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珠忙收心,微微扭头,装作抹泪,透过指缝觑了那人一眼。初初只觉男子身影修长,月光下显得略为清瘦,但才现身,周身就有一种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尊贵之感,就连崔铉也抬起了头望着。
她很快看清了男子的模样。
一袭青氅,一领玄裘。初春河西的月光尚带几分雪色,照在他的额面之上,若霜落眉宇,睫影浓重。
就在那一瞬间,她顿住了。
他很快到了近前,并未停留,视线掠了眼脸上还挂着泪珠的自己和身边的崔铉,就从近旁经过了。
菩珠闻到了一缕似曾相识的淡淡的沉水檀香气。
那仿佛不是从他衣物的经纬里散发出来的气味,而是经年累月,日日夜夜,紫烟缭绕,已是深深地渗入了这人身体上的每一寸发肤,与他融为一体。
前世时,她曾在皇陵的陪陵道观万寿宫中,闻到过这种特殊的道香。
她怎么可能会忘掉这种气味。
因为那里,是她前世所走过的最后一个终点之地。
……
秦王玄度,十六岁与梁太子同谋,逼宫未遂,在无忧宫被囚长达两年之后,明宗驾崩,他也终于获得父帝临死前的谅解,得以赦免释放,并恢复王爵。
他回京都奔丧。
典丧的新君,是他从前的二皇兄晋王。
据说,年轻的秦王在经过此前两年的面壁之后,终于思过痛悔,主动请命,要去长陵为先帝守陵三年,以赎他年少轻狂时犯下的不赦重罪。
明宗的长陵,修于皇城西北方向数百里外的太川深处,三面山脉合围,面向古原,大木参天,人迹罕至,荒凉可想而知。
新帝孝昌皇帝重棣鄂之情,怜惜幼弟,不忍让他受如此自罚之苦,将此事告于嫡祖母姜氏太皇太后,希望嫡祖母能劝幼弟收回请命,但姜氏却点了头,以成全秦王的一片孝心。
就这样,明宗大丧过后,刚从无忧宫被召回京都的秦王玄度便又一身斩衰,迁入了长陵里的万寿道宫。
这一年,他十八岁。
据说从此他守陵奉道,寸步未出长陵。整整三年,身边只有一个阉人可以对话。
有京都的多事之人感到好奇,曾经鲜衣怒马少年狂荡的秦王玄度,在结束了两年囚禁生涯后又去守陵,陵中的日常举止到底如何?暗问于守陵吏。据守陵吏之言,三年之中,秦王只现身过一回。那一回远远见他夕登高原,仰卧于原顶之上,当时乌金西沉,满天宿鸟噪鸦,犹如乌云压顶,他沉沉入睡,竟至日出东陵,露宿原顶,一夜未返。
三年之中,唯此一次。
三年后,秦王守陵期满,再次被召入京,孝昌帝也想再次厚待幼弟,本要将他封在内郡的富庶之地,但恰好,此前被征服纳入帝国边郡的西海郡还少一位宣抚之主。
西海郡的位置,在河西之南,天水之西,夹在两地之间,形如漏斗,是一片诸族杂居的边地,人口稀零,仇乱不断,朝廷无人甘赴西海为官,视彼地为险途,前任都护便是因了祸乱方死于任上。这时有大臣议言,秦王母系先祖正是阙人,若派秦王抚边,必可令西海郡民亲之,欣然听命,教化归同事半功倍。群臣纷纷附言。
孝昌帝对太皇太后极是孝敬,他登基后的年号,取意就是来源于此,于是再次就此事问于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再次首肯,就这样,秦王李玄度加封西海王号,去往了西海郡,到现在,已经两年了。
人人都说秦王如今一心奉道,在西海郡,除了行必要的王事,他常常玄冠素氅,轻尘净衣,不问世事,焚香修道。
但菩珠知道,这一切都不过是他的伪装。
从他和前梁太子谋事失败开始,他便压下他的野心,忍下他的心性,以奉道无求来伪装自己。
在前世,他成功了,这个她叫他皇叔的人,最后夺走了她那位皇帝丈夫李承煜的皇位,终于成了最后的胜利者。
菩珠也有点印象,前世再过些时候,等她回京都时,他也会被召入京。
但她没有想到,现在竟然会在这里遇到他!
虽然西海郡和河西可谓相邻,但现在,按照情理,他应该还待在西海郡,做着他的西海王。
他怎么会越境来到这里?是这辈子有什么发生了改变,还是上辈子这个时间他本来人就来到了这里,只不过是自己没有遇上他而已?
她的心跳得厉害,盯着前方那道很快被夜色吞没的身影,脑子里不停地搜索着前世记忆的只鳞片爪。
叶霄自然不知这个刚才还抹着眼泪的小女郎此刻心里在想什么,只以为她是被这场面给吓呆了,这才定立,一动不动。
他知主上的意思,不予追究,便命手下撤弩归位,最后看了一眼这对少年男女,摇了摇头,转身疾步追着主上而去。


第10章
一阵夜风吹来,崔铉感到后背略微汗湿。
这是他十七年来第一次感觉自己离死亡如此之近。哪怕从前上战场和狄人相互砍杀,他都没有这种感觉。
记住这事,作为教训,往后遇事,决不再令自己如今夜,处于如此的劣势之下。
这种受人压制任人宰割的无力之感,是他生平头回,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他缓缓吐出了一口气,望向菩珠。
她还那样立着发呆,面上犹带泪痕。
他迟疑了下,轻声道:“你可还好?方才吓到你了吧?怪我……”
菩珠回神过来,勉强一笑:“没事,我胆子没那么小。”
崔铉见她笑,也就放心了,扭头看了眼驿舍的方向。
“那些人进去了。到底什么来头?你有听丞官说起过吗?”
菩珠顿时想起阿菊。
出来已经有一会儿了,她回来见不到自己会着急。
她抑下有点乱的心情,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得回了,阿姆看不见我会急。你记着别去投刘都护就行,我会把你荐给杨阿叔的!”说完待走,忽记起他送自己的那枚钗子,忙递了回去:“我也用不着这么好看的钗子,你拿回去送给别人吧。”
崔铉仿佛有些窘,一顿,摆了摆手,语气满不在乎:“你若是不要,扔掉便是,又值不了几个钱!我走了!”话音落下,俯身捡起他那把方才被菩珠夺了丢地上的匕首,插回在靴中,转身便去。
菩珠没办法,只好把钗盒和金暂时放一起,用衣服遮住了回往驿舍,走到那扇还没落锁的后门前,轻轻推开。
静悄悄的。
后院里看不到一个人,只有马厩里的马匹在安静地嚼食着草料,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们应当回落脚的住处了。
菩珠躲躲闪闪地回到庖厨的所在,所幸阿菊还没回,看见她留给自己的甜饭,想起崔铉说他一天没有吃饭。
这么晚了,也不知这少年回他那个光秃秃的家里能吃什么。
她叹了口气,坐下去,拿起还带着些余热的甜饭,一口一口地吃,吃完,托腮望着灯火出神。
外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他们应当吃完了,阿菊带着碗盏回。
菩珠帮她收拾完,两人一起回去,经过前堂,许充赶了上来,递来一些钱,说是贵人赏的。
“贵人说饭食可口,这么晚把你叫来劳作。赏你的。”
许充很高兴,与有荣焉的样子。
阿菊也很惊喜,接过来做感激之状。
许充摆手:“不敢不敢,贵人的赏!你们若想亲自拜谢,且等等,我代你们去问一声,领你们过去。”
阿菊看向菩珠。
菩珠吓了一跳,当即摇头:“贵人行路辛苦,不敢再去打扰,他们也不会见我们的!”
许充想想也是,便叮嘱二人回去早些歇息。
叶霄进去说道:“殿下,丞官讲朱少卿一行人四天前经过此驿,若像平常那样行路,明日应到玉门关。殿下若是急,紧赶的话,两日内便可追上去,就只怕殿下行路辛苦。”
这屋里的空气冷冰冰的,也不见一个炭炉。
倒不是许充胆敢怠慢这位主。
虽然他只见过叶霄出示的王府卫士令的令牌,不知道这位年轻男子的具体身份,但做半辈子的驿丞了,怎么看不出来这男子才是正主。
王府卫士令的正主,自然就是藩王了。
李氏皇朝至今有过四位皇帝,封王的宗室,数来不过一二十家,这位年轻男子应是宗室王之一,虽不知道是哪家,但自己这个边陲陋驿接待了宗室藩王,他自然尽力。
他们晚间刚落脚下来,许充便往此屋送来炭炉以供取暖,却被叶霄给拒了,叫他改送到自己的屋中去。
也不是叶霄胆敢和李玄度夺炉,而是秦王自十六岁被囚无忧宫后,渐渐患了一种怪病,体内旺火。
寻常人旺火,吃些性凉之药,调理饮食,待阴阳调和,慢慢也就消了下去。
他却药石无效。等到两年后,迁长陵万寿观守陵,内火更大,冬日也不能身处热室,最严重时,雪地里竟单衣赤足奔走。若热室处得久,必有心火灼烧之感,继而浑身燥热,极是不适。这两年到了西海郡,也是如此。入冬之后,似叶霄与一般的王府之人,屋内皆烧地龙,倒是他,室内冷冰冰的一张床,只靠裘盖保暖了。
此刻也是如此。李玄度已解去外衣,身上只着月白中衣,只在肩上松松搭了那领玄裘御寒,就着案角燃着的一尊明烛,低头在看手中的西域舆图,听到叶霄入内回禀,头也没抬地道:“无妨,越快越好。我这里无事了,你们也各自歇下吧,明早五更动身。”
十六年前和亲远嫁西狄的金熹大长公主,派自己那名叫阿势必又名怀卫的幼子归国,如今那一行人马应当还在关外的半路之上。
鉴于最近一年陆陆续续得知的一些动向与消息,李玄度判断河西恐怕近期有变,遂于半个月前,向朝廷发送了预警。
姜氏太皇太后得知后,担心小王子的安危,怕路上万一遭遇凶险,又考虑此前派去迎接小王子的鸿胪寺人马原计划只在玉门关内等着接人,若临时改派他们出关,人员万一不足以应对突变,因此特意口谕,命李玄度追上鸿胪寺的人马,亲自带领出关,去接小王子,务必尽快接到人,再将他安全送至京都。
这便是李玄度一行人西行,今日出现在此的缘由。
叶霄遵命,看了眼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舆图的秦王,继续道:“殿下方才不是觉着甜饭颇为适口,有从前京都的旧味道吗?我方才遵殿下之命,叫丞官送去赏钱,丞官说……”
他的话说出了口,便立刻后悔,停了下来。
李玄度终于抬起了头。
烛火闪跃,映着一张男子面容,剑眉挺鼻,肤色如雪,英美至极。
金鞭玉鞍的飞扬时光早已不复,但他眉目之间,依稀仍有当年少年玉树的神澈之影。
他挑了挑眉。
叶霄无奈,只好说道:“丞官说,为殿下做饭食的人,便是……”
他又停了下来。
李玄度这下微微蹙起了眉。
叶霄是知道当年的秦王的,他的性子最是急躁,小的时候曾被嫡祖母姜氏笑骂为急张飞,因此鸟性急,与别鸟一道啄食饮水,独它最快,且不能圈养,关在笼中便聒噪跳跃,一刻也不得安宁。十六岁后,人生大起大落,至今漫长的七八年里,算起来竟有五六年是在面壁与禁足中渡过的,这两年名为宣抚西海,身后也不知有多少暗中窥探的眼,性子自然早已大变。
但此刻,这个小小的神态,又隐隐带出了些他少年时的性格影子。
叶霄不敢再考验他耐心,立刻道:“我听丞官说,为殿下做饭食的,乃是当年菩太傅的孙女主仆……”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地看着李玄度,心里后悔自己方才一时没忍住。
八年前的梁太子案,让无数人被卷入,家破人亡,从云端跌落到了泥谷。其中便有他面前的这位主上。
他一直很小心,这几年从不在他面前提半句和这旧事有关的事。
但方才,他实在太过惊讶,以至于忍不住起了个话头。
果然,李玄度沉默了下来,望了灯火片刻,道:“菩府的淑女,如今应该也不小了吧?我记得其父当年官居左中郎将,出使银月城罹难。倘若没记错,应是宣宁38年,那时我年方十五。他至今埋骨异域,未能得以归乡。”
他望了过来。
“既如此,你多送些钱去,全部给她吧,我们路上留够用便可。她们想必生活艰难,这才来驿中做事……”
他仿佛想了起来,又示意叶霄稍等,从腰间摘下一面温润玉佩,又将肩上尚带着他体温的玄裘脱下,一并推在桌上。
“都拿去吧。玄裘可作衣,玉佩叫她去郡城兑了,低于五百金,勿出。”
叶霄轻轻咳了一声,面上依然带了些异样之色。
“怎的了?你还不去?”李玄度再次扬眉。
“方才驿丞送赏钱出去,属下看到了菩府的小淑女……”
他吞吞吐吐。
“便是……便是晚间在岗下与无赖少年一起的那小女郎。”
李玄度正端起桌上的一只茶盏在喝水,闻言一顿,突然放下茶盏,似是被呛了下,转脸便咳起来,咳了好几下,方忍住,转回脸,皱起了眉。
“你确定?”
“是,没错,便是那小女郎。”
李玄度的眼前浮现出片刻前,那个装模作样打自己的情郎,又哭泣流泪博同情的小女郎。
似这种伎俩,哄哄叶霄还行,怎可能瞒得过他的一双眼?
其祖一代文宗,清正孤洁,其父胸怀大志,世间伟男,听说其母从前也是有名的京都才女。
他以为菩家淑女应当家学渊源,蕙质兰心。
怎么想的到,竟会是那样一个小女郎?!
李玄度又想起经过她身边时,她侧脸朝来,双手压面,看似拭泪,实则指缝微张,分明在偷窥自己,大约怕自己不肯放过她那个少年郎吧。忍不住心里微微哼了一声。
聪明倒是蛮聪明,就是聪明太过,便成狡诈。且竟和无赖少年厮混在了一起,深夜幽会,赠送信物,倘若不是叶霄当时踢动石子打断了他二人,只怕下来不知道还要做出什么来。
如此大胆,实是自甘堕落,无可救药。
李玄度摇了摇头。
可惜了,如此的出身,自己也白生了一副好皮肉。
不过,菩家淑女如何,与他也无大干系,毕竟他当年与菩家,也无多交情。
叶霄见主上的视线落在烛火上,半晌没有发声,脸色古怪,不知在想什么,等了片刻,望向桌上他方才推来的玉佩与玄裘,伸手去拿。
还没碰到,却听李玄度道:“放下罢!”
叶霄的手停在半空,看向他。
李玄度不紧不慢披回裘,收了玉佩,说:“送些钱便够了。另外,赠她一句话,淑女静容,洁身自好。”
叶霄一顿,再次遵命,出屋后便照吩咐行事。


第11章
主上这些年性格变得厉害。
奉道自然是真,但在人后,叶霄不敢说,实则有点喜怒不定。
如方才那样,前一刻怜悯赠物,后一刻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改主意,本不算什么,无足挂齿。
问题是,他口中轻飘飘出来的那一句话,叫人相当的为难。
菩家那位小淑女,再怎么样也是小淑女。更重要的是,还有当年菩家那一层关系在里面。主上可以随心所欲想说什么就是什么,但自己从前却与小淑女的父亲有过往来。本朝立国后,为人口之计,规定男十四,女十三便可婚嫁了。自己若早早娶亲,如今怕都能做她的父亲了,当面直接数落这种事,哪怕充当个传话的角色,未免也是尴尬。
出来后,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自己不去,像方才那样交驿丞便可。把人叫了来,话溜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
自己去传,最多也就自己知道。
若转驿丞,岂不是又多了一个人知道主上对小淑女的恶评?
不妥。
犹豫了下,叶霄挥了挥手道无事,打发走莫名其妙的驿丞,无可奈何追了出去。
菩珠和阿菊已经离开驿舍走到回杨家的半路了,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唤声,转头一看,竟是李玄度身边那个脸上有道刀疤的汉子赶了上来,又吓了一跳,一瞬间脑子里钻出了个念头。
这是干什么?
李玄度是后知后觉想了起来,要匡扶正义查问起崔铉交给自己的那些金的来历?
她略微紧张,盯着停在自己面前的这个汉子,却见他递给阿菊一个钱袋似的东西。阿菊打开看了一眼,迅速望向自己。
叶霄道:“主上吩咐,助小女君贴补家用。”
“方才听了驿丞之言,才知你便是菩家淑女。”
他又解释了一句。
原来如此!
菩珠这才松了口气。是自己想多。
他兔死狐悲,善心大发了?
既如此,接过便是。
她定下了神:“多谢……”
谁知刚开了个口,却见这汉子摆了摆手。
“主上另有一话,命我转给小女君……”
菩珠立刻点头,作聆听状。
叶霄转脸,眼睛落到别处,用平淡的不带任何起伏的语调飞快地道:“淑女静容,洁身自好。”

菩珠嘴唇微张。
阿菊先是一愣,很快激动了起来。
她的小女君,纯良贞惠,那人怎的如此说话!把小女君当什么了?
她手都微微发抖了,想把钱袋连同片刻前得的赏钱一道全部扔回去。却又心知人在屋檐下的道理。
如今的小女君已经不是当初的小女君了,再没有谁能庇护她,自己更是不能。要是这样做了,只怕会给她惹来麻烦。
她朝着这汉子比划着,嘴里啊啊啊啊个不停,眼睛都红了。
菩珠很快回过神,心中雪亮。
这是那个李玄度在拿今晚上的事讥嘲自己呢。
以前只知他为人阴险,谋朝篡位,没想到心眼也跟针鼻似的。
自己那么说好话了,崔铉都跪下去赔罪,他居然还逮住机会损人。
外表神仙似的,内里却这么小肚鸡肠。
她忙挽住阿菊还在奋力比划的胳膊,朝她摇头,示意她不必辩白,随即转向脸色似带出几分尴尬的叶霄,面带微笑,恭恭敬敬地道:“我记下了,多谢您主上的教诲。往后若能改,我一定会改。”
叶霄一怔,看了她一眼。
回去的路上,菩珠轻声软语地劝,阿菊擦了擦因为伤心还泛红的眼睛,脸上也勉强露出笑容。
劳作一日的阿姆睡着了。菩珠却再次无法入睡。
她没想到,今晚会在这里遇到李玄度。
前世里,她和李玄度,这个她随自己丈夫称之为皇叔的人,自然不会不认识。
很多场合,宫宴、祭祀,或在嫡祖母姜氏的蓬莱宫里,她常遇到他。
他向来严守自己作为宗室叔王的礼节,她亦是如此。两人之间,没有任何意外发生过。
除了那一天。
这辈子在醒来后,她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前世的那一天,自己没有一时心软做了那件糊涂事,那么后来的结局,又将会是怎么样?
孝昌六年,也就是明年差不多这个时候的春天,京辅周边会有一场疫感,京都亦受波及,姜氏太皇太后不慎染疫,本就年过七十了,就此溘然辞世。
三个月后,孝昌皇帝亲自扶陵,将太皇太后灵柩送往庄陵大葬,途中驻跸,遭遇了一场极其危险的刺杀,皇帝甚至受了伤。随后查明,刺客和阙有关,证据确凿,极有可能是阙国所派。
这个时候,皇帝已经只剩秦王一个兄弟了。一向厚待幼弟的孝昌帝没有想到,他会趁着太皇太后大丧自己不备之际如此图谋作乱,心寒齿冷,派人传他对质,他却畏罪潜逃,不知所踪,皇帝遂发布大索令。
那段时间,作为太子妃的她为了避开疫感,一直居住在太苑的行宫里。那里占地广阔,草木郁郁,还有一个极大的湖池。
皇帝遇刺之时,京辅疫情虽已消退,她还是没立刻回宫。
便是那一日,偶然之下,她竟在太苑深处撞到了隐匿其中的李玄度。
他衣衫染血,面白如纸,双目紧闭,卧于草木深处,人昏迷不醒。
从他那处位于后背的伤已被妥善裹扎止血这一点来判断,他显然有同党在此。
或者说,是太苑里的某个人,秘密藏匿了他。
她的第一想法是立刻呼人来此将他捉了,但是就要出声呼喊之时,她犹豫了。
她想起了那日自己在灵殿中的所见。
经幡漫天,千人缟素。
他就直挺挺地跪在他嫡祖母的棺椁之前。他身前的皇兄、身畔的太子侄儿,以及身后的百官,无人不在哀哀痛哭,哭声冲殿,唯他没有。
菩珠当时看得清清楚楚。他就定定地望着他嫡祖母的灵位,神色木然,眼底血红,犹如即将落下的不会是眼泪,而是血珠。
因他自小容貌异美,宫中多暗暗爱慕他的女子。
菩珠在来之前,便听一个宫女提了一句,说秦王殿下在此已是跪了整整一夜。
就在那一刻,菩珠有一种感觉,在这满殿的哀哭声里,独他一个人的悲伤是真实的。
他是如此的孤独。
这种犹如于万人中独守孤独的感觉,她其实并不陌生。
在她退出之时,他依然跪在那里。
她鬼使神差般地忍不住,悄悄回头望了他一眼。
那背影如雪,一望的印象是如此深刻,以至于那日那刻,她盯着乱草深处那张苍白如纸的俊美脸容,一阵天人交战之后,忽然心软了。
最后她悄悄离开了,犹如自己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不知道,次日因为心里不安,借故再次过去察看,发现昨日那个地方已经空了。人不见了。
或许他是蒙冤的,刺杀并非是他指使。退一万步说,即便真的是他的图谋,接下来阙国也必将抵挡不住天子之怒。没了阙国,自己也成了被索之人,即便这次他侥幸能活着逃脱,从此亦如折翼之鹰,再无法扇翅掀起什么波澜了。
放过他,对自己的丈夫,并不会有什么威胁。
她便如此,最后终于说服了自己。
后来她知道了,当时的自己,真的是太年轻,也太糊涂了,完全不知道,她到底做了何等不该的一件错事。
风波过后,根据朝廷的说法,他是在追索途中坠水而亡的。接着孝昌皇帝派重兵攻打阙国,阙王死,剩下的阙人一夜之间消失,带着剩余的财富离开了世世代代生息繁衍的土地,不知所踪。这个上溯已经存在了将近千年的古老国度,就此一夕覆没。
此事平息过后,国内再无任何隐患,然而还没太平几年,大势又发生了改变。
孝昌十年,即四年过后,此时的金熹大长公主已做了多年的寡妇,她的长子此前继承了王位,但这一年,年轻的西狄王急症病死,没有留下后裔,此前她所生的小王子,早年也因意外在京都死去。在没有继承人的情况下,王位落到了老西狄王侄儿的手中。
那一支王族娶的是东狄王宗室的女儿,与东狄亲善,意图联兵南下,瓜分中原。而大长公主的厄运不止如此,在丈夫和儿子死去之后,依照风俗,须嫁那个对她觊觎已久的壮年侄儿。身为和亲公主,她连选择主动结束生命的权力也没有。
半年之后,她抑郁而亡。
就在她死去的次年,东西狄联合攻打中原。孝昌皇帝委派这些年逐渐起来的国舅大将军陈祖德领兵迎战。
陈祖德战前信誓旦旦,并且,此前也曾有过数次的统兵经历,且战绩不俗,故这一次,皇帝对他委以重任。
但是这一次,他战败了,不但自己死了,还叫狄人骑兵越过长城,丢了全部的河西土地。
河西被占,不止河西一地,等同丢掉整个西域。
帝国一臂,生生被斩。
这一战的结局,可谓惨烈无比,接下来的几场收复战,也告失败,不但如此,还相继丢掉了与河西相邻的一片北方土地,共十几郡县。
正当朝廷上下舆情汹涌之时,河西的局面发生了改变。
一支军队从西域东进,攻入玉门关,一番血战过后,大败狄人留守河西的军队,一举收复河西和此前相继丢掉的北方十几个郡县。
这一支军队,竟然便是数年前国灭后不知所踪的阙人战士。
他们的统领,便是当年企图刺杀兄长未遂本以为已经死去的秦王,李玄度。
孝昌皇帝在获悉消息后,心疾当场发作,当时身边的宫人恰好没有携带救心药丸,太医救治不及,当夜驾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