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过半,顾云岫喜笑颜开地问:“我好些朋友都向我问这个。等您上任了,咱们好好庆祝下,家里开个派对。你们要是没时间,就由我负责,保准办的风风光光!”
顾彦宗看了眼三女儿。
“云岫,大喜易失言,大话易失信。事情没定下来之前,不要和外人议论。况且,即便上任,在职也只是为国民谋取更大福利,责任更重而已,庆祝就没必要了。”
顾云岫一怔。
何静荣看了眼面露惭色的妻子,急忙笑着打圆场:“爸您说的是。云岫也只是在为您感到高兴,说说而已。”
顾彦宗点了点头。
“一家人团聚给簪缨过生日,难得高兴,就你,总是扫兴!”顾太太略微埋怨了句丈夫,随即扭头让门口的张妈再去厨房催菜。“吃菜!都别停下来!”
“二姐,我敬你。祝你生辰快乐,芳诞安好!”
刚才除了应两个姐夫问询,说了几句航校筹备情况之外就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顾长钧忽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端起酒杯向顾簪缨敬酒。
顾簪缨因为守寡,常年着素色衣服,今天生日才换了件茄紫色的新衣,脸上也略施脂粉,加上刚才喝了几杯,两颊略微泛出红晕,衬的她那张十分秀丽的瓜子脸也终于多了几分娇活之色。见顾长钧向自己贺寿,脸上露出笑容,急忙站了起来,端起自己酒杯喝了一口。笑道:“谢谢长钧,有心了。”
顾长钧饮了杯中酒,朝她点了点头,让她坐下去,自己也坐了回去。
顾太太笑道:“簪缨,长钧可是为了你这个二姐的这个生日家宴才回的北平。要是没你面子,我还见不到我自个儿的儿子。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大姐顾玲珑也说道:“长钧,不是我做大姐的说你,爸妈年纪大了,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自己事再忙,好歹也要时常回家。”
顾长钧笑,“大姐说的是,我记住了。”
“你记的住才怪!”
顾玲珑带了点疼爱地白了他一眼。
那边顾诗华和顾玲珑的一双儿女坐一块儿。小云十二岁,小哲九岁。低声嘀嘀咕咕着时,小哲忽然像是想了起来,咦了一声,冲刚坐下去的顾长钧问道:“舅舅,我舅妈呢?她去了哪儿?怎么她不在?”
萧德音嫁进顾家这四五年,在闹出离婚丑闻之前,性格谦恭而柔顺,如水的一个女子,外甥女和外甥都很喜欢她。
饭桌上的声音突然就消失了下去。全部眼睛都齐刷刷地看向顾长钧。
顾长钧微微一笑:“她啊,身体不好,所以舅舅送她去别的地方休养了。”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大点的外甥女小云也问,“我还想继续跟她学画画。舅舅她在哪里养病?你带我去看她好不好?”
顾长钧咳了一声。
顾玲珑急忙打断一双女儿:“她得了很严重的病!你们谁也不能靠近她!以后也不要再提她了!”
小哲仿佛还要再问,顾玲珑扭头叫老妈子带走两人。
小云兄妹离开后,家宴还在继续,只是气氛忽然就没了刚才的融洽。
萧德音这个之前谁也刻意不去提的名字,仿佛一只突然而至的幽灵,完全破坏了家宴的气氛。
顾彦宗神色凝重。顾太太虽然还面带笑容,但看得出来,有点勉强。
整桌人,就只顾长钧神色自若,仿佛什么事都没有一样。
“你们看我干什么?”他笑了笑,“晚上二姐才是主角。都向她敬酒啊!”
两个姐夫马原汉和何静荣对视一眼。马原汉打着哈哈笑道:“长钧说的是!来,簪缨,刚才长钧敬你这个寿星了,现在该轮到姐夫了……”
“我就是看不惯你们,全都在装!”
刚才一直沉默着的顾诗华忽然出声。
“我知道晚上二姐过生日,我不该说话扫你们兴的!可我就是受不了你们!全都那么会装!”
满桌人看向神色突然变的激动的顾诗华。
“五妹啊……你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
马原汉一愣,随即笑眯眯地问。
“大姐夫,我没怎么了!我就是想说话!趁着你们大家都在!我实话说了吧!今天白天我让司机开车送我去承德了!我刚看过我四嫂回来!”
满桌人都愣住。
顾长钧眉头微微皱了皱。
“可笑我之前还以为四嫂现在在娘家呢!才知道她竟然被四哥你关在了承德老房子了!你还不许她走出去一步路!我四嫂之前是做错了事,但她再怎么错,也没杀人放火,她就是想结束没有感情的婚姻追求自己的幸福而已,凭什么遭到犯人一样的对待?现在已经是新时代了!女人有追求自己自由的权力!四哥,你太令我失望了!你……”
顾诗华脸涨得通红,猛地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你就是封建余孽的帮凶!”
满桌哗然。
顾彦宗眉头皱了起来。顾太太面露气恼无奈之色。
“五妹!”
顾云岫立刻出声阻止顾诗华,“有你这么说哥哥的吗?我看你是越大越不懂事了!”
“五妹,快住嘴!小孩子懂什么,在这里乱说话!”
大姐顾玲珑也站了起来,阻止顾诗华。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什么都知道!”顾诗华瞪着坐自己对面,手里拿着个空酒盏在把玩的顾长钧,“四哥!你以前是我最崇拜的人,我为我有像你这样一个哥哥而荣!但现在,我算是彻底认清你的真面目了!无情又专断!你就是个披了一身西方皮的典型封建暴君!我嫂子那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想不开要离婚?还不是你逼的?她的错有一半也是你造成的!嫁给你这种封建暴君,她也是太不幸了!”
“诗华!你给我住嘴!你太放肆了!”
顾太太生气地站了起来。
“妈!我就不住嘴!你们都一样!你们再这样,我嫂子会被你们逼疯的!”
马原汉和何静荣面露尴尬之色,瞟了眼坐那里始终没什么表情的顾长钧,站起来要拉顾诗华出去。
“啪”的一声,刚才一直不作声的顾彦宗忽然拍了下桌,饭厅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全都给我住嘴!坐下去!”顾彦宗生气地道,“今晚家宴,是为簪缨贺寿所设的!你们这是要干什么?造反吗?”
顾诗华眼睛里沁出隐隐泪光,咬了咬唇,冲顾簪缨说了声“二姐对不起”,转身就跑了出去。
顾簪缨哎了声,急忙起身要去追她。
“别管她了!”顾彦宗说道。
顾簪缨只好停住脚步,慢慢坐了回去。
……
家宴还在继续。但气氛已经彻底不再,再坐片刻便草草散了。
顾长钧从座位上起来,朝父母和几个姐姐姐夫点了点头,转身要离开时,顾彦宗在身后叫住他。
“长钧,跟我来书房!”说完转身走了。
顾长钧看了眼向自己投来忧色的顾太太,跟着父亲而去。
两人前后入了书房,一关上门,顾彦宗看着儿子,眉头便紧紧皱了起来,面带浓重的不悦。
“德音现在被你关在了承德?我还以为她在娘家!”
顾长钧神色轻松,耸了耸肩。“是。只是件小事。我觉得没必须让您知道,所以之前没告诉您。”
“这怎么是小事?”顾彦宗神色更加不快,“萧家人知道吗?他们就没任何微词?”
“他们敢说什么?”提起萧家人,顾长钧神色里露出一丝厌恶。
“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顾长钧一顿。在父亲威严的目光逼视之下,虽然有点不情愿,但还是把数月前萧德音回娘家后私逃到上海找丁白秋私奔不遂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说完看着父亲。
“她在那里有吃有喝有人伺候,我已经仁至义尽了。萧家人还想说什么?他们也配?”
顾彦宗有点意外,皱眉沉吟了半晌,最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德音这个孩子,也算是我知根知底的,大方柔顺,我以为你会喜欢,所以当年才做主替你娶了她进门。原本以为你们能白头偕老,没想到现在竟成了一对怨偶……”
顾长钧面无表情。
顾彦宗摇了摇头,再次长叹一声。
“毕竟两家世交。德音虽然做的不对,但没离婚,终究还是我们顾家的人。你们夫妻一场,德音以前侍奉我和你妈也很用心。你也不要做的太过绝情。有些地方,能让步就让一步。”
他沉吟了下。
“我知道你也想离婚。只我觉得不妥。我们顾萧两家世交,这次德音出事,她父亲数次来我面前赔罪,言辞恳切,这时若是离婚,未免扫人颜面,往后恐怕两家就要交恶,于我们两家名声也不好。德音若有悔改之意,这事就过去算了,往后不要再提。”
顾长钧眼眸掠过一丝淡淡阴影,但面上恭敬地道:“是。儿子谨遵父亲教诲。”
顾彦宗点了点头,脸上重新露出微笑。
“长钧,航校那边的事差不多了吧?这次你应该能在北平多留些时候了。”
他顿了下,“总理院的任命应该快下来了。到时候会很忙。现在局势也很复杂。有些地方,我需要你给我搭把手。”
“知道了。”
顾长钧应道。

第8章

顾长钧和前来与父亲辞别的两个姐夫打过招呼,先出了书房。走到楼梯口,听见几个姐姐和母亲顾太太在楼下客厅里聊天的声音,笑声不断传来。踌躇了下,掉头往顾诗华的房间去。到了门口,见家里的老佣人王妈正在敲门,里头没有半点反应。
“少爷,五小姐她不开门。”
王妈见顾长钧来了,无奈地道。
顾长钧叫她忙去。等王妈走了,自己抬手敲了敲门。
“诗华,开门!”
里头依然是沉默。
“开门!再不开,我就破门了!”顾长钧说道。
过了一会儿,门从里面打开了一道缝,露出顾诗华的半张脸。眼睛还红通通的。看起来仿佛刚哭过的样子。
“你来干什么?”顾诗华的语气还带了点负气。
顾长钧推开了门。
“嗯。四哥这个封建余孽帮凶来看一下你。”
“我的房间不欢迎你!你出去!“
顾诗华站在门边,手指着门外,依旧气鼓鼓地道。
顾长钧停在房间中央,转头看着比自己小了七岁的妹妹。
“怎么,真的生四哥的气啦?连房间都不让我进了。小时候你可不是这样的,整天跟在四哥后头,我甩都甩不掉你。”
他注视着妹妹,唇边带着温柔的笑意,声音里满满都是哄劝的意味。
顾诗华看着他,紧紧咬着唇。
“好了好了,你想想,刚才当着大家的面,四哥被你指着鼻子大骂了一顿,现在不也上来哄你了?你还不理我?”
“四哥!”
顾诗华的眼眶忽然红了,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姐姐和妈她们现在是不是正在楼下笑话我?”
顾长钧朝妹妹走了过去,从衣兜里掏出一块折叠成小四方的雪白手帕替她擦眼泪,被顾诗华一把夺了过去,自己擦完眼泪,又呼呼地擤鼻涕。
顾长钧看着她,露出极度容忍的表情。
顾诗华知道他有洁癖,连和人握手了,转个身都要洗手。擤完鼻涕心里还生气,故意把沾了自己眼泪鼻涕的手帕揉成了一团递还给他。
顾长钧双手插进裤兜里,摇了摇头。“你留下吧。”
“四哥你嫌弃我脏?”顾诗华瞪着他。
顾长钧无奈,皱着眉看着她把脏了的手帕硬塞回自己兜里。
“不生气了吧?不生气就下去,妈和姐姐她们都还在下面。今天二姐过生日,难得见她高兴,好好吃着饭也被你给破坏了气氛。跟我下去,好好再向她道个歉。”
顾诗华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被顾长钧这么哄了一下,刚才的满腔怒火也就渐渐消散了。听他提到二姐,想起自己刚才的举动,也是有点后悔。嗯了一声。只是心里依旧还是有点不甘心,说道:“四哥,就算我求求你了,你别这样对四嫂行不行?一个人被关在那里,娘家人也不管她。我白天去看她的时候,她也说自己以前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四哥,人孰无过,你难道就没错吗?我听说你和一个什么陆军部里的女秘书有往来,还有!还有那个叫马莉莲的女歌星。四哥你自己都乱搞男女关系,你以为我都不知道啊——”
顾长钧眉头皱了起来。
“别胡说八道!你哪里听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你四哥我是这样的人吗?”
“谁知道呢!”
顾诗华咕哝了一句,“你没和别的女人好上的话,为什么这么对我四嫂?四哥,看你现在对四嫂的所作所为,我真的有点怕你!你别这样对她好不好?四嫂现在她真的很可怜!你要和她没感情,那就和她离婚啊!离了婚,以后就谁都不妨碍谁了。”
顾长钧看着妹妹,嗯哼了声。
“我要是不离婚,在你眼里,我就是封建余孽,还什么暴君?”
顾诗华脸微微一热。
“我说错话了还不行?但是……”
“好了好了,”顾长钧打断了妹妹的话,略带了点敷衍,“我会考虑的。”
“真的啊?”顾诗华露出喜色,“那还有我留学的事呢?爸妈都反对。本来我就指望着你能帮我说话,没想到连四哥你也反对。我真的太失望了。”
“爸妈反对,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出洋。欧洲美国现在也很乱。你就听话别再想着这个了。真想出去,什么时候有空了我带你去玩几个月,住段时间也行。等你走了一趟,就知道外面和国内也没什么大的区别。”
“四哥!”
“就这样了!走吧下去!”
顾诗华瞪着顾长钧,见他不为所动,最后顿了顿脚,说了声“坏四哥”,转身出去了。
顾长钧跟了出去,走到门口,停了下来,趁着妹妹不注意,小心地扯出刚才被她强行塞到自己衣兜里的那块脏手帕,丢到了垃圾桶里。
……
自从那天冲破樊笼出了门后,接下来的几天,萧梦鸿每天也都出去遛了一趟。
按说,刘妈或者周忠肯定已经把自己打破禁令出门的事告知了顾长钧。
但是很奇怪,他那边一直没什么反应。
起头几天,对她连续坚持要出门,刘妈和周忠还有点担心,总是先要劝阻下,后来居然连劝阻也没了,全都随她。只是每次她出去,周忠必定会寸步不离地跟着而已。
萧梦鸿怀疑这两人应该是得过了顾长钧的默许,允许自己出门了。对此虽然疑惑,但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
就算不能走远,比起一开始那种被囚在院子里寸步难行的状态,已经好了不少。虽然这远远不是萧梦鸿的最后目的,但人不可能一口吃成个大胖子,欲速则不达,这道理她还是懂的。
这里虽然很偏远,但现在她反正不想回顾家或者萧家。既然这里有吃有住,还能出去走走,暂时也就不打算再去争取别的什么。
别的,以后看情况再说。
此后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萧梦鸿每天午后都会出去散个步。
附近庄村村民也渐渐都认识了她。一开始,村民们看见她都只远远望着。后来见她人很和气,丝毫没有富贵人家少奶奶的架子,遇到好奇靠近她的小孩还会笑着说上一两句话,下次甚至会带来些糕点分给他们。渐渐地便不再像一开始那样和她保持着距离。有时路上遇到了,便会停下脚步恭敬地朝她鞠躬,喊上一声“顾少奶奶”。
一个月后,萧梦鸿便熟悉了附近的村庄和道路。这天天气晴好,一早来了兴致,在周忠跟随下带了干粮和水到附近山上爬山,又画了几幅写生,回来经过庄村那块平地时,看见不少人围在那里。一时好奇过去看了看,意外发现来了个外国人,正在那里用略微生硬的汉语向村民宣传种植牛痘的好处。
这个老外五十岁左右,传教士打扮,在那里极力劝说村民送小孩去自己那里种植牛痘,说是教会进行的一项免费医疗救助活动。但任凭他怎么游说,村民是越聚越多,肯听他的人却一个也没有。
“是骗我们把小伢儿送去干不好的事吧?”
“听说洋鬼子喜欢拿活人做什么试验……”
“听他说的天花乱坠,洋鬼子还能安什么好心?”
边上村民在那里低声议论,忽然看到萧梦鸿过来了,急忙停下来朝她弯腰行礼,叫她“顾少奶奶”,又给让出了一条道。
传教士说的口干舌燥也无人反应,正面露失望之色,忽然见村民给一个打扮的像富贵人家出身的年轻少妇鞠躬让路,眼睛一亮,急忙朝她走了过来,自我介绍了一番。说自己是美国人,中国名字叫马罗,美国长老会的传教士。来华已经十几年了,妻子也一道跟随。现在教会在进行给民众免费进行牛痘种植的医疗救助活动,自己今天到这个村庄来进行宣传,但是效果并不理想,似乎没人肯听他的,刚才看见村民对她似乎很尊敬,所以希望能得到她的帮助。
“尊敬的夫人,我向您保证,我们所推广的这项医疗救助活动对于孩子们有着极大的帮助。在欧洲和我们美国,很早以前就开始给孩子种植牛痘。接受了种植的孩子就能避免患上天花这种可怕的疾病。但是在中国,这项医疗活动却开展的有限。来中国后的这十几年时间里,我亲眼遇到过不少患病的孩子不幸死亡……”
“马罗神父,我知道种牛痘的好处和必要性。”萧梦鸿笑道,“我愿意提供我的帮助。”说完转头对着村民道:“这位神父并没有骗你们。种植牛痘可以抵御天花这种疾病,是一百多年前的一位英国医生发现的。现在他的教会在进行医疗救助活动,并不是想对孩子们不利。事实上,现在北平很多有钱人家的孩子也都接受过这种种植。你们完全可以相信他。或者,明天我也可以先去教会了解下情况。”
村民开始议论纷纷,很快,有人上来问地方。
马罗露出惊喜之色,急忙告诉村民自己教会的所在,说完挤到萧梦鸿边上,向她连声道谢。
“夫人,我看您好像对我们西方文化有所了解。非常感谢您的帮助。明天也希望您能过来。”
反正圈在那座房子里也是发霉,过去帮个忙也行。
萧梦鸿答应了下来。

第9章

马罗的教堂是前清时所留下的,中间经历过几次破坏,原本已经荒废,十年前马罗受美南长老会的派遣来中国传教后到了这里,这些年经过陆续修缮,重新得以使用。
萧梦鸿当天去的时候,陆续有附近村民带着小孩来接受牛痘种植。现场除了一个医生,马罗的妻子也在。
马罗妻子名叫玛丽,四十多岁,是一个护士。两年前追随丈夫也来了中国。这些天一直担任着医生助手。她来中国虽然已经两年了,但汉语依旧不大会讲。经马罗介绍两人认识后,萧梦鸿便告诉马罗自己能讲英文,让她可以用英文和自己交流,这里有什么需要的话,她可以帮她。
马罗太太十分高兴,连声向她道谢。说这两天来种植牛痘的人越来越多,自己一个人担任医生助手,正有点忙不过来,如果她愿意的话,正好可以请她留下来帮自己的忙。
萧梦鸿表示非常愿意。
接下来一段时间,萧梦鸿每天都过去帮忙,半个月后,这项医疗救助活动结束,医生也离开了,但萧梦鸿和马罗夫妇的往来并没有断。
马罗夫妇一开始只以为萧梦鸿是北平一户大户人家里的少夫人,来这里居住似乎是为了休养身体。后来可能是经由附近庄村村民的口,才知道她是北平那个有名的顾家的少夫人。抱着将她也发展成教众的想法,夫妇二人没隔几天便登门拜访了萧梦鸿。
这对传教士夫妇来华目的虽然是发展教众,但夫妇为人热忱,之前接触下来,萧梦鸿也没觉得他们对中国人抱有什么成见,对他们印象很是不错,见夫妇登门拜访,自然热情接待。
这一趟马罗夫妇虽然没有达成目的,但此后接下来,马罗太太隔三差五依旧继续上门拜访,和萧梦鸿的话题渐渐也从丈夫所从事的神职事业转到了生活里的一些琐事。
萧梦鸿独居这里,周围想找个可以说话的人也不容易。虽然自己会尽力想办法打发时间,但终究难免还是会感到寂寞。马罗太太跟随丈夫来异国他乡,语言不通,忽然遇到了能讲英语的萧梦鸿,便如遇到知己一样。一来二去,两人年龄虽然相距甚远,但还是很快便发展成了朋友般的关系。马罗太太时常会约萧梦鸿出去一起到附近散步,有时还会特意送一些自己烘烤的饼干给萧梦鸿。
来到这里后的第一个旧历新年,就这样在与偶然认识的马罗夫妇的交往中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
年底前的一天,顾诗华再次来这里看她,给她带来了不少东西,除了吃的用的,还有一些她以前的书籍。
顾诗华告诉萧梦鸿,她在动身前特意去找了她的母亲萧太太,问她要不要一起来这里。萧太太当时便流下了眼泪,说自己一直都牵挂着女儿,只是碍于家中丈夫的态度,恐怕无法成行。当时收拾了许多东西让顾诗华代为转交,又托话让女儿先在这里安心住着,千万不要再胡思乱想,更不要做出什么过激举动。说自己会慢慢劝她父亲萧老爷,等萧老爷消了气,她就去找顾家人商量,看能不能再把她接回家来。
“四嫂,你母亲有着眷眷之心,可惜十分懦弱。爱女之心终究还是屈服于丈夫的淫威之下。在我看来,这就是千百年来封建夫权父权思想对于女性之深深毒害。可怜又可叹!”
顾诗华最后这样文绉绉地摇头感叹了一句。
萧梦鸿相信萧太太对于女儿萧德音的母爱是发自内心的。她至今还记得小时候梦境里还是小女孩的萧德音和母亲相处时的幸福片段。只是就像顾诗华说的那样,萧太太大约性格确实软弱,加上萧德音此前做的事,在时下大部分老派人眼中看来,确实惊世骇俗,她畏惧丈夫不敢反抗,也是情有可原。
萧梦鸿让顾诗华下次有机会见到萧太太的话,帮忙传个话,让她放心不必牵挂自己。
顾诗华答应了。
……
旧历年过去后大约一个星期,这天有个村民路过顾家老宅时,给萧梦鸿带来了马罗太太的一张手写邀请函,说明天有一对和自己夫妇关系非常好的老朋友,也是对夫妇,会从北平来看望他们,希望萧梦鸿到时候也能来一起吃个饭。
第二天,萧梦鸿让刘妈做了些传统的中式糕点,装在食盒里,带了出门去。
自从顾长钧默许萧梦鸿出门后,有时路远的话,周忠便会去庄村雇来代步的骡车。今天也是一样。萧梦鸿坐上骡车,来到了马罗夫妇位于教堂后的那处居所。
她到的时候,比预定时间略早了些,但看到门外已经停了一辆黑色汽车。边上围了些好奇围观的附近村民。便知道客人应该已经到了。
萧梦鸿被马罗太太迎了进去。感谢对自己的邀请,递上了带过来的糕点。
马罗太太很高兴,连声感谢,介绍家里的客人给萧梦鸿认识。
来的这对夫妇也上了点年纪了。五十左右的样子。丈夫中文名叫鲁朗宁,个子瘦高,双目炯炯有神,彬彬有礼,中文说的非常顺畅。如果不看人,光听口音的话,萧梦鸿会以为他就是个地道的中国人。
他的妻子一头灰发,眼角已经有了皱纹,但目光明亮,气质很好。
马罗太太告诉她,鲁朗宁也是一位传教士,除此,他还有另一个身份,现任京华大学的校长。
萧梦鸿初来乍到,又处于完全闭塞的环境里,自然不大知道鲁朗宁的来历。
事实上,这个美国人鲁朗宁在时下的北平文化圈内非常有名,提起鲁朗宁这个名字,几乎没有人不知道。他幼年就随同样是传教士的父母来到中国,长大后回美国读书,获得文学和拉丁文学士学位,后来加入神学院,被授牧师,随后重回中国进行传教活动,至今已有二十年。除此之外,他的身份也有点特殊,与美国驻北平大使是密友,同时,和北平不少著名的文化人士也交往丛密,成为当时在华传教士中非常著名的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