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兰亭被引入一栋办公大楼,看见左边走廊的尽头有两扇门,门口左右,分站了两个神色肃穆的荷枪卫兵,等她到了近前,“啪”地立定,行了个礼,随即齐齐伸手,一左一右,拉开了门。
“孟小姐请进!”
孟兰亭抬眼。
礼堂里的灯光明晃晃的,亮得刺目,三面墙壁之上,分别张挂着红紫绿三色彩纸,墙上贴着一排斗大的“热烈欢迎孟小姐莅临教学”红纸黑字标语,如果不是前方还架设了一面临时黑板和讲台,乍一看,好似以为就要走进一个庆祝什么重大活动的隆重场合。
礼堂里,摆了一排排的整齐桌椅,坐满了人,一眼望去,乌鸦鸦全是人头。伴着张奎发的一声“孟小姐到——”,只见桌子后的宪兵倏然全部起立,朝着门口她所在的方向敬了个礼,齐齐吼了一声“孟小姐好——”,接着,又是一阵掌声,掌声如雷,震耳欲聋。
虽然已经经历了司令部大门之外那一场近乎惊吓的“欢迎仪式”,但孟兰亭没有想到,教室里迎接她的,又是这样一个之前根本就没料想过的场面,下意识地转头,看见冯恪之就站在自己身后的门外,双手插兜地看着自己,唇角微微上弯,神色怡然,显然,他是预先知道的。
孟兰亭收回目光,再次定了定神,在轰轰的掌声中和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走到了那张临时讲台上,放下教案,向对面微笑,躬身还礼,示意众人停下。
张秘书切了下手,仿佛大雨骤停,礼堂里掌声顿收。
“坐下——”
哗啦啦一阵拔动椅子腿的声音过后,教室里就安静了下来,静得连跟针掉地上都能听见了。
张秘书赶紧也蹑手蹑脚地坐进了自己的特殊位子,在讲台边的一个角落里,作用有二。一是可以及时替孟小姐擦黑板,二是面对宪兵,方便记录上课听讲的情况,起到监督威慑的作用。
孟兰亭介绍了自己,在黑板上写下名字,随后转身,笑着说:“开始上课之前,我先出个题目考考大家。”
宪兵们顿时紧张起来,眼神纷纷瞟向还站在门外盯着的冯恪之。
“是个关于吃包子的问题。大家不必紧张。”
宪兵们一听,神色立刻松了下来。
“吃包子好,我最爱吃了,葱肉馅的,一顿可以吃十个——”
一个年轻宪兵脱口而出,教室里立刻起了吃吃的笑声,有人轻声嘀咕:“朱彪,你是猪八戒娶媳妇啊,就差个高老庄让你上门去了!”
那个叫朱彪的宪兵一下涨红了脸,不敢对上孟兰亭投来的视线,垂下脑袋。
“肃静!肃静!”
张秘书紧张万分,急忙拿起手边的黑板擦,砰砰地击着桌面,以维持秩序。
“没关系。我的课堂不是训练场,大家可以随意些。”
孟兰亭制止了张秘书,看向刚才那个说可以吃十个包子的宪兵,笑道:“葱肉包子很好吃,我也喜欢,不过,你要是进了我的这个题目,可没那么多包子能让你吃个够。”
礼堂里又起了一阵笑声。那个叫朱彪的宪兵偷偷看了她一眼,脸膛比刚才还要红上几分。
“我想问大家的是,要是有一百个包子,让一百个人吃,一个大人吃三个,三个小孩吃一个,那么这一百个人里,要叫多少个大人,多少个小孩,可以恰好吃完?”
听到题目好似很简单,又跟吃包子有关,宪兵们有的赶紧抓起面前的纸笔,哗啦哗啦地画着,有的扳着指头算,也有的和边上的人商量。嗡嗡声此起彼伏。过了好一会儿,就在人人皱眉,冥思苦想之际,终于有人迟疑地举手,孟兰亭让他回答,他说大人25个,小孩75个。
孟兰亭笑道:“这就是正确的答案。你能不能上来,给大家讲讲,你是怎么算出来的。”
那人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地干笑:“我就瞎算,蒙出来的……”
边上又发出笑声。
那人气恼:“你们还笑我?孟小姐都说我答对了!有本事你们也蒙一个看看!”
笑声更大。
孟兰亭示意他坐下,笑道:“这个题目看似简单,但直接算,还是有点不便的,我们来换个思路,这回,就要请上刚才的朱同学帮我们答题了。”
众人都齐刷刷地看向朱彪。
朱彪听到点了自己的名字,急忙挺起胸膛,啪地起立,站得笔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讲台上的孟小姐。
孟兰亭含笑,让他坐了回去。
“三个小孩不是吃一个吗?我们先把数目扩大三倍,假设让一个小孩吃一个,那么推类,一个大人就要吃掉九个,总共将会吃掉三倍三百个的包子。多吃的两百个包子,是因为大人每人多吃了九减一也就是八个包子。所以……”
她在黑板上写下算式。
“也就是说,大人有三百减去一百再除以九减去一,算出二十五个。小孩则就七十五人。这样理解,大家是不是清楚多了。”
礼堂里的宪兵们有的露出恍然之色,急忙点头,有的还在抓耳挠腮,愁眉苦脸。
孟兰亭笑道:“不管懂没懂,都没关系。这个题目也不止这一个解答的方法,还有别的。我现在之所以和大家一起做,目的是要叫你们心里有个数,这就是接下来我要给你们上的数学课了。要是大家觉得还有点意思,那么,我们今晚就可以正式开始上课了。”
万万没有想到,请过来上课的教师,竟是如此一位年轻的小姐,又美,又风趣,还亲切得很,和门外那个荼毒了他们快三个月的冯家黑脸公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光是坐这里看她,就已经是一种莫大的享受了。连原先最害怕的上课内容,听起来也很有意思,远没有一开始想象得那么可怕。
更何况,还有钱拿!
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
这下,大家终于相信冯长官下午说的那句话了。
确实是为了让他们“轻松”,才给他们安排的这个夜校。
宪兵们争先恐后地点头,希望能引来孟小姐对自己的注目,课堂气氛变得极好,感觉屁股还没怎么坐热,这一节课,竟然就结束了。
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宪兵们再次齐齐起身,鼓掌相送,脸上表情带了点不舍。要不是冯参谋人就在门口盯着,恨不得都围上去再和她搭几句讪才好。
孟兰亭收拾了教案,面带笑容地和台下学生挥了挥手,转身出了礼堂。
冯恪之跟了上去,说:“孟小姐,你的课上得太好了。我送你回去。”
孟兰亭说:“谢谢。劳烦冯公子了。”
冯恪之说:“应该的。”
顿了一顿。
“其实……你也可以叫我名字的,咱们也算熟人了,公子来公子去的,有些不便。”
孟兰亭歉然一笑:“我这样叫习惯了,突然叫我改口,反倒有些别扭。冯公子你别见怪。”
冯恪之又想起昨晚,周家太太将自己错认为奚松舟时,他分明听到她的嘴里冒出了一句“松舟”。
她与奚松舟认识的时间,应该和自己几乎差不了前后几天。奚松舟的名字从她嘴里出来,竟然叫得那么顺溜。
眼前再浮现出刚才上课时,那些宪兵一个个盯着她的那种眼神,冯恪之的心里,更加不舒服了,面上却没有分毫的表露,点了点头:“也好。我刚才也只是随口说说罢了,随孟小姐的方便吧。”
孟兰亭微笑:“谢谢冯公子的体谅。”
出去的路上,冯恪之脚步迈得有些大,再没有说别的,将孟兰亭撇在了身后。倒是一直在等着的杨校长跟了出来,热情相送,不断表达对她上课的欣赏和感谢,一直送到司令部的大门口,杨文昌停下了脚步,看了眼冯恪之,心里有点摸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
今晚,为了迎接这位孟小姐的到来,司令部摆出这样的阵仗,老实说,还是头回。连上回南京总部的上司下来,都没如此礼遇。
风流倜傥的冯家公子,显然是又看上了这个孟小姐,杨文昌心知肚明,为了配合,自然不遗余力。
晚上一切顺利,效果好得出乎意料,杨文昌实在不知哪里不对,为何冯家公子突然变得如此沉默,情绪好似有些不快。
卫兵看到人出来了,忙打开铁门。
杨文昌迟疑了下,试探:“那么,冯公子你送孟小姐回去了?”
冯恪之淡淡地说:“孟小姐稍等,我去把车开出来。”
他话音落下,只见司令部大门之外的路边,忽然亮起两道汽车的车灯,眨了一眨,接着,车里下来一人,朝着大门走了过来。
竟然是奚松舟!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刚才显然一直等在这里。
卫兵立刻横枪,将人挡住:“什么人!司令部重地,闲人禁入!”
奚松舟也未再强行入内,停下脚步,和冯恪之打了声招呼:“恪之!晚上我去周教授那里,他们说兰亭来你这里上课了。我听你八姐说,你最近为了准备月底的军事竞赛,极是忙碌,连晚上都睡司令部里。我没事,就过来代你接她,你不必再送了。”
他说完,望向孟兰亭:“要是你没事了的话,咱们走吧?”
孟兰亭略一迟疑,微微一笑:“好的。谢谢你了。”
她转头,和杨文昌道别,对冯恪之说:“冯公子,你也留步吧,晚上谢谢你来接我。我先走了。”说完朝外而去。
奚松舟和错愕的杨文昌点了点头,转身快步跟上了孟兰亭的脚步,到了车前,替她打开车门,开车而去。
汽车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杨文昌偷偷看了眼冯恪之,见他还双手插兜地站着,盯着已经看不见什么东西的前方,迟疑了下,小声说:“冯公子……要是没事了,我也好走了……再不回,家里的母老虎怕要发作……”
冯恪之一言不发,转身朝里,大步而去。


第36章
“一个一个来!排队!不许挤!人人有份!”
“张大山,一元——”
“刘栋梁,两元——”
张秘书手里拿了本花名册,一边勾着领了钱的宪兵的名字,一边吆喝,忽然看到冯恪之从外头回来了,眼睛一亮,忙把簿册交给边上的助手,自己一溜烟地朝他跑了过去。
“小九爷,怎么快就回了?没送孟小姐吗?小九爷放心,你瞧,有我在,秩序好着呐——”
他指着那条宪兵们兴高采烈排队领钱的队伍让冯恪之看,沾沾自喜。
今晚上,为了保证上课的效果,他煞费苦心。不但负责布置礼堂,上课时自己在旁随时包擦黑板,为了达到最好的课堂效果,在安排座位时,也是经过一番思量的。
长得浓眉大眼的,貌端体健的,学历高的,都坐到前面。长得有碍观瞻、没读过多少书的,统统坐到后头去,免得影响班容,妨碍孟小姐上课。
现在课堂结束,效果上佳,自己的用心得了回报,自然得意。
冯恪之瞥了眼领钱的队伍,淡淡唔了一声,说了句“有劳,你也去领十块”,转身就往办公室去了。
张秘书感到他心绪似乎不佳,有点摸不着头脑,但一下子就有十块钱可领,又喜不自胜,忙朝他背影鞠躬:“多谢小九爷!小九爷您走好!”
冯恪之回到办公室,靴也没脱,腿挂床沿,和衣躺在床上,一臂枕在后脑勺下,闭目,一动不动。
夜渐渐地深了,到了将近十一点,司令部里彻底安静了下去,到处漆黑一片,只有中间塔楼顶端的那盏探照灯放射着强烈的光束,不停来回睃巡。
窗帘没有拉,光束不时掠过,在床对面的墙上,投出一片光影。
又一道光束掠过,短暂的照明之后,房间里再次陷入昏暗。
冯恪之突然睁开眼睛,一把抓起车钥匙,快步走出办公室。
……
孟兰亭坐上奚松舟的车。
路上,奚松舟问了几句她今晚给这些宪兵上课的情况之后,仿佛觉察到了她的心思有些恍惚,便没再继续强行和她搭讪,沉默着,开车一直送她回到了周教授家旁的那条巷子口,将车停了下来。
孟兰亭拿了自己的东西。
“你不必下来了,我自己进去就行。”
奚松舟已经下车,替她打开了车门。
孟兰亭下去,笑着向他道谢。
“路很短,也有路灯。不早了,明早你也有课,早点回去休息吧。晚上麻烦你了。”
孟兰亭道完别,转身要进去。
“兰亭!”
身后忽然传来奚松舟的呼唤声。
孟兰亭停下脚步,转头。
奚松舟走了上来。
“兰亭,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你最近好像在避着我?”
路灯的灯光,照在奚松舟的脸上,他的两道目光,望着自己。
孟兰亭被他说中,略觉尴尬,若无其事地笑道:“你误会了。只是最近我比较忙,所以不大碰的到吧?”
奚松舟沉默了片刻。
“不是就好。但愿我的出现,也不会引来你的不便,乃至反感。”
“不,不,你误会了。我们是朋友,怎么会呢?”
孟兰亭急忙否认。
他望着她,微微一笑。
“这样我就放心了。不早了,你进去吧。要是不介意,下次你去司令部上课,也由我接你回吧。我确实无事,也很愿意。恪之那里,我会和他说一声的。”
对着这样的奚松舟,孟兰亭实在无法拒绝,只好道谢。
他露出笑容:“你进去吧。”
他目送孟兰亭的身影渐渐入巷,凝神,听到了周太太替她开门时的说话声,这才转身会到车里,开车离去。
……
深夜,快十二点了,冯公馆里,冯令美还没有睡。
她擦完保养全身皮肤的乳液,散着发,肩上披了件丝绸睡衣,依然坐在梳妆台前。两只纤指的指间,夹了一根细细的仙女牌香烟。
落地灯的柔和灯光自侧打在她卸去了白日妆容的脸上,肌肤光洁,蛾眉曼睩。
指间的烟,慢慢地弥漫出一缕升腾的烟雾。
就在这片扭曲跳舞似的淡淡烟雾里,她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出神了片刻,慢慢转脸,视线落到摆在床头柜边的那架电话上。
突然,楼下庭院的方向,传来一阵铁门开启、汽车驾驶而入的声音。
弟弟在宪兵司令部,离竞赛没多少日子了,前晚刚回过一趟,今晚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要不是他,这么晚了,会是谁回家?
冯令美的心微微一跳,立刻掐了烟,从梳妆台前起身,趿着脚下那双刺绣着精致云彩蝙蝠纹的绸面软底拖鞋,快步走到窗前,稍稍撩开点窗帘,从缝隙里看了下去。
不是别人。
是弟弟回了。
冯令美披好衣服,开门下楼。
冯妈从睡梦里闻声而出,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跟着刚从外面进来的冯恪之,问他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夜宵。
“这么晚才回?有事?”冯令美问弟弟。
弟弟心情看起来不大好的样子,说了句“没事,就回来睡”,人就往楼上去。
“等等——”
冯令美叫住他。“最近手头紧不紧?要不要八姐借你钱?”
父亲痛恨小九的胡天胡帝,这两年,不但严格限制他的花费,还命女儿们也不准背着自己给他钱。
冯家姐姐们自然希望弟弟学好,但又怕父亲收得太紧,弟弟出去了没钱花也不好。冯令美知道,三天两头,总有姐姐悄悄给他塞钱,但他从不要,自己在证券公所里玩。外国公司发行的股票、债券、政府发的金币公债、南洋市场的股票,诸如此类,什么都玩。说白了就是投机。
或许弟弟天生是个冒险家,竟让他混得如鱼得水,这两年,连冯令美也跟着他赚过一大笔钱。
但之华大学认捐图书馆的那笔金额太过庞大了,冯令美怕他一时周转不开,不放心,所以问了一声。
冯恪之回头,一笑。
“没事,等花光了,我再向八姐你借。再不成,不是还有爱咸斯路的房子吗,卖了去,反正也用不着!”
“你敢!”
冯令美一下柳眉倒竖。
“那可是爷爷给你准备结婚用的!”
爱咸斯路的房子是冯恪之的爷爷留给孙子的产业。他出生的时候,老爷子还在世,一高兴,立马就把房子指给了出生才几天的孙子,说让他日后结婚用。
那是座请著名建筑师设计建造的花园洋房,占地两千多平,当时的装饰中西合璧,极尽奢华。
“人都没了,跟谁结去?爷爷大量,不会怪我的。”
冯恪之满不在乎,摊了摊手。
冯令美并没有留神去探究弟弟那句看似随口而出的话下可能流露而出的隐含之意,忍不住又苦口婆心。
“小九,不是八姐说你,那么一大笔钱,本来是做好事,你倒好,全给那个钟小姐贴金了,我都懒的说你了——”
“八姐,我困死了,我去睡了,你也早点睡!别熬夜太晚,对身体不好!”
弟弟扭头,噔噔噔地上楼去了。
冯令美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样不让人省心的弟弟,日后,也不知道到底要什么样的一个女人才能管得住他,让他收心。
……
老闫住的屋子在后头,已经凌晨一点多了,因为睡前多喝了一碗冯妈做的绿豆汤,被夜尿给憋醒,摸黑迷迷糊糊地起床,突然看到床前杵了个黑乎乎的人影,一动不动,吓了一大跳,猛地跳了起来。
“谁!”
“我——”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入耳朵,电灯啪地亮了。
老闫揉了揉眼睛,见是自家小少爷站在床前,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抬手拍着波波乱跳的心脏。
“九公子啊!吓死我了!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还不休息?怎么来我屋里了?”
“没钱了。想向闫叔你再借点。来,来,咱们下棋——”
冯恪之左右打量,似乎在找他的棋。
“阎叔,你的棋呢?藏哪去了?拿出来!”
自从上次被小少爷逼着下棋输了几个月的薪资,不得不躲回老家才避过之后,一回来,老闫就把自己的棋给扔了。虽然后来有天,小少爷一高兴,又把钱赏回给了自己,但至今想起,还是心有余悸。一听他大半夜不睡觉,竟又跑来自己屋子要找自己下棋,汗毛倒立,哭丧着脸摆手:“九公子,求求你饶了我吧!我没钱!真的没钱!”
冯恪之挑了挑眉:“那我问你,现在你还有没记我的小本本?”
老闫“唉呦”了一声。
“九公子!你就是再给我十个胆,我也不敢了!你不找我,姑奶奶们也一个比一个厉害,她们那一关,我就过不去啊!何况,老爷今年也没让我再记了。”
老闫说完,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小少爷双手插兜,在自己的床前踱来踱去。
冯恪之终于停下脚步,转头问:“想不想赚外快?”
老闫刚想点头,忽然又觉不对,紧张地说:“九公子,你想让我干什么?我先说好,要是不好的事,你就是打死我,这钱,我也不敢赚的。”
冯恪之哼了一声:“就闫叔你这胆儿,你就是点头了,我敢放心让你去干杀人放火的事?”
老闫陪着笑脸:“不是就好,不是就好。九公子你想让我干什么?”
“替我盯着孟小姐的去向。去了哪里,和谁见面,最好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也全都给我记下来,统统报给我。”
“越详细越好!”
老闫一愣:“孟小姐?孟家的那位小姐?”
他问完,见小少爷不发话,只那样看着自己,显然是默认了。不禁迟疑:“这个……这个好像不大妥……”
冯恪之眯了眯眼。
“当初你拿本本一条一条记我,怎么没觉得不妥?亏我信任了你这么多年!你不干也好,咱们继续下棋!这回你要是输了,别想我再把钱还你了!”
“别!我干,我干!”
老闫屈服于淫威,哭丧着脸,只好答应。
冯恪之脸色这才转霁,说:“我之所以叫你看着点,也是出于好意。你想,上海这么乱,孟小姐是从小县城来的,又年轻,不懂世事,万一遇上坏人,我爹日后怎么去向孟老爷交待?”
老闫觉得哪里仿佛不对,但再一想,小少爷的话好像又对。
心理负担一下消除了。
“是,是,九公子你说的对,这样也是为了孟小姐好。放心,我明天起就上工!”
“记住,记得越详细越好!不要让人知道是我让你干的!”
冯恪之再次叮嘱了一声,转身而去。
……
司令部的夜校班暂定是隔日上的。
过了一天,傍晚,也是六点半,冯恪之再次准时来到了周太太的家门口。
和前次一样,孟兰亭上了他的车,往司令部去。
他依然是彬彬有礼,尽显绅士风度,那晚的短暂不快仿佛烟消云散。见她仿佛在看教案,便没有打扰她,一句话也无。
孟兰亭心里其实有点不安,快到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了。
“冯公子,有个事,想请你帮个忙。”
“你说。”
他转头,朝她一笑,眉目如月,人畜无害。
“是这样的,想叫你请你们的人不必那么客气。不要弄欢迎仪式,麻烦把礼堂里的标语去掉。”
“还有……”
上课时,那位夜校办公室张主任的两只眼睛在旁时刻盯着,抢着替自己擦黑板。现在想起,孟兰亭还是一阵发窘。
“麻烦你也转告张主任,真的不必替我擦黑板了。我自己会擦的。他的好意,我心领了。”
“没问题。”
冯恪之抬了抬眉,转过了脸。
孟兰亭看了眼他的背影,心里又涌出一阵怪异之感。
……
这晚上,第二堂课,上得也很顺利。
那位张主任,也终于不再抢着和她擦黑板了,这让孟兰亭松了口气。
她留了一点作业,和台下的宪兵学生们道了别,在欢送的掌声里出了礼堂。
今晚,奚松舟约好来接她,现在人想必也到了司令部的大门之外。
见冯恪之跟着自己出来,她说:“冯公子,你表叔应该和你说过了吧?晚上他来接我,这会儿人应该到了。你有事的话,尽管回吧,不必特意送我出去。”
冯恪之仿佛没有听到,继续走在她的边上。
孟兰亭也不好推他掉头,只好跟着。两人走到了司令部大门前,一辆汽车横在那里,一个卫兵看见冯恪之来了,急忙跑来,递上钥匙,又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
冯恪之眯了眯眼,目光阴暗,转脸,却对着孟兰亭一笑。
“我答应过周教授夫妇,你来上课,必保证你的安全。别人送,我不放心,万一有个说法,我怎么向他们交待?”
“上去吧,还是我送你回去。”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打开车门。
孟兰亭顿了一顿。
“冯公子,这……”
没等她把话说完,冯恪之已经走了过来,一把拿过她手里的教案和东西,扔进了汽车的后座上。又连推带挤,三两下就把孟兰亭给弄进了汽车前头的副驾驶位上,啪地关了车门,自己也迅速地上了车,坐到她的边上。
“坐稳了,我开车很快,你别乱伸手自己开门,小心掉下去了!”
他视线看着前方,说。
卫兵已经打开铁门,冯恪之一踩油门,汽车冲了出去。
孟兰亭被他强行弄了上来,有点气恼。人还没坐稳,就被带得往后一仰,身体还没归位,刚冲出司令部大门的汽车竟又突然往右打了个急转方向,“嘎吱”一声停下。
她惊叫一声。身体完全失去了控制,在惯性的作用下,不由自主地朝着左边驾驶位的冯恪之扑了过去,脸和胸脯,全都撞到了他的肩膀和胳膊上。
路的右侧,停着奚松舟的汽车,他人下了车,正站在一旁,低头看着手表。
“表叔!孟小姐人是我请来的,再忙,我也有送她回的时间,就不劳您费心了!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