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他夸奖自己,小人的眼睛里露出带了些忸怩的欢喜,说“那它以后就叫小龙马了!”
谢长庚望着面前这孩子的一张笑脸,终于忍不住了,向他招了招手。
熙儿乖乖地走到了他的身边,看着他。
谢长庚说“你刚回来的那天晚上,我听到你和你娘亲说的话了。你为什么不告诉她之前你在这里生病了的事?”
熙儿说“她要是知道了,又会哭的。还会生你的气。”
谢长庚一顿,迟疑了下,将这孩子抱了起来,放坐到自己的腿上。
“先前我把你带来了这里,还叫你生了病。你不恨我了吗?”
孩子沉默了片刻,仰起脸,小声地说“我不恨你了。”
“为什么?”
“你送给我小马。还带我回来见娘亲了。”
谢长庚望着他和那妇人极是相似的一双漂亮眼睛,慢吞吞地说“可是你娘亲却还是很恨我。你丢了的那天,她险些杀了我。”
熙儿一愣,立刻晃起了脑袋“谢大人,我娘亲不会杀人的!她只会救人!”
谢长庚抱他坐到书案上,脱了衣裳,转身,给他看自己后背上的伤口。
这些时日,他东奔西走,伤口在后背,自己上药不便,也没如何重视,加上前日又淋了雨,非但没有痊愈,周围反而有了肿胀化脓的迹象。
“看到了吗?这就是她刺的。”
熙儿吃惊不已,眼睛里露出不忍的神色“大人你很痛吗?”
“痛!不但痛,前日淋了雨,我现在头也很疼!”
他示意小人来摸自己脑门。
熙儿摸了摸他的额头,又一本正经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一下睁大眼睛。
“大人,你生病了!我不会治病!你等着,我叫我娘亲来!”
他从桌案上爬了下来,飞快地跑了出去。
天渐渐黑了,书房里的光线,变得越来越暗淡。
那妇人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书房门口。
她走了进来,点亮桌案上的烛台,对着还在奋笔疾书的男人说“把衣服脱了。”声音平淡。
谢长庚放下笔,起身,默默地脱了衣裳,转身背对着她。
慕扶兰站在他的身后,察看了下伤口,替他清洗,动作并不算如何轻柔。随后取了把银刀,就着火燎了片刻,命他趴在案上,剜去他伤口处的一小片腐肉。
谢长庚俯身趴着,双手紧紧抓着案角,后背一阵剧痛,见她态度冷淡,下手也毫无温柔可言,实在忍不住了,咬牙切齿地道“那日要是边上有刀,你不是就要拿刀来刺我了?”
第 49 章
沉默。
回应他的, 只是沉默。
她仿佛没有听见,只有那一双手,在他的后背之上,继续做着她自己的事。
谢长庚回过头, 看着她。
她的视线一直落在他后背的伤处,一张少女的面庞,宛如湖水般明净。灯火照着她低垂的漆黑眼睫,在她的眼下,映出了两道柔和而冷淡的弧形阴影。
倘若不是那孩子就活生生出现在他的面前,这样的她,怎么看, 也不像是一个生过孩子的妇人。
她放下刀,拿了药瓶子, 用小杵挑了些药膏出来,替他敷了药, 包扎伤口。
“每日叫人替你换药,不要淋雨或是弄湿伤处。”
她说完,朝他伸来了手。
一只洁白的,柔软的,带了几分玉凉触感的手,轻轻地压在了他的额前,探他的体温。
那手压上来的那一刻, 谢长庚闭了闭目。
她很快便收了手。
“略有体热,或是因伤而起。我开一副方子, 照方煎药,一日三帖,务必多休息。”
他慢慢地直起身,套回自己的衣裳。
她的目光依旧没有看他,吩咐完,转过身,走到桌边,背对着他,取了纸笔,俯身写方,斟酌着药量之时,忽听身后传来一道有些突兀的声音:“慕氏,我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你,你要如此恨我?”
她的手一顿,随即继续走笔,说:“那日我以为熙儿凶多吉少,这才一时失控,刺了你的。你没和我计较,还帮我找回了熙儿,无论如何,我须得向你道声谢……”
身后一道阴影笼罩而下,探过来一只手,捏住了她正在写着方子的那手。
慕扶兰的睫毛微微一动,依旧垂着眼眸。
“松手可好?我在替你开方子……”她说。
他将笔从她手中一把抽掉,掷了。
吸在笔毫上的墨汁四溅,星星点点,洒于案面之上。
“你知我所指!”他俯身下来,朝她说道。语气隐隐带着几分郁懑。
慕扶兰抬头,转过脸,对上了谢长庚的两道目光。
他盯着她,目光阴郁。
慕扶兰的身子才动了一下,他已攥着她的手,带着她,迫她转向了自己。
她一时立不稳脚,身子微微一歪,额头撞在了他的下巴上。
一阵潮热的鼻息,拂过她的面门。
她便如此猝不及防地被这男人困在了他的身体和桌案的中间。
他说:“慕氏,当初我求亲于你,固然妨碍了你与君山那人的好事,但我当时只是前去求亲,并非逼婚。你父王既答应婚事,便有他的考量,你身为王女,就算彼时心有所属,令尊许婚的那一日起,你便应收心,以夫为先。”
“立下婚约之后,我信守诺言,保长沙国的平安。不但如此,我一没有妨碍你暗中生儿,二没害过你的心上之人。他如何死的,与我无半分干系!”
“我无需避讳,我出身低微,但我走到今日,你以为靠着与你长沙国的联姻便一蹴而就?那三年间,我戎马关山,生死一线,三年后,我如约娶你,我哪里对不起你,你竟要这般对我?”
他的声音渐渐激动起来,气息阵阵扑她耳面,体温本就有些烫,此刻变得愈发灼热。那热气,仿佛沁透了两人衣裳织物上的经纬,丝丝逼入她的衣下。
慕扶兰感到肌肤悚然。
他停了下来,胸膛微微起伏,仿佛在平息着他此刻的情绪。
“抬眼!”
片刻后,慕扶兰听到他用命令的语气对自己说话。
她慢慢抬眸,对上了一双正阴郁地俯视着自己的眼。
他看着她,说:“慕氏,我想过了,这回确实是我太过鲁莽,累你儿子置身险境,险些出事,是我之过,不会再有下次了。但倘若不是你此前一再欺瞒,辱我太甚,叫我实在忍无可忍,我何来的心思,要与你一个妇人过不去?”
“你扪心自问,从始至今,到底是我谢长庚对不起你在先,还是你自己行事不讲分寸,太过出格?”
四周安静了下来,耳畔只余他显了几分怒气的粗重呼吸之声,听起来分外清晰。
慕扶兰微微仰脸,和身前这个还困着自己的男子对望着,心里,忽然掠过一种有如深深陷足于宿命泥潭的无力之感。
从她回到长沙国,他追来之后,类似如此的争执,在两人之间,已是发生过太多次了。
而这一回,和从前相比,他的愤怒已是十分克制,甚至,愤怒之余,他的语气之中,还流露出了几分前所未有的郁懑,甚至是委屈。
她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固然,让人为他这辈子还没做过的事去承担罪责,这是不公。
但是终有一天,他的王业,会叫他显出他骨血里的凉薄,她知道。
未饮忘川水,何敢忘旧事。
她终于开口,问他:“那么,你想怎样?”
“慕氏,我无需你向我下跪认罪,我也无意再为难于你。但往后,你要给我记着,我是你丈夫一日,你便要做到为人妻的本分!”
他低着脸,注视着她,慢慢地从口中说出了这一句话。
案头烛火跳跃。
那片晦暗的眼波之下,仿佛有暗流,在无声地涌动,那只攥着她的手始终没有松开,依然将她圈在他和她身后的桌案之间。
片刻之后,她动了动自己的手,试图从他滚烫的掌心中脱出来,低低地说:“方子还没写好……”
“我前些日在外头,一直没睡好,乏了。晚上我会早些回房休息,你煎好药等着。”
他看着她,声音低沉,语调平平,说完,松开了手,走了出去。
……
戌时中,熙儿洗过澡,换了睡觉的衣裳,坐在床上。
这一趟她出来得急,身边只跟了丹朱和茱萸两名侍女。两人这会儿在隔壁屋里,在替熙儿铺床。
慕扶兰检查着孩子足底的伤口。
伤恢复得很好,都已愈合,长出了新肉。
“娘亲,我早就不痛了。”
慕扶兰彻底地松了一口气,想起他傍晚偷偷溜去谢长庚的书房找他,说:“但是这几天,你还是不能乱跑,知道吗?肉还没长结实,小心又磨破了皮。”
熙儿点头:“我知道了。今天我是想给小马起个名字,才跑去找谢大人的。娘亲,大人夸我勇敢呢,说小马和我一样。”
孩子的语气,带了点小小的骄傲。
慕扶兰没说什么,只笑了笑,拿了一双柔软的袜子,套在他的小脚上。
仿佛感觉到了她情绪的细微变化,熙儿不再提那个娘亲好像不喜欢听的“谢大人”,闭上了口。
“娘亲,我们是不是很快就要回去了?”
过了一会儿,慕扶兰缚着袜带的时候,听到孩子忽然这样问自己。
她抬起眼,看着熙儿望向自己的眼眸,正斟酌着该如何回答,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你的小马驹现在还小,它就适合长在河西,去别的地方,容易生病,至少要到明年春天,它半岁之后才好离开。你愿不愿意在这里陪它长大?”
“谢大人,你回来了!”
熙儿叫了他一声,立刻从床上爬了起来,仿佛想要下床去,看了眼自己的娘亲,又停了下来。
慕扶兰回头。
谢长庚进来了,人就站在隔屏旁。
“娘亲,谢大人说小龙马现在小,还不能走,那我们能不能等它大了再回去?”熙儿看着慕扶兰问,脸上满是恳求之色。
慕扶兰还没来得及答,听谢长庚说:“她没摇头,就是答应你的意思。”
“娘亲?”
熙儿睁大眼睛,看着慕扶兰。
慕扶兰慢慢地点了点头。
熙儿脸上露出欢喜的神色。
侍女走了进来,说道:“翁主,小公子的床铺好了。”
慕扶兰见谢长庚的两只眼睛看着自己,压下心中涌出的一阵烦乱之意,对着床上的孩子柔声说道:“熙儿好睡觉了。娘亲送你去你屋里,好不好?”
熙儿看了眼谢长庚,点头。
慕扶兰正要抱起熙儿,谢长庚走了过来,说:“你叫人替我备水,把药送过来。”
他俯身,抱起床上的小人,转身走了出去,送到相连的隔壁那间屋里,将人放在床上,命他躺下去,给他盖上了被。
“睡觉!”
熙儿立刻闭上眼睛。
谢长庚环顾了一圈四周,走过去,关窗之时,身后传来童声:“谢大人,你背上现在还很痛吗?”
他转过头,见那孩子睁开了眼睛,从床上爬坐了起来,正在看着自己。
“大人,你不要怪我娘亲,好不好?我会和她说的,让她以后再也不要这样对你了……”
谢长庚望着床上的这个小人,心忽然间,慢慢地软了下来。
他关了窗,走了回来,对那小人说:“已经不痛了。我不怪她。”
熙儿松了一口气,说:“谢谢大人。那你也记得听我娘亲的话,不要怕药苦,好好吃药,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谢长庚点了点头,让他重新躺好,说:“睡觉吧。”
熙儿再次闭上了眼睛。
谢长庚转过身,正要出去,听到那孩子又叫了自己一声。
他停步,转过头。
“大人,往后每个晚上,你都要和我娘亲睡在一起吗?”
他看见那孩子又睁眼了,小声地问。人缩在被窝里,蜷成一只小小的肉球模样,只露出一张小脸,两只眼睛看着自己。
谢长庚一怔。
“茱萸姐姐说,大人和我娘亲是夫妻,晚上要睡一起的。她叫我听话,自己睡觉,不要缠着娘亲。她和丹朱姐姐会陪我的。”他又补了一句。
谢长庚回过神来,对着那双望着自己的似懂非懂、清澈纯粹的眼睛,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仿佛正和小孩夺他心爱之物般的心虚之感。
他咳了一声:“你要是不想自己一个人睡,那就回去好了……”
被窝下的那孩子摇了摇头。
“大人你去和她睡好了。我就是想求大人,你能不能对她好些,不要欺负她?还有,我娘亲的胆子很小。打雷的时候,她害怕,抱着我,我就抱她,这样她就不怕了。下次要是遇到下雨打雷,大人你记得要抱她。”
谢长庚禁不住暗暗一阵面红耳赤,含含糊糊地说:“我知道了。你快睡吧。”
那孩子絮絮叨叨,终于叮嘱完,仿佛安下了心,打了个哈欠,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第 50 章
灯灭了。
后背有伤的缘故, 谢长庚躺下去后,侧卧而眠,背向着她。
夜渐渐地深了。
慕扶兰觉到身侧的人缓缓地翻了个身。
一只男人的手,搭在了她的身上。那片掌心的灼热, 隔着衣裳,亦清晰地透到了掌下的她的肌肤之上。
片刻后,那手穿衣而入,抚着满掌温腻的柔滑肌肤,缓缓下行。
慕扶兰睁开眼眸,在彼此看不清对方面容的浓厚的夜色里,说:“你何不好好休息, 先把身体早些养好呢?万一再出血。”
“等好了,也是不迟。”
她的语气, 仿佛在和他说着明天吃什么,穿什么。
男子的手停了, 忽然张开五指,抓住她细若柳条的腰肢,一下便将她整个人拖至他的身侧。
身上蓦然一重。柔弱的肋骨,被压得微微下陷。
男人沉重的身躯,已是覆在了她的身上。
耳畔扑来一阵灼热的气息,慕扶兰感到有张脸靠了过来,唇擦过了她的面颊。
“不用你装好心!我要是就这么死了, 你才高兴吧!”他的脸压在她的耳畔,咬着牙似的, 恨恨地道。
慕扶兰微微偏了偏头,尽量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嘴。
“那就随你吧。”她说。
他顿了一顿,又没再继续了,只依旧那样趴在她的身上。
“……我背上又酸又痛……骨头里有虫子在咬……我睡不着……最近天天晚上,都是这样。”
“你下手真够狠的。”
良久,她的耳畔忽然传来他带着些沙哑的低语之声。像在解释他此刻的举动,又像是诉苦和抱怨。
她一怔。
黑暗中,她感到有一只手摸索而来,捉住了她的手,带着,将她的胳膊绕在了他的腰背上。
“你帮我揉揉。”
慕扶兰迟疑了下,手终于还是移到他被自己刺伤的伤口附近,掌心贴上,慢慢地抚揉着。
他的脸埋在她的颈侧,一动不动。
慕扶兰被他压得呼吸不畅,抚揉了片刻,手摸到那个仿佛睡着了的男人的肩膀上,推了推他,说:“你还是趴床上吧……”
话音未落,他忽然抬起头,嘴压在了她的唇上,呼吸灼热,坚硬的身体,紧紧地顶着她。
慕扶兰挣扎了几下,便放弃了,等他松开了自己的嘴,能说话了,闭着眼睛说:“有件事,我想和你说。”
他的手带了几分急切地解着她的衣裳,口中漫不经心地唔了一声。
“今日你在书房里说的话,我记住了,但有一事,我想求证于你。我的为妻之责,是否包括为你谢家绵延子嗣?”
他的手停住了。
慕扶兰等了片刻,没听到他作答,说:“倘若你许可,我便服药。我料你虽也是如此做想,但还是先问你一声,免得日后被你知晓,万一又怪我自作主张,欺瞒于你。”
她的语气,委婉而平静。
男人的肩背,被夜色勾勒成一道起伏如峰的沉凝暗影。
他终于开口了,淡淡地说:“你也算有几分自知之明。要服药,自毁身体,自管去服,我为何不许?”
他顿了一下,慢慢地低头,唇再次附到了她的耳畔。
“慕氏,你还真是个小贱人。”
舌轻轻拨弄了一下她娇嫩的耳垂,他轻声耳语。
“小小年纪,便与野男人苟合生子了,在我面前,却又总是端着,假作清高。”
他冷不防张嘴,齿啮了上去。
耳垂上的肉珠被他咬得就跟要掉了似的,慕扶兰吃痛,用力推他,挣扎。
他松开嘴,改而抓住她推自己的两只胳膊,将她挣扎的身子翻了过去,制住。
“谢长庚,你这混帐东西……”
她的身子被他以一种怪异的角度扭曲成一团,动弹不得,再也忍不住怒气,呻.吟着,骂他。
他仿佛闷闷地笑,笑声古怪,说:“你竟然刚知道?我的混帐,会叫你好好领教的……”
黑暗中,伴着男子粗重的呼吸之声,床帐里传出一道清脆的衣物裂帛之声。
就在这时,有人叩门,门外传来仆妇突兀的声音:“大人,老夫人来了!”
床帐里正厮斗着的两人,齐齐停了下来。
谢长庚仿佛一呆,手劲立刻松了,慢慢地放开了慕扶兰,缓了缓,从她身上翻身而下,一把撩开帐帘,下地点了灯,胡乱套了件衣裳,出去打开了门。
“你方才说什么?”
仆妇手里端着一支蜡炬,照见他脸色难看,急忙躬身:“方才管事命我来传话,道城门的门官派人来了,说城外连夜到了一行人,说是大人您的母亲。”
谢长庚身影定了一定,回头,看了眼屋里的钟漏。
亥时末了。
“说我马上过去。”
他神色凝重,转身回到内室,匆匆穿好衣裳和鞋履,抓起腰带,一边系,一边往外大步走去,走到门边,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又停住脚步,转头看了眼内室,回来,掀开那道低垂着的床帐。
慕扶兰长发散乱,衣裳零落,玉体几近裸裎,人还趴着,一动不动。
他的视线在她雪白的后背之上停了一停,眼底,一缕懊恼之色,一闪而过,拉起被衾,罩在了她的身上。
“他们说我母亲来了。我先去看看,你再歇一会儿,若真来了,等我接她到府,你出来,随我迎她。”
他低低地道,说完,转身匆匆而去。
他赶去城门,值夜的门官正等在那里,远远看见他来了,奔来相迎,说方才城外来了一行夜路之人,其中的老妇,自称是节度使的母亲,从夔州老家千里迢迢而来的。门官不认得人,又是深夜,不敢贸然放行,但也不敢怠慢,当时将人请入,留在城门旁的值屋中歇脚,派人去节度使府递送消息。
谢长庚看了眼城门旁的值屋,快步走去,还没进去,就听见里头传出抱怨之声:“你们到底去传话了没?我儿堂堂河西节度使,我亦有朝廷诰命在身,我来这里,是看望我儿!你们再敢阻拦,等我见了我儿,必不轻饶!”
这声音,谢长庚再熟悉不过,正是他的母亲沈氏。
“老夫人息怒。已经有兄弟赶去节度使府了传消息了。”
“老夫人,您别急。大人知道您来了,必会来接的。坐车一整天,您腿脚都肿胀了,您坐下来,我给您捏捏脚。”一道年轻女子的声音。
谢长庚没有想到,自己的母亲,这会儿竟然千里迢迢地从谢县来到这里。听她语气焦躁,急忙一个箭步跨了进去。
“娘!儿子来迟了,累您久等。”
他的脸上露出笑容,朝着坐在屋里的一个老妇人快步走去。
谢母一路辛苦,今天又赶了大半天的路,这会儿才到,人又乏又倦,还被拦在这里,心里自然不快,嘴里正抱怨着,忽见儿子走了进来,眼睛一亮,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庚儿,你总算来了!这些人竟拦着,不让娘去找你!”
门卒和跟入的门官面露惶恐,急忙下跪磕头。
谢长庚叫众人起身出去,上前扶住自己母亲的胳膊:“娘你误会了,并非他们为难你。他们不认得你,你深夜到来,这是规矩,他们只是照章办事。娘你在家里好好的,怎么连个信也没有,突然来我这里?”
谢母看到儿子来迎了,心里的气也就消了大半,口中仍抱怨说:“你还说!也不想想,你去年走的,连年都没在家过,一晃就又要一年了,我这个做娘的,想儿子了,不能来这里看你吗?”
谢长庚想起前次,自己原本要回,中途却又改了主意,折道而去,累老母一路颠沛来此,心中有些愧疚,忙道:“儿子不孝,不但未能尽孝于膝前,还累娘您不远千里奔波劳累。娘您乏了吧,儿子先接您回我那里去。”
谢母终于高兴了起来,点了点头,指着身旁的女子道:“娘这一路过来,多亏凤儿细心照顾,也算顺顺当当。娘是没事,她可累坏了,你要好好谢谢人家。”
戚灵凤面带倦色,方才谢长庚进来时,正蹲在地上,替谢母揉着腿脚,此刻站在一旁,听到谢母推自己,低声说:“我不累,只要老夫人无事,我一切都好。老夫人为了早些见到姐夫您的面,今日赶了一天的路,想必累坏了。姐夫您接老夫人先回去歇息要紧。”
谢长庚早看见她了,点了点头。
秋菊早抚平发脚,细声细气地跟着戚灵凤见礼。
阿猫也来了,一路被秋菊使唤着,做这个做那个,连着熬了几宿的夜,方才实在困了,见人还没来,偷偷靠在角落里打起了盹,这会儿挣扎着醒来,揉了揉眼睛,朝谢长庚胡乱弯了弯腰,抱起面前的行囊,嘴里嘟囔这地方好冷,迷迷瞪瞪地跟了出去。
谢母这趟过来,身边除了这几人,自也少不了长随和仆从,方才人都被留在城门口。
谢长庚扶着母亲上了马车,叫全部的人跟来,带着回了节度使府。
……
隔壁侍女早被谢长庚出去的动静给惊醒了,知他走了,过来服侍。
慕扶兰过去,见熙儿睡得沉沉,叮嘱侍女仔细看顾,不要吵醒了他。
不久,仆妇来了,躬身说,节度使将老夫人接来了,请翁主这就过去。
节度使府很大,空置的院落不少。管事方才早就叫起了府里下人,七手八脚,很快收拾出了地方,供谢母落脚。
谢长庚领着母亲进去,叫人都退出去,扶她坐了下去,说:“娘,你来得突然,我这里也没什么准备,晚上委屈娘,在这屋里歇着,看还缺什么,明日和慕氏说,她会替娘都备齐的。”
谢母起先很高兴,说一切都好,叫儿子不必为这些劳什子事费心了,突然听到“慕氏”两字,愣了一愣:“庚儿,哪个慕氏?你娶的那个慕氏?”
谢长庚点头:“是,她方才还不知您来。这就过来了。”
谢母惊讶不已,皱眉道:“上回你回家,不是说她不回,留在长沙国吗?怎的会在这里?”
谢长庚知老母不喜这妇人,说:“她刚来不久,是儿子接她来的,另有事情。娘你不必管这些。”
谢母这趟不辞辛劳,从谢县带着人,大老远地来到这里,固然一是想见儿子,二来,也是另有心思,忽然得知慕氏女也在这里,大是扫兴,偏又听儿子说是他接过来,一时也不好说什么。愣怔着时,听见门外传来阿猫惊喜的一声欢呼。
“夫人!原来夫人您也在这里!哎呀,太好了!阿猫可想夫人了!”
鼻涕丫头被差遣和仆妇去取热水,一边走,一边打着哈欠,忽然看见慕扶兰带着个侍女,走进院中,困意不翼而飞,惊喜地叫了一声,欢喜地跑去迎接,不停地朝她躬身问好。
戚灵凤和秋菊安顿在谢母那屋旁的一间房里。戚灵凤在屋里,秋菊正站在门口,抖着手里那件白天沾了路上灰尘的衣裳,忽然远远看见慕扶兰现身,一呆,见她停了脚步,面带笑容,和阿猫说着话,急忙转身,飞快入内。
慕扶兰瞥了眼看见自己就一闪入内的那侍女的背影,叫阿猫及时添衣,免得不适这里的气候,冻着了。
阿猫点头:“我知道了。大人方才送老夫人进去,人都在屋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