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跃动着的心的催促下,他简直等不及天亮再去辞别了。冲动之下径直便去金帐, 直到到了近前, 望见远处那片依然漆黑的夜空, 方回过神来,勉强按捺住自己, 等待天明。
此刻已是四更, 拂晓将至,然而,等待之中的一刻一点, 显得却是如此漫长,好不容易终于天微微亮,他再也忍耐不住,着人代自己传话进去。
昨夜睡下去还没多久的金熹急匆匆地起身, 甚至连长发都来不及绾,披头而出。
时令虽已入春, 但在银月城中,清早的野地依然霜寒露冻。她看到侄儿伫立在外, 看起来仿佛等了有些时候了,眉梢和发顶,似降上一层淡淡霜气。
她疾步而上,担忧地问:“怎的突然大早而来?出了何事?”
李玄度道:“姑母,我想回了。待辞了你,便就动身。”
“为何如此急迫?昨夜都未听你提及半句!”
金熹十分惊讶,问完,见他略显忸怩似地顿了一顿,轻声道:“是我有些想她了。”
周遭晨曦黯淡,却掩不住他的眼底若有星沉,眸光似在熠熠发亮。
金熹一怔,端详侄儿片刻,笑了。
她亦曾年轻过,知相思灼心之苦,不再挽留,点头,立刻安排送行。
李玄度便是如此,在这个晨光熹微的拂晓离开银月城,踏上了东归的万里之途。
他是在二月初出发的,彼时漠寒沙冷、戴霜履冰,随着一路东行,渐渐冰雪消融,待入玉门,越往东去,越见春暖。他日夜兼程,不停赶路,终于在这一年的早春三月,回到了京都。
他入城的那日,正是天黑掌灯的时分。烟花京都,万家灯火。他穿过了半个城池,当终于就要结束这段苦旅,接近那座王府的大门之时,心中油然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归家之感。
这座王府,在他十三岁那年便就归属于他了,但即便是在那头几年里,在他的心里,此处也从无半分是家的感觉。
而此刻,当他远远望见高悬在府邸门前的灯笼放出的那两团昏红灯火之时,他的心中,竟没来由地有了一种安心之感。
她此刻应当就在门后的那座庭院里,他很快就能见到她了。他忍不住开始猜想她此刻正在做什么。
是否方沐浴而出,身着春衫,懒倚南窗?
或者,正和三两婢女闲落棋子,好打发这漫长的春夜时光?
不见面的这三四个月里,他几乎日日想到了她,她可否想到过他,哪怕只是半分想念?
李玄度只觉心跳一阵加快,迫不及待地纵马到了大门之前,下马几步登上台阶,拍开了门。管事获悉他归来,匆匆奔出相迎,嘘寒问暖。
李玄度大步往寝堂去,口中随意问道:“我不在时,王妃在家可好?”
管事未作声。李玄度停步,转头见他欲言又止,心中忽掠过一丝不安之感。
“怎的了?”
管事低声道:“禀殿下,王妃尚未归来。”
李玄度一愣。
他们是在去年岁末从阙国出来时分开的。阙国到京都,即便慢走,大半个月便就能到。如今已过去这么久,她怎可能还在路上?
“她人呢?”李玄度抬眼看向四周的人。
“叶霄呢?还有骆保?他们呢?”
“到底出了何事?”
他的声音蓦然提高,厉声问道。
管事胆战心惊,急忙将自己所知的关于王妃此前的经历讲述了一遍。说她去年底独自从阙国回来后,得到皇帝的荣恩,不日便又奉命回乡祭祖,归来途中,她获悉同州发生疫病,当地官员上下勾结,企图瞒报,她紧赶入京,想要及早上报天听,没想到遭遇灭口之险,驿舍半夜起火,侥幸脱险,为防备前途还有针对她的阻拦,将传讯的重任交托给了叶霄,她中途下了马车,随后便不知所踪,迄今未归。
管事讲完经过,见秦王僵直而立,身影一动不动,心中有些惶恐,忙又继续道:“殿下也莫过于担心。王妃脱队之时,骆监人同行,叶侍卫长命侍卫亦随王妃同行,他半个月前归京之后,将同州之事上报,随后便立刻带人返回去寻找王妃了。太皇太后与陛下也下了令,命当地官员全力寻找王妃下落,想必应当很快便会有消息……”
李玄度奔入寝堂,猛地推门,举目望去,哪里还有她的身影?
堂内空空荡荡,不闻笑音。
他在槛后定定地立了片刻,忽地转身,大步入了静室。
他这趟奉命护送怀卫西归,此番回来,原本第一件事,应是明日御前复命。
他提笔疾书,很快写好代替明日入宫复命的折,传来人,命明早送入宫中,随后再未作片刻停留,立即再次出发连夜上路。
数日之后,他赶到了当日她和叶霄分开的那地。当地官员立刻赶来驿舍拜见,道已发动手下四处寻找,请秦王稍安勿躁。
在外获悉秦王到来的叶霄匆匆赶了回来,奔入驿舍,见他立于阶前,目光凝视着自己,一句话也无,当即下跪:“属下有罪,再负殿下之托!属下诚一刻也未敢忘殿下当日之命,然王妃当日坚持,言事有轻重,将同州之疫的消息送达天听,方是天大之事。属下无奈,只能听从王妃之言……”
他叩首于地,久久不起。
“区区一个同州州官,怎敢行凶至此地步。州官背后所靠,可是上官邕?”
半晌,叶霄听到耳畔传来问话之声,语气隐忍,急忙抬头应是。
“陛下拟泰山封禅,上官一党生怕同州疫病冲撞封禅,圣心不悦,故极力加以隐瞒,丧心病狂,竟对王妃下手!那夜大火,凶险至极,若非运气好,王妃只怕已是遭遇不测!”
他恨恨地说道。
李玄度的手慢慢地捏紧,指节格格作响,命他详述经过。
叶霄便将那夜的经过说了一遍,道入住驿舍,下半夜起火,自己冲入救她,不慎被火木压住受伤,沈旸及时现身,不但救出王妃,还在王妃的要求之下,一并救出了自己。
他再次叩首,语带惭愧:“属下实在无能,未能保护好王妃,请殿下降罪。”
“南司沈旸?他怎如此巧,那夜也在驿舍?”
李玄度眼底眸光一沉,追问。
叶霄道:“是,属下原本以为沈旸只是凑巧路过,出事后,他又审讯驿丞,获悉是州官行凶,便自告奋勇护送王妃入京。属下当时受伤,无力再护王妃及时上路,亦怕拖累行程,故听从安排,由沈旸送王妃入京。属下万万没想到,沈旸竟也别有用心,险些害了王妃。”
“到底怎的一回事!”李玄度厉声问道。
叶霄不敢隐瞒,将后来的经过讲了一遍。
王妃随沈旸上路之后,他终究是不放心,第二天精力恢复了些,就立刻追了上去,不料数日之后,遇到断桥,前路被阻,他向附近之人打听消息,得知这桥断了已有几日,昨日有一行人,在此也被阻住,还召来县令,随后那一行人改道,似随县令入了城。
他询问样貌,确定是沈旸后,立刻追入县城,打听驿舍,再访别处,并未寻到王妃的踪迹。当时他还以为她是随沈旸改走别道继续前行了,于是又追了上去,追赶了两日,沿途询问遇到的驿舍,被告知一直没有接到过沈旸一行人入住,他心知不妙,立刻掉头回去,在半路恰好遇到了王妃骆保等人,这才知道,沈旸果然别有居心,将她在那断桥之地扣留了下来,幸好王妃自救成功,在被软禁数日之后,脱身而出,不但如此,还取到了沈旸的令牌。考虑到前方关卡重重,她担心自己已被针对,即便有令牌也无用,便将传递消息的重任交给他,她下了车,和他分道而行。
李玄度尚未听完,神色便就僵硬无比,顿了一顿,几乎是咬牙问:“当日你们分开,关于她的去向,她到底是如何说的?”
叶霄道:“王妃道她去投一故人,以暂求藏身之所,说那人十分稳妥。我再三询问,王妃却道不便提及姓名,只让我放心,还说她有些累,想趁机休息些时日,等休息好了,自便归来。属下无奈,亦不敢拦,只能叫侍卫同行,王妃便就走了。属下入京传完消息,便就赶回这里寻找王妃。是属下无能,几已经寻遍附近各处,皆无王妃下落。”
叶霄对秦王妃,经此一事,是真正发自心底的爱护,甘愿为她做一切事。这些天,虽自己身上的伤还未愈,却不顾身体,每天到处去寻,没有确切消息,本就心焦如焚,此刻面对秦王,更是愧疚万分,禀完一切,依旧叩首于地。
李玄度闭目。
她到底去了哪里?当日那样的情况之下,她又能去哪里?
她说去投奔故人。她可投奔的故人,如今到底剩下了谁?
杨洪不可能。河西距离这里太远。而且,若是杨洪,不至于不能言明。
可是除了杨洪,京都之外,她还有谁可以投奔?
他熟知她的容貌,曾经肌肤相亲,和她做过这世间男女之间最为亲密的情爱之事,可是到了这种时候,当她不知去向之时,李玄度方知,自己对她,几乎竟是一无所知。
叶霄还跪在地上,因自责而不肯起身,请自己降罪于他。
自己又有何资格,去责备降罪于别人?
李玄度不禁又想起和她分开前的那一夜。他维护在他心里怜惜着的表妹,和她争执,再为那面玉佩,对她冷语相向,不顾她后来的认错,任她一夜伤心,不闻不问,第二日更是一句话也无,狠心丢下她就走了。
他的心中,忽又生出一个念头。
她是否因了伤心和负气,决意不要自己,这才如此一去不归?
这一刻他后悔万分。
她使些小性子又如何?
哪怕就是像从前那样被她哄骗,哄得团团转,也好过似今日这般,他竟连她去了哪里也毫无头绪!
李玄度的心情紊乱无比,见叶霄依然那样跪地,命他起来,问他伤情。
叶霄感激地道:“属下无事,问题不大。”
李玄度又问这些日他们都查访了何处。
叶霄道:“以此地为中,北向、东向、南向的各个大小道口,连日皆派人查问。概因道路繁杂,目前虽尚无消息,但相信很快便能查到,请殿下暂且放宽心。”
李玄度立刻问:“西向为何不查?”
叶霄道:“正西为京都方向,王妃必不会走。至于西北,过去荒凉,人烟稀少,千里之外乃是上郡,太过遥远,且是边郡,料王妃不会有故人会在彼地可以投奔。”
李玄度沉吟了片刻,突然,他想到了一个人。
姜毅!
姜毅和她的父亲从前便是好友。
一个稳妥的故人。不便言明身份。
直觉告诉他,她极有可能出其不意不远千里地去了上郡,投奔姜毅!
李玄度的心跳蓦然加快,正要发话,忽然这时,外面奔入一个随从,说骆侍人派了一个侍卫来此传递消息,王妃人已到了上郡马场,他怕秦王回来见不到她担心,特意报送平安。
李玄度闭了闭目,压下心中涌出的狂喜和感激之情,立刻转身朝外奔去。


第90章
上郡地理偏僻, 其战略位置又不似河西那般重要,朝廷对这个地方便也不甚重视,当地人口稀零, 多是土著。沿荒凉野径行走, 往往数日亦难得见到一处人烟密集之地。但上郡有平缓的谷地, 草场丰沛,自古是为养马的上佳之所。上郡马场, 便是帝国重要的战马殖场之一。
菩珠这一路往西北去, 怕行踪被追逐之人索知, 舍大道而走小路,一边打听一边前行, 最后因马车累赘, 不合小道, 干脆舍弃,自己亦直接骑马上路, 这一日, 终于找到了马场。
马场远离郡城,是片谷地,周围山峰环绕, 十分偏远,附近只有一些世代居住于此的山民和猎户。除了每隔一两个月有郡官下来巡查,平日极少会有外来之客。
几名在马场门口正忙着搬运草料的马卒见到菩珠这一行不速之客,十分惊讶, 待得知她是牧监令的故人之女,今日特意前来拜访, 忙引她进去,请她稍候, 说去将牧监令请来这里。
菩珠得知姜毅此刻人就在马场,便请他带自己过去。那马卒领她找了过去,来到马场的河边。菩珠看见一个穿着灰扑扑旧衣的男子正在河滩上洗马,背影专注,一眼认了出来,正是年初在京都城门之外的那场大雨里偶遇过的姜毅。
远行跋涉,终于抵达终点,见到了她想见的人。她心中激动无比,唤道:“姜大将军!姜伯父!”
姜毅闻声,背影微微一顿,仿佛迟疑了下,慢慢地转头,看见是她,起先一怔,面露惊诧之色,但很快,他露出了笑容,立刻上岸走来。
不知为何,或许是反复读着父亲日志的缘故,这个原本在她心目当中只是有着一个高大模糊形象的帝国前大将军,慢慢地似乎和她父亲的形象融合成了一体,见他亦认出了自己,面带亲切笑容,朝着自己迎来,她抑制不住仿佛看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似的感觉,欢喜、委屈、如释重负……各种情感瞬间涌上心头,迈步便朝他奔去,未奔几步,忽觉耳鸣目眩,眼前发黑。
那日她与叶霄分开之时,便觉身体有些不适了,应是费心劳神,路上又不慎感染风寒所致,这一路,更是餐风露宿,常宿于旷野,人实是越来越虚弱了,只是凭了心中那一点倔强的执念,方咬牙坚持走到这里。此刻终于见到姜毅,整个人一放松,便再也支撑不住,一下晕了过去。
她昏睡了一日,第二天苏醒过来,发现自己卧在一间木屋之中,一道阳光从四方形的小窗里照进来,微尘于光影中无声无息地浮动,周围安静极了,她隐隐地听到了姜毅和骆保说话的声音。姜毅询问她的病情,又低声道:“你照顾好她,我去寻山民换些山珍,再捉两条鱼,回来了给她熬汤喝。”
菩珠慢慢又闭上了眼睛,心里有着一缕细细的幸福之感。
傍晚,她喝到了姜毅亲手给她熬的鱼汤。雪白的汤里浮着朵朵山蘑,味道鲜美极了,她一口一口,把鱼肉和汤全部吃光了。
骆保手中抱着一张厚厚的兽皮走了进来,说是姜毅拿来的,叮嘱马场地处山谷,夜间寒冷,怕她病了身子弱,送来给她添被。
“他怕有味道,还特意找山民要来了干桂枝,里里外外熏了好几遍方叫我拿来给王妃用。”
骆保一边将兽皮铺在床上,一边说道。
菩珠闻到了兽皮散发出来的令人愉悦的淡淡的桂枝燥香气味,出神片刻,从床上下去。
“王妃你去哪里?你昨日刚晕过去——”
菩珠穿好衣裳,取了那件被她用布小心裹藏好的物件,出来,寻到了姜毅。
天将暮,马场里的马卒正将马匹驱入马厩,哨声里夹杂着马儿发出的哕哕之声,杂乱却是有序。
菩珠看到姜毅立在围场远处的一道栏杆之旁,双手负后,面向着旷野地里那夕阳的方向,眺望着远方。
他身影凝然,犹如一根石柱,被夕阳在地上拖出了一道长长的斜影,如在地面落生了根。
菩珠便停在了他身后,默默地等着。
夕阳沉下了地平线,暮色变得愈发浓重,姜毅依然那样立着,良久,回头看见了她,立刻转身走到她的面前,关切地问:“你怎出来了?病好些了吗?”
菩珠紧了紧自己肩上披着的裘氅,微笑道:“我穿得多,不冷,人也好了许多。多谢伯父给我送来盖被。还有鱼汤,极是美味,我全都吃光了!”
姜毅笑了,道:“我见你身子弱,须进补着些。且此处实在无甚好物,饭食粗陋,怕你吃不惯。你若觉着尚可,我明日再去给你捉鱼!”
菩珠道:“不敢劳烦伯父。我小时候在河西长大,不怕,什么都吃的。”
姜毅望着她,目中流露出一缕怜惜之情,柔声道:“你从前必吃了不少的苦。你父亲走得早,这些年我亦没有机会能代他看顾你。这回你来,路上发生之事,那位骆侍人都已告诉了我。好不容易到来,这些于我皆为顺手之事,你莫多想,更毋须和我见外言谢。”
他环顾了眼四周。
“天快黑了,当心起风冷,走吧,我送你回去歇息。”
菩珠道:“其实这趟我来,除了避难,也是另有一事。我这里有一物,属于伯父所有,特意送来,物归原主。”
她取出鹤笛,双手奉上。
姜毅看了眼这用布裹着的管状之物,起初似是困惑,接过后,解开布,当露出了骨笛,他的手蓦然顿住,定定地望了片刻,倏然抬眼:“此物怎会在你这里?”
“家父生前最后一次出使银月城,面见大长公主,临行之前,家父问大长公主,可有话要转伯父,大长公主便将此物托于我父。不料家父不幸身故,此物后来辗转流落到了我菩家的故居,蒙尘多年。去年底我回乡,也是凑巧,整理家父生前所遗之文字,无意得知此事,幸好信物还在,我便收了,此番代替家父送来转你。”
她亦不敢问这鹤笛有何前情,说完,只悄悄地望他,见他凝视着手中之笛,身影宛若凝固住了,久久还是一动不动。
她能猜到大长公主归还鹤笛的一番苦心,料姜毅比她更是清楚。
此为与君诀,盼君皆如意。
见他如此,想前世这二人各自的结局,心中终究还是不忍,迟疑了下,小声地道:“大将军,我虽不明大长公主之意,但无论如何,料她应是在盼大将军好。余生还长,大将军若能振奋,顾好己身,大长公主心中必是无限欣慰。”
姜毅慢慢地握紧那管瘦笛,抬目望她,面上缓缓露出微笑,朝她点了点头,将鹤笛收好,随即道:“走吧,我送你回去。你安心住下养病,早日养好身子。”
这一夜,谷中起了大风,时而风声呜咽,时而如同呼号。菩珠卧在小木屋里,听着屋外的大风,朦朦胧胧半睡半醒,耳边似是飘来一阵笛声。
她一下醒来,缩在被下,侧耳倾听,那笛声却又消失了,只剩一片风声。
姜毅对她十分宠爱。在她住下来养病时,不但每天想法为她弄来各种好吃的给她补身子,过了几天,见她常去马场后的一株老紫萝下晒太阳,亲手给她做了一个秋千架,让她可以在那里玩耍。
菩珠仿佛寻到了一种身处世外桃源似的宁静。在此养病的这些天,她感到了一种自她八岁之后便从未有过的安逸。甚至有时,她的心里还会生出一种不若就此长居,往后再也不出的幻觉。
这日午后,阳光明媚,骆保在紫萝树下服侍她洗长发。
没有风,鼻息里有花香,耳边是嗡嗡的翁蝶绕花采蜜之声。春阳暖暖,晒得人昏昏欲睡。
“王妃你的头发真好,又多又软,像绸缎似的。奴婢从未见过如此好的一把头发。方才奴婢往热汤里添了香花,等头发干了,闻起来必是香香的……”
骆保一边轻柔地帮她梳着洗过渐渐晾干的长发,一边恭维,嘴巴似是抹了蜜。
菩珠闭目。
“瞧不出来,你很厉害啊,那日一棍便就击倒了沈旸。他早年可是南司武将出身,我义父手下的能人。我本有些担心,怕你万一失手。”她懒洋洋地道,状若闲聊。
骆保听她称赞自己,心中得意,口中却谦虚道:“王妃谬赞了,全是殿下之功。早年奴婢跟着殿下守陵,不是要找个事打发日子吗。殿下终日除了修道,便酷爱射箭,有事一射便是一日,手指都被弓弦磨破,血淋淋他也不知疼。奴婢眼神不好,射箭不行,就跟着殿下学了些拳脚。”
他挺起胸膛,“王妃你莫看我平日不声不响,我对王妃是忠心耿耿!真到了要护着王妃之时,我绝不含糊!”
菩珠哦了一声:“是吗。怎的我见这边好似少了一名侍卫,有些日了,也没见到脸,是去了哪里你可知晓?”
骆保明白了,想必自己前些时日悄悄派人回去传讯,叫王妃看破,慌忙跪下道:“王妃恕罪。奴婢是怕长久没有消息,殿下和叶霄他们担心,这才斗胆传信。”
他说完,垂头等了半晌,没听到声音,抬头偷偷看了一眼,见她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松了口气,抬眼,忽见马场方向奔来一个马卒,怕吵醒了她,急忙从地上爬起来,匆匆过去,问何事。
马卒道:“外头方才来了一人,自称李姓,道是拜访牧监令的。牧监令今日恰外出巡场去了,他便提了你。”
骆保心扑通一跳,回头飞快看了眼依旧闭目的王妃,急忙朝着大门奔去,到了前头,远远看见那里立着一道男子的身影,正是秦王来了,也不知怎的,胸口一酸,眼睛一热,眼泪就流了下来,跑到他的面前,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扯着他衣袖,抽抽搭搭地道:“殿下!你可来了!可把奴婢等死了!”
李玄度方才终于到了这里,见骆保出来,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她了,不顾连日赶路的疲倦,压下那一阵热血沸腾的感觉,朝马场里望了一眼,命他起来:“王妃呢?她的病可好了?”问完见他还是哭个不停,心猛地跳了一下,一把攥住他的衣襟,将人从地上扯了起来。
“她出事了?”他脸色已是大变。
骆保吓了一跳,慌忙摇头,哽咽道:“王妃无事。殿下恕罪,实在是奴婢看见殿下来了,又是欢喜,又是心酸,一时忍不住……”
李玄度这才呼出一口气,一把松开他的衣领,命他立刻带自己去见她。
骆保“哎”了一声,抹一把眼泪,急忙带路,口中道:“王妃长途跋涉,路上便生了病,刚来那日,一见到姜大将军,人就撑不住,晕了过去,休养了好些日,方这几日,气色些。好在大将军对她十分疼爱,百般照顾,前几日还认了她做义女……”
李玄度已是心不在焉,眼睛望着前方,脚步愈发急切,随骆保来到马场后面,转过一道篱笆,他蓦然停了脚步。
就在前方的不远之处,紫萝花开,繁茂若云,一阵风过,蝴蝶般的花瓣纷纷随风而下,宛如空中落下一阵花雨。
她就坐在其下的一架秋千之上,并未荡动,只任凭秋千在风中轻旋。她微微侧头,靠在一侧的绳架上,裙裾随风轻轻飘动,美得宛若入画。
李玄度望着,双眸一眨不眨,几乎痴了。
她随着秋千转回来时,便就看到了他。既未下秋千迎,亦未走掉。
她依旧那样坐在上面,和他四目相接,远远相望。
李玄度终于迈步,在她那双美眸的注视之下,朝她一步步地走了过去,走到秋千架前,停了下来,定定地凝视着她变得愈发尖俏的脸。
半晌,他伸出手,指轻轻地抚了下这张血气显得有些不足的面庞,唤出了她的乳名:“姝姝……”
菩珠飞快地偏了下头,转过脸,躲开他朝自己伸来的那只手,随即从秋千上爬了下去,绕开他便要走,才迈步,便被李玄度从后一把抱住腰,将她轻而易举地举了起来,放她坐回到了秋千架上。
“求你,勿再生我气了,可好?”他低声地央求。
菩珠未再试图下去了,她一双素手握绳,微微偏脸,睨了他一眼,忽嗤地一声,轻笑出声:“我当日不是打坏了你最珍贵的东西吗,你还骂我蠢女。此刻你便不恼我了?”
李玄度道:“东西就算完全没了,我与父皇的过往,也不会随之消亡。一件器物而已,有,自然好,无,也是无妨。”
“姝姝,分开的这些时日,我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看不到你,我便会想你。”
“我心悦于你,极是想你。是真的。”
他一字一句地如此说道。
终于将这一路上已在他心中反复煎熬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话说了出来!
李玄度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凝视着面前这个坐在秋千花架上的女子,屏住呼吸,等待着她的回应。


第91章
周围静悄悄的。
一阵微风拂过, 落花仿佛紫蝶飘落。一朵花瓣,沾在了她的鬓发之上。
花雨之中,她看着他, 面上方才那带了几分轻嘲似的笑容渐渐消失, 沉默着。
这沉默持续良久。
李玄度等得不安了起来。他迟疑了下, 终于忍不住伸手,想将面前这个他才数月不见便就变得消瘦如斯的女子揽入怀中, 好好疼惜, 忽然听到她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