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兰亭知道周太太是认出了人,只是大约不敢确定,再看一眼冯恪之,见他还是一声不吭,只好又帮他认了。
“是的。就是那位冯公子……”
周太太愣住了。
冯家什么身份地位,她当然知道。
万万没有想到,今天晚上,冯家的公子竟然会站在自己的家门口。
周太太一下变得拘谨了起来,迟疑了下,小心地问:“冯公子,要是不嫌我这里简陋,进去坐坐?”
冯恪之点了点头:“好。我正好有点口渴。谢谢太太。”
孟兰亭有点意外,看了冯恪之一眼。
他并没看过来,视线只落在周太太的脸上。
周太太更是意外,没想到这位冯家公子答应得这么痛快,迅速看了眼孟兰亭,急忙笑着引路:“冯公子快请进。不必客气,叫我周太太就行。”
“谢谢周太太。那就叨扰了。”
冯恪之颔首,撇下身后的孟兰亭,迈步跟着周太太进去了。
这一幕发生太快,孟兰亭还没怎么反应,就看着冯恪之跟着周太太进了门,只好也走了进去。
周太太领着冯恪之穿过小院子,打开那扇防蚊的绿纱门,走进客厅,看了眼自家显得有点狭仄的空间,略带局促地笑道:“我这里地方小,也寒酸,冯公子你随便坐。家里也没什么好茶。正好上个月,老周有个学生,寄来了些今年头茬的雨前龙井。我这就给你去沏茶。兰亭,你先陪冯公子说话。”
周太太朝里走去,经过书房门口,朝着里面喊道:“老周!你猜谁来了?冯家的公子!你出来见见。”
冯恪之刚坐到手边一张藤椅上,闻言立刻站了起来,神色严肃。
“周太太,周教授之名,我如雷贯耳,乃学术泰斗,国之脊梁。倘若不嫌打扰,应当是我去趋拜教授的。”说着几步走到书房门口,冲着那扇已经被周太太推开的门,恭恭敬敬地弯了个九十度的腰,随后站直,说:“周教授,小子冯恪之,字引翼,今晚有幸来此拜见教授,实在是我的荣幸。”
周教授戴着眼镜,像平常那样,这个时间,正在灯下看书,被书房门外的动静给惊起,抬眼,看了眼门口,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慢慢放下了手里的书。
冯恪之已经自动走到了他的书桌前,再次鞠躬:“周教授,小子冯恪之。希望我的贸然到来没有打扰到您。您叫我恪之就好,我家人都这么叫我的。”
周教授终于反应了过来,打量了眼这个毕恭毕敬站在自己面前的青年,起先的那阵诧异慢慢地退去,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
冯恪之“哎”了一声,急忙迈步,一屁股坐到了周教授的面前的一张椅子里。
孟兰亭跟了进来,站在书房门口,看得目瞪口呆。
周太太见状,更是彻底地放下了心。
冯家那位九公子的名气,在上海实在是太大了。在那夜酒会亲眼见识过他为美人一掷千金的风采之前,周太太也时不时在报纸的副版面上看到各种关于他的消息——自然了,全都不是什么正派青年的所为。印象中,就是一个花花公子,纨绔里的顶级纨绔。
周太太知道自家老头清高,原本有点担心他不给冯家公子脸面。虽说是个纨绔,但家世和身份,毕竟摆在那里,人家上门,太过得罪的话,也是不妥。
没想到这个冯家公子,态度竟然这么恭敬,说的话有模有样,老头的反应,更是超出了自己的预料。
“兰亭,你也进去吧。我去给你们泡茶。”
周太太暗暗舒出一口气,见孟兰亭还站在门口不进去,轻轻推了下她,自己赶紧去泡茶。
第33章
冯恪之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兰亭,你也进来吧。”周教授招呼。
孟兰亭走了进去,没有坐到冯恪之身旁的另张椅子里,而是站到了教授的桌边,一边帮教授整理着桌上堆叠散乱的资料,一边听着两人叙话。
“冯公子今年多大了?”
“二十一。”
“平生豪举少年场的年纪啊!冯公子哪里高就?”
“教授您叫我名字吧。在教授您的面前,没有什么冯家公子,只有恪之小子。”
周教授笑了,点了点头:“恪之,你在哪里做事?”
“今年初,刚入的宪兵司令部,位子是参谋。”
他话音落下,周教授一顿,看了他一眼。
周太太泡好茶,正用一个茶托端着走到门口,听到了,一愣,略一迟疑,随即进来,脸上依然带着笑,但眼底,却已是多了几分戒备。
气氛隐隐变得冷场了。
孟兰亭帮着周太太布茶,将茶杯送到了冯恪之面前的一张几上,正好将他挡住了,抬起眼,就看见他的两只眼睛盯着自己,眉头挑了一挑,一副你看着办的表情。
她怎么可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咬了咬唇,她放下茶,转身说:“伯父伯母,还有件事,我前些天没说明白。曹渡工厂出事的那天晚上,过来的宪兵其实是冯公子带的队,也是他下令放人的。后来转告同学们的那些话,也是他派手下传给我的。”
周教授和周太太对望了一眼,再次惊讶。
冯恪之站了起来,说:“毋论身在何处,恪之时刻不敢忘记做一报国丈夫儿。学生们的举动,也是出于对国家民族之爱,职权之内,恪之不过行了个方便罢了,不值一提。”
周太太看着他的眼神,顿时变得亲切了不少。
周教授也显得很高兴,示意他坐回去:“我中华之明日,靠的就是你们这样的少年人。你能有这样的认知,极好。”
“恪之生平也多荒唐事,常被人诟病。日后,但愿能有机会,能多得些像教授与周太太这样德高望重的长者的教诲。”
冯恪之神色诚恳,恭敬地说,依然站着,不肯坐。
“客气,客气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看你也是一片赤子心,只要有改过之意,何时也是不晚。日后你要是有空,随时来坐。”周教授笑道。
“别站着,快坐下!”
周太太热情招呼。
冯恪之向周教授和周太太再次道谢,这才坐了回去。
孟兰亭的心里,简直已经被一波又一波的惊诧给弄得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了。
她实在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正对上他投向自己的两道目光,忙挪开视线。
“冯公子,你今晚上怎么会路过这里的?”
周太太带着孟兰亭一起坐到了边上,忍不住好奇之心,问道。
冯恪之顿了一顿,抬眼。
“不瞒教授和周太太,其实我今晚是特意来的。除了想要拜访教授,另外有件事。”
“我想捐助之大数学系。”
话音落下,别说孟兰亭,周教授夫妇也再次惊讶了。
三双眼睛,全看向了他。
“是这样的,这个念头,并不是最近才有,很早之前,我在欧美留学之时,就深感国内与世界科学水平落差之大。我虽不学无术,但也知道数学学科乃一切科学的奠基。我本人资质愚钝,自然不可能身体力行,幸好国内还有像周教授这样的学术泰斗领数学教育。如今的学子,更是明日的希望。我知很多学子经济窘迫,求学不易,为利于他们安心去做学问,想为数学系设立奖学金,资助成绩优异的寒门学子。”
冯恪之侃侃而谈。
孟兰亭惊讶。
冯恪之的目光始终望着对面的周教授,神色极是诚恳。
周太太高兴地说:“太好了呀!我没想到冯公子这么有心!”她转向周教授。
“老周,你的数学系一向最穷。上学期不就有个学生,成绩很好,家里破产交不起学费,又不肯接受咱们资助,去改考师范了吗?当时要是有这笔奖学金,可就是雪中送炭了!”
“请教授给我这样一个能为国家贡献微薄之力的机会!”
冯恪之再次站了起来,向周教授躬身。
看得出来,周教授也很高兴,沉吟了片刻,说:“你有这样的认知,又愿意慷慨解囊,我有什么理由不予接纳?非但如此,反倒是我,要替那些学生们向恪之你表以感谢!”
“太好了!多谢教授给我机会。奖学金的名字,我都已经想好,就叫Descartes笛卡尔奖学金!”
“这位数学家亦是哲学家曾说过,一起问题都可以归结于数学问题。我深深认同。”
“教授,您觉得这个名字如何?”
孟兰亭再次一怔,忍不住又看向冯恪之。
他望着周教授,神色郑重,一脸虚心。
周教授笑着点头:“不错,不错!这个名字好,就依你的这个起名。非常贴切!”
孟兰亭留意到,周伯父看着冯恪之的眼神和刚开始明显不同了,刚开始是惊讶,现在要是自己没看错,已经带了点近乎欣赏的意味。
冯恪之喜笑颜开,问:“教授,不知道我要找谁商谈奖学金设立的流程问题?”
他飞快地瞥了眼一旁的孟兰亭。
周教授却完全没有捕捉到对面这位冯公子的眼神所在,笑道:“明天一早,我会让教务处和你直接联系。”
冯恪之眼底闪过一缕微不可察的失望之色,笑着答应,继续和周教授闲话,两人越谈,越是投机,到了最后,简直有点相见恨晚、忘年之交的味道了。
夜渐渐深了,周太太说去做夜宵。冯恪之看了眼时间,忙站了起来:“不早了,教授明早还有课目,恪之虽恨不得秉烛通宵达旦,但也不好耽误教授和周太太您的休息。这就告辞。”
周太太挽留不住,只好送客。
周教授也起了身,亲自送冯恪之出了书房。冯恪之请他留步,自己朝外走了几步,忽然像是想了起来,转身说:“教授,我忽然记起一事,是个不情之请,不知教授能否应许?”
“你说。”
“最近上头有指令,指示要抓基层人员素质,提倡新风,纠正陋习。司令部就计划办个夜学班,以响应上头的指令。我手下的兄弟,虽然都是粗人,但其中不少却很是好学,闻讯欣然期盼。数学也是夜学的一个课目。近水楼台,我就厚着脸皮开口了,不知道周教授能不能安排个助手出来,担任我们夜学班的数学教师?”
周教授、周太太和孟兰亭,三人相互对望了眼一眼。
宪兵司令部里办夜学学数学,前所未闻。
冯恪之却面不改色。
“我那些兄弟,虽然个个有上进之心,但文化确实薄弱,讲师须得讲得深入浅出。譬如贵系,若是有大受学生欢迎的讲师前来,我想必定事半功倍。”
周太太立刻看向孟兰亭。
周教授也看了眼孟兰亭,说:“你那边的人要求上进,这是好事,我自然大力支持。这样的讲师,也不是没有。譬如兰亭,她的课,就极受学生的欢迎,符合这个条件,只是……”
冯恪之看了眼孟兰亭,说:“我明白您的顾虑!教授您应该也知道,我父亲将孟小姐视若亲女,孟小姐于我,自然也如同家人。您要是相信我冯恪之的为人,就请放一百个心,宪兵司令部并非龙潭虎穴!讲师更是会得到极大尊重!若是有幸,能得孟小姐执教,我冯恪之以我冯家十八代祖宗来发誓,不但负责全程接送,更不会叫孟小姐少掉一根汗毛!”
周教授担心的就是这个,觉着一个年轻小姐去宪兵司令部那种地方上课有些不妥。现在得了冯恪之这样铿锵有力的保证,觉着他人品应当是能信的,加上也知道冯孟两家从前交好,孟兰亭去年底刚来上海时,还是在冯家过的年,思忖了下,也就放心了,看向孟兰亭:“兰亭,你意下如何?”
孟兰亭心里总觉得不对。
并非只有此刻。
反正今天晚上,从冯家这个少爷出现在墙角根的那一刻开始,她的感觉,就没有对过。
边上的三双眼睛都在看着自己,这个冯家公子,刚刚又大方地捐助了数学系,虽然心里并不是很愿意接受,也是说不出口。
迟疑了下,只好点头,勉强说:“要是真的没有别人,那么我去试试吧……”
冯恪之郑重地向她道谢。
“多谢孟小姐!你放心,我那些兄弟,虽然人不聪明,但学习态度是极其端正的。等去了,你就知道了。”
他不再看孟兰亭了,转而和周教授夫妇再次道别。
周太太带着孟兰亭,将贵客送到了门外。
冯恪之请两人留步。
“周伯母,今晚很是感谢你的招待。孟小姐,夜学有劳你了。要是明晚你有时间,我六点半来接你,咱们开始第一课?”
孟兰亭还能怎么样,只好点头。
冯恪之面露笑容,向两人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周太太目送他的背影,凑了过来,对孟兰亭悄悄地说:“真真是三人成虎。实在没有想到,冯家公子原来是如此出众的一个人物。这么看来,就是风流了些——不过也没什么,年轻人嘛,像他这样的条件,也是在所难免的。你说是不是?”
孟兰亭看了眼前方那道渐渐消失在了夜色的背影,想起那晚他为钟小姐做出的惊人豪举,笑了笑,说:“是。”
第34章
次日傍晚,四点半。
太阳虽然已经西斜,但因为天气晴朗,白天的光线依旧强烈,明晃晃地照在龙华宪兵司令部后的大操场上。射击、翻越障碍、搏击、一次又一次的摔背,吼叫声伴随着后山不时传来的迫击炮的隆隆之声……宪兵们个个光着上身,被日头晒得黝黑的精瘦肌肉之上,布满了这一天训练下来的汗水和黄泥。
伴着一道尖锐的哨声,宪兵们停下训练,一分钟内,操场上的所有人就迅速集合列队完毕,整整齐齐。
这在从前,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所有的目光,都看着站在对面的冯恪之,预备他下令,开始白天的最后一个常规项目,五公里负重跑。
跑完,这个白天也就熬过去了。
冯恪之停哨:“兄弟们辛苦了!今天提早解散!负重跑取消,全都早点去吃饭冲凉!”
宪兵们面面相觑,一开始以为自己看错了,听错了,相互低声确认,这才信了,顿时兴高采烈。
两个多月以来,风雨无阻,天天如此,这还是头回得以提早休息吃饭。
“谢谢冯长官!”
宪兵们齐声大吼,吼完就要作鸟兽散,却见冯恪之又抬手:“等下,我话还没说完!最近辛苦,我晚上另有安排,让你们轻松一下!”
宪兵们更加高兴,翘首以待。
“你们应该听说过,上海市政府、南京各部门等均设有夜校吧?这是先进性的体现!现在我宣布一个好消息,今天起,我们宪兵团也与时俱进,设有夜校了!晚上七点整,全部给我换上干净衣服,收拾整齐,到礼堂集合,准备上课!书本和纸笔,我会叫人给你们发放,不用你们自己费心!”
宪兵们失望:“冯长官,这就是轻松?学什么?三民主义?”
“数学。”
冯恪之双手背后,淡淡地说。
众人傻眼,冷场了几秒,接着,队伍里炸开了锅。
“冯长官!这个我学不来!”
“冯长官,求您了,您还是让我负重跑吧!”
“对!对!我们可以再加两只沙袋,多跑五公里的!”
冯恪之双手依然负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众人。
宪兵们迫于淫威,慢慢地安静了下来,只是表情依然万分不愿。
“冯长官,好好的,做啥子要我们学那个劳什子的数学?月底的竞赛,又用不着这个……”
马六仗着和冯家公子关系铁,小声地质问。
“问得好!那我问你们,你们会数鸡和兔吗?”冯恪之反问。
宪兵们点头:“这个谁不会?”
“那好,我就给你们出个数鸡兔的题,你们当中,谁要是能数出来,就可以不用参加!”
“要是数不出来,老老实实,全给我上课去!”
宪兵们急忙点头:“行,冯长官你出!”
“若干只鸡兔,同在一个笼子里,从上面数,35个头,从下面数,94只脚。问,笼中各有多少只鸡和兔?”
众人赶忙扳着指头数,自己的手不够,再借边上人的。数来数去,数到最后,嘈杂声渐渐地停止了,无人吭声。
冯恪之冷笑:“鸡23只,兔12只!这么简单的问题,你们也数不出来,竟然还好意思不给我去上课?”
“解散,吃饭!”
他转身离去,身后发出一片绝望的哀嚎声。实在想不明白,自己数不出鸡和兔与当兵有什么关系。
冯恪之走了几步,又停住,皱着眉,转过了身:“去上课的人,我统统发一块大洋!主动举手回答问题的,两块!被教师表扬的,五块!”
“冯长官……是发现钱吗?”
一个宪兵壮着胆子问。
“下课后,张秘书当场给你们发!”
宪兵们这才停止抱怨,露出勉强接受的表情。
冯恪之抬手,摸了摸腰里的枪套,冷冷地道:“我告诉你们,今晚来给你们上课的,可是之大数学系有名的教师,别人想上都没得上!教你们,根本就是大材小用!我丑话先说在前头,晚上的夜校,谁要是敢无故缺席,敢捣乱,敢睡觉,敢不好好听,敢对教师不敬,敢让我丢脸,我非要他好看不可!”
据说冯家公子去年还在市政府做事时,曾为消遣,在办公室拿枪打人的脑袋玩儿,要不是那人晕得快,估计小命也要玩完。
现在看他抬手摸枪,就算再不愿,谁还敢吭声?
好歹还有现钱发。看在钱的份上,就当去坐个牢好了。
“知道了!长官放心!”
马六赶紧带头,领着众人高声应答。
冯恪之这才大步离去,一回到办公室,立刻冲凉换衣服,匆匆收拾好了,看见那瓶香水,迟疑了下,想起上次特意喷了去见人,结果自己灰溜溜地走了,这回再喷,似乎要触霉头。
冯恪之转过了身。
暮色渐浓,周家客厅墙上的那只时钟,时针恰好指到六点半,不早一分,也不晚一分,孟兰亭还在匆匆收拾着,冯恪之就来了。
天还没黑,他头戴制帽,穿着熨得笔挺的军制服,一尘不染的长筒军靴,还戴了双雪白的手套,眉目含英,身姿利落而挺拔,站在门外的台阶下,极是显眼,引来了不少邻居的注目。
周太太开门迎他,笑着说:“恪之来了?”
她指了指前头巷子边的路灯。
“已经坏了好几个月,打电话多少次了,都没人管,上月张家太太天黑没看好路,还摔了一跤。今天一早竟来了人,不但修好了,一个说是什么股长的人还跑过来向我们住户赔礼。多亏了你。”
“本就是市政懈怠,小事而已。修好了就好。”
孟兰亭在屋里,听到周太太和他说话的声音,不愿引来更多的邻居注目,赶忙拿起教案,跑了出去:“我好了,走吧!”
冯恪之稍稍打量了她一眼,绅士至极地微微往侧旁退了一步,给她让出条道。
孟兰亭和周太太道了声别,快步朝前走去。
“周太太放心,等上完课,我再亲自送她回来。我先走了。”
冯恪之礼貌地道别,随即跟了上去。
他两腿长,没几步就追了上来,在邻居洞洞如火的盯视下,和孟兰亭并肩朝着巷口走去。
“路窄,车子只能停在外面,辛苦孟小姐再走几步。”他双目看着前方,语调平平地解释。
“冯公子您客气了。”
孟兰亭视线也望着前头,笑了一笑。
两人都没再说话,巷子也很快走完。孟兰亭看到他的那辆汽车停在路边。
他快步到了车旁,伸出那只戴着雪白手套的手,替她打开后车门。
“小心些,别碰了头。”
孟兰亭听到他在耳畔柔声提醒。
绅士得简直让她浑身汗毛倒立,极其别扭。
“谢谢您了。”
孟兰亭没看他,低低地道了句谢,弯腰,坐进了车里。
冯恪之替她轻轻关合上车门,自己快步到了前头,坐进驾驶位,启动,车子就朝着龙华的方向开去。
中午时分,那个自称兼任龙华司令部夜校主任的张秘书曾给她打过电话,向她介绍了生源的情况。
这个张秘书的声音,孟兰亭一听就听了出来,就是上次接过自己电话的那位。不过这次的态度和上次大相径庭,简直是毕恭毕敬,说话都不敢大气,仿佛唯恐吓到了她。
其实不用对方介绍,孟兰亭也可以想象得到自己即将要面对的那群新学生属于什么样的水平。
完整读过中学的已是凤毛麟角,大部分只是高小、初小程度,甚至还有人只认得自己的名字。
莫名其妙被弄过去给他们上课,倒不是自视大材小用,她从前刚带班级时,学生也是初小班。
她只是觉得,既然来给这群特殊的学生上课了,教他们普通算数的话,仿佛没有多大的意义。
等稍熟悉些情况,或许可以考虑上一些能和他们的职业有关的应用数学,这样不但有用,他们学起来,应该也更感兴趣。
路上,孟兰亭见冯恪之再没和自己说话了,专心致志地开着车,就低下头,继续预备着膝上摊开的因为仓促接下任务,还没备完的教案。
两人一路无话。
七点钟的时候,汽车开到了龙华宪兵司令部的大门口。
汽车停下。孟兰亭刚抬手,想自己打开车门,冯恪之已经迅速下车来到外头,像来时那样,替她开了车门。
“到了,小心脚下。”
他又柔声提醒。
孟兰亭再次感到一阵不适。
天色已经有点黑了,司令部大门外,不知道为什么没亮灯,黑乎乎的。她下了车,抱紧教案,定了定神,抬步正要走向面前这座带了监狱、外人听到名字就不寒而栗的被称为“人间地狱”的阴森所在,突然,只见“唰”的一下,大门两旁,左右竟整齐分列了各十几辆的军用吉普,车灯齐齐开亮,替她照出了一条雪亮的路。
孟兰亭吓了一大跳,脚步僵在原地,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司令部大门正上方的那盏巨大的探照灯,也跟着“啪”地亮了。
在亮得犹如白昼的光线照耀之下,不知道哪里跑出来两个卫兵,迅速推开前方的两扇大铁门。
门里左右,竟整齐地分列着两排宪兵,个个头戴军盔,雄壮威武。一人做了个手势,“啪啪啪啪”,几声尖锐的对空放枪响声后,众人一起抬臂鼓掌,整齐而热烈的掌声就迎面扑来,像是耳边下起了一场爆豆雨。
“欢迎!欢迎!您就是之大的孟小姐吧?鄙人杨文昌,宪兵司令部司令,兼夜校校长,代表龙华宪兵司令部全体官兵,热烈欢迎孟小姐的莅临教学!”
孟兰亭被迎面的灯光给晃得差点睁不开眼,抬手挡了挡,才看清门里朝着自己快步走来一个有点胖的中年男人,满脸带笑,热情无比,到了近前,仿佛想伸手和她相握,忽然看了眼她的身后,手又缩了回去。
孟兰亭被这个猝不及防的架势给弄懵了,晕乎乎地回头,看向身后。
只见冯恪之摘了手套,踱步而上,不紧不慢地说:“这位就是我的顶头上司。大家在欢迎你的到来。进去吧。”
第35章
“孟小姐,鄙人张奎发,有幸荣任司令部夜校办公室主任,中午和您通过话的那个。”
“学生们都已经在等您了,您随我来。”
又一个猴瘦猴瘦的看起来三十左右的人从杨文昌的后面钻了出来,向孟兰亭哈了个腰,伸臂引她跟他前行。
孟兰亭终于惊魂初定,见那个姓杨的司令等人都还脸上带笑地看着自己,稳了稳神,脸上也露出笑容,向杨文昌张奎发以及两旁列队欢迎自己的卫兵们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跟着朝前而去。
“到了,到了!教室就设在走廊尽头的礼堂里。大家伙知道你要来给他们上数学课,无不热切盼望,群情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