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我很感激殿下, 千里迢迢来此寻我,为的便是思我, 心悦于我。我信殿下此刻的话, 但我不信往后余生。我哪里能叫殿下一直如今日这般心悦于我……”
她抬起手, 接住了面前正飘下的一朵落花,托在掌心。
“所谓心悦, 好似这花, 开时秾盛,终会凋谢……”
她吹掉了掌心里的落花,抬起眼眸, 望着他。
“殿下如此表白,叫我万分感动,此为我的真心之言,但却不能叫我感到安心。”
李玄度眼底那仿佛暗燃着一簇焰火停止了跳跃, 眸光定住。
“你要我如何,你才能安心?”他问, 顿了一顿,“我若发誓……”
她摇头。
“无关发誓。殿下你的头上悬着一把利刀, 这把刀一日不去,我便一日无法安心。”
菩珠望着他,清清楚楚地说道。
李玄度方才伸向她的那双手停在了半空,片刻之后,放了下来,眼底方才那因见到了她而涌出的激情和喜悦,也慢慢地消失不见了。
“我明白了。”
“所以还是那句从前的话,你想要做皇后,是吗?”
他问,声音凝涩。
菩珠凝视着他。
“是!我知殿下你对我的期许,但我并非阙国表妹,我便是如此之人,此为我之夙愿。我更不想如从前那般去欺瞒殿下了。我不会忘记祖父如何获罪身死,我八岁发边,我亦不会忘记我在河西发下的誓言,我不想过生死被人掌握的日子!难道殿下你就心甘情愿?殿下你莫忘了,你身上流着先帝的血,你曾经何等高贵风流,那个位子,你并不是没有机会!”
李玄度亦是凝视着她。
“姝姝,你只要我上位,将你送上皇后之位,别的你都不在意?包括我对你的……”
“心意?”
终于,他用带了点艰难的语气,说出了最后这两个字。
菩珠垂下眼眸,沉默了片刻。
“人不可太过贪心,什么都想要。我知我没那样的福。”最后她轻声说道。
李玄度的手慢慢地捏紧了。
“倘若最后,我无法让你实现心愿呢?”
他又咬牙问。
“殿下你若答应,最后仍是不成,我认命便是!”
他再未开口了。
四周寂然,惟头顶的落花不断,发出细细的簌簌之声,远远望去,二人一个坐于秋千,一个立在她的面前,一双璧人,宛如正在深情对望。
“殿下若想好了,随时可以来找我,我等你。往后我必与殿下同心,殿下要我如何,我便如何。殿下若是依然无法接受,我亦不勉强,多谢殿下此番特意前来接我,往后关于此事,我绝不再提半句。”
她说完,朝他一笑,下了秋千,离他而去。
她已走了,面前只剩一架随风缓缓旋转的秋千,落花掉在秋千座上,耳边寂寥一片。
这不是李玄度原本期待的一切。
他奔波辗转,思念如潮,心中更是有无数的话想要告诉她,然而等待他的,却是一个如此的她。
他到底是怎么了?李玄度问自己。
为求她心,在她面前甚至卑微至此地步?
在银月城,姑母问她是如何一个人时,他对姑母说,她美丽,聪明,活泼,浑身上下,用不完的精力……
那些都是真的。并且,除了那些,他没有告诉他的姑母,这些年来,他知道自己还很年轻,但却又是如此的老迈,直到那一天她猝不及防地闯入了他的世界,他对她有诸多不满,但是他麻木了的嗅觉,因为她长发散发出的香气而变得重新如同猎犬般灵敏。他迟钝了的触觉,因为她柔软温暖的身体而获得了新生。折磨了他多年的炙燥之苦,也因为她的拥抱而得到了抚慰。他的心,更是因为她而怦然跳动。
她的一颦一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牵动着他的情绪,让他为之喜,为之怒,再也无法放下。
只为那一点磨人的相思和那些想要急着让她知道的他的内心所想,他竟奔波万里,从塞外回京,又一口气出京,寻她到了这里。
辗转的一路,他非但感觉不到分毫疲惫,反而如同少年时他偷溜出宫在击鞠场里纵马驰骋一般,他热血沸腾,沉醉无边。
他隐隐觉得,那个十六岁前的自己,好似又复苏了过来。
然而,从前他有多喜爱这个女子,今日在她这里得到的失望,便就有多大。
他早就明白,她是如何的一个人,爱慕权力,胜过一切。
他也以为他早已说服了自己,去接受全部的她,她所有的好,她所有的不好。
但即便这样,这一路回来,他的心里依然还是怀了一点暗暗的期待,期待这分开的日子里,她也会如他思念她那般地思念自己。
但在这一刻,当听到那些话以如此无心而无情的方式从她的口中说出来后,纵然知道她一贯如此,纵然他也再三告诉自己,莫要指望她会为他而改变半分,李玄度发现,他其实还是做不到。
他李玄度,做不到如此的大度。
骆保不敢偷看秦王夫妇的久别重逢。他对之前几次他被迫听到了的一些动静还是记忆犹新。这回为了避嫌,特意远远地躲开。他不知道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王妃独自回到住的地方,而秦王迟迟不归,遍寻不见。
凭着直觉,他知他二人必定又起了不快。
天色黑了下来,谷地里又刮起大风,夜也越来越深。他在王妃住的附近来回徘徊,焦虑不已,正想再出去寻找,忽然看到他从远处的一片浓重夜色里走了过来。
骆保松了口气,急忙冲了过去:“殿下你去哪里了?”
李玄度一言不发,双目望着前方,大步朝着她住的地方走去。
大风吹散浮云,谷地上空月光皎洁,光辉从小窗射入木屋,投在了地上。
屋内未点灯,菩珠抱膝,靠坐床头,侧耳倾听外面那呼啸得如同要将山峦连根拔起的夜风。
门忽然被人推开,李玄度走了进来,停在她的床前。
身后的月色将他的暗影投了过来,笼罩在她的头顶之上。
他来找她了!
她定了定神,朝他露出微笑,轻声道:“殿下可是想好了?”
他没立刻回答她。背着月光的脸被夜色隐藏了起来,轮廓半隐半现,更是看不清神情。
菩珠等了片刻,决定从床上下去,站着和他说话。
如此这般受到压迫似的感觉,令她很是不适。
“我李玄度必是前世欠你,今生才会落你手里,受你如此摆布。”
就在她动了一下身子的时候,耳边突然听到他冷冷地道了一句。
菩珠一愣,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他应允了!
他这是应允,他会为她,争上一争了!
她终于成功了!
她的心跳得飞快。
他的声音继续在她耳边响起。
“我承认我被你所迷,对你神魂颠倒,向你卑微求爱,但你要明白一件事,我李玄度若是自己不想做的事,任你再如何媚我,我也不可能为你点头。我这趟回来,除了想见你,原本还有另件事想要告诉你,那便是我知我头上有刀,我已决意争取,不止是为日后能够保护我需要保护的人,亦是为我年少之时立下的未竟心志。”
“我为了我的姑母,她分明与姜毅有情,却因她身为公主的天职,决然出塞。”
“我为了你的父亲,他志烈秋霜,精贯白日,却至今埋骨敌国,难归故土。”
“我是为了不负我身上流着的皇室的血和这血所带给我的与生俱来的责任,不负我的姑母,你的父亲,还有和他们一样为了这个帝国曾牺牲过的人。”
“如果到了将来的最后,上天叫我侥幸能够成事,我能做这天下的皇帝,你,必为皇后。”
“我如此的回复,你可满意?”
李玄度说完最后一句话,不待她的回答,他也仿佛无需她的回答,转身便出了屋。
那种随他而来的压迫之感,随着他的离去,跟着消失。
菩珠却是愣住了。
她定定地坐着,渐渐地,连手指都似是失了力气,麻痹得无法动弹半分。
她早就知道骆保暗派侍卫回去传递她去处的消息了,只是当时她没有阻拦。
她也在等着李玄度的到来。
她知道,她那些想要就此长居于此、再也不回的念头,终究只是幻想而已,都是短暂的,虚幻的。她不可能一直这样过下去,头顶上的刀还在。而这回的这件事,便是她的一个绝佳机会。她须得抓住机会。
李玄度果然如她所愿的那样到来了,但她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对自己说出如此的一番话。
原来在她开口之前,他便已经下定决心了。
她发着呆,良久,忽想起他那冷漠的语调,禁不住打了个寒噤,醒悟了过来,急忙从床上下去,披衣开门。
骆保还在外头徘徊,看见她出来,跑了过来。
“殿下呢?”
菩珠压下心中的慌乱之感,看了眼四周,问道。
“姜牧监令巡完场方回来,殿下好似去了他那里……”
菩珠匆匆追了过去。
姜毅的住处矗立在附近的一处坡地之上,孤零零一座用石头砌的房子,终年默默对抗着谷地里的风,岿然不动。
此刻那间屋的窗中透出一片昏黄色的灯火,她走到一半,想了下,折回来到厨间取了一壶酒,再次过去。
外面立着一名侍卫,听她问秦王是否在里,侍卫点头。
她走到门前,待要叩门,却又没有勇气,停了下来。
姜毅今日巡场,夜半方归,获悉李玄度到来,十分惊喜,将他迎入屋中,命人温上一壶酒水送来,寒暄过后,二人对着如豆之灯,叙话平生。
“此处斗室,酒亦浊酒,实是慢待了殿下。”
姜毅笑着斟酒,说道。
李玄度望着姜毅,一身布衣,鬓发早白,气度却是依旧豪迈,言辞之间,丝毫不闻半分怨艾,不禁道:“姜叔父,你不怨恨先帝吗?当年遭到无辜之殃,时至今日,依旧困于边地,壮志难酬。”
姜毅面上笑容渐渐消失,沉默了片刻,复又笑道:“当年先帝在时,知人善任,抚定内外,边功显著,盛世初兴。纵然有所不及,在我眼里,他亦不失是位有为之君。金无赤足,何况一国之君。”
李玄度道:“倘若将来某日,天下仍需大将军,你还愿出山一战吗?”
姜毅正举杯自饮,闻言,手微微一顿,抬目看去,见秦王双目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慢慢地放下杯酒,沉吟了片刻,缓缓地道:“姜毅武将,为战而生,战乃是我天职。只要上无愧苍天,下不负黎民,我尚能骑马执戈,但有召,姜毅必至!”
李玄度从座上起身,朝他恭敬地行礼,姜毅急忙将他扶起道:“殿下这是何意?我岂能受殿下如此之礼?”
李玄度道:“当受!此为我代我李氏对昔日姜大将军的赔罪。大将军一生于国无愧,反倒是我李氏,于公于私,欠你太多。请叔父务必保重自己,后会有期!”
姜毅一顿,随即哈哈大笑,笑声里透着无限的畅快之意。
“不瞒殿下,能遇殿下,此或为我生平喝得最为快意的一顿酒了!我这里酒水虽浊,却也管够,殿下若是不嫌,今夜我便陪着殿下,不醉……”
他话说一半,忽然转头,看了眼门的方向,笑了一下,改口道:“姝姝和你长久分离,今日你来,她想必十分高兴。不早了,再留殿下,我怕姝姝气恼,明日连我这个义父也不肯认了!殿下还是去陪姝姝吧,至于酒,待明日喝,也是不迟。”
李玄度亦早就觉察到了门后那道若隐若现的纤细身影,瞥了一眼,微笑道:“姝姝懂事得很,方才我来,她便叫我只管陪她义父,不必管她。”
菩珠知自己便是退走也是迟了,幸而方才去厨间取了壶酒,不至于手中空空,定了定神,急忙推门而入,若无其事地将酒送了进去,脸上带着笑容道:“我送酒来了。义父不必管我,让殿下陪您好好喝一场。我不打扰,先回了。”
她替姜毅和李玄度各斟了一杯酒。
姜毅丝毫没有觉察他二人的异样,笑着赞道:“姝姝实是贴心!”
李玄度眼角微抬,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端起酒饮了一口,未作声。
菩珠放下酒壶,退了出去,一出来,面上的笑容便再也挂不住了,回到自己住的地方,才走进去,眼泪便就掉了下来。
这么久了,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说他会争取。
她费尽心思,一直期待的,不就是他如此的一个表态吗?
至于他是如何想的,又有何干系?她应当无所谓。只要能达到目的,她就算成功了。
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刻,在她的心中,却没有半点的欢欣,只有难受,无比的难受,仿佛被人重重抽了一巴掌似的。
床就在前方,她却好似连走那么几步的力气也没了,靠着门边的墙,无力地慢慢蹲了下去,最后坐在地上,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没关系的,哭就哭吧,她心里想,反正他今夜也不会回来了。看他和姜义父在一起的时候,笑脸才是最随心的。
如此一想,不知为何,眼泪更是汹涌而下。怕抽泣声会惊动别人,她闷着头,默默地流泪,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人闷得快要透不出气的时候,感到面前仿佛多了一个人。
她抬起快糊掉的一张脸,泪眼朦胧里,借着木屋中的月光,看见李玄度竟然回来了。
他就坐在她的面前,皱着眉,瞧着她哭,不知已经看了多久,一脸的嫌恶之色。
她再也忍不住了,“呜”的哭出了声,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朝他扑了过去,伸臂抱住了他的脖颈。
李玄度僵了片刻,当耳中听到她断断续续的抽气之声,再也忍不住了,咬着牙,将她抱了起来,放在床上。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哭。她不应该高兴吗?
对着这个无心又冷血的人,他只觉心中一阵爱,又一阵恨,爱得恨不得将她捧在手心,听不得她半声的哭,恨又想离她远远,再不要见到她这张脸了。爱恨交加,别无他法,他只能用他能掌控的方式去狠狠地征服她,让她在自己的身下臣服、求饶,他方能感到一丝报复般的快感。
木屋之外,狂风呼啸,整整刮了一夜。
第二天,菩珠醒来,睁开眼睛,发现风停了,窗外照进了一缕阳光。
仿佛已是晌午了。
她躺在床上,发呆了片刻,倏然清醒过来,转脸,发现边上已是空荡荡。他早不在了。
她感到一阵空虚的茫然,若不是身子传来阵阵残余的肿胀酸痛之感,昨夜发生的一切,便犹如是梦。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骆保的声音,问她醒了没有,说叶霄那边刚刚传来一个消息,积善宫陈太后薨了,照规制,秦王夫妇须尽快回京奔丧。
“王妃若是醒了,等收拾好,便可动身上路。”


第92章
说起陈太后之薨, 实是一件意外之事。
朝廷此前在获悉同州疫病的消息之后,火速派端王和韩荣昌带着众太医以及紧急征召而来的民间医士赶赴当地。
韩荣昌办案,将州官等一干涉案的上下官员全部捉拿归案, 加以审讯。端王紧急召见吴之林。吴之林奏, 因州官的刻意隐瞒, 加上举措不力,他虽竭尽全力, 奈何孤掌难鸣, 疫情已是扩至县城, 采取措施,刻不容缓。端王悉数照办, 当日下令不但封高县一地的城门, 为防万一, 还将整个同州下的十几个县也全部封掉,再命全力救治病患, 渐渐局面好转。
根据端王发往京都的最新一封奏折, 最近几日各地的病症越来越少。照如此趋势,最多一个月内,便可解封城门。
孝昌皇帝欣喜, 召大臣议事过后,东巡决定不予取消,待同州事定之后,再择日出行。
随皇帝同去泰山封禅刻碑纪念, 是陈太后一直以来的夙愿,连姜氏太皇太后都未曾做过如此的事。这回姜氏还是不去, 陈太后却极想去。先前得知同州疫情,以为不能成行, 日日气恼,那日忽然获悉影响不大,皇帝决定月后出发,不禁喜出望外,当日兴致勃勃,特意去试乘了为她专门定制的出行所用的凤车,回来心情大好,又多吃了几口太医告诫她少食的甜糯之食。大约是白天吹了风的缘故,乐极生悲,当晚竟积食发热,一下病倒。
陈太后虚胖,平日身体就不大好,常气喘吁吁,此番病倒,一下引出旁的病症,攻入五脏六腑,太医虽全力救治,却也没能挽回,拖了十来日,便就薨了。
太后既薨,自非小事。孝道在上,皇帝下令再次延迟东巡,先为太后举行国葬。
菩珠随李玄度离开上郡回往京都,又是一路紧赶,这日终于进入京畿之地,明日便能抵达京都了。当天晚上落脚在驿舍之中,刚进去没多久,听到外面传来一道年轻女子的声音:“阿婶!阿婶!”
菩珠一下便辨出了声,是宁福郡主李慧儿。
她怎会来了这里?
菩珠急忙应声,正要出去,骆保带着李慧儿已是现身了。李慧儿看见她,又叫了声皇婶,飞奔到了她的面前,满脸欣喜之色,眼圈却是有点红,强忍着情绪说:“阿婶,太皇太后叫我来接你!阿婶你一切可好?”
菩珠恍然,见她望着自己的一双眼眸之中,满是关切之色,心中感动,笑着点头,牵住她的手,说一切都好,叫她不用担心。
李慧儿这些年在蓬莱宫中,虽受姜氏庇护,但身边几乎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去年终于认识了皇四婶,还有怀卫作伴,是她这十六年来过得最快乐的日子了,如今怀卫走了,前些日又听说皇四婶回乡祭祖的路上遇到危险,怎不焦急万分,得知她终于能回来了,求得姜氏的许可,特意出城来接。方才乍见到人,险些欢喜落泪。
菩珠安慰了她一番,牵她坐下来,询问最关心的同州疫病之事,得知已无大碍,松了口气。
天也黑了,菩珠问了声李慧儿,得知她也未进暮食,便叫人将饭食送来,和她一道用饭。吃完继续说话。
李慧儿见到菩珠,心情大好,又听她问京都里最近发生的事,就把自己知道的全部告诉了她。
上官邕虽极力撇清和同州的关系,但还是遭到弹劾,焦头烂额之际,又传出他买凶暗杀同州州官事败的消息,那个州官为了保命,将他供出,说全是照着上官邕的指使办的事,包括初期的隐瞒疫病和驿舍放火谋害秦王妃。朝廷顿时起了乱子,更多的弹劾奏章雪片似地飞往御前,虽然上官邕矢口否认,说自己是被人构陷,但皇帝还是十分震怒,下令将上官邕削官,送入昭狱待审。虽然此案目前尚未波及整个上官家族,但上官皇后已经病倒,上官家的人也是惶惶不可终日。
“阿婶,你这回功劳实在不小!韩驸马的奏报也特意提到了你,说那个吴医不敢受功,道若没有阿婶你的及时出手,疫病必会蔓延更甚。还有,要不是阿婶你及时将消息送达京都,同州那边如今还不知道要怎样呢!太皇太后对阿婶你也很是关心,先前天天催人问你下落。我还听陈女官说,等你回了,陛下必有奖赏。”
“对了,还有个沈旸沈将军!他已获嘉奖了,封了正二品的骠骑将军。说他用令牌助力阿婶你送信回京,这是真的吗?”
李慧儿叽叽呱呱地说完京都里的事,又好奇地发问。
菩珠想起那日她对沈旸许下的应诺,笑了笑,算是默认。
“看不出来,原来沈将军也如此古道热肠!不过也是,像阿婶你这么好的人,谁都会帮你的!”
李慧儿感叹了一声,无意抬头,看见李玄度不知何时来了,站在门口似在听自己说话,也不进来,急忙打住,站起来唤道:“皇叔!”
李玄度这才走了进来,点了点头。
李慧儿看了眼窗外,惊觉天色已是不早,自己恐是扰了皇叔和皇婶的休息,急忙道:“我先回房了。”
李玄度阻止了她,微笑道:“你和你阿婶许久没见面,想必还有很多话说。晚上你陪她睡吧,四叔回来取些东西。”
上郡马场的那一夜,菩珠至今想来,犹觉是梦。
那夜过后,两人一路回京,李玄度对她照顾十分周到,但却再也没有和她有过亲密行为了。晚间二人同床共枕,他总是很快就睡了过去。
菩珠有一种感觉,他对自己是彻底地瞧不起了。
她不怪他有如此的想法。
她自己其实也很是后悔,后悔当时一时冲动,看见了他,也不知何来的满腹委屈,竟什么都没想,不管不顾就扑上去,缠住了他。
过后,他自然更是看不起她了。
见李慧儿望过来,菩珠亦笑着点头。
李慧儿十分高兴,忙叫人去把铺盖等物取来。
李玄度未再说话,收拾了两件衣裳便退了出去,这晚他睡在驿舍的另间空屋里,一夜无话,次日带着菩珠和李慧儿入京都。
皇帝正服孝,口谕,嘉奖秦王妃立下的大功,说国丧之后,正式制文颁发。
皇帝又口谕,派李玄度一个差事。宗正已去皇陵打点各种事项,为太后的入殓做准备,不料年迈体弱,前几日病了,那边现无可用之能人,考虑到他从前曾守过皇陵,派他过去,接替宗正之事。
凌晨快五更,菩珠方从奠宫回来。
昨日回到京都,第一件事就是换上孝服,入宫举丧。不但跪了大半夜,跟着礼官的引导,一阵阵地哭灵,边上还是上官皇后、长公主李丽华、宁寿公主李琼瑶,太子妃姚含贞等人,一道道目光如箭射来,全都在看她,总算熬完脱身回来,一进门,她就听说李玄度被派去皇陵办事,等下就要出发了。
或许那个地方留给她的记忆实在不好,得知这个消息,她心里竟有点不安,连身上的孝服都来不及脱,匆匆赶往寝堂,走在廊上,遇见李玄度从对面出来,两人迎头碰见,各自停下了脚步。
皇陵距离京都有数日的路程,他过去办事,必是要住那里的,不可能回来。
他一身外出的衣裳,应该是要出发了。
菩珠想说点什么,见他沉默着,自己一时便也不知该说什么,和他相对立了片刻,感觉气氛略微尴尬,终于想出了一句可以问的话:“去那边的日常换洗衣物,都收拾好了吗?”
李玄度的视线落在她头上戴着的一朵白色珠花上,唔了一声。
菩珠也想不出还能说什么了,默默再立片刻,忽觉似是自己挡了他的道,急忙让到一边。
李玄度便迈步,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菩珠望着他的背影,心中那种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在他身影快要消失在走廊拐角处时,终于忍不住说:“你小心些!”
李玄度脚步一顿,慢慢转脸,望了她一眼,微微点头,随即离去。
菩珠独自在走廊上怔立了片刻,无精打采地入了寝堂。
接下来的数日,每天都是一样的事,入宫守灵,回府睡觉,循环往复,枯燥至极。
她回京时,太后已是停灵多日。七天之后,便是灵柩送往皇陵落葬的日子。
当天方四更,整个皇城便喧闹了起来,从皇宫通往城外送葬之路的那段街道,灯火通明,缟素一片。皇帝亲自送太后灵柩入葬。自皇帝之下,后宫嫔妃,文武百官,浩浩荡荡,一行数千之人,更有无数侍卫随驾,出发上路,去往皇陵。
菩珠带着李慧儿同车,随驾送葬。
已是暮春时节,天气渐热,又正当晌午,车顶晒着日头,车厢吸热,里面渐渐变得燥了起来,李慧儿的额前已是微微沁汗,菩珠卷帘透风,忽见远处一列人马朝着这边疾驰路过。虽距离有些远,但一眼便认了出来,领头的人是崔铉。
去年秋狝过后,她便再没见到过崔铉的面了。知他在秋狝脱颖而出后官升得很快,如今才小半年,观他孝下的服色,已是四品的羽林上骑都尉了,此次发葬,应也担着护卫之职。
他如风一般纵马掠过,在道上扬起一片尘土,惹得前后马车上的贵妇人们纷纷抱怨,一边咒骂,一边忙不迭地降下帘子挡尘。
车厢里卷进了一阵尘土。
菩珠微微怔忪,缓缓放下帘子,转头,遇到李慧儿望着自己的目光。
她小心地道:“阿婶你怎么了?方才那人……”
她想说以前遇见过,略一迟疑,又闭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