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这一年,菩珠当上了皇后,然而,皇后只做了不到两年,一切就都结束了。
一向有着边功梦想的太子李承煜在即位后,自然不会允许河西以如此的形式割据于李玄度,派使者与他谈判,答应永赦他的旧罪,封他为河西王,要求他带着河西回归朝廷。
李玄度拒绝了。
这时候,年轻的皇帝终于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已经被帝国遗忘在角落里的曾经的战神大将军,平阳侯姜毅。
李承煜派使者去见至今还在边郡养马的姜毅,重新封他为大将军,命他领兵前去平叛,为帝国收回河西土地。
这一年,姜毅五十岁了。
来时三十五,正当盛壮,而今终于再被记起,已是白发苍苍,如雪覆顶。
他拒绝了皇帝,说了一句话:“自河西陷落始,姜毅便一直在等,然始终未曾等到使者。姜毅可以一残躯杀狄报国,然秦王非胡狄,恕难从命。”
她的皇帝夫君得知使者回报,愤怒之下,命姜毅自裁。
她当时不在宫中,得知消息奔回加以劝阻,也终于说动他收回成命,然而还是晚了。
第一道圣旨已经到达。
据说,姜毅在接到圣旨的第一时间,没有任何犹疑,当场横剑自刎,血溅三尺。
一代战神就此殒命,消息传开,军中许多人自发为姜毅戴孝,禁止不绝。
这件事的后果毫无疑问极其巨大,甚至可以说,影响了整个朝廷随后接下来的士气和运数。
虽然李承煜事后也非常后悔,但好面子的他却还是不肯低头,他效仿祖父明宗,亲自统筹安排,选用俊才,派人去攻打他的皇叔。然而首战不顺,当夜,军营士兵便又发生哗变,杀了将领,投向李玄度。
消息传来,当时的权臣沈旸和上阳长公主狼狈为奸趁机作乱。沈旸逼宫得逞。她的夫君,帝国年轻的皇帝,竟就如此死于非命。
沈旸和长公主立了原楚王的幼孙为新帝,操纵朝政,她则以为先帝守孝的名义,被送到了长陵的道观万寿宫中。
在这座李玄度从前也曾住了三年的深山道观里,她如同囚徒。半年之后,有一天她听说了一个消息,李玄度的兵马逼近京都,就要入城。
沈旸多年前起,应便觊觎她的美色,只不过从前不敢动作而已。在她被囚万寿宫的这半年里,他竟数次前来骚扰,被她言辞拒绝,最后一次危急之时,她以死相胁,对方才悻悻离去。
当时她非常恐惧,想逃,但天下之大,不知该逃向哪里,无计之时,她想到了自己当年曾放李玄度一马的旧事。
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她身边的亲信设法躲开看守她的卫兵,带着她亲笔信去寻李玄度,希望他能助自己一臂之力。
然而她的希望落空了。
亲信后来回来,说寻到了秦王,但他当时坐于马上,周围护卫森严,正在道上行军。他竭力高呼,奋力追赶,然而车马洪流,滚滚不绝,对方始终未曾回头,很快纵马而去,只剩下一个高不可攀的渐渐远去的背影。
那一夜,她独自登上原顶,想跳下去自杀,又害怕死的痛苦,最后坐在当年李玄度据说露宿了一夜的那块大石旁,哭了一夜。
三天后,河西军攻入了京都,沈旸杀死长公主后逃亡,途经长陵,派人将她掳去同行,她奋力挣扎,从疾驰的马背跌落,卒。
这就是她前生的全部往事了。
可以说,最后死得相当不体面。
不过,她的上辈子,从八岁之后,本来也就没再真正体面过了。
在被充边的时候,艰难熬日子,成为太子妃后,为了抓住李承煜的心,坐稳位子,她更是付出了很多的代价。
李承煜喜好马球,她为投其所好,暗中聘人教导,冒着摔下马折断脖子的风险,苦练马术和球技,终于练得极是出色,甚至不逊男子,足以陪他上阵。他十分高兴,从此对她另眼看待。
李承煜追求边功,她便捡起了自己幼年时曾在父亲那里学了些的番邦语言,后来能直接于国宴上与西域番邦使节对谈如流,令四座皆奇,他倍觉脸面增光。
她也曾因防备不足而面临凶险,遭人妒算,险些丢了性命。
在她做了太子妃的次年,有回生病,用药之后,竟流血不止,险些丧命,后虽保住了性命,但从此再不能生育,之后查明,她是被人所害。
这个教训,令她从此仿佛变了一个人。在接下来的那些年里,她陆续斗倒了四五个和她争宠的女人,最后终于牢牢坐稳位子,也将李承煜紧紧地抓在了手心里,宠冠后宫。
他对她自然是爱护的,考虑到她不能生育,为了让她稳固位子,还把别的妃子生的儿子过继到了她的跟前让她养。
她从来就没想过独宠,也不在乎是不是独宠,甚至在她当上皇后之后,为了树立自己贤后的名誉,她还会主动劝皇帝宠幸别的妃子——当然,在皇帝丈夫的面前,她也需要让他知道,对此,她心里也不愿意,吃醋,但却能充分理解他的难处。
越这样,越能抓住男人的心。
李承煜非常喜欢她的容貌,对她说,他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就喜欢她了。至于情浓之时,更是数次说他爱她,永生不渝,如果还有来生,两人能做一对平凡夫妇,他一定会与她一生一世,中间再无任何别人。
菩珠当时自然表现得万分感动,但心里却十分明白,这不过就是说说而已,当不得真。
再好的容貌,也有色衰的一天,色衰而爱弛,人之常情,而皇宫之中,最不缺的,就是比她更年轻、更美貌的女子。
她不相信男人对她发誓时说的一生不渝的爱情。
她想要的,也不是皇帝的爱情,而是稳固的位子,可以预见的未来。
至于她自己的喜怒哀乐,那些无关紧要,她也不需要向谁人倾诉。
原本她做得很好。
但是一切,就都那样结束了,如同黄粱一梦。
这辈子,从那日高烧醒来后,她便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以后应该做什么。
李承煜固然不完美,但上辈子不算对不起她,相反,菩珠知道,对自己,他也已经尽了他的心了。
世上哪里有完美的夫君,即便有,也不会是她的。
所以这辈子,她不但要再做回原来的皇后,还要改变前世的命运。
重生后的这些时日,她反复回想前世种种,关于未来,在心中已经慢慢地清晰了起来。
上辈子虽然诸事纷杂变乱频生,但提纲挈领分析一下,最致命的风险和犯下的错误,不外乎以下几点。
第一是西狄失控,直接导致了后来的河西和北方之变。这辈子如果能改变这种局面,令金熹大长公主生的王子牢牢控制西狄,那么这个隐患就直接可以忽略不计了。
第二是姜毅。如果能早早收拢姜毅,重用这位曾经的战神,将他拉拢到自己这一边,令他效忠自己,有他在,哪怕这一辈子西狄再次失控,也不至于导致后来丢失河西和整个西域的严重后果。
第三……
菩珠闭着眼睛,睫毛微微颤抖了下。
第三便是李玄度。
这辈子,她可绝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心软和愚蠢了,竟会鬼迷心窍放了对手。
要是到了明年,真的又发生了和前世一样的事,他刺杀未遂,自己反而受伤隐匿在太苑的话,她第一时间绝对会把这个从十六岁开始就计划谋朝篡位的皇叔给弄死,彻底消除隐患!


第12章
这一夜,各种念头走马灯似地在脑子里转个不停,菩珠反复分析前世的得失和心得,就这样醒着,直到下半夜将近四更,这才感到困意袭来,但迷迷糊糊还没睡多久,又被一阵隐隐的杂声给吵醒了。
声音好像是从驿舍那个方向传来的。
她侧耳听了片刻,披衣爬下床,蹑手蹑脚地出来,门开了道缝,透过缝隙悄悄看了出去。
大约五更了,但天色还是漆黑一片,驿舍大门上方的那只灯笼在夜风里来回地飘荡。她远远地看见门大开着,门外停了几匹马,许充带着驿卒已经等在外了,一道身影从门里走了出来。
虽然周围光线昏暗,但青氅玄裘,身影修长,正是那个李玄度。
他上了马,刀疤脸汉子和另几名随从跟着,一行人没多停留,纵马便朝西面而去,背影越来越小,很快消失在了黎明前的一片浓重夜色里。
待这几骑疾驰离开,镇子上很快就恢复了原本的宁静。
菩珠关门,回屋上床,继续睡觉。
接下来的几天杨家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章氏病没见好,请医抓药,家里本就没钱了,祸不单行,小倌儿昨晚跟着老林氏睡觉,被子大约没盖好,早上拉了稀,煎药的炉子一天到晚没有歇火的时刻,还要担心高利贷逼债。几天之后又传来一个消息,杨洪今年虽然极是勤勉,兢兢业业,将手下十几座烽燧管理得稳稳当当没出半点岔子,却因上报的日迹册被挑出了几处文书的不合规范之处,考绩只得了中等。虽然保住了候长的职位,却被平调到一个更远的地方,去了的话,往后恐怕一两个月才能回来一趟了。
这晚杨洪回到家,看着乱成一团的家,哇哇啼哭的儿子,以泪洗面的章氏,心烦意乱。
章氏勉强打起精神道:“这次的事,我知道全是我的错,不该瞒着你去借了高利钱。只我当时真的是一心为了这家着想。小倌儿如今小,倒也无妨,就算你没了职位发去屯田也不至于饿死,但他一天天大起来,日后的前途呢?你是一辈子困在了这里,难道你想儿子像你一样,一辈子在这里过苦日子?”
杨洪闷声不语。
章氏觑了丈夫一眼,小心地道:“我寻的那条路子,当真是可靠的。我知道你为人耿直,不屑走这种路子,但你想,你不走,别人走!我听说从前你有个手下,本事全无,如今却在郡城里做了官,风风光光,你见了他还要向他行礼。他是怎么上去的?难道像你,真刀真枪和狄人拼杀出来的?他就是走了门路,你却为何就是想不开呢?你辛辛苦苦,得到了什么?我求求你了,只要你点个头,钱我再想办法去弄。我们老家不是还有些祖田吗……”
“休要打祖田的主意!”杨洪立刻打断了章氏的话。
章氏眼中含泪:“下月起就要还债了。事已至此,若就这样作罢,到时候哪里弄钱去还?把我卖了能抵,我也心甘情愿,只怕我值不了几个钱,再搭上这房子也是不够。房子没了,是我罪有应得,但小倌儿……”
她一顿。
“还有菩家女儿,他们怎么办?难道让他们跟你在外头流离,晚上连个枕头的地方也没吗?你那日借来放阿菊那里的钱已快没了,今日小倌儿抓药的钱,还是阿菊自己垫的……”
她说完,低头呜咽了起来,声音不高,很是微弱,却一声长一声短,仿佛磨尖了头的一柄锥子,一下一下地刺着人的耳朵。
杨洪沉默良久,缓缓站了起来。
“祖田不能动,你让我再想想……”
他语调低沉,撇下章氏,转身出了屋。
章氏目露喜色。
她太了解丈夫了。要是他还不同意,会一口拒绝。现在这么开口,必定是听进去了。
菩珠在门外忙转过身,装作在扫院子,等杨洪出来,叫了声阿叔。
杨洪点了点头,因心思重重,也没停留,出来便朝外头走去,脚步沉重。
菩珠早就听到他夫妇在屋里的对话,知道杨洪应当是被章氏给说动了。
确实,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章氏的话,在平时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明知此事可能导致的后果,就算冲他这些年对自己的收留之恩,也不能让他走上前世的老路。
她沉吟片刻,放下扫帚追了出去。
杨洪已经走到了镇头,听到菩珠在身后叫自己,停步转头。
“杨阿叔,你要去哪里?快吃饭了。”菩珠微笑道。
杨洪勉强露出笑容,让她回家等吃饭,说自己有事,出去一下。
菩珠道:“杨阿叔,崔铉你应当知道吧?他说自己无事可做,整日东游西荡,如今知道错了,想寻个正经事做。阿叔你那里不是还缺个燧副吗?他能写会读,身手也是过人,阿叔你能不能帮忙,让他去你那里做事?”
杨洪从前就看不惯这些少年自诩游侠不务正业,尤其是那个崔铉,知道他有几分本事,觉着可惜了,此刻又是菩珠开的口,自然一口答应:“你叫他明日自己来找我便是。”
“那我替他先向阿叔你道谢了!”她高兴地说。
杨洪胡乱点头叫她回家,自己抬脚待要走,听她又道:“杨阿叔,你和阿婶方才在屋里的话,我都听到了。你是想去借钱让阿婶走门路吗?”
杨洪确实是想厚着脸皮寻朋友问问看,有没办法帮自己凑一笔钱。自己无妨,但儿子还有菩家女儿,他不得不考虑。本就心里不自在了,还被菩家女儿听到了这么问,很是尴尬,一时说不出话。
菩珠立刻道:“杨阿叔,你莫多想,这没什么,换成别人,早就已经做了。这事原本也不是我该开口的,只是我这些年一直蒙您照看,心里早把您当成我的亲人。有几句话,不知能不能讲?”
她语气真挚,杨洪的尴尬才消了些,忙点头。
菩珠便道:“那位刘都护风评一向不佳,阿叔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她转头看了眼四周,压低声音:“杨阿叔你若走阿婶的门路,做了他亲信,日后万一他出了事,岂不是连累你?”
杨洪沉默。
菩珠又道:“杨阿叔你知我方才为何偷听你和阿婶讲话?我本也不是这样的人。不瞒阿叔,昨夜我做了个梦,梦见刘都护掉了头,醒来吓得睡不着觉,这才追上你要告诉你的……”
杨洪吓了一跳:“莫到处说!小心惹祸!”
菩珠嗯嗯点头:“我就只对阿叔你一个人讲。梦虽无稽,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若真是个不好的预兆,那该如何是好?”
杨洪本就摇摆不定,被菩珠这么一说,觉得不详,那点心思一下就没了,叹了口气,点头道:“阿叔知道了,你回家吧。阿叔去借些钱作家用,别的再慢慢想办法。就是委屈你了,在我家没过上好日子。”
菩珠摇头:“阿叔你不用去借,我这里有钱,我可先借你。”
杨洪怎会答应:“不好不好,你阿姆如此辛苦,就算攒了点钱,也是要留给你日后做嫁妆的。”
菩珠笑道:“我嫁人不急,阿叔你家中的事着急,万一放了钱的人来讨债,还不出来怎么办?”
杨洪心想她还是年幼不知事,大约以为章氏借的数目不多,自己阿姆有点积蓄,便以为够还了,苦笑道:“她借了很多,你阿姆那点积蓄,远远不够。”
菩珠道:“阿叔你回家,我给你看够不够。”
杨洪只好跟着她回来,菩珠领他进了屋,将钱取出来。除了崔铉那里拿回来的,还有几天前李玄度给的,堆作一堆,全部放在桌上。
杨洪吃了一惊,诧异地望向她:“你怎会有如此多的钱?”
菩珠道:“前几日驿舍里住进来一位贵人,与我家当年有旧,知我流落在此,极是同情。他出手大方,给了我这些钱。你看够不够?”
崔铉那日只取了十一,加上李玄度给的,不用杨洪说,菩珠也知道,拿去还债,便是加上利息,也必定足够了。
果然,杨洪连连点头:“够了够了!”回过神来,面上露出羞愧之色,喃喃地道:“只是怎么好意思……”
菩珠打断他话:“我放着也没用,先借给阿叔你救急。等日后阿叔你有钱了,慢慢还我也不迟。”
杨洪皱了多日的两道愁眉终于舒展了开来,感激地道:“你放心,阿叔一定会尽快还你的。”
门忽然被人一把推开,菩珠扭头,看见章氏出现在了门口,看了眼桌上的钱,惊喜不已:“这是哪家贵人,竟会如此善心!太好了,这下帮了大忙。小女君放心,等你阿叔飞黄腾达,钱必会还你!”
杨洪脸色沉了下来,把钱一股脑儿全部收了起来。
章氏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做什么?钱既然有了,还不赶紧合计?明天一早去郡城,这回不如你亲自去,必不会有失……”
“去什么去!你别想了,这钱小女君借我是还债用的。我正告你,那事往后你不要再提,胆敢再说一句,我便真的休了你!我先去还钱了!”
杨洪的语气斩钉截铁,说完拎着钱袋就走。
他当晚回家,道自己已经把债全部还清,还剩一点,还给菩珠。
菩珠也不好多说内情,便拿了回来。
杨家这场风波总算渡过去了,杨洪对菩珠极是感激,章氏却心里有怨。
丈夫分明已经被自己说服了,忽然又改回了主意。听老林氏讲,当时菩家女儿追了出去,在外头拉住他鬼鬼祟祟说了半晌的话,必是她从中作梗。
虽然借了钱,却多嘴多舌,害丈夫白白错过了一个这么好的升迁机会。
过些天杨洪再次出门,要去新的烽燧巡查,地方更远了,下回回来至少要一个月后。等丈夫一走,她自己不敢再做脸色,却任由老林氏每日逐鸡撵狗,指桑骂槐,对着家里的狗骂什么“白给你吃了这么多饭,不知好歹,连家都不知道护,只知多嘴多舌,挑拨离间”之类的话。
菩珠懒得和她们计较。
说实话,现在能上她心的,也只有和自己未来有关的那些事了。
虽然她相信,事情一定会朝着自己所知的方向发展,但目前为止,她还缺少个有力的证明。
这就是一个证明的机会。但事情只要一天没如她所知那般发生,她的深心里总还是略微有点不安,最近每天都在暗暗等着刘崇作乱,一天一天,只觉日子过得太慢,有些难熬。
就这样十来日后,这日傍晚,老林氏外头回来,鼻青脸肿,两个眼眶乌青,门牙也缺了一个,满口是血,说话含含糊糊,痛苦地呜呜不停。
章氏被她的模样吓了一跳,问了几句,方知她方才在镇外的河边洗完小倌儿衣物要回来时,看见身后不远的地上有个铜钱,走几步,又看见一个,再几步,再是一个,似有人钱袋破了掉漏出来,撒了一路。
老林氏以为自己今日走运发财了,心花怒放,眼睛盯着钱一路捡着往镇外去,一头钻进了野地里,共捡了几十个钱,正兴奋着,突然被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人用个破麻袋套住了头一顿胖揍,揍完一哄而散,等老林氏挣扎着扯下袋,周围已经空荡荡的,连个鬼影都不见了。
最气人的是,方才捡来的那些钱也被抢走了。
章氏气得大骂,老林氏则是痛苦不堪,嘴巴肿得饭也不能吃,哎呦哎呦呻吟个不停。
天黑后,菩珠照旧陪阿菊去驿舍,阿菊自然不让她干活,闲着无事,她到马厩给驿马添草料,正忙着,忽然听到半空一个声音道:“最近在忙什么?”
菩珠扭头。
少年横卧墙头,一臂撑着脑袋,低头看着自己,嘴里叼着根野草,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正是已经半个月没碰见的崔铉,一身戍卒打扮,看他这懒洋洋横卧墙头的架势,过来应当已经有一会儿了。
见菩珠不理他,他从墙头跳了下来,走到她身后道:“我听了你的,在跟杨阿叔做事了,今日不是我偷懒,是他派我回来有事,明早我就要回去的。我饿了!上次你答应给我拿吃的,吃的呢?我来讨了。”说完向她摊开手,一副讨债的样子。
菩珠不理,继续往马槽里分着马料:“老林氏被打了,门牙都崩了,是不是你干的?”
“不是……”
他否认,见她扭脸看着自己,摸了摸鼻子。
“是我。我今日回来,听费万说这个老婆子天天找你的茬,我就叫人随便教训了她一下,替你出个气。”
他的语气很轻松,说完见她盯着自己不说话,慢慢紧张了。
“你生气了?”
他看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
菩珠想起老林氏两个眼眶乌青的样子,虽然不厚道,还是忍不住,嗤地一声笑了起来。
“算了,下回别干这种事了!”
崔铉松了口气,立刻道:“行,我听你的。”
菩珠叫他稍等,自己回到厨房。
阿菊和张媪她们都去前头送饭菜,还没回来。她拿了两只炊饼,往上头抹了些酱,想了下,又拿了两只,卷在一起,顺便倒了碗水,一并带了过去。
崔铉看起来确实非常饿,接过来风卷残云似的很快吃了大半。
菩珠递水,他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放下了碗,见她朝自己又递来一样东西,竟是自己那日送她的钗匣,一愣。
菩珠微笑道:“我回去看了看,这钗是金质,一是太贵重,二是我确实平日没机会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如拿回去吧……”
她的话没说完,崔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说:“你嫌它来历不干净?不是我用劫道的钱买的,也不是收来的保护钱,那些全分了兄弟。这是我卖了剑买的,没别的,就是觉着你戴了会好看。”
老林氏今日被人莫名打一顿,菩珠就猜到和崔铉有关,想他可能回来了,晚上或许会来找自己,所以把钗子也带在了身边找个机会还给他。
果然被她料中。
她是过来人。少年对自己的朦胧好感,怎可能毫无察觉?
只是没想到,他竟卖掉了他那把从来不离身的家传之剑。
她心里有些感动,但知道不可能,那便不要给他任何希望。
她迟疑了下,依然微笑着道:“我没有嫌弃,就是觉着我不适合收……”
少年的脸色阴沉了下去,突然将手里那只还没吃完的饼一把掷在地上,转身扬长而去。
他这么大的反应,菩珠倒是没想到,立着,手中还捏着装了钗的那只匣,正尴尬无奈,忽见他又折了回来,径直走到面前,仿佛什么事也没有,从地上捡起方才被他自己扔掉的那只饼,随意拍了拍沾上的灰土,几口吃完,随即从她手里接回钗,晃了晃,一笑,露出一副整齐洁白的齿,盯着她,目光灼灼。
“等着!总有一天,你会收下它的!”
他纳入自己的怀中。
真是少年心性,来得快,去得也快,倒有几分可爱。
见他不恼了,菩珠也就松了口气,笑着摇了摇头,正想问他吃饱了没,忽然这时,驿舍前头隐隐传来一阵喧闹,仿佛出了什么事情。
两人对望一眼,忙奔到前头,只见驿舍里的人全都挤在了门口,议论纷纷。
崔铉分开人群出去,很快回来,说刚刚有大队的兵马穿镇而过,像是出了什么事情。
很快,又有福禄镇的亭长敲锣打鼓,道刚接到上头的命令,要所有人立刻全部归家,驿舍里的人也不准出来,今夜全镇宵禁。
众人议论纷纷,担心是不是狄人打来了,许充催着聚在这里的镇上居民各自散了回家,此处也要关门了。
菩珠跟着阿菊匆匆回了杨家。
阿菊很担心,章氏主仆也是如此,急得要找杨洪回家,都以为是狄人要打来了,独菩珠气定神闲,反而慢慢放下了心。
倘若没错的话,应当是刘崇事发。
果然,两天后的晌午,她正在厨房里帮阿菊烧火,老林氏气喘吁吁地冲进院子,用缺了门牙漏口风的声大声地喊:“不好了!不好了!”
章氏在屋里刚哄睡小倌儿,吓得打了个激灵,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怎么了怎么了?狄人打来了?”
老林氏神色激动:“是那个刘都护刘崇造反!刚从郡城里收到快马信报,贴在了驿舍大门上!听说十来个都尉,全跟着姓刘的一块儿给砍头了,脑袋就挂在城门头上呢!好家伙!还有刘崇府里的官,大大小小,全给抓了!对了!”
老林氏瞪大眼睛,一脸的兴奋表情:“听说还照刘崇过寿收礼的名单,把上面的人也全给抓了,一个没剩!统统打成同党!抓了一大串,怕是全都要杀头!幸好!我当日半道被劫了,没送成礼!要不然小倌儿爹爹这回还不知道会如何被连累呢!”
她的语气听起来似乎自己是杨洪的大救星,竟有点洋洋得意的味道。
菩珠站在厨房门口看老林氏手舞足蹈地表演完,望了眼章氏。她脸色发白,嘴巴微张,一动不动,神色庆幸,又似后怕,忽然仿佛想起了什么,突然扭头看向自己,见自己也正看着她,表情变得尴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