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氏道:“难得你有如此见地,我便直说了。你若是个聪明的,便当知道,秦王如今表面风光,得太皇太后的宠,陛下亦重情分,但架不住到处都是嫉贤妒能的小人。世事无常,我实是替你的将来感到担忧。”
她的话只说一半,且极是隐晦,菩珠猜到她意有所指,但想知道她到底要说什么,便顺着她的话做出忧心之状:“夫人所言极是,我又何尝没有想过将来?”
她一把紧紧攥住严氏的手:“不瞒夫人,我心中也极是不安,只是皇命难违,我如今已做了秦王王妃,由不得自己,往后该当如何,求夫人指点迷津,助我!”
严氏试探完毕,放下了心,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你也莫过于顾虑,未必就会不好,说不定秦王吉人天相,日后一切顺顺遂遂呢?这也是太傅与我的所愿。你如同我的亲孙女,往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岂会撒手不管你的福祸?”
菩珠感激几乎垂泪,低头哽咽:“多谢夫人关爱,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严氏轻咳一声:“无妨,所以我这里,想你往后也帮我暗中留意……”
她附耳到菩珠耳边,轻声道:“秦王往后若有异动,你发觉了,须及早告知于我,我们知道了,才能想办法帮你,免得你受池鱼之灾。”
她说完,意味深长地握了握菩珠的手。
菩珠顿时明白了过来。
原来郭朗严氏夫妇害怕日后万一李玄度作乱连累他们,存了哄自己做他们的眼线的念头,好叫他们能提早有所防备。
至于若真有那么一天,他们郭家是支持李玄度这个半婿造反,还是借告密以脱罪立功,恐怕就难说了。
果然符合郭朗一贯的做派。
菩珠暗暗冷笑,面上却作出感激之色,点头道:“我记住了,我一定听夫人的话,若有消息,定会立刻通报夫人。”
严氏含笑点头,只以为菩家这个孙女无依无靠,往后必死心塌地随了自己,也暗自吁了口气。
菩珠趁机提了个要求:“我如今身边的人都不能用,夫人府中那个姓王的阿姆,先前曾派来服侍过我,和我也有些熟了,夫人可否叫我带她走,往后我若有消息,也方便传信。”
严氏也正想到了这个问题。之前郭家送给菩珠作陪嫁的几个婢妇,不是年纪太小就是笨头笨脑,于是一口答应。
菩珠笑着道谢。二人经过方才一番推心置腹密谈,关系比之从前愈发亲近。她和严氏又亲亲热热地闲谈了片刻,忽然想到那个莫名给自己发来邀帖的萧氏,知道严氏是个万事通,京都权贵人家里的隐秘,几乎没有她不知道的,想打听下萧氏的情况,便提了一句自己收到她生日花宴邀约的事。
“我从小在河西长大,怕去了不合群,要遭人讥笑。”她装作愁烦,抱怨了一句。
严氏皱了皱眉,再次附耳过来,低低地道了一句话,最后说:“这个萧氏,我看她不安好心,你往后当心些。”
第46章
王姆是一中年妇人, 无儿无女,因面颊天生长了一片黑斑,容貌甚是丑陋, 在郭家一向被人瞧不起, 只能做粗活。菩珠刚回京都住在郭家时, 王姆被派在她那里洒扫庭院,因和菩珠恰好是同乡, 当时便很尽心, 做事勤快, 和阿菊处得也好。
菩珠大婚出嫁之前,这个王姓妇人觉着菩珠人善, 暗盼着能跟过去, 未能如愿, 这几日又被管事派去做了浆洗的活,忽然得知夫人传见, 也不知是何事, 擦干净手赶过去,待听到竟是要自己跟去服侍王妃,喜出望外。
郭府下人众多, 这个王姆不过是个做粗活的,严氏怎记得住她,待见到人,方嫌貌丑, 觉着出去了丢郭府的脸,当场劝菩珠换人, 道自己另派个能干的给她。菩珠婉拒了,说人已熟悉, 也是同乡,不必更换。严氏这才作罢,命王姆过去了要听从王妃指令,好生服侍。妇人连声答应。
那边郭朗与李玄度也相谈甚欢,颇有忘年相交之感,原本今日无论如何是要留饭的,但今天恰好是太子李承煜的大婚之日,傍晚吉时,在太子出宫去往姚侯府邸迎亲之前,宫中将有一场临轩之礼,宗亲与文武百官须全部到场。李玄度作为皇室里关系最为亲近的长辈亲王,亦需就位。
凡事自然要以太子的大婚为重,且郭朗与李玄度也各自需要准备,虽意犹未尽,但约定下回再叙,新婚夫妇随后便就告辞回了王府。
李玄度更衣过后,入宫去了。
他人一走,菩珠借故打发走黄姆和跟前的婢女们,独留郭家带过来的那个王姆。
她之所以点名从郭家将这王姓妇人要来,是看中她人利索,在郭家也没地位,必定愿意过来,让她帮做自己不便亲自出面的事。
她将一瓶金创药递给王姆,叫她收好,告诉她羽林军的驻地所在,命她悄悄代自己走一趟,寻一个名叫崔铉的羽林郎。
“他是我从前在河西的兄弟,方入羽林军不久,我听说他们在校场时常受伤。这金疮药很好,你帮我送给他。”
菩珠向王姆细细描述了崔铉的样貌,最后再三叮嘱:“务必要见到他本人才能将药瓶子当面给出去。若他不在营中,你便将药带回,下回有机会再送。这药很贵重,不能白便宜了别人!”
妇人点头:“王妃放心,我记住了,保证不会出错!”
王姆将药瓶收好,借口刚来王府需添置些私人之物,从下人出入的一扇小门出了王府,直奔京都西北角的含英门,出城后,找到了羽林卫驻地的营房,来到辕门,请人传话,道自己是崔铉的亲戚,得知他来了京都,找他有事。
守卫很快传出话,崔铉几日前便告假,至今没有归营。
王姆只好转身离开,准备回王府向王妃复命。
她走之后,两个蹲在路边仿佛在晒太阳的少年乞丐立刻从地上站了起来,飞奔而去。
王姆走路入城,快回到王府时,忽然,身后有人轻轻拍了拍她肩,停步转头,见是一个苦力打扮的青年,头戴一顶尖顶破笠,便打量了一眼。
“我便是崔铉,听说你方才找我了?”
那青年抬高帽笠露出脸。皮肤微黑,剑眉长目。
王姆又估了估他的身高,十分高大,七尺有余,果然和王妃描述毫无差池,知是来了正主,忙拿出带来的药瓶,递过去低声道:“这是王妃命我转给你的金疮药,王妃说药很珍贵,你收好自用,莫便宜了别人。”交待完,匆匆离去。
崔铉握着药瓶怔了片刻,忽觉肩膀那被断剑刺透的地方传来一阵抽痛,面露微微痛苦之色,抬手压了压,咬着牙,转身也快步离去。
他回到了永乐西门附近的一间破旧客栈里。这里落脚的大多是往来于京都和玉门关外的小商人,有西域人,也有汉人,鱼龙混杂,各色人等,从早到晚进出不停,是个极好的藏身之所。
三天前那夜,他刺杀未遂,虽次日不见李玄度有动静,但也不敢贸然回去,便在这里暂时落脚,叫费万留意羽林营的动静,有消息立刻来告诉自己。
他受的伤不轻,那截断剑几乎透胸而出,幸好当时及时反应,未入致命部位,这两日叫了个胡人的郎中替他止血治伤。
他进入一间楼梯下抠出来的阴暗而窄小的阁间,躺下去,闭目了片刻,慢慢坐起来,解开衣襟,以齿咬拔瓶塞,倒了些白色粉末出来,正要敷在伤口上,手忽地停了下来。
药瓶子里掉出一个小纸卷。
他打开纸卷,看见了上面的字。
她说金疮药是给他的,止血化瘀效果极好。另外,三天后她会去城东的安国寺,让他方便的话也去一趟,见于后山的古松之下。
……
太极殿的阼阶之上设了御座,卫尉、仪仗和太乐分别布在殿庭之上,文武百官宗室亲王身着礼服,在通事舍人的引领下各自就位。吉时,皇帝乘着华盖宝舆,在侍卫的护驾之下现身,入了御座。
群官立定,伴着典仪的呼声向皇帝行拜礼。拜礼过后,通事舍人便引着今日大婚的皇太子入殿。
李承煜身着衮冕之服,走到御座之前,登上阶陛,向皇帝行礼。
孝昌皇帝微笑道:“太子今日承宗事,当遵循礼仪,以表对天地先祖之莫大敬重。”
李承煜恭敬地道:“臣谨奉制旨。”说完再拜。
李玄度立于阶陛之下,看得清清楚楚,太子转过身的那一刻,目光在自己的身上停了一停。
李承煜小时候经常跟着他,他对自己的这个侄儿,应当算不上如何陌生。然而这一刻,李玄度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的侄儿看着自己的目光,和从前已是完全不同了。
哪怕年初在河西时,他也不曾如此看过自己。
此刻李承煜的目光冷漠至极,便仿佛自己是一个陌生之人……或者说连陌生之人也不如。因为在他的那一眼中,除了冷漠,李玄度亦捕捉了一丝犹如怨恚的神气。
李玄度心知肚明,因为一个女子而已。
太子很快不再看他了,接过皇帝所赐的贺玺,拜完,在典谒和舍人的引领下,他下了阶陛。群臣齐声恭贺和拜送,他迈步朝殿外而去,预备去往姚府迎亲。
礼毕,皇帝降座,群臣暂时退到殿阁之中,等待太子迎亲回宫。
皇帝入了东殿,独召李玄度叙话。
李玄度行拜礼。皇帝今日心情似乎很好,笑着赐座,问他新婚感觉如何。
李玄度微笑道:“多谢陛下赐婚,臣弟若逢甘霖。”
皇帝指着李玄度哈哈大笑:“四弟啊四弟,想当年你是何等风流人物,皇兄就是怕你修道修得入了偏门,连敦合人伦也要抛了。这样最好,总算不负朕的一番苦心,朕也就放心了!”
李玄度笑而不语,待皇帝笑完,道:“臣弟入京忽忽已有三月,亲历太皇太后千秋大寿之荣光,如今又蒙陛下赐婚,诸事毕,若还留在京都,恐怕于制不合,万一引来弹劾……”
未等李玄度说完,皇帝便摆手道:“朕留你,正要与你说此事。朕特许四弟你留在京中,不必立刻回去。一来,皇兄望你代朕多行孝道,以慰太皇太后之心,二来……”
皇帝望向他:“再两月,应当是你外祖老阙王的寿日。你不必急着走,且留下,朕到时封你为贺寿使臣,你代朕携新婚王妃一道去往阙国贺寿。”
李玄度口称遵旨,从座上起身,再次拜谢。
皇帝笑道:“老阙王从前助力我朝立下过大功,这些年亦是忠心耿耿,年年朝贡。如今恰亦逢大寿,朕无法成行,派四弟代朕前去贺寿,再合适不过。此为朕的一番心意。”
“对了,下月便是秋狩,四弟你莫偷懒,当打头阵。待秋狩毕,四弟你便携王妃去往阙国贺寿。”皇帝又道。
李玄度恭敬应是。君臣再叙话几句,他退了出来,去往文武百官所在的殿阁。
这一夜待全部礼毕,他回到王府,已过亥时。
夜已深,他的那位新婚王妃尚未休息,还在寝堂里等他。大约知道他不喜她靠近,命他用惯的骆保服侍他沐浴更衣。
时令九月了,前半夜,秋热却依然叫人难耐。
李玄度在山中道观中习惯大开窗户纳入凉风。城内本就少风,寝堂里更是廊回室深,帐幔重重,从新婚的第一夜起,李玄度便感到自己犹如躺在一只密不透风的箱中。今夜更是如此。但枕畔的新婚王妃却显然没有他这样的困扰。和昨夜一样,躺下去不久,她便睡了过去。
他听着她发出的细细的若不可闻的呼吸之声,脑海里浮现出今夜太子投向自己的那一望,想这段充满阴谋和荒唐的赐婚,想他这个醉心权势庸俗无比的小妻子,心中郁热更甚。
连她沉沉入睡的呼吸,听起来于他都是一种折磨。
昏暗的屋角,钟漏的辰标无声无息,渐渐地上浮。
下半夜,李玄度从浅眠的梦中醒了过来。
他再一次地梦见了他已死去多年的长兄太子李玄信。他血淋淋的样子,悲伤歉疚却残忍的目光,还有那挥之不去的诅咒。
李玄度在黑暗中闭目,感到心脏跳得厉害,几乎就要撞破胸膛。汗水更是涔涔,从他的额头不断地沁浮出来。
那一年他十六岁,还是那个走马踏花的天之骄子,也是如此一个草深鹿肥的秋狩之季,他请到了皇命,带着一队护卫离京去往北方,要到阙国去为他的外祖贺寿。
在他离京的第二天,那一夜,宿于沿途驿置,他的长兄太子李玄信忽追了上来,送来寿礼,道他前些日太过忙碌,疏忽了此事,十分自责,特意亲自送来,让他代呈阙王,以表他对阙王的尊崇之心。
长兄太子对外祖如此尊敬,这令少年的他十分欣喜,亦是骄傲。太子亦带来了酒菜,道要替他补践行。
那时候他一腔豪气,可吞云梦,酒量更是千杯不醉。在他从小信任和敬重的长兄太子面前,他没有任何的怀疑,喝得竟然醉了过去。
那几杯酒,是他这一生所饮过的最为昂贵的酒。
为此,他付出了命运撕裂的代价。
第二天,当他从头痛欲裂中醒来睁眼,看到的是昭狱士兵那模模糊糊的身影。
他随身携的一枚秘钥不见了。
昨夜,秘钥开启了一个用铁汁浇筑的千机匣,有人取走了存在匣中的他的印信。印信到了他一名副将的手中。
这一切导致的直接后果,便是北衙鹰扬卫放行了梁敬宗的叛军,叛军直驱入了皇宫,他也在一夜之间沦为了逆子和叛臣。
李玄度说不清楚,逆子和叛臣,这两个身份,到底哪一个于他才是真正的痛苦。
在被囚禁两年之后,那日,他获悉他终于脱罪,可以离开那座四面高墙的无忧宫了。而代价,则是父皇驾崩。
那一刻,他跪地痛哭,几欲呕血,为自己永远地失去了宠爱他的父皇,也为自己这如同长兄太子所言那般,受了诅咒的命运。
李玄度感到心口阵阵发烧,皮肤下若有针刺,再也无法忍受这帐中闷热的煎熬。
他猛地睁开眼睛,一把掀被,正要下床出去透口气,忽然这时,睡在他里侧的女子发出一声含含糊糊的咕哝,翻了个身,竟又朝他滚了过来,随即伸出手,仿佛寻找什么似的摸了几下,很快摸到他的腰身,立刻搂住了,她的身子跟着也贴了过来,还将脸埋在他的胸前。
李玄度僵了一下。
昨夜也是如此。天快亮时,他被她翻身过来搂住了。当时拿开她的手后,他索性直接下去,把床留给了她,让她一个人睡个够。
他以为昨夜只是凑巧。没想到她睡相如此之差,今夜竟又翻身出来,肆无忌惮地贴着自己。
她如此靠来,难免令他想起前夜在放鹰台发生的那一幕。
自然了,过后想起来,对当时发生的事,他全是厌恶和懊悔。
既厌恶她利欲熏心对自己玩弄心机,更是自厌,为自己当时竟失控至此地步。
幸而,理智在最后一刻阻止了他想借机放纵的念头。
在他说出那句无情的话,再次提醒她时,她无力地松开了原本紧紧搂着他的胳膊,那一副歪躺在地、衣衫不整、无助而可怜的模样,非但不能引出他半分的同情,反而令他感到几分带了恶意的犹如报复得逞似的快感。
为了做太子妃,她处心积虑,不停算计,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都用了出来,眼看事就要成,最后竟功亏一篑,变成了自己的王妃。
虽然他很不幸,被迫纳了如此一位王妃,但和自己的不幸相比,当知道他无意争夺皇位,不可能让她做什么皇后之后,在这段夫妇关系里,她遭的打击和感受到的绝望,应当远甚于他。
他暗暗等着她伤心委顿,一蹶不振,没想到才一夜过后,她竟若无其事地领着太医来向自己示好道歉,还摆出大彻大悟的态度,一副往后想要安心和他好好过日子的模样。
老实说,看到她竟这么快就从打击中恢复过来,若无其事地面对自己,惊讶之余,他甚至有几分佩服。
李玄度当然不会相信,一个人长久以来的想法,能这么快就发生变化。
他的直觉告诉他,在他这个王妃的脑袋里,一定又在另外打什么主意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执念,会让一个人为了追求权势,变得如此面目全非,甚至可憎?
她不过只是一个碧玉之年的小女郎而已。
李玄度一想到她勃勃的可笑野心,想到那夜鹰台之上,最后时刻她竟从自己肩背上无力松脱垂落的双臂,心中的厌怒之感便又冒了出来,人也变得愈发燥热难忍。
便是需要女子的纾解,他也瞧不上他的这个王妃。这种厌感在此刻,当她再次贴着自己的时候,再次涌了出来。
夜色中他咬牙,一把拿住了她搂着自己的臂,正要起开,忽觉她又往自己怀中钻了钻,这回贴得更紧了,口中亦再次嘟囔了一声。
虽然声音还是含含糊糊,但这一回他听清楚了。
她叫了一声“阿姆”,声音轻轻柔柔,带了几分撒娇求怜的感觉,随即安静下来,继续呼呼大睡。
李玄度的心中升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停在她臂上的手也顿住了。片刻之后,指上似有某种触感在黑暗中幽幽而来。腻滑而软凉。
她贴过来的身子亦是如此。
黑暗中,李玄度的喉结微微动了一下。
他闭了闭目,小心地将那只柔弱无骨的胳膊从自己的身上拿开,放回在了它该在的地方。
第47章
今日大早, 卯时末刻,菩珠就要随姜氏出发去往安国寺礼佛。为了赶上时辰,算上梳洗、穿衣, 外加抵达蓬莱宫在路上要花的时间, 她得卯时便起身。
她怕自己睡过了头, 昨晚吩咐婢女到点敲门。
一早,叩门声如约而至, 而这时窗外天方蒙蒙亮。幼年起吃过的那些苦太过深重, 以至于犹如被打上钢印, 前世那长达十年的富贵生涯也始终未能让她获得发自内心的安全感。半梦半醒中,她仿佛仍身处河西, 朦朦胧胧想到这么早就要起身去驿舍干活了, 只觉痛苦万分, 还想睡,可是她不起来, 阿姆要做的活的就更多。
到底哪一天她才能和阿姆一起过上稳稳当当富贵荣华的日子……
“阿姆。”
她在梦里叹气, 含含糊糊地叫她,习惯性地往她怀里蹭了蹭脸……
等一下,好像有点不对。
阿姆的胸脯又暖又软的, 现在这个……暖是暖,怎么硬邦邦的?
耳边又传来几下叩门之声。
菩珠一顿,彻底醒了,猛地睁眼, 发现自己搂着李玄度,正在往他怀里钻。
这就够羞耻了, 更羞耻的是,他竟然醒着!
透入帐内的晨光十分黯淡, 但足够叫人视物了。菩珠见他盯着自己那只正扒在他小腹上的胳膊,面容紧绷,神色怪异。
这下完了,想装睡也不行。
菩珠飞快地缩回手,朝里挪了进去,扯过被子捂住自己已经涨得通红的脸,只剩两只眼睛露在外头。
“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你是我阿姆……”
她声若蚊蚋,恨不得把自己整个脑袋都用被子给蒙起来。
李玄度唇角微微一抽,忽地坐了起来,转身便撩开帐子下了榻。
绛帐在他身后瑟瑟抖动,菩珠听到他冷淡的声音隔帐传了进来:“起了吧,莫耽误时辰。”
他等下也要一起去,护送姜氏今日的安国寺之行。
菩珠看着帐外那道背对着自己的模糊身影,感到他这句话里似乎并不见恼。或许他大人大量,不和自己计较,松了口气,“哦”了一声,忙跟着爬了下去。
二人各自被服侍着洗漱穿衣。卯时中,晨曦渐白,出发去往蓬莱宫。
太皇太后这次出行只是临时起意的烧香礼佛,非大法事,所以带的人不多,只是她身边的几个亲近人,除了怀卫和宁福郡主,剩下的就是菩珠。昨日起安国寺不接香客,羽林卫派人马警跸,今日一早,羽林中郎将韩荣昌亲自带队在宫门外等候护送,远远看到李玄度到了,拍马来接,和他抱拳作揖,相互寒暄了两句。
近旁那辆马车的帷帘被挑开,墨绿底的金丝绣帘之后,露出了一张女子的美貌面容,面上带着令人观之心悦的笑容。
“韩姊夫,今日辛苦你。”
菩珠主动向他点头问好。
她早就不再怪他害自己误嫁李玄度了。
事情已经发生,怪死他也没用。
何况,菩珠心里对他也是有几分敬意的。前世孝昌皇帝派陈祖德为大将军迎战狄人的那一仗,他亦参战。陈祖德战败身死丢了河西之后,是他临危受命,率领数千将士死守靖关这扇通往内郡的大门,抵挡住了狄人一波又一波的攻势,最后终于等到援军,他却因了伤重不治而亡。
当时消息传到京都,众人皆惊,再无人敢嘲笑他半句。他也算是用壮烈一死,洗刷了自己生平的最大屈辱。
和最近越来越喜怒无常的李玄度相比,韩荣昌更喜欢这个会笑眯眯地主动和自己打招呼的美貌小王妃,见她对自己如此热情,颇有点受宠若惊,忙道:“弟妹言重了。能护送太皇太后还有弟妹去礼佛,乃我之荣幸。”
菩珠含笑放下帷帘,马车朝着宫门继续行去。
韩荣昌目送着马车,低声抱怨李玄度:“我前日请你饮酒,你怎不来?若不是我,你能娶到如此一位王妃?貌美不说,性情竟也如此柔善,实是我生平所见之……”
李玄度不等他说完,面无表情地打马走了过去。
今日出宫,姜氏一辆马车,菩珠和宁福同车。怀卫本是要坐姜氏那里的,出发前却又跑到了后头,姜氏也就由他了。待到东曦既驾,蓬莱宫一干跟随的女官使女和宫监也都各自就位,登上了尾随的小车,一行人马便出发往寺院而去。
安国寺是敕建皇家寺庙,住持有国师之号,早带着僧人们等候在了山门之外,迎姜氏入了山门,穿过山门殿与天王殿,引到大雄宝殿。
姜氏命人全部退在槛外,净手之后,独自步入殿内。
大雄宝殿里光线冥昧,佛香袅袅,显得幽深而庄严。菩珠站在槛外,远远望着殿内的那道背影。老妇人手中执香,虔诚跪于拜垫之上,半晌不动,似在默默祝祷,祝祷完毕,她礼拜再三,随后起身,将香柱插入佛前香炉,这才退了出来。
姜氏拜佛过后,寺中一位精通佛理的高僧大藏在法堂为她开了一个经会,李玄度菩珠和李慧儿有幸一同聆音。
大藏法师在僧人的赞唱佛名声中入了法堂,坐上莲座。李玄度代太皇太后行到法师座前,双臂撑地,恭伏于地,行了一个拜礼,随后起身归位,坐在菩珠对面。
大藏法师讲经。菩珠听了片刻,觉得经文奥妙难解,座上法师清音琅琅,天花乱坠,她却始终不得其门,犹如听取天书,片刻之后未免犯困,但又发觉不但姜氏凝神细听,李玄度坐得笔直,一丝不苟,连身旁的李慧儿竟也听得专心致志,正走神,恰又撞见李玄度瞟向自己的目光,或许是心虚的缘故,总觉得他在讥嘲自己,心中不免羞惭,于是又驱走困意,挣扎去听。
经会讲了一个时辰,午钟声响,上午讲经方告一段落,下午还有一节。
姜氏含笑向法师拜谢,命李玄度再代自己恭送法师,随后问菩珠,早上听经,可有心得。
当着李玄度的面,菩珠很想说点什么高深的心得出来,奈何腹内无话,说错反而更糟,只能羞惭低头,老老实实地道:“我太过愚钝,于佛理半点不通,实是辜负了法师的一番妙音,更辜负太皇太后殷望。”
李玄度绷着面,把脸扭向了一边,肩膀疑似微微抽动。
姜氏哑然失笑,道:“无妨。大经玄义,我亦是一知半解,何况是你。佛理虽说深奥,归根究底,不过是教导世人辨明善恶,止于至善。只是世上又有几人能够做到?临终善大于恶,无愧本心,便足以成佛了。你年纪还轻,日后再多些阅历,便能慢慢明白了。”
菩珠依然茫然不得头绪,但听了这一番话,却有甘泉过顶的畅快之感。八岁后第一次有人对她如此谆谆教导,且又身处佛境,不禁心生庄严曼妙之感,恭声应是,决心午后课堂定要认真听讲,断不能再犯瞌睡让某人看笑话。
陈女官来请膳。用了素斋,李玄度到前殿去了,菩珠和宁福到后堂收拾出来专供女眷休息的禅房午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