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双鱼脚步没有停,继续往前去。
“哪个宫的!站住!”
身后一阵树梢晃动发出的枝叶沙沙声,东祺从劈叉坐着的树枝上灵敏地跨过来,沿着树干开始爬下来。下头的几个太监慌忙簇拥上去用手兜着,唯恐他踩空脚跌落下来。
“都滚远点!我自己会下!”
东祺爬到树干半截处,抬脚踹开太监接着的手,自己跃了下来,站稳脚后,把刚摘的几个青核桃丢到一个太监怀里,说了声带回去,转而又冲双鱼背影吆了一声。
双鱼无奈,只好停下来,转过了身,看见一个腰系黄带的七八岁大的男孩站在树下盯着自己,衣角还带了些剐蹭的痕迹。眉眼俊秀,表情却高高在上,带了不悦的倨色。
她边上的素梅和另个宫女已经跪了下去行礼。素梅道:“奴婢等陪着沈姑娘刚从各宫娘娘那里回来,不知皇太孙殿下在此。若有冒犯不周之处,还望殿下恕罪。”
双鱼迟疑了下,只好也跪了下去。
东祺走到跟前,绕着双鱼走了一圈,恍然:“原来是你!难怪你打扮的奇奇怪怪!宫女不像宫女!妃嫔不像妃嫔!刚才我叫你停,你为什么不停?”
双鱼道:“殿下方才在树上,被树影所挡,我没看到。”
东祺哼哼了两声:“我看你是故意不停下来的!我的核桃明明砸到了你!”
“殿下误解了。”双鱼望着他,神情平淡,“我此前不知皇太孙殿下喜用核桃砸人的方式来叫人停下。下回我知道了。”
东祺盯着她,神色阴晴不定,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边上那个捧着书的太监苦着脸,小心翼翼地凑过来道:“殿下,晚上皇上要亲自考您功课……”
他说了一半,停了下来,眼巴巴地望着。
皇帝一生勤政,几十年如一日,至今还往往批阅奏折至深夜。但即便这样,每隔几天,他也依旧会抽出时间亲自考校皇太孙东祺的功课。
方才皇太孙进学回来,路过这里,看见核桃树上露出几个结了果实的青皮核桃,兴起便不顾阻拦自己爬了上去揪。此刻仿佛被提醒了,脸上露出一丝愁色,最后望了眼双鱼,仿佛还有话说,嘴动了动,最后还是闭上了,撇下她转身便走,太监宫女松了口气,急忙跟上,一行人背影很快入了承祉宫,消失不见。
……
天黑了下来。御书房伺候的一个太监传召,说皇帝让她过去。
双鱼来到御书房。里头灯火通明。抬眼见白天遇到过的皇太孙也在。只不过现在,他端端正正地坐在皇帝的对面,正在背着书,神色显得有些紧张,额头在冒汗,全无白天时的骄纵之色。
皇帝靠在椅子里,微微闭着眼睛,在听他背诵。
双鱼进去,跪下朝两人方向静静地磕了个头,便起来站在了徐令的身后。
东祺正在背《中庸》里的第十章。双鱼听他起头背的还很顺畅,背到中段,渐渐磕巴起来,等背完了“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停下来接不上了,显然是忘记了。
皇帝睁开眼睛,表情有些不悦:“没了?就这些?”
东祺呃了两声,一时答不出来。忽然看到徐令身后的双鱼,一愣,脸迅速地涨红,道:“我这就去背……等下再背给皇爷爷听……”
皇帝哼了声:“白天干什么呢?爬树呢。上回皇爷爷怎么跟你说的?你都当耳旁风了?”
东祺脸上露出天真笑容,道:“皇爷爷,我是没背出书。但这意思我知道。是说匹夫不可夺志。我这就去背。保证给您背出来!”
皇帝脸上也露出一丝淡淡笑意,道:“皇爷爷这里奏折没批完,这几篇功课,你好了就背给她听。”指了指双鱼。
东祺一愣,迅速瞥了眼双鱼,似乎有些不愿。但见皇帝已经招手叫双鱼过来,叮嘱了一番,只好默不作声。
双鱼有些惊诧。但皇帝已经这么吩咐,也只能应承下来,和东祺两人被六福领到了隔壁一间四壁书架的房里。
“皇上说了,沈姑娘可以坐着。”
六福道。
东祺一脸不以为然。
徐令走了后,双鱼也没坐,依旧站一旁望着东祺。见他一改方才在皇帝面前的乖巧模样,大喇喇靠在椅背上盯着自己,面无表情地道:“皇太孙殿下还不背书?”
东祺撇了撇嘴,懒洋洋地翻了几下手里的书,忽然抬头道:“皇爷爷既然叫你督促我背书,想必你比我厉害。你倒是现背给我听听。”
双鱼道:“这有什么难的。不过是中庸而已。”
东祺呵呵两声,哗啦哗啦地翻到中庸中间一章让她背。
双鱼从小记性过人,读书可称过目不忘。像中庸这种,全本滚烂于心,看也不看便背了出来。
东祺愣了一下,又另指一段,难不住她,换了本孟子。
“皇太孙殿下,孟子也是难不住我的。你真要考我,随便拿这屋里什么书出来,翻上一段,我看一下,你见我能不能背的出来。”
东祺丢下孟子,到书架上抽了本《左传》翻开,随意指了其中一段,双鱼默诵了一遍,果然便背了出来,一字不差。
东祺一脸的难以置信,站在书架前仰头看了半晌,让在旁服侍的六福抽出最上的一本金刚经,翻开让她背,见竟然还是难不住她,终于目瞪口呆,站那里不吭声了,神色带着一丝沮丧。
“现在可以背书了吧?”
双鱼理好刚被他翻乱的书架,扭头淡淡道。
东祺垂头丧气坐了回去,终于开始老老实实地背书,间隙双鱼给他解释意思。
他本也聪明,起先只是偷懒不肯用功。被双鱼给镇住后,不肯在她面前丢脸,收了心认真背,没多久,竟就把皇帝规定的几篇中庸都给背了下来,自己仿佛也不敢相信。
双鱼便让六福去通报。
皇帝听他这么快就会背了,也是有些惊讶。放下正在批的奏折,唤皇太孙过来背。东祺一口气背了出来。皇帝颇高兴,连连点头,称赞道:“不错。往后都这样的话,学业必定大有长进!”
东祺一脸的得意,飞快看了双鱼一眼。
膳房送来夜食。徐令和双鱼在旁伺候着。东祺吃了几口,仿佛想起了什么,兴高采烈地道:“皇爷爷,我能要点赏吗?”
“哦,你想要什么?”皇帝笑道。
“樊师傅那里有一张弓,说是我七皇叔从前向他学射箭时用过的。我上次向他讨,他不肯送我。您赏了我吧!”
……
皇太孙口中的“樊师傅”便是骑常营统领樊戴,如今也是皇太孙的骑射师傅。他那里一直留着段元琛从前用过的一把乌金犀弓,无意被东祺看到,东祺向他讨要未果。
东祺之所以想要那把弓,倒不是因为弓本身有多珍贵。而是因为他对自己那位素未谋面的七皇叔暗暗地怀了一种微妙的情感。
东祺知道皇爷爷对自己是特殊的。
有一回,他隐隐听到一个说法,说皇帝之所以对他格外好,是因为他与幼年的七皇子有些像。
从那之后,他就开始留意起一切关于他那位排行第七的皇叔的传闻。
虽然他在十年前便离开了京城,东祺至今也没见过他一面,并且,有关他的话题似乎也成了宫中的忌讳,但只要他留意,这些年来,关于他的许多往事,依然还是慢慢地飘进了他的耳朵。
皇爷爷曾经最喜欢的一个儿子、英勇过人、十二岁就一箭射落双雕,得了落雕王的美称、十四岁披挂战甲上了战场……
这些都罢了,最叫东祺感到不可思议的,便是他宁可受杖责也敢在朝堂上和威严的皇爷爷叫板,最后被驱逐出京,至今没有回来。
这些传言慢慢拼凑起来,足以令东祺在脑海里想象出一个有着高大形象的七皇叔。
被人说皇爷爷是因为自己和这个七皇叔相像才得到他另眼看待的,这让东祺心里很是不服,但因此也更加好奇了。
而东祺对自己的父亲,那位在宫里被人唤作太子的男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敬慕之情。
他的生母很早去世,他几乎已经记不清她的模样了。姨母来了后,每每相见,也只让他感到生疏。在他早几年还留东宫里时,印象中,无人时,他的父亲总是眉头不展,有时和那些常陪在他身边的幕僚关在房里半天也不出来。大部分时间里,他不是阴沉着脸发呆,就是长吁短叹,或狂躁起来大发脾气,有一回活活打死了一个太监。再或者,就是与宫里的那些姬妾们通宵饮酒作乐。
东祺不明白自己的父亲。他是太子,大兴朝除了皇爷爷之外最厉害的人,为什么会是这样一副模样。
他感觉的到,父亲很怕皇爷爷。
这样的一位父亲,无法令他生出孺慕之情。东宫的生活,更令他感到压抑。后来他被皇爷爷接出东宫,像未成年皇子那样住在承祉宫里的时候,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舍。
他对那位传说里的七皇叔更加感到好奇。
不止他的父亲,他知道的其余那些皇叔们,在皇爷爷面前也无不毕恭毕敬,无论皇爷爷说什么,无人敢反驳一句。
到底是怎样的一位七皇叔,才敢公然在朝堂上和皇爷爷作对。
他一直希望能见到他,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所以当他看到那柄他从前曾用过的弓,心里便念念不忘,方才一时得意忘形,脱口就问了出来。
……
御书房里气氛原本非常轻松,忽然就静默了下来。
东祺说完话,见皇爷爷的神色仿佛有些变了,不再是方才慈蔼的样子,忽然明白了过来。
他的那位七皇叔,在宫里是个不能提的禁忌。
他顿时不安起来,悄悄看了一眼皇爷爷,嗫嚅着道:“皇爷爷……我是不是说错了话……我还是不要这个赏了……”
皇帝仿佛回了过神,微微笑了笑,道:“东祺要是想要,皇爷爷明儿就跟你樊师傅说一声。”
东祺大喜,急忙大声地道谢。
皇帝含笑,摸了摸东祺的头。
……
皇太孙用完了点心,皇帝命人送他回去,让双鱼再留下。
东祺跨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双鱼。
皇太孙走了后,皇帝心情仿佛还很不错,命人铺开棋盘和双鱼下棋。
双鱼自然奉陪到底。
“沈家丫头,皇太孙是有些小聪明,心思却不肯放在读书上。方才你用了什么法子,让他这么快就背完了书?”
皇帝一边落着子,一边闲聊般地问。
六福跟了双鱼这么久,也是才知道她读书竟然过目不忘,便把经过讲了一遍。皇帝讶然,扭头和边上的徐令道:“原来如此!朕起先还奇怪呢!想不到这丫头还有这样的过人之处!东祺是被这丫头给镇住了。就让东祺拜她为女先生吧!”
徐令笑道:“皇上您看行,就行。”
双鱼急忙推辞。皇帝摇头,微笑道:“就这么着吧。这宫里能找出镇的住东祺的,没几个。难得你治得住他,这一个女先生的称呼,有什么当不起的。”
望着面前这样一个和自己说说笑笑、神情愉快的皇帝,双鱼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这位正和她下着棋,说着话的,不是天下的皇帝,而仅仅只是一个普通的慈和长者。
这与那个当初自己初次觐见时阴沉刻薄的皇帝,还是同一个人吗?
这样的一个老人,又怎么可能会在十年之前,冷血地令自己父亲在战死之后还背上一个个不赦的罪名?
不管表面如何平静顺服,在心底里,双鱼对这个皇帝其实一直是怀了怨恨的。
说不恨,怎么可能?
但这一刻,她竟忽然感到有些恍惚。甚至为自己产生方才那样的念头而感到不可思议。
就如同……
背叛了自己的父亲一样!
她厌恶自己方才的那种错觉。
……
“沈家丫头!你要输了!”
才下到七十多目,皇帝忽然一手落子,重重的“啪”一声,将双鱼从恍惚里惊醒了过来。
看了眼棋局,自己确实是输了。已经无法挽回了。
“哈哈——”
皇帝放声大笑,一瞬间,竟然仿佛像个小孩那样,眼睛里露出得意的光芒。
双鱼苦笑了下:“皇上您赢了。”
皇帝哈哈笑完,摇头道:“你是走了心思吧?否则怎么这么快就败了?”
双鱼道:“未曾。应是皇上棋力大增了。”
皇帝复又哈哈笑起来:“刚才那盘不算,再来一盘。这回你再走心,朕可要不高兴了。”
徐令难得见皇帝如此高兴,心里也是欢喜。只是确实不早了,再杀下去恐怕精力不济,便插进去劝了一句:“这丫头看着有些倦了。时辰也不早。皇上不如歇了,下回再下吧?”
皇帝问了声时辰,放下了棋子,道:“也好。那就下回吧——”说着站了起来,才走了一步路,身体忽然微微一晃,双鱼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咕咚一下,一头栽到了地上。
双鱼大惊失色,一旁的徐令见状,一个箭步上前,慢慢皇帝转了过来,见他脸色苍白,双目紧闭,竟然晕厥了过去。
“传太医!”
徐令朝外厉声吼道。
……
太医很快赶到。皇帝已经被移抬到了榻上。扎了几针后,皇帝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瞳仁起先是没有光芒的,就像死鱼的眼睛。慢慢地才凝聚回了神气,喉咙里发出一声呻吟,喃喃地道:“朕方才是怎么了?”
双鱼一直屏着呼吸,心跳的快要蹦出喉咙。直到见皇帝睁开了眼睛,说出了一句清楚的话,这才终于呼出一口气。额头,背后,竟都已经汗涔涔的了。
皇帝说手脚有些发麻。太医继续诊治,半晌,皇帝的脸色终于有些恢复了过来,被徐令和六福搀扶着,下地试着慢慢走了几步,然后躺了回去。
“皇上,要传贵妃来吗?”
徐令小声问道。
皇帝摆了摆手,仿佛感到十分疲累的样子,闭上了眼睛。
太医擦了擦额头的汗,开了药后,神色凝重地将徐令叫到外面,说往后务必要令皇帝保持和畅心情,慢慢调养,至于大动肝火,则是大忌,否则只怕病情难以控制。
徐令暗暗叹了一口气。
……
双鱼一直留在皇帝身边服侍用药。深夜了才回去。
双鱼走了后,皇帝慢慢地睁开眼睛,仿佛在问徐令,又似在自言自语:“朕的旨意,应该早就到那边了吧?他怎么还没回来?”
“……徐令,你说,朕用这个法子,他真的会回吗?”
徐令躬身过去,低声道:“皇上,七殿下既然肯为她的事给您来了信,想必心里是有这丫头的。再不济,就算对这丫头没什么,看在沈将军的份上,您传了这样的旨意过去,他也一定会回来的。”
“但愿吧……”
皇帝目光投到身畔的一盏昏阒烛火上,喃喃地道。
第24章
第二天的早朝依旧,但比平时结束的要早。眼尖的大臣留意到了皇帝最后从龙椅上起身时,脚步有些滞缓。
过了两天,皇帝龙体有恙的消息就在暗地传开了。
皇帝确实在吃药调养,太医们天天出入皇帝日常所居的昭德殿,皇帝精神也比往日有所不济,下朝回来后,躺着的时候居多。
双鱼走出昭德殿的时候,迎面一道明黄色的影子走了过来。
日头很大,照的对面这片影子光灿灿,衣服的颜色,亮的像一团明火,呼啦啦地一路烧了过来,烧痛了双鱼的双眼。
太子来了,身后跟了几个太监随从。
双鱼两个膝盖发僵,终于还是慢慢被弯折下去,跪在路边,低下了头。
那道绣着金龙的明黄色袍角在她身侧停留了片刻,然后一闪,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
夜深了。皇帝的精神看起来比白天更不是不济。靠坐在榻上批着奏折。
桌上堆起来的未看折子,比昨天又高了一撂。
“皇上,安歇了吧。剩下的明日再看不迟。”
徐令上去劝道。
皇帝停下笔,扭头看了眼那些未完的折子,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般地道:“朕真的是老了。”
“等过两天养好龙体,皇上就又生龙活虎了。”
皇帝笑了笑,转头看了眼一直侍立在旁的双鱼,道:“沈家丫头,你也去歇了吧。难为你了,总要你陪着朕这把老骨头。”
那天皇帝就是和她下完棋后突然晕了过去的。当时情景,此刻想起,双鱼也是心有余悸。
她的心里,陷入了一种非常矛盾的情绪。
就是这个皇帝,令自己的父亲蒙了奇冤。虽然现在他平了舅父的冤狱,对自己看起来也是恩宠有加,但每每想到父亲当日惨烈,至今却还背负的罪名,她的心里就会泛出一丝冷幽幽的凉意。
她做不到从心里对这个皇帝产生亲近之情,却又不知为何,目睹他强撑病体深夜还在批复奏章时,心里又有些难过。
“皇上,您也安歇了吧,不早了。”
皇帝笑着,点了点头。
徐令面露喜色,叫六福和另个小太监过来收拾笔墨折子,自己扶着皇帝下了榻。
外头一个太监匆匆奔了过来,发出哒哒的脚步声。
这在御书房里是被严禁的,但凡能进来服侍的,无人不知道这个规矩。
徐令不悦地抬眼,见来的那个太监停了下来,面带异色,似乎有话,皱了皱眉过去。太监低声说了句话。徐令双眼猛地绽出光芒,转身匆匆来到皇帝身边,附到他耳畔。
皇帝一僵,良久,慢慢地回过头,盯着还没离开的双鱼。
他方才的疲倦一扫而光。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奕奕,目光仿佛泛出一道奇异的光彩。就这样盯着她,足足看了半晌。
双鱼只能被动地站在那里。
“元琛到京了。”
最后,皇帝用听起来很是平稳的声调慢慢地道。
……
夜色勾勒出皇城正北神华门的线条,显得愈发巍峨而高不可攀。
城门早已经关闭。
樊戴统领的骑常营所就驻在神华门外数里之地。樊戴今夜留在营所,并未回城。
他已经睡着了,忽然被一个手下叫醒,说巡夜士兵在大路上遇到一身份可疑之人,拦了下来。对方问及樊戴,直呼姓名,得知就在营所,让他来见。
樊戴有些惊讶。
他官至四品统领,秩位虽不算很高,但却是个要职。即便是皇城里的皇子见到他,也是呼一声樊统领的。
这个什么人,不但直呼他的姓名,竟还要他去见。
樊戴问了声形貌。
“很年轻……二十四五的年龄……”
樊戴沉吟时,手下道:“要不,卑职先把人扣下,大人明早再问话便是了。”
樊戴摆了摆手,穿戴好衣冠道:“我去看看吧。”
……
樊戴来到扣住了人的地方。
“大人,就是那个人!”
手下指了指。
樊戴看了过去。
路边一人一马。那人背对着他,似在眺望前方的皇城。
他负手而立,一动不动,似乎在想着什么。
月光将他沉沉背影投到地上,照出一道颀长的孤瘦暗影,带着行路人的风尘仆仆,并无任何出奇,却又隐隐似有一种让人不敢轻慢的清贵气度。
那几个拦住了人的士兵也只在近旁看着。
樊戴朝那个背影走了过去:“汝为何人?不知皇城戌时后便闭门吗?”
那个人转过了身,微微一笑:“是我。”
月光照出一张年轻的面容。
樊戴迟疑了下。慢慢地张大眼睛。
忽然,他像是终于认了出来,惊呼一声:“七殿下!”
段元琛点了点头:“多年不见,樊将军可还好?”
“殿下!”
樊戴噗通一声,双膝跪地行到了他面前,俯首便用力叩头,额头撞地,砰砰有声。
“殿下!殿下!老天终于开眼了!您终于回来了!”
面前的这个青年人,面庞峻瘦,目光冷清,不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了,但樊戴依旧在他眉梢眼底,寻到了依稀几分当年那位少年信陵王的影子。
他抬头时,这个旧日的荣家家将,素来刚硬的汉子,竟也失声哽咽。
段元琛微微含笑:“樊将军请起。”
“七殿下在此!还不过来拜见!”
樊戴扭头,冲愣在了那里的手下和士兵厉声喝道。
……
段元琛穿过自己当年离开了京城的神华门,纵马在月光下的这座皇城里。御道空无一人,唯有清浅到近乎蓝色的月影相随。马蹄踏过了平整的青色石头路面,发出清脆踢踏之声,渐次地飘入了谁家睡梦人的低垂窗牖。
十四岁前,他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九重紫门富贵,云霄殿下温柔。繁绮华美的瑶宫丽殿里,彩衣绣带的宫娥秀女蹁跹往来,他身下的千金不易宝马无数次踏过这条进出皇宫的御道。
十年前他最后一次走过这条路出了皇城时,他曾以为这辈子应该都不会回来了。
但现在,他却回了。
为了一个女子。
……
沈双鱼走了后不久,皇帝又派了一个使者到了庭州。
这次和以往不同,带去的,是道赐婚圣旨。
赐婚他与沈双鱼,命他速速回京。皇帝将在十月初二的大吉日,知照礼部备办婚事。
舅父荣恩告诉他,使者最后传了皇帝的口谕,到了十月初二日,不管他回不回,婚事都会按着皇子大婚的规制开始备办。
“殿下,你必须回京一趟。殿下愿意,这门婚事自是好事。殿下若不愿娶沈小姐,又放置不管,皇上一意孤行的话,恐怕到时会置沈小姐于难堪境地。”
段元琛知道自己原本不该往京城去那封信的。
他只要去了信,不管目的是什么,在皇帝的眼里,就意味着他已经开始屈服了。
他的父亲,远在皇城里的那个皇帝,一生犹如狡狯机敏猎手。
而他们这些人,无论是大臣,还是儿子们,在他的眼里,应与猎物也没什么区别。
他露了自己的弱,他果然又逼进了。
……
宫门开启。夜色的笼翳下,段元琛朝着皇帝的居所大步走去。
十年后,双脚再次踏上皇宫纵横交错,却又一成不变的熟悉宫道上,段元琛并没有什么过多的物是人非之感,甚至在路过自己当年居住过的承祉宫时,也没有片刻的停顿。
他径直来到了昭德殿,到了殿外,才停下脚步。
徐令亲自迎他于殿外,远远看到被两列宫人引进来的那个身影,按捺不住心情激动,快步迎了上去,躬身颤声道:“殿下,皇上在里头等着,奴婢这就引您进去面圣。”
段元琛目光掠了一眼徐令,笑了笑:“徐公公越发精健了。”
“殿下见笑了。殿下才是愈发的龙马精神。”
徐令眼中隐隐已有泪光,低下头抬袖悄悄抹了下。
当年的少年皇子,如今已经需他仰望才能与他说话了。
……
徐令领着段元琛入内,自己便躬身退了出去,关上了门。连同他侍立在外的所有宫人一并随他退出了殿外,远远地站着。
徐令屏声敛气,独自候在御书房外。
灯火雪亮,连四角也亮了长明灯。
皇帝一身齐整的龙袍,端坐在置于御书房那张宽大御案后的椅中。他的肩背挺的笔直,神情严肃,帝王威仪不言而至。
他的目光威重,落在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已经十年未见的儿子的身上。
段元琛就这样站在皇帝的面前,和他对视着。
他的目光平静,看不出半点的退让。
四下静的连烛火也不曾弹跳一下,空气闷窒。
皇帝的眼皮不可察觉地跳了一下,忽然冷冷地道:“在外头野了十年,回来了,连个礼数都没了?”
第25章
段元琛肩膀微微动了一下。终于慢慢地跪了下去。
“罪将段元琛,叩见皇帝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他的语调清晰,没有起伏。
皇帝盯着他低下的头顶,神色紧紧绷着,半晌,往后靠了靠,语气稍稍缓了些,道:“回来就行了。下去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