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太太在一旁,仿佛觉察到了来自于奚松舟的异样,掩嘴轻轻地笑。
这些时日以来,渐渐地,孟兰亭并非毫无知觉奚松舟对自己的好。
她当然也对他有好感。
像奚这样端方君子的优秀男子,相处过后,任谁也不会不生好感。
倘若她想谈感情乃至结婚这种一辈子的事,也可以不用考虑别的一切的话,就人而言,奚先生自然是再理想不过的对象。
但她现在并无这方面的想法,丝毫也没有。弟弟的下落,叫她始终牵肠挂肚。
何况奚松舟本人,也从未在她的面前流露过哪怕半点想要超越朋友关系的意思表示,她自然也不会贸然到先去说什么,或做什么。
只是有了这层感知之后,最近和他相处时,愈发注意自己的言行,免得让他多生什么误会罢了。
见他这样看着自己,孟兰亭感到有些微微的不适,但没有表露出来,只微笑说:“麻烦奚先生了,我和周伯母准备好了。”
奚松舟这才回过神来,急忙点头,引着二人朝外而去,到了车前,给她们打开车门。
周太太拖住了孟兰亭的手,笑着和她一道上了汽车,三人到了饭店。
筹款和答谢酒会在饭店的大厅里举行。里头金碧辉煌,灯火耀目,白天露过脸的许多上海各界头面人物,晚上自然更不会缺席。厅里至少有四五百人,伴着乐队的演奏,热闹极了。
像今晚这样的场合,对于孟兰亭这个新入职不久的小小助教来说,原本只是陪着持帖的周太太来的同伴而已。但因为白天那场演出的缘故,很多人都认识了她,今晚她一到,很快就成了瞩目的对象。伴着悠扬的乐队演奏之声,在捐款环节正式开场前的热场舞会里,不断有人过来和她搭讪,请她跳舞。
七点半,捐款环节开始。
到场的人,尤其是那些有头有脸,非富即贵的,既然来了,或多或少必定是要出的。出得多的人,当然不甘乐于只做无名英雄。而叫人拿着支票一边唱读一边投入钱箱,未免有些不像话。所以也不知道从前是谁发明出了慈善拍卖这个法子,既能让主家获得尽量高的认捐金额,又能满足出钱一方被人称赞乃至惊叹的心理愿望,可谓皆大欢喜。
今晚自然也不例外。
之大校方早就准备好了来自本校教授学者、社会名流或是名家所捐献的手书作品,一样一样悬起拍卖,价高者得之。
筹款顺利进行。拍卖多在五百和两千之内成交,也有慷慨者,或为争夺出自著名大家之手的作品,将拍卖价格叫到高达四五千的。
在一阵阵的叫价和掌声笑声里,第一轮的筹款暂告结束。奚松舟也以五千的价格,替冯令美拍了一副字画。
乐曲再次响起,供来宾们休息进食或是跳舞娱乐。
孟兰亭和周太太以及胡太太等人在一起,听着她们议论刚才拍卖的所得之时,奚松舟走了过来,请她跳舞。
这是今晚,他第一次请她跳舞。
孟兰亭当然不好拒绝。在几个太太的含笑注目之下,被奚松舟带入了舞池。
奚松舟是个非常绅士的舞伴,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腰后。舞步很简单,于孟兰亭来说,并没有什么很大的难度,但她跳得必定没有奚松舟多。
意外的是,不是她舞步出了错,而被她被奚松舟给踩了脚。
踩了一下,孟兰亭的步子一停,节奏乱了,一时没恢复,不可避免,又被他踩了一下。
这下他显得很是惭愧,急忙停了下来,向孟兰亭道歉,问她疼不疼,下意识地掏出手帕,弯腰蹲下去,要替她擦去鞋面上的印痕。
孟兰亭笑了起来,阻止了他的动作,说:“没事的,我不疼。”
奚松舟吐出一口气,也跟她笑了起来。
这个小插曲后,他稍稍收紧了些搭她腰肢上的手臂,免得转圈时松脱了又踩她的脚。就这样带着孟兰亭,随了身边的人,继续跳舞。
从舞池外看起来,两人便十分亲密了。
跳了几步,奚松舟忽然发现舞池对面多了个人,站那里,一只手端了酒杯,目光似乎正落在自己这边,“咦”了一声,对孟兰亭说:“恪之来了!”
孟兰亭转头,看见先前一直没露脸的冯恪之果然站在那里了。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舞曲停了。
奚松舟带着孟兰亭,朝着冯恪之走了过去,笑着说:“你几时来的?刚才都没看到你,以为你有事不来,我便擅自做主,以你八姐公司的名义,替她拍了一副字画。”
冯恪之又恢复了西装油头公子哥儿的打扮,视线从孟兰亭方才才被奚松舟的手松开的那段细细腰肢上瞟了一眼,呵呵一笑:“多谢你了。”
——好像是从去年底开始,冯恪之就再没有以“表叔”称呼自己了,说话时,没名没姓的。
奚松舟也未多想,只说:“晚上结束了,你正好带回去。”
“小九爷!怎么来的这么晚?要罚酒了!快来快来,好些天没见着你了!”
那头几个冯恪之的老相熟,已经叫了起来。
冯恪之没看孟兰亭,只朝奚松舟随意地举了举手里的杯,转身去了。
第26章
接着是校务主任孙先生发表的中场感言,感谢所有为今日之大校庆而不遗余力贡献力量之人,其中特意提到顾先生,感谢他为校庆话剧表演而付出的时间和精力。
自然了,顾先生原本也是今晚最受瞩目的人物之一,尤其得到了现场几乎所有太太小姐们喜爱乃至崇拜的目光。和孟兰亭同办公室的胡太太便是其中之一。
她今晚本是没资格来这里的,因了顾先生的缘故,千方百计拜托友人,最后终于叫她得了顺利入场的机会。一晚上,目光几乎全都跟着顾先生在走。而顾先生今晚也格外英俊潇洒,身边一直有喜爱他电影表演的太太们前去搭讪,请他签名,偏偏他对孟兰亭似乎格外青睐,于是惹的孟兰亭也成了太太小姐们的关注对象。
事情是这样,在孙先生发表完感言后,顾先生随之当众宣布,虽然自己远远不够资格和方才的慷慨捐助者比肩,但也愿意尽自己所能,将上一部主演加投资电影所得之报酬共计三千余元,全部捐给之大图书馆的建设项目。
他的这个表态,引来了热烈的掌声。掌声过后,顾先生又说:“之大话剧社虽是学生团体,但成员无不青春蓬勃,在他们的身上,我仿佛看到了明日中国之希望,故对这场话剧执导也空前看重。今日演出,有幸得到观众掌声以及沪各文艺团体的高度评价,认为是对我国话剧运动的一种有力促进,是我之荣幸。除了要感谢全体社员同学的辛苦付出和精彩表演,我也更要着重感谢饰了罗密欧一角的孟小姐。倘若不是她充满勇气地担当起了临时救场的艰巨重任,并且奉献出精彩的演绎,那么不但话剧社全体成员付出的努力会付诸东流,对今日的校庆来说,也无疑是莫大之遗憾。幸而获得圆满结果。我提议,我们应当给我们立了首功的罗密欧小姐报以最大程度的热烈祝贺的掌声。”
他带头鼓掌,于是全场,都哗哗地跟着鼓掌。
如雷的掌声里,大家看着顾先生笑容满面地来到了孟兰亭的面前,仿佛好莱坞电影里的绅士那样,躬身邀请孟兰亭跳舞。
记者们都跑了过来,闪光灯啪啪啪地响。
孟兰亭没想到顾先生在今晚这个场合,还会再提一遍自己的“功劳”。
实话说,她并没觉得自己的表演有多出色,充其量只是顺利完成罢了。被顾先生当众拔得这么高,又叫自己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心里实在有些尴尬,更不想和他这样下场跳舞。
但众目睽睽,她也不可能拒绝这一支舞。
于是外人眼里,就是她欢欢喜喜地接受了顾先生的邀请,两人下场跳舞。
随之,边上其余人也跟着下了舞池。大厅里再次乐声飘扬,舞步翩跹。
冯恪之冷眼看着,脸色黑得像被墨鱼喷了一脸的汁——好在最近他本就晒黑了不少,加上灯光迷离,旁人也不会特别留意,况且,目光此刻全都盯着舞池里那位正在和顾先生跳舞的小姐的身上。
“奚三爷一来就陪在罗密欧小姐的边上,占着不放。等下你们谁能把罗密欧小姐请走跳舞,我就作他一晚上新世界的东。”
程公子盯着那个身影看了一会儿,忽然说。
他刚才想去请她跳,但看到前头有人被婉拒了,怕落了面子,没有实施。
除了不便当众和奚家三公子抢人之外,孟小姐的姓氏和身份,也令他有所顾忌,不敢像对待普通小姐那样轻慢。
众人没有接话。
这帮一起玩儿的,最看重的就是面子。谁愿意第一个被落了脸?
“小九爷,要不你上?大上海就没有敢不给小九爷你面子的女人。钟小姐以清高出名,最后还不是乖乖跟了小九爷你?”
黄公子在一旁撺掇。
冯恪之抬了抬眼皮子,冷冷地说:“这样的,我冯恪之会看得上眼?”
他顿了一下。
“我劝你们,也别想着请她跳舞,或是日后打什么主意!”
“这个孟小姐,不是你们一条道上的!”
他的语气,极是严厉,甚至仿佛带了点威胁的意思。
边上众人一愣。有点搞不明白,九公子自己看不上的罗密欧小姐,为何也不准旁人接近。但也不敢发问,只顺着他的口气奉承:“是,是。罗密欧小姐最多也就算是清秀罢了,哪里比得上钟小姐,风情万种,一把金嗓子,更是倾倒众生。小九爷,今晚这样的场合,怎么不带钟小姐来?”
冯恪之眯着眼,盯着舞池里那双还没跳完舞的刺目身影,一语不发。
这时,孙主任端了杯酒,在市政府张秘书长的陪伴下,笑呵呵地走了过来:“冯公子今晚大驾光临,我这里是蓬荜生辉啊!鄙人孙元,忝居之大校务长,其实就是个打杂的。我敬冯公子一杯,还望公子赏脸。”
冯恪之端起自己的杯,和孙主任递过来的杯子碰了碰,喝了一口。
张秘书长笑道:“好,好。冯公子,有个事,还想请冯公子帮个忙。今晚孙主任原本是想把钟小姐请来唱首歌的,既为助兴,也为答谢莅临的诸多嘉宾。只是钟小姐推了,不肯来,孙主任很是遗憾,就想请冯公子帮忙,发个话,把钟小姐请过来,如何?”
冯恪之落在舞池中那道身影上的目光,慢慢地收回。
张秘书长和孙主任怀着期待目光看着他。
冯恪之忽然笑了笑,说:“也好,那就让她来助个兴吧。去打个电话,就说是我的意思。”
两人顿时喜笑颜开。张秘书长哈哈笑道:“全仗了冯公子,这才有幸听到钟小姐的妙喉。”
孙主任感谢过后,忙忙地去打电话。那头听到说是冯恪之的意思,答应立刻就来。孙主任忙又安排接人。
舞曲毕了,在掌声中,孟兰亭被顾先生送了过来。
趁着还没走回到周太太等人的边上,近旁也没人,孟兰亭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顾先生,其实今天完全只是侥幸,我也没觉得我有多好。您一而再再二三地这样过奖,实在叫我担当不起。谢谢您的好意,但希望,下次不必再如此了。”
顾先生大约没想到她竟不承自己推举的好意,微微一怔,随即拍了拍自己的额,露出歉然之色:“抱歉抱歉,虽然我是完全出于善意,说的全是我的心里评价,并且也认为孟小姐完全担得起这样的评价,但既然孟小姐你不习惯,我就不说了,也为我的唐突向你道歉,希望你别介意。”
孟兰亭听他答应了,又立刻向自己道歉,终于松了口气,微笑道:“我也知道顾先生你是出于好意的。我心领了。谢谢顾先生不怪我的不识好歹。”
“怎会?孟小姐反倒叫我更刮目相看了。”
顾先生哈哈地笑,送着孟兰亭,回到了周太太的边上。
胡太太立刻抓住机会,拿出早就预备好的上头印了顾先生影像的电影海报,请求顾先生的签名。随后边上其余的女人也纷纷跟进。
顾先生笑容可掬,一一满足胡太太等人的愿望。等这一阵子过去,顾先生被人请走了,胡太太们还在那里议论着。
“兰亭,我看这个顾先生,对你也很是照顾啊!”
周太太小声说道。
周太太不看电影,对顾先生自然也就没有崇拜的心。
在她的心里,是把奚松舟和孟兰亭凑对的,并且也乐于看到如此,先入为主,就不大喜欢顾先生了。
“我看他,模样风度是好,就是不大可靠的样子。兰亭你别嫌伯母多嘴,男人,还是像奚先生那种安稳。”
周太太向孟兰亭低声咬着耳朵给她灌输自己的人生经验和指导意见时,孟兰亭其实有点心不在焉。
并不是她刻意去留心冯家儿子的举动。
而是她有一种感觉,冯恪之似乎总是在盯着自己,并且,那种带了点阴沉的目光,叫她感到心里有点不舒服。
她微微转脸,再次瞥了一眼。
果然,恰好又撞到了来自于他的目光。
孟兰亭实在忍不住了,不再避开他的视线,皱了皱眉,隔着中间不停来回晃动的人影,也狠狠地盯了他一眼。
他仿佛一愣,立刻把脸扭了过去,端起一杯酒,不再看她了。
孟兰亭这才收回自己的目光,却见孙主任再次登台,宣布了一个好消息,说很荣幸地请到了风靡上海的新一届上海小姐,也是著名的歌星钟小情小姐,让众人用掌声欢迎。
钟小姐的歌喉软绵绵的,又甜又蜜,据说男子听久了,情不自禁就会骨软。孟兰亭常就在周教授家打开的无线电广播里听到她的歌,知道她是现在很红的一个歌星。
周太太对顾先生是怀了天然的偏见,但对每天藏在自家无线电喇叭里不停唱歌的那位钟小姐,是怀了很大的好奇。一听请来了钟小姐,一下也专注了,不再和孟兰亭说话。
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孟兰亭看了过去。
钟小姐踩着高跟鞋,一边向两旁鼓掌欢迎自己的嘉宾含笑致谢,一边走到了台子上,站定。她红唇卷发,妩媚多姿,穿了套明紫色印暗花的香云纱贴身短袖旗袍,露出两条莹润的胳膊,极好的身材,被贴身旗袍勾勒得一览无遗,是个极富女性魅力的漂亮女子,站在台上,艳光四射。
她唱了一首歌,歌喉比孟兰亭在广播里听到过的还要甜,甜得几乎化成糖,一分分地从人的耳朵里渗进心里,人人听得极是陶醉,一曲罢了,掌声雷动,在众人的请求下,钟小姐又唱了一首歌。
唱完,她眸光流动,笑着说:“谢谢诸位捧场。今天能来这里,为之华大学的嘉宾献唱,是我的莫大荣幸。”
冯恪之朝站在自己近旁的饭店侍者打了个响指,招呼过去,吩咐了一声,侍者立刻把孙主任请了过来。
孙主任急忙过来。冯恪之说了句话,孙主任双眼猛地放光,确认过后,红光满面,快步走上台子,拿了话筒,高声宣布:“诸位,还有个极大的好消息!钟小姐今晚不但来此为诸位嘉宾献唱,还慷慨解囊,允诺将会捐足本校图书馆筹建所需全部款项的短缺金额!”
全场顿时静默了。
短暂的吃惊过后,所有的人,心里无不雪亮。
这分明是冯家公子在替钟小姐贴金。
无数道目光,并没看台上的钟小姐,而是全都齐刷刷地转向了冯恪之。
冯恪之靠坐在一张椅子里,手里把了只打火机,放下了,笑道:“诸位这么看我做什么?这是钟小姐的慈善之举。应当为她鼓掌!”
众人鼓掌,大厅里,顿时发出了一阵如雷的掌声,记者们今晚收获良多,兴奋不已,又忙着啪啪地拍照。
台上的钟小姐,却似乎毫无准备,直到掌声响起,才从这个突然落到自己头上的消息里回过神来。
她慢慢地转过带着一张带着笑容的脸,视线,找到了冯家九公子的方向。
然而,他的目光,却没有落在本该落的自己的身上。
她循着他的所望,找了过去。
眼帘里,入了一位人群中穿了条象牙色长裙的短发小姐。
他在看她。
钟小姐的眼底,慢慢地浮出了一缕困惑的神色。
第27章
酒会的气氛,因为这个意想不到的环节,被推到了今晚的最高潮。
冯恪之和钟小情的关系,一下就取代了顾先生,再次成了太太们关注的焦点。
连周太太也忍不住好奇地跑去打听了一圈八卦,回来和孟兰亭说,这个钟小姐,果然很有本事,竟然能把冯家的九公子给收得这么服服帖帖,心甘情愿地为她一掷千金。
她可以确定地说,今晚的这笔捐款,就是出自冯家公子。
孟兰亭看着不远之外,身边带着钟小姐,与人谈笑风生,出尽了风头的冯家儿子的身影,摸了摸自己包里带出来的东西,借口站了起来,悄悄来到负责筹款的登记处,从包里取出一叠美金,推了过去,说:“这是前几天,一位不愿具名的人士托我捐赠的,为之大贡献一点绵薄之力。”
几个工作人员有点惊讶,但自然也接了过去,登记上去,请孟兰亭转达谢意。
孟兰亭点头,含笑转身。
就在这一刻,孟兰亭终于觉得心里舒服了些——也是今晚,她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心里,其实是有多厌恶这个冯家的儿子。
厌恶到甚至有点后悔,哪天不该去阻挡冯老爷打他的。
虽然这样想,有点对不住对自己那么好,现在应该还在帮忙找弟弟的冯老爷和冯家的姐姐们,但这确实是她的真实感受。
现在,连想起来他今晚不停看着自己的那种眼神,她也觉得浑身在冒鸡皮疙瘩,无比地厌恶。
递出这叠钱的一刻,她感到自己和这个冯家儿子之间唯一还存在着的一点令人生厌的牵连,也终于彻底消失。
孟兰亭一身轻松了。回来,九点半,酒会还热闹着,习惯早睡的周太太感到有点累了,说想回去。
孟兰亭正巴不得走,立刻点头,两人和边上的熟人道别,起身。
奚松舟很快过来,和来时一样,送两人离开。
他们的退场,并没有惊动很多的人。嘉宾们照旧喝酒,跳舞,聊天,交际,最后渐渐变成了时政的讨论,开始争论起当下时局可能的走向。
九点四十分,孙主任见当中有嘉宾喝多了,争得面红耳赤,于今晚的气氛有些不合,急忙过来打圆场,笑着说:“莫谈国事,莫谈国事,今晚宜展望之大未来。我之华大学办学三十载,菁英校友,遍布全球。就方才,孟小姐还替一位不具名的校友捐赠了一笔数额不小的美金。得诸多校友如此关爱,实在令我等欣慰不已。”
话题一下被扭了回来,众人纷纷称赞。
冯恪之却微微一怔。
他情不自禁,再次看了一眼那个早已空空荡荡的位子,眼前浮现出自己第一次和她相遇时,将一叠头天刚从银行里兑出的美金强行塞进她大衣口袋的一幕。
那一刻,她还是长发的,结成一条很长很长的辫,柔顺地垂在她的腰下,发梢随了她的步子,有韵律地轻轻摆动着。
他的心情变得愈发恶劣了。
他也不知道,就在今晚的那一刻,自己的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心里隐隐期待的,又是什么?以至于竟会做出了那样一件蠢不可及的事。
就在话说出口的那一刻,看到她那张神色平静,仿佛根本就未曾对此投入过半点多余注意力的面庞,他就已经懊悔了。
“诸位,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冯恪之忽然放下手里的酒杯,朝身边的人道了一句,在众人的挽留声中,转身出了饭店的大堂。
夜的空气,带着春天特有的清凉和丝润,进入了冯恪之的肺腑,却凉不下他心底里蛛爬着的那一团郁燥的火。
钟小姐自然跟他出来,站在他的身后,望着他的背影,小心地说:“冯公子……”
“让司机载你回去吧。支票我明天就叫人送到你那里去。”
冯恪之说完,上了自己的汽车,很快驾车离去。
钟小姐望着那辆迅速被夜色吞没的车的影子,在饭店门口立了片刻,压下心底涌出的惆怅,慢慢转身,也上了那辆载着自己来的汽车,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去了。
龙华宪兵司令部的一间办公室里,从十点过后,电话铃声就一直闹个不停。
全是冯恪之的姐姐们打来的。
冯恪之拔了电话线,闷头睡觉。
半夜,一个执勤的通讯员怯生生地来敲门,说那位夫人的电话打了进来。他不敢不接。
冯恪之起来,插上了电话线。
“小九,你到底想干什么?”
“胡闹也要有个限度!”
“我不是针对你认捐建图书馆的事,这是好事,我不懂的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干?”
“大姐以为你从前大概是对家里不满,这才胡闹。现在已经让你去宪兵团了!也算是让步了吧?爹听说你干得也有点样子,刚前两天和我说起来,很是欣慰。我没有想到,你现在突然又来这么一出!”
“那个钟小姐,到底怎么迷住你了?家里安排你相亲,你不去,以前还捧她做什么上海小姐!玩玩可以,但玩归玩,你可不要被女人给玩了!”
“今晚这样的场合,你到底想表示什么?想宣告天下,你非她不娶?”
“我告诉你,就算爹最后点头了,我这一关,你也别想过!”
电话那头,长姐冯令仪的声音空前严厉,却又带了一丝无法掩饰的深深的忧虑。
她知道自己的这个弟弟。
万一真的犟起来,谁也无法阻挡。
哪怕自己,恐怕也是不行。
“你人呢?”
“你哑巴了?”
“你给我说话!”
“你到底是想干什么?”
“大姐,我想睡觉。”
冯恪之低低说了一句,挂了电话。
第二天早上五点,天还没亮,司令部大门口的警卫就替冯参谋开了铁门,看着他开车,从里头呼啸而出,车影很快消失在了视线尽头的朦胧晨雾里。
那间办公室的窗户开了一夜,窗台上,横七竖八地捻了十几个烟头,打火机丢在一旁,烟盒早已空了。
……
一夜无梦,睡得很好。
第二天早上,六点半,习惯早起的孟兰亭和没有早堂,无需这么早就去学校的周教授道了声别,独自先出了门。
从周教授家出来,过马路,穿过一条林荫道,尽头,就是大学的后门。
这条林荫道,被之大学生昵称为爱梦路。两旁田野,屋舍散布。春夏浓荫蔽日,秋冬落叶飘舞,一年四时,各有风景。天气好的时候,傍晚,不少学生和教授都喜来此散步谈心,是个适合做个悠闲美梦的地方,所以得名如此。
孟兰亭也很喜欢这条路,早晚步行于此穿行在大学和住的地方之间,既是走路,也是散步。
她抱着今天要用的教案,在耳畔阵阵悦听的鸟鸣声里,呼吸着暮春清早那湿润而甘凉的空气,行走在林荫道上。
林荫道长约两里,走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汽车开来的声音。
现在汽车本就不多,这条路也不宽,加上通往之大的后门,除非司机为了抄近路或者开错,否则,平时很少看到路过。
孟兰亭没回头,只往边上让了一让。没想到汽车上来后,竟慢慢地停在了自己的边上。
孟兰亭转过脸,微微一怔。
竟然是冯家的儿子!
他没有穿外套,只一件衬衫,衣服皱巴巴的,领口处也开了个扣,平时总是油光光一丝不苟的额发,看起来有点乱,垂在额头。
他转过脸,两只眼睛看着自己,眼底微微泛着几缕血丝。
给人的感觉,就是他昨晚过劳,没有睡好,所以一副倦容。
孟兰亭很快回过神来,想起了昨夜后来他带着钟小姐如鱼得水谈笑风生的样子,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像平日那样,朝他微微点了点头,说:“找我吗?什么事?”
第28章
冯恪之打开车门,下来,慢吞吞地走到了她的面前,最后停下脚步。
他不说话,那两只透着纵欲过度痕迹的充血眼睛就那么看着自己,这让孟兰亭心底忍不住再次涌出恶寒之感,用了自己最大可能的客气语调,再次说:“冯公子,有事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