才一回来就不辞劳苦,连夜赶去见她,霜夫人怎会怪殿下失礼?”
李玄度微微颔首:“你所言极是。”
他说完,转身大步朝外走去,上马后,径直出了城,急催坐骑,就着头顶那片皎洁的月色,朝着庄园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116章
霜氏庄园位于城池的西北方向, 出城后行一段路,道路的左侧便渐渐变成了一望无垠的贫瘠戈壁,而右侧却依然是大片的绿洲, 景色奇幻而壮美。菩珠便在这天高地旷之间, 纵马抵达了庄园。
霜氏收到通报, 十分欢喜,亲自出来迎接, 见只她一人, 便问李玄度。菩珠解释:“他尚未回, 得消息说大约还要几日。我本想等他回了一道来拜谢夫人,但今日在那边无事, 恰想到了夫人, 便不顾冒昧打扰自己先来了。”
霜夫人听了更是欢喜:“何来冒昧不冒昧之说?你能想到来看我, 我高兴都来不及。”说着问她路上的情况,得知她一口气骑了将近一个时辰的快马才来了这里, 忙叫管事带着她的随扈去落脚, 自己领她入内。
这个白天剩下的时间,菩珠便在庄园中度过,受到了霜氏无微不至的关怀。
夜幕渐渐降临。到了晚膳时分, 见天气晴好,霜氏特意命人将食案设在一处露天的楼台之上。地面铺了地毯,周围轻纱绕柱,屏风后隐着七八个乐伎, 她们抱着琵琶,摇着银铃, 为主人和她的贵客献乐助兴。
高楼华台,佳肴美酒, 在随风飘拂的轻纱帐中,耳边传来悠扬悦耳的乐曲,连面前用来盛放食物的器具亦是金雕银镂,无一处不显露着精美和华贵。对面的霜夫人又言笑晏晏,热情无比。
这一顿饭,原本应当吃得极是愉快。
表面上,菩珠看起来确实如此。
她和霜夫人谈着笑,向她描述上月那场击鞠大会的一些精彩片段,但实际上却有些心浮气躁。并且,随着天色越来越黑,婢女们在高台的周围点起华灯,她悄悄转头,看了眼霜氏城的方向,心绪变得愈发不宁了。
今日她之所以会来这里,纯粹是出于心血来潮。
本以为见到霜氏,换了个地方,便能换一种心情。
确实,一开始,见到了许久未见面的霜氏,她真的很高兴。但那一阵子过后,当白天结束,天色一分分地暗了下去,她便渐渐感到浑身有些不得劲了。
她想回去……
不是霜氏对她不够好,而是她自己的原因——因她实在控制不住,天一黑,就老是想着李玄度。
而且,就在片刻之前,一个念头从她的脑海里冒了出来。
假设,她是说假设,万一他提早回来了,却得知她丢下他离开了都护府,他会不会对她感到失望,甚至有所不满?
他在外打仗,一个不慎便会有生命危险。她不好好地待在都护府里替他守着后方等他回,丢下一切竟跑了。
至于原因……好像仅仅只是她忽然对他从前说过的一句话而感到耿耿于怀?
他若知道了这个,定会觉得她小肚鸡肠,无理取闹……
菩珠忽然有点心慌,愈发坐立不安了起来,恨不得赶紧插翅飞回去才好。
晚饭这时也近尾声了,霜氏留意到她渐渐带了几分魂不守舍的样子,以为她白天骑马赶路累了,便关切地问了一声,说她若是乏了,这就送她去休息。
菩珠回过神来,心里很快就做了决定。
她想回去了,回护府里去等他,不愿错过哪怕是一个晚上。
她急忙婉拒,说道:“多谢夫人盛情款待,只是今日我也该回了。”
霜氏讶然:“你难得来一回,为何如此急?怎连夜就要回了?”
菩珠解释道:“今日来,本就只是想和夫人见个面,向夫人道谢,已是达成了心愿,也该回了。都护府那边,他不在,我若也不回,怕万一有事不便。且这里到那边的路也不算很远,此刻也还早,我回去没有问题的。过些天等殿下回来了,我再和他一道来叨扰夫人。”
霜氏舍不得她走,又出言挽留,见她不松口,觉着疑惑,便将一旁服侍的人都屏退了,问道:“姝姝你怎么了,虽说两边不是很远,但也不近。好端端的,怎连夜就要回了?若另有为难之事,你尽管告诉我。”
菩珠暗窘,对上霜氏投向自己的两道关切目光,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她是担心万一李玄度提早回来了,她不在都护府,有些不便。说完面红耳赤,垂眸不敢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