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带了点嘶哑,话说一半,大约自己也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很愚蠢,很快又闭上了嘴。
孟兰亭神色淡淡,只反问了一句:“您说呢?”
他沉默了片刻,随后不大自然地微微转过脸,视线仿佛被暮春清晨飘荡在林荫道旁田野里的那片晨雾所吸引了。
孟兰亭终于失去了耐心,说:“冯公子要是没事,我走了。我有早堂,须早些去做准备的。”
她没再看他,迈步从他边上走了过去。
走出几步路,听到身后脚步声起,冯恪之追了上来。
“等一下。”他说,声音有点飘。
孟兰亭极力压下在心里已经开始翻滚的不耐烦的感觉,停步转头。
冯恪之两手插兜,再次来到她的面前。
这一回,他仿佛终于也下定了决心,说:“孟小姐,我非喜欢背后论人是非之人。但有件事,我觉得我有必要让你知道。”
“不要和那位顾先生走得太过近了。别人不清楚,我是知道的。顾先生看起来光鲜,其实不是什么本分人……上海是个染缸,人心更是复杂,像你这样的年轻小姐,涉世不深,初来乍到,最容易被所见迷惑……像昨天那样的事,当成一种兴趣或是娱乐,玩玩没问题,但别当真,更不要被花花世界迷惑,否则,万一被人欺负了,也是没地方说理的……”
孟兰亭淡淡地说:“谢谢忠告。”
她不再看他,继续前行。
冯恪之站在那里,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脸上露出一种踌躇神色,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忍不住,又冲她背影说:“奚松舟……他人很好,无可挑剔,但是——”
他仿佛纠结着。
孟兰亭猛地停住脚步,倏然回头,盯着他。
冯恪之仿佛吓了一跳,急忙闭上嘴。等了一会儿,见她不语,只那么盯着自己,迟疑了下,陪着点小心般地说:“孟小姐,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更不是想诋毁任何人,只是怕你以后会难做……”
“你不必说了!”
孟兰亭再也忍不住了,一下打断了他,语气极是生硬。
“我谢谢你冒着诋毁别人的风险而对我说的种种良言!”
“但是,不管你是出于冯孟两家的世交之情还是冯伯父的叮嘱而好心对我说了这一番话,我想告诉你,迄今为止,我孟兰亭所曾收到过的最大的欺负,或者说羞辱,不是来自别的任何人,而是冯公子你!”
从认识面前这个人以来,一直被压制在心底的所有的不满和在昨夜而达到顶峰的厌恶之情,在这一刻,如沸汤般在孟兰亭的心底里翻涌着,她的情绪也随之翻滚,再也无法控制。
“你是我的什么人?我用的着你来指导我如何交朋友?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非常清楚,无需你的指点!”
孟兰亭的视线扫过他那张神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的脸,冷笑。
“要是我的话让你觉得被冒犯了,不好意思。但这就是我想说的!”
“我到现在还记得你我第一次碰见时,你最后对我说过的那句话。”
“要是你忘了,我提醒下你,你说以后别让你再看到我!”
“那也正是我的希望!”
晨风仿佛瞬间凝固。
梧桐枝叶深处的声声鸟鸣,倒显得愈发清脆入耳。
冯恪之僵硬地立着,看着她,唇紧紧地抿着,眼底浮出一缕夹杂了狼狈的阴郁之色,忽然点了点头,冷声冷气地说:“我知道了,算我做了回小人,今早本不该来此打扰孟小姐你的。”
他转身,朝着汽车走去,步伐越迈越大,几步上了汽车,转眼呼啸而去。
孟兰亭立在原地,紧紧地抱着手里的那叠教案,因为不自觉地太过用力,掐得纤指苍白,指甲也失尽了血色。
刚开始,她的心跳得飞快,眼角也微微发热。
她看着那辆汽车的一团黑影,终于彻底消失在了林荫道的尽头,心里清楚,这一回,大约真的是这个冯家儿子最后一次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了。
她闭目,慢慢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终于觉得心里随之彻底舒服了。
她擦了擦眼角,转过身,继续朝前走去。
今天很忙。系里一下子进了不少的学生,上午下午她都有课,又帮周教授整理了一份资料,到了下午四点多,放学了,才算是空了下来。
办公室里其余人已经走了,她在收拾着晚上要带回去批改的学生作业,还剩个胡太太,照着小镜子抹口红,和孟兰亭闲聊。
“孟小姐,顾先生是不是真的在追求你啊?大家都那么说。”她露出羡慕的表情。
孟兰亭抬起头,神色严肃,说:“没有的事,胡太太你不要信!这样的谣言,对我来说是抬举,但对顾先生这样地位的人士而言,不是一种尊重,影响更是不好。下回要是听到有人再说,麻烦胡太太澄清下。”
“好,好,这样就好,我记下了。”
崇拜的男神并没有像普通男人那样对别的女人动了凡心,胡太太很是高兴,一口答应,收好了镜子和口红,亲热地说:“你也要走了吧?我们一道呀。”
孟兰亭说:“胡太太您先走吧,我还要一会儿。”
胡太太走了,孟兰亭也收拾好东西,关灯离开,来到了学校的礼堂。
礼堂后,有间空的教室,是戏剧社成员平时用来排练的场所。
陈清清等人都在,正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看到孟兰亭来了,高兴地走了过来,说:“孟小姐,今天本来想去找你的,怕你没时间,就想明天。没想到你自己来了!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在讨论一个新的剧本,想邀你加入。这是大概的构想。呶,你看。”
她递过来几张手写的纸。
孟兰亭粗略看了一下,笑着说:“清清,你有空吗,我想和你说个事。”
陈清清点头,和其余同学打了声招呼,跟着孟兰亭出去。
将陈清清带出教室,孟兰亭取出那本油印小册子,低声说:“这是几个同学给我的。他们说你也加入了社团。是吗?”
陈清清点头,兴奋地说:“是啊,我们戏剧社里陈凯旋还有好些同学也都加入了。我们也想邀请孟小姐你来共同努力。这个新剧本,就是我们的诉求。不止之大,还有一些别校的同学也一起参加。等编排好,我们打算到更多的学校和工厂去表演,以唤醒更多的人加入我们的队伍。现在不止本校,外校的好多同学也知道我们之大有位数学系的罗密欧小姐,他们对你都很好奇,请你也加入吧,一定会扩大我们的影响力的!”
孟兰亭说:“清清,大家爱国固然无罪,但你们是学生,没有任何的自保能力,还是不要冒险,这事先缓缓吧。我看最近报纸上风头有些不对,万一出事就不好了。”
陈清清看着孟兰亭的眼睛里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孟小姐,我原本以为,你应该也和我们一样有着一腔热血,我没有想到……”
她咬了咬唇。
“倘若每一个人,都像孟小姐你这样,只顾明哲保身,追求小布尔乔亚式的生活,那么这个世界,哪里还会有新的希望!”
孟兰亭说:“清清,我不是说你们不对,我只是觉得最近……”
“孟小姐!”
陈清清打断了她的话。
“我们的诉求受到了民国大法律的保护!我不信那些无耻的鹰犬爪牙敢真的下手!我是不会停的,我的同学们也一样。孟小姐你不来,我们不会强迫,但请你也不要阻止我们!”
陈清清转身离去。
这些时日,因为话剧排演的缘故,孟兰亭和陈清清相处频繁,也常带她去周教授家吃饭,周教授夫妇也很喜欢这个性格活泼的女孩子。
虽然自己的年龄和陈清清他们相差无几,但因为职业的缘故,从心理而言,孟兰亭一直习惯地觉得自己是年长者。昨晚回来,看过文学社同学留下的那本油印小册子,想到最近报纸上的一些报道,她感到心里有点不安,所以今天趁着放学,特意找了过来。
陈清清的反应,孟兰亭完全理解。
她也知道,他们是不会听自己的。带了几分无奈,只能无功而返,心里希望自己过虑罢了。
但是才过去不久,她担心的事,竟然真的发生了。
那是大约一个月后,四月底,这个周末的晚上,周教授夫妇和一群老朋友到饭馆聚会去了,孟兰亭因为前两天夜里不小心受了点凉,发烧还没痊愈,独自在房间的灯下看书。八点多,鼻塞头疼,人很难受,起身想去睡觉。刚躺下去,听到客厅里传来电话的铃声,起身出去,接了起来。
电话是上次替孟兰亭刊过寻人广告的金主编打来的,找周教授,通知一个紧急事件,说上海当局对最近一群学生的频繁活动很是不满,被臭名昭著的警备司令部给盯上,收到密报,说他们今晚又在活动,极有可能下手,来个“人赃俱获”。
他刚得知消息,立刻就打来电话,让周教授通知学生,马上解散。
上次谈话过后,大约出于志不同道不合的想法,陈清清就没怎么来找她了。孟兰亭上周从一个上自己课的同是戏剧社的学生那里听到了点近况。说他们和其余几所本地大学的学生一道,已经开展话剧演出了。当然,演出的地点,多是一些地处偏僻的废弃工厂,时间也通常是晚上,出于谨慎,还会拿黑布遮挡窗户,免得漏出灯光引来意外。
孟兰亭放下电话,心跳得厉害,第一个想到的念头,就是请奚松舟帮忙找陈清清他们。正要打电话给他,忽然想了起来,他昨晚来周家吃饭,顺便来看自己的病时,曾提过,这个周末家里有点事,他要回南京一趟。
学生宿舍没有电话。
孟兰亭转身回到房间,穿上衣服,立刻出了门。
第29章
孟兰亭走那条林荫道,一口气赶到了位于之大近旁的学生宿舍。
因为是周末,时间也不算晚,留在宿舍里的人不多,幸好陈凯旋在。
他上次那一摔,原本以为只是扭了,后来脚一直不好,再去西医那里拍了个X光片,才发现脚踝有点骨折,最近还没痊愈,晚上就在宿舍里,没和陈清清他们一起出动。
他告诉孟兰亭,陈清清他们今晚是在曹渡一家废弃的纺纱厂里活动。万幸距离之大不是很远,骑自行车,大概二十分就能到达。
警备司令部也在龙华,距离这里很远,即便开车过来,至少也要半个小时。
几个男生见孟兰亭脸色苍白,面颧浮出病态的红晕,因为刚才是跑过来的,气喘吁吁,额头全是汗,叫她留下休息,几人立刻出发。
通知的人是走了,孟兰亭心里却还是忐忑不安,沉吟了下,向陈凯旋问了路,借了辆自行车,到学校的办公室里拿了一叠资料,自己随即也追了上去。
出之大,骑过一条马路,看到一座铁桥,往右拐,沿着河边,再往前两公里,就是那座废弃的曹渡纺纱厂了。
孟兰亭用尽全力蹬着自行车,骑在河边坑坑洼洼的泥巴路上,终于赶到曹渡。
夜色里,前方有座竖了大烟囱的破旧厂房。借着月光的影,她看到里面正涌出一堆人,四下奔逃,身影迅速消失在了夜色里,知道前头的男生应该已经送到消息了,军警还没到,这才松了口气,急忙用力蹬了几下,飞快赶到工厂门口,跑了进去,看见里面亮着几盏煤气灯,陈清清和剩下的十几个学生正在手忙脚乱地收拾着道具和一些原本准备演出结束后散发的传单。
“快跑,不要管这些了!”
孟兰亭高声喊。
陈清清和几个之大的学生抬头看到她来了,叫了声“孟小姐”,丢下东西,跟着孟兰亭往大门跑。一行人才出去,远远看见夜幕之下,几道刺目的汽车灯光由远及近,已经朝着这个方向来了。
“全都站住!敢跑的,格杀勿论!”
伴着一声用喇叭扩出的喊话,“砰”的一声,传来对天放枪的声音。
学生们一下定在原地。
“快进去!把传单全部扔到河里!”
孟兰亭立刻把人喊了回来。十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收拾起传单,脱下衣服包住,扎了起来。一个男生拿了,跑到门口,奋力一扔,丢进了旁边的河里。
衣服顺着水流,很快就消失在黑漆漆的河里。
“孟小姐,现在怎么办?”
陈清清的脸色有点白,看向孟兰亭,声音微微颤抖。
“你们别怕,他们要是真抓人,我站出来承认,是我组织和负责的!你们只是受了我的蛊惑!这样就算进去了,你们也不会有大的关系!”
一个名叫丁昆仑的男学生立刻说道。
陈清清的眼睛泛红。
孟兰亭迅速地从自己的包里掏出带来的那叠纸,飞快地发了下去,还没来得及开口,伴着一声“不许动”,工厂外起了一阵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冲进来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军警,手里拿着电棍和枪,包围了四面。
一个镶了颗金牙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两道阴沉的目光,扫射了一圈四周,骂了一句:“奶奶的,让人跑了不少,好在还有几个。给我搜!”
几个男学生,将孟兰亭和陈清清等女同学给挡在了后面。
孟兰亭突然看到地上的角落里,还散着一张刚才没有留意到的传单,急忙一脚踢到了近旁的一座烂纱机下。
倘若不留意看,应该不会发现。但纺机破破烂烂,走近些,可能就会觉察。
她不动声色,慢慢移到了纺纱机前,站在那里。
几个警察搜了下道具,检查过用破木板搭出来的临时舞台,还看了看下面,最后跑了回去,说:“报告白处长,没有!”
大金牙的视线落到学生的身上,走了过来,从丁昆仑的手里,一把夺过他捏着的那份资料,低头翻了翻,微微一怔,说:“这是什么?”
刚才时间太过紧迫,丁昆仑只从孟兰亭的手里接过东西,甚至都还没来得及看到底是什么,一时应不出来。
气氛陡然变得紧张无比,陈清清和几个女生,几乎透不出气了。
孟兰亭开口:“白处长,这是上海教育局上周下发的关于大学生社会活动的指导手册。今天是周末,我们之华戏剧社的同学有空,想排演一出话剧,以响应教育局的意见。刚才我们就是在这里商量排练,没想到还没排好,你们就来了。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丁昆仑一下反应了过来,急忙点头:“是,我们刚才在排练。你们什么事?”
大金牙盯着孟兰亭,眯了眯眼:“你是谁?”
“我叫孟兰亭,之华大学数学系的助教,也是之华戏剧社的成员之一。”
“孟文靖公是我的祖父。”
她添了一句。
“白处长,你应该知道孟文靖公的大名吧?孟小姐就是孟公孙女,孟家后人。上月之大校庆,孟小姐出演了罗密欧一角,黄市长和上海诸多名流全部在场,当时知道了孟小姐的身份,还合影留念。不信,你回去问问。”
丁昆仑渐渐镇定了下来,立刻跟着说道。
大金牙一愣,上下打量了她几眼。
孟兰亭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朝他微微一笑:“我是去年底从老家来上海的,有点私事,等待的时间,顺便在之大担任助教。”
大金牙顿了一顿,看了眼手里的资料,哼了一声:“孟小姐,我可以让你走。但这些学生不能走!既然排练这个,大可以堂堂正正,为什么不在学校,要跑来这种黑灯瞎火的破地方?分明是别有所图!”
孟兰亭的思绪飞快运转,说:“上海最近限电,之大也是如此,周末晚上没有电的供应,为安全起见,学校不允许学生活动。所以我们才找来这里。我们排练,难免会有噪音,这里空旷,不会打扰到居民。”
“白处长,我们戏剧社为了响应上海当局的号召,这才特意来此排演。你们却摆出这样的架势,是要把我们抓走?”
大金牙再也无话可说。
他心里分明清楚这帮学生在干什么,偏晚到了一步,现场没搜到可以作为证据的传单。这个孟小姐的解释又滴水不露,倘若就这样把学生强行抓走,消息出去,有她掺和其中,以她的身份,必定会加大舆论压力,到时候倒霉的,恐怕就是自己。
他有点忌惮。
但今晚,分明消息确凿,上头放下狠话,还出动了这么多的人,若就这样轻轻松松放了,自己回去,又没法和上头交代。
大金牙正犹豫不决,忽然,听到外头隐隐传来一阵汽车开来的声音,叫人去看。
“白处长!好像是宪兵司令部的车!”
一个军警喊道。
在场的丁昆仑和其余学生,立刻再次紧张了起来。
警备司令部固然名声狼藉,但宪兵司令部,才是传说中那个真正有去无回的人间地狱。
宪兵司令部一般轻易不抓人,但一旦被抓进去,除非命大,否则,几乎等同于人间蒸发,极少有人能活着出来。
“谁带的队?”
大金牙一愣,急忙问。
“宪兵司令部冯参谋到——”
工厂门外,传来了一道声音。
大金牙一惊。
警备司令部距离宪兵司令部不远,冯家的小九爷,今年去了那边,大金牙自然知道。
今晚的行动,不但引来了宪兵司令部的人,来的,竟还是冯家的小九爷。
这真是他做梦也没想到的情况。
按说,这样的行动,远远够不上宪兵司令部出马的标准,何况,还是冯家小九爷亲自带队。
带了困惑,大金牙的脸上堆出笑,转身飞快地迎了出去。
距离上次一拍两散的那个清早,过去已经差不多一个月了。
孟兰亭自己自然不会主动跑到冯家儿子的跟前,冯家儿子,也再没有出现过。
孟兰亭原本已经渐渐将那段想起来就心里发堵的事情给抛开了。
和警备司令部的人一样,她也无论如何想不到,竟然会在这种地方,这样的情况之下,再次和冯家的儿子碰面了。
并没有给她留出多少时间,伴着一阵靴底踏过地面发出的脚步之声,工厂的门口,出现了几道身影。
孟兰亭抬眼望去。
在煤气灯光发出的半明半暗的昏黄光线的照射下,她看到月余没见的冯恪之穿着制服,踏着长靴,被几个人簇着,大步地走了进来,停在废弃车间的中间。
“冯公子,今晚什么风,竟把您给吹来了!您来得正好!今晚我这边得了消息,说这帮学生在这里闹事,我带人来抓。就只稍微晚了一步,证据一时没找到,他们就百般狡辩。那位孟小姐,说什么在这里排练教育部下发的文件。”
大金牙跟在他的边上,递上那份资料,点头哈腰地解释。
冯恪之瞥了一眼,随手丢在地上,踱步,慢慢地走到前排学生的面前,两道视线,落在丁昆仑等人的脸上。
他的目光锐利,几个学生不敢和他对视,慢慢垂下了视线。
孟兰亭也垂下眼睛。
冯恪之的目光,最后从她的脸上淡淡地掠过,转头问:“彻底搜过了吗?”
“搜过了!”
“要不,我叫兄弟们再搜一遍,说不定刚才有遗漏!”
大金牙急忙下令。
他的几十个手下,立刻又开始搜查。几乎把整个废弃车间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回来,说还是没有发现。
孟兰亭高高悬着的心,才刚落了些下去,发现冯恪之竟走到了自己的边上,看着他脚上的那双擦得铮亮的靴子,绕着自己,慢慢地踱了几步,忽然停下,站在了她的身边。
孟兰亭几乎要透不出气了。
她不断地告诉自己镇定,他未必就能看到被自己踢到了机器下的那张要命的东西。
但心却跳得几乎就要撞破胸口了,额头的汗,仿佛浆水一样,不停地往外冒,后背的衣衫,早已被汗水紧紧地贴在肉上。
身上更是一阵冷,一阵热。
她慢慢地抬起眼睛。
就在抬眼的那一刹那,她对上了来自于冯家儿子的两道目光。
他在盯着她,双瞳反射了两点煤气灯的光,冷淡,又带了点叫人看不清的幽幽暗光。
耳畔再没有半点声音了,世界安静得仿佛陷入了一个死寂的深海海底。
一滴汗水,从她漂亮的鼻尖上,突然跌落,跌到她的胸脯上,渗进了衣物的经纬纺线之中,很快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小片湿润的痕迹。
“白处长,既然搜不到证据,那就收队吧。报告我来写。”
冯恪之的视线扫过她的胸,脯,倏然转脸,对边上的大金牙说了一句,随即转身而去。鞋底踏过残破的水泥地面,发出的橐橐脚步之声,随了他的背影,渐渐远去。
“遵命!”
大金牙啪地立正,朝他背影应了个礼,随即看了眼学生,冷冷地说:“算你们今天走运!”
“收队!”
军警仿佛来时那样,很快离去。
伴着工厂门外那阵渐渐远去的汽车发动之声,周围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
“好险——”
“多亏了孟小姐有准备,这才渡了过去!”
丁昆仑长长地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急忙转身,向孟兰亭道谢。
孟兰亭感到自己双腿在微微颤抖,整个人仿佛失去了全部的气力,软软地跌坐到了地上。
“孟小姐!你怎么了?”
陈清清和几个女学生正边哭边笑,见状,慌忙上来扶住了她。
孟兰亭屈膝,埋脸在裙里,坐了片刻,慢慢地抬起头,叫人把自己身后的那张传单拿出来,看着他们倏然变色的脸,低低地说:“今天只是运气好,真的。”
第30章
刚才的那一幕虽然有惊无险地度过了,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确实是万分侥幸罢了。
回来的路上,没什么人说话,几乎全都沉默着。
因为陈清清和几个女学生受了不小的的惊吓,孟兰亭让丁昆仑等人先送她们回去,自己和另个同路的本地男学生一道回。到了周教授家门口的附近,远远看到窗户里亮了灯,也不早了,知道周教授夫妇回了。
孟兰亭说到了,让男生也早点回去,免得家里担心。
男生向她深深地鞠了个躬。
孟兰亭目送男生身影渐渐远去,今晚那种没有在学生面前流露出的后怕和惊魂未定,才终于从心底里涌了出来。
她感到一阵头晕,伸手扶着墙,定了定神,怕周教授夫妇担心自己的去向,勉强拖着疲软得像是灌满了铅的双腿,转身朝前,走了几步,忽然听到身后又传来脚步声,有人叫她:“孟小姐!”
孟兰亭慢慢地转头。借着昏暗的路灯,看见一个男的从身后巷子的阴影里,朝着自己跑了过来。
孟兰亭一下就认了出来,是今晚随了冯恪之一道去过现场的一个宪兵,因为长了一副凶神恶煞的脸,她印象深刻。
她的神经再次绷紧了,心脏砰砰地跳,只觉头痛欲裂,双腿几乎就要站立不住了。
“鄙人马六,宪兵团的人,敬告孟小姐,往后不要再掺和这种事,这不是你的事!顺便,也请孟小姐转告那些学生,他们的第一要务,是读书,不必行如此不必要的流血之事。”
“此次予以放过,没有下回!抵抗之战,迟早之事。倘若他们想要报效国家,等日后起战,大可以投笔从戎。”
“中国四万万人,并不是只有他们是热血之辈。”
对方说完,转身就走。
孟兰亭看着这个来去如风的宪兵的离去背影,整个人仿佛彻底虚脱了,一阵头晕耳鸣,再也支撑不住,人靠着墙,滑了下去。
马六背完了被吩咐的话,刚转过身,忽然觉察身后动静不对,转头,看见这个孟小姐竟倒在了地上,双目闭着,一动不动,吓了一跳,赶紧叫了两声,见她没反应,想扶她,手伸了出去,又不敢碰,干脆跑了回去,冲着一辆停在路边阴影里的汽车喊:“冯公子,不好,孟小姐被我给吓晕了!”
冯恪之正靠坐在车里,抽烟。
黑暗里,夹在他指间的一点香烟的红光,半明半灭,闪烁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