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保今早是被憋气憋醒的,发现沙子埋了大半截的身体,自己还死活爬不出来,喊着救命叫来了人,这才得以脱身,此刻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边抖着靴里的沙,一边对阿菊和王姆说:“听说这段路上有鬼怪,专门择人而食!昨夜那风,必是鬼怪作祟!幸好有殿下和王妃在,上天保佑,咱们这些人才能跟着沾光,平安躲过了一劫……”
阿菊和王姆听了,面露惧色。
李玄度盯了骆保一眼,他缩了缩脖,急忙闭口。
李玄度让菩珠继续休息,自己去听叶霄汇报人头和物资的数点情况,被告知人员还在集合之中,暂时没有发现伤亡,运载物资的驼队和同行的马匹也都在,但被吹跑了十几顶帐篷,另外,还有一些携带的物资被埋在了昨夜堆起的沙堆之下。他已安排人在清理,等收拾好便可重整上路。
李玄度命就地快速进食,待妥当便上路,争取明日走出沙域。
叶霄领命,正要办事,他手下的张霆匆匆奔来,说方才清点完人头了,张捉和七八名士卒不见了,另外,少了一头驮着水和食物的骆驼,想必也是被他一并给盗走的。
根据昨夜和他一起避风过夜的士卒招供,前两天他伤好了后,便就生出脱队逃走的念头,暗地鼓动其余人和他一道离开去往西域自闯天下,免得日后再受这种管束。昨夜刮起大风,是个天赐良机,他带着被他说动的人偷了一匹骆驼,趁乱跑了。
相较于叶霄的愤怒,李玄度的反应倒颇是平静,只眺望了一眼白茫茫望不到边的远处,下令不必追索,这边抓紧上路。
半天之后,天再次黑了,到了宿营之地,李玄度命队伍驻扎,休息过夜。
明天就能走出去了,旧日西域都护府的所在乌垒也将遥遥在望,众人神色无不轻松。驻地里燃起篝火,烧煮食物的香气慢慢飘在夜风之中。
来路远处的地平线上,忽然出现一个黑点。那黑点朝着这边移动,渐渐近了,竟是一匹骆驼,正往这边撒腿跑来,最后奔进宿营地的牲群里,前腿一下趴跪在了地上,浑身是汗,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显是累极。
骆驼的背上还趴了一个人,便是昨夜逃跑之人当中的一个,名叫贺五,平日也最凶悍不过,是那张捉的左膀右臂,此刻却是脸色苍白,失魂落魄,从驼峰上滚下来,抬头见到闻讯而来的李玄度,趴跪在地,抖着嘴唇说他遇到了鬼怪。
叶霄喝令他说清楚。贺五这才抖抖索索说,昨夜大风,张捉说就快要走出沙域了,前头就是大片绿洲,再无危险,不如趁着天赐良机逃走自立,往后得个逍遥自在。他和另外七八人被说动了,趁乱偷了一匹骆驼,跑出营地躲藏,等到天明见风沙变小,就往前头西向逃去。本以为很快就走出去了,谁知走着走着,竟迷了路,水和食物都没了,还是没走出去,最后不知撞进了哪里,周围全是一座座奇形怪状的土丘,众人彻底没了方向,似无头苍蝇似的乱撞之时,面前突然跳出十几只鬼怪,站立高大,眼若铜铃,浑身长毛,恶臭异常,在山丘间奔走,如履平地。饶是张捉他们平日胆大包天,见鬼怪现身,也无不是吓得屁滚尿流,全被掠走。他运气好,当时落在最后,爬到骆驼背上逃了出来,稀里糊涂最后被骆驼带着回到了这里。
众士兵听闻贺五跑了回来,陆陆续续地围了过来。
这段路上有沙怪,掠往来商旅,这事人人皆知,没想到这回,竟真的被他撞到了。
众人无不目露惧色。
贺五脸色惨白,两眼发直,想起当时一幕,此刻还是瑟瑟发抖,朝着李玄度不住地磕头,痛哭流涕:“殿下饶我!小人知错了!小人往后死心塌地效力都护府,再不敢有半点别念!”
士卒低声议论,嗡嗡声一片。昨夜那些最后因为惧怕风沙没有跟着张捉逃跑的人全都一身冷汗,庆幸自己命大。庆幸之余,想到张捉平日也算仗义,不想如此丧命,此刻想必已被那些沙怪生吞活剥,不免兔死狐悲,周围渐渐沉默了下来。
李玄度眺望着远处那片被称为鬼域的沙漠腹地,眉头微皱,出神了片刻,命人将导人带来,询问沙怪之事。
导人一听,顿时面露惶色,说确有其事。
三年之前,他曾领着一支康居商旅去往京都,一路千辛万苦,终于走到这里,晚间其中二人结伴出营地解手,当时他恰好也在近旁,亲眼看见几只沙怪突然从夜色里现身将那二人掠走,转眼便就消失。那二人自那夜之后,再未归来。
虽然过去了这么久,导人说起当时的那一幕,目光还是充满恐惧。
李玄度转向叶霄:“此事你如何看?”
叶霄随他多年,立刻便就明白了他的所想,迟疑了下,最后毅然应道:“属下一切听殿下之命!沙怪在此为害多年,不管张捉等人此刻是否已经丧命,保护往来商旅安全,亦是我都护府之职责。只要殿下下令,属下愿带人回去,一探究竟!”
李玄度沉吟了下,道:“我亦亲自去,探一探这沙怪老巢!”
叶霄立刻阻止:“殿下不可……”
李玄度摆了摆手,打断了他:“我意已决。”
周围那些士卒听着,不禁悚然。
上了战场,对手再强大,再凶恶,那也是和自己一样的人,无甚可惧。
可这鬼怪就不一样了。昨夜听了一夜那片鬼域发出的凄厉的呜呜之声,本就心有余悸,此刻虽也同情张捉等人,但谁愿白白送死?
何况,众人虽也佩服这秦王都护的胆气,但他们和这个叶司马又不一样,才跟了他几日而已,何必随他冒险?
众士卒唯恐点到自己,正悄悄地后退,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一道年轻女子的声音:“殿下你来,我有一话。”
士卒们转头,见秦王妃不知何时来了,俏生生地立在他们身后,忙往两边退开,让出了一条道。
李玄度转头,见是她来了,立刻快步走了过去,将她带得稍远些,用自己的身体遮挡住她,低声道:“你来这里何事?回去吧!”
菩珠方才从骆保口中听到这事,便也来了,在一旁默默地听了片刻,见李玄度问叶霄,便猜他有意要替往来商旅除去祸患,忍不住开口叫他,听他一张口便赶自己走,有点不高兴,轻轻哼了一声:“我好像知道点所谓攫人鬼怪的秘密,你不想听就算。”作势扭身要走。
李玄度了一把捉住她手,抓住了,转头下意识地看了眼身后,见士卒全都扭着脸在盯着这边,又松开了她。
“我听,你说。”
菩珠拿了下娇,见他态度不一样了,也就过去了,不再吊他胃口,立刻道:“我阿爹留有西行日志,提到过这些所谓的沙怪。便在我阿爹最后一次出使西域之时,他恰好也遇鬼怪夜间袭人,他派人追了上去,最后捉回一只,其实并非鬼怪,也是人。据我阿爹推测,应是百年之前被狄人占了领地被迫西迁走了的大月氏人的遗留,那支人躲进鬼域,繁衍后代,泯灭灵智,彻底变成野物,与兽无二,以人为食。我阿爹本想待他回来之后带人深入鬼域,找到巢穴彻底铲除,免得继续贻害往来之人,不料……”
菩珠停了下来。
李玄度安抚似地再次握了握她的手,低低地道了句谢,随即转身回去,将她方才的话复述了一遍,最后道:“谁愿去,取下首级,与战功同级!”
众士卒只是惧怕鬼怪而已,没想到王妃见多识广,说是以掠人肉为生的人形野物,全都破口大骂,再凶悍也再无惧怕了,何况去了还能记功,全都炸了,方才个个想着退缩,此刻全都摩拳擦掌,纷纷争着请命。
“殿下!小人亦要去!求给小人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那个方才还面无人色一直瘫在地上的贺五突然也蹦了起来,推开众人,冲到前面大声嚷嚷。见众人哄堂大笑,讥他之前熊样,不禁面红耳赤,咬着牙怒声大骂:“方才王妃发声之前,殿下说去一探究竟,怎的你们一个个地全都往后退?别以为我没看见!我是熊样,你们又比我好多少?至少我此番识路!我怎的不能去?”
众士卒被他骂得哑口无言,暗自惭愧。
叶霄方才心里其实也是有点发毛,硬着头皮横下心而已,有了王妃这般发话,这下彻底放了心,立刻道:“殿下,张捉等人虽被捉,但估计一时也是吃不完,此刻说不定还活着。事不宜迟,属下点选人马这就出发!”
那些所谓的沙怪既不是鬼怪,李玄度便也不必亲自去了,点头。
叶霄立刻点选好人马,让贺五引路,连夜掉头返回。
这一夜,营地里剩下的人几乎全都无眠,等着消息。
菩珠也是睡不着觉,心里记挂,便睡睡醒醒,一大早就醒了,起身后坐在帐中,阿姆帮她梳头,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匆匆钻出帐篷,晨曦之中,看见叶霄一行人归来了,前夜逃走的张捉等人,好似也被救了回来。
那个张捉满面羞惭,扑在李玄度的脚前,不停地磕头认罪。
骆保飞快地跑了回来,告诉菩珠他方听来的事。说张捉这几人运气够好,被攫入野人巢后,里头还有一些没吃完的腐肉,他们才得以保命,没被立刻杀掉。
不止这样,那个张捉大约因为身材魁梧肌肉健硕,竟被一个雌野人看中。叶霄找到巢穴闯进去时,他正被捆着强行苟合,被叶霄救出后,痛不欲生,路上险些就要自己抹脖子了。
“这正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骆保捧腹怪笑之时,忽然醒悟,自己怎敢如此失礼,竟在王妃面前说这些污耳的秽语,慌忙打了自己一耳光:“王妃恕罪!奴婢失礼了,竟说了这些污耳的话!”
菩珠看了眼远处那个被众人围住的挺拔背影,抿嘴一笑:“恕你无罪!”扭身钻回帐篷,继续让阿姆帮她绾发。
睁眼是沙,闭目是沙。不能洗头,为求每天晚上睡觉解下头发时,发里的沙子能够少些,她现在的发式极其简单,一个束髻,再用簪子固定住而已。
但即便这样,天性里的爱美还是没法舍弃,哪怕没人会看。
阿姆帮她绾好发后,她在装了首饰的小匣里找了一番,挑出两支,一手一只地举着,举到阿姆的面前,让她帮自己挑。
“阿姆你帮我瞧瞧,我戴哪支簪子好?这支,还是这支?”
口中正笑说着,忽见李玄度从外面走了进来。
她一顿,停了。
阿姆收回正要挑的手,笑眯眯地站了起来,退了出去。
他停住了,既没继续走来,也没开口说话。
菩珠略觉尴尬,慢慢地放下举着簪子的手,却见他忽地迈上来一步,俯身靠向了她,伸手,从她手里取过雕了杏花纹的那支簪,小心地插入她的鬓发,插进去后,又微微地调了下位置,最后端详了她一眼,方似终于满意,收回了他的手,说道:“叶霄他们方才回了。往后这段路上,再不会有掠人之沙怪……”
菩珠起先说真的有点发懵,顶着脖子上的脑袋一动不动地让他在自己头上摆弄,直到听到他这么说了一句,方回过神,哦了一声:“方才骆保已经对我讲过。”
他一顿,仿佛被扫了兴,随之默然,片刻后道:“你知道了便好,我也无别事。那走吧,好出发了。前头会比这段路要好走,再过些天,便能到了。”
他说完直起身,出帐而去。


第99章
接下来再无任何意外, 一行人将那片沙域留在身后,在绕过一座沙山之后,入目所见, 慢慢开始变化。
头顶蓝天白云, 远处山脉蜿蜒, 河流潺潺流淌,水量越来越大, 两岸湿木丛生。沿途的脚下, 植被亦再不是单调的沙棘和梭梭草, 在茂盛的葭苇红柳和参天的胡桐树之间,不时有受到惊吓的野驴和野羚的身影跳跃而过。
眼前的景象令所有人的心情都变得轻松了起来, 连行路艰难都变得不是那么令人难以忍受了。一行人便如此, 沿着河道一路不停西行, 在经过漫长的将近两个月的行路之后,这一日, 终于抵达乌垒。
此地去玉门二三千里, 土地肥沃,居西域之中。前朝之时,东临朝廷长期经营的屯田戍障之地渠犁, 南有河流,西是曾完全归附中原的数个大小属国,北方则可监视东狄和被东狄所控制的诸多属国的敌情,位置得天独厚, 故将此地定为都护府的治所。本朝在明宗朝菩左中郎将往来西域的那些年,亦派人员来此驻扎, 以作正式设立都护府的前哨。
虽然众所周知,后来此事不了了之, 随着菩左中郎将和明宗的先后离开,朝廷无心再顾西域,几年之后,这里便遭攻袭,前哨被毁,当年曾派来驻扎的那小支军队也全军覆没。但等到真的进入,但见屯田荒废,野草横生,残余的坞台,也是破败不堪,众人原本因了终于能够结束长途跋涉而生的兴奋之感也渐渐不再,最后找到哨所的位置。
哨所位于一片高出周围的岗地之上,坞堡仍在,但墙垣倒塌,满目凋敝,四周死寂一片,举目望去,看不到半个人影。
显然,此处已被废弃多年。
不止李玄度,当见到这一幕时,连那些被迫一路跟着到了此地的罪卒亦沉默了下来,无人发声。
李玄度在倒塌的坞堡大门之外默默立了片刻,转头将人分成两拨,一拨派出去察看周围情况,一拨留下收拾驻地。
叶霄领命行事。
这个坞堡的建筑格局和边塞的许多驿障一样,四四方方,围墙耸立,前办公,后居所,有瞭望台,只不过占地大了许多,增加士兵驻扎的营房。
留下的士卒清理着位于坞堡右侧的原本用来驻扎官兵的营房,骆保阿菊和王姆等人则在后面找到官所,立刻着手打扫地方,铺设床榻,以便晚上先有个落脚之处。
这一路行来,沿途经过一些小国,所见的当地平民房屋多就地取材,墙用树枝围成,外面抹一层泥巴,屋顶覆苇,几四面通透。
但这里留下的屋舍却不一样,应是当年来此的官兵效仿修筑长城的法子建成的。墙体是用粘泥杂以韧草、红柳所筑,反复夯锤,表面坑坑洼洼,不甚美观,但足够厚实坚固。除了前头大门和供官员办事的大堂那些地方当年遭受攻击被刻意破坏大片倒塌,后面这几排侥幸留存下来的屋,虽也破败不堪门窗皆空只剩一个壳子,但主体依然完好无损,收拾一下,住人没有问题。
阿姆心疼菩珠,清理出了一间屋,立刻催她先去休息。
吃饭是件大事,今日也不可能把所有的屋都收拾出来,待解决了自己这些人的落脚,阿姆和王姆便又摸到位于最后排的灶屋继续紧着收拾,好早点起火烧水做饭。
菩珠在屋中略略休息,洗了把脸,正也要去后厨看看,听到那里传出一声惊叫,似是王姆所发,一惊,立刻和骆保奔了过去,看见王姆手里举着菜刀,阿姆握着劈柴的斧,两人立在灶屋外的一个院子里,面带惊慌地盯着地上一口地窖的顶,那顶上压了块大石。看见菩珠现身,阿姆焦急地指了指地窖的方向,示意她赶紧离开。
王姆亦喊:“王妃莫要靠近!窖下藏有贼人!”
骆保立刻拖着菩珠扭头走,朝着前方大喊有贼人,很快,李玄度带着人匆匆奔来,问出了何事。
王姆瞪大眼睛,说她方才掀开地窖盖时,隐隐约约看见下头好似藏人,怕钻出来行凶,当即和菊姆一道搬了石头压住。那人此刻应当还在下面。
李玄度看了眼地窖,叫菩珠和阿姆几人离远些。张捉带了两人上去,搬开石头,抽出腰刀,一脚踢开地窖盖顶,朝着下面喝道:“哪里来的小贼!都护秦王殿下在此!出来受死!”
地窖当年需储藏数百人的口粮,挖得很深,除了窖口附近的位置,稍深些便就黑漆漆的。
张捉喊完话,见下头还没什么动静,张望了下,转头禀:“殿下,想是本地蟊贼,听不懂话!下吏去点个火,扔下去烤它个整全炉,看他出不出来!”
“我去我去!”
王姆丢下菜刀,转身要入灶屋。
“等等——”
忽然这时,地窖下面传出一道话声,竟操汉人之语。
张捉一愣,停了下来,紧紧盯着下面。
一架梯子架了起来,有人从下面往上爬,爬了出来,竟是个四十来岁汉人面目的中年汉子,当地人的打扮,面容消瘦,颧骨高耸,衣衫褴褛,腿上裹着用草编成的渔网,鞋更是破破烂烂,连脚趾都露了出来。
他的神色疑虑而不安,站在窖口,一时没有靠前,目光慢慢地环视一圈周围的人,最后落到李玄度的身上,定定地看着。
“尔到底何人?都护秦王殿下在此,还不下跪!”
张捉又喝了一声,上去便要踢那人的膝弯。这大汉终于回过神,睁大眼睛,用颤巍巍的仿佛依然不敢置信的声音问道:“都护?可是我朝派来的西域都护?”
张捉皱眉道:“正是!”
这大汉听完,似得了疟疾,一开始立着,一动不动,渐渐两腿打颤,片刻之后,突然仰面吼道:“上苍有眼!都护来了!今日终于等到都护来了!”话音未落,朝着李玄度噗通一声跪拜在地,起先磕头,磕个不停,慢慢地停了下来,最后趴在地上,竟失声痛哭。
众人见他举止古怪,七尺男身,竟如此嚎啕,无不吃惊。
张捉面露困惑,慢慢收了要踢人的脚,立在一旁看着。
李玄度望着这跪地痛哭的汉子,忽若有所悟,开口道:“你是宣宁三十七年派来此地的前哨军?”
汉子哭得犹如一个伤心孩童,闻言用力点头,抬起头道:“正是!下吏便是那年受朝廷派遣来此建了前哨的官军之一。下吏名叫张石山,乃是右尉。”不待李玄度继续问,自己便就说起前情。
当年一共来此三百余人,屯田建坞,说好等朝廷日后派来都护,正式建府,不料年年成空。开头几年,此地还频有使者往来,给他们带去京都消息。后来明帝驾崩,使者日益稀落,他们也不敢擅离,只能一边屯田,一边继续等待。谁知还没等到新朝廷的指令,一日先便遭袭。
那日,三百余名官军奋勇抗争,无一人后退。奈何寡不敌众,全部死去。
当时他领一支三十人的小队外出,侥幸躲过一劫,这才活了下来。
“十年啊!下吏犹记,当日普左中郎将路过之时,曾对下吏言,耐心等候,待时机成熟,朝廷便会正式立府。他未欺我!今日终于等到都护到来!”
张石山激动得再次浑身颤抖个不停。
李玄度动容,立刻追问:“如今其余人呢?”
张石山眼眶再次变得通红,叩首哽咽道:“下吏无能,未能保护好兄弟!半年之前出了事,如今连上我,这里就只剩下三人了!”
他擦了把眼泪,又继续道:“此地当年被毁之后,几百里外,便是改投归向东狄的上术国。那国虽人口不过七八千,兵却也有一两千,当初便是他们发兵,为虎作伥,杀我同袍。我等区区三十而已,无法留守此地,我便带着他们藏进附近茂林。上术国当时也起变乱,原本国王被杀,东狄人扶他兄弟做王。王子年幼,才六七岁大,被几个亲信拥着逃来这里向我求救。我将他一同藏匿,尽量予以保护。日子便就如此一年年地熬了下来,本也算是苟且偷安。谁知半年之前,王子的消息叫上术王知道了,派兵入林围剿。我三人带着王子再次逃脱,其余剩下的兄弟为替我等断下后路,死了一些,剩下十几人被捉去为奴,如今即便活着,想必也是生不如死……”
随他讲述,人人脸上露出愤怒之色。
菩珠亦是心情几度起伏。先是为这三百官军在这十年里的命运变迁唏嘘不已,更是由衷敬佩。待听到后来,渐渐握紧拳头,简直怒不可遏。
“岂有此理!小小一个弹丸之地,也敢如此欺辱我堂堂官兵!”张捉暴怒,一脚踢飞地上窖盖。
“既无力对抗,藏这么多年,为何不想法归国,竟如此任人欺辱?”
对着面前这个也是张姓的本家兄弟,他的语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不满之意。
张石山道:“此去归国,路途遥远,我等终日藏匿,不见天日,饭都不能吃饱,何来物资能够应对路上所需?我等死了无妨,还有那个上术王子。当日既受朝廷派遣来此,便也肩担保护属国之责。虽官职卑微,势单力薄,那王子既来我处,我便不敢有分毫懈怠,就只盼护好人,等到朝廷如当年所言那般派来都护,再将人交出,我便也算尽到职责。上天有眼,总算没有叫我白等,今日终于看到殿下到来!”
张捉听完他话,面露愧色,立刻向他深深作揖,随即闭口后退,不再发声。
李玄度问他今日为何会在这里。
张石山道:“今日凑巧,恰是当年众多兄弟于此罹难的日子。下吏苟活,却不敢忘记在天英灵,每年今日都会回来祭拜一番。方才远远看见殿下一行人往这边来,不知底细,这才藏了起来,没想到冲撞殿下,罪该万死!”
李玄度上去,亲手将他从地上扶起,一字一字地道:“你何罪之有?是朝廷对不起你们在先,辜负尔等碧血丹心!”
张石山激动万分,立刻挣脱出他的扶持,后退了两步,再次下拜,恭敬地道:“今日起,下吏便有都护!下吏必誓死效命!”
李玄度再次将他从地上扶起,问剩下二人和那个上术王子的事,得知此刻还藏匿在密林里,命张捉去接。
张捉立刻领命,带人离去。
众士卒议论着方才的事,也慢慢散去,继续各自做事。李玄度神色渐渐变得凝重,在院中独自又立了片刻,似在思索什么,得报叶霄回来了,转身匆匆而去。
天黑之后,菩珠这边草草安顿下来,终于能够做出几样数月未曾吃的小灶膳食。李玄度却没回来,让骆保给她带了个口信,说他有事,直接在前头吃了,让她自己用饭,吃了早些休息,不必等他。
初来乍到,又遇这样的事,菩珠知他必定忙碌,便没再去扰他。自己用过饭后,在后头和阿姆王姆一道再打理了片刻屋子,到了晚间亥时,骆保来向她通报消息,说剩下的两个前哨军士和上术国的王子被顺利接来了。王子十四五岁,身边跟着当年保护他逃出来的国相,因为和张石山他们生活多年,也能说汉人言语了。但大约是从小逃匿的缘故,十分瘦弱,胆子也小,看见李玄度的时候,十分害怕,直到再三向他解释,他才仿佛定下心来,已被安排去休息了。
地方虽还是很乱,但也不可能一天就全部收拾好。
大家也都乏了,菩珠让身边的人全都散去各自歇息。自己收拾好后,也躺了下去。
住的屋还非常简陋,地是泥地,墙上亦裸黄泥,连窗都被当地人给掏空了,阿姆暂时拿布封住而已。身下的床亦是临时搭起来的,看着并不如何牢固。但在几乎连着睡了俩月的帐篷之后,此刻铺上一面用水洗过的凉席,再挂一顶青纱帐,躺下去,她仿佛终于找回了平稳睡觉的感觉,隐隐好似回到了家。
她睡不着,等着李玄度的时候,就打量起了屋子。
补好门窗,再将黄泥墙刷白,这样看着干净些。
附近水泽丰富,到底都是苇草,等空下来后,割些苇草,编一张足够铺满地面的大地席。这样不但可以遮挡泥地,干干净净,这时节光脚踩在上面,也更凉爽……
李玄度刚来,他今晚上在忙什么呢?
菩珠想着想着,就走起神,想到了李玄度。
她在心里猜测了一番,觉得他应当是在和手下人商议如何尽快拿回对上术的控制权,再救回剩下那十几名被掳走的前哨士兵。
换做是她的话,也会如此打算。
上术距离这里太近了,骑马一天的路而已,既要落脚,怎能容侧旁存在一个亲近东狄的国家?至于拯救那些士兵,更不用说了,天经地义,第一要务。
她的推测没有错,李玄度这夜深夜回到后头住的这地方,见她还没睡着,上床后,主动告诉她说,他已安排好了行动的计划,明日五更便就亲自带人出发,拿下上术。
虽然和自己猜得一样,但菩珠没想到他计划竟如此紧,不禁一愣,从枕上爬起来,以臂撑着身子,扭脸问他:“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