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他突然转身,竟也朝着那个方向,疾步追了上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攀援抵达了虎山的所在。
这个消息,迅速就被传到了观景台上。
两人的第二关,也算是相平。
但不知陆柬之如何做想,在最后一关,竟弃了清谈,选择和李穆同往虎山。
这一结果,着实叫人意外。
陆光对儿子的选择,显然,事先也是完全没有任何的准备。
他似乎很是吃惊,并且,应该也有些不悦。但很快,就掩饰住了自己的情绪,正襟危坐,神色严肃。
高峤望着虎山的方向,眉头紧锁。其余人则议论着,纷纷站了起来,不停地张望,好奇地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
虎山名“山”,实则是一个山腹内天然形成的洞穴。从前里面关着用来相互厮杀格斗以取悦贵族的猛兽。后来被废弃,但名字一直保留了下来。
而今日,这里重被启用。
第三关的阻拦,就是一只被困在洞穴里的猛虎。
这只猛虎,不但经历过多场的同类厮杀,称霸至今,而且,最近这三天,都不曾被喂饱过。
凶悍地步,可想而知。
虎穴位于下方一个凹陷进去的深洞里。入口处山壁陡峭,但怪石嶙峋,可借力攀援上下。洞内光线昏暗,人站在洞口,无法看到洞穴深处的景象,只能隐隐听到阵阵沉闷的虎啸之声,不断地传了上来。
洞穴口,站着一个驯兽人,高鼻蓝眼,是个胡人。看见李穆和陆柬之一道出现在了这一关口,迎了上来,躬身说:“猛虎就在下方洞穴之中。奴这里是入口,出口在西侧。二位郎君须从此处进,西口出,方算通过,途中遇虎,可杀,可不杀,悉听尊便。若有郎君中途不敌,可返回敲击洞壁,奴守在此处,听到,便放下绳梯,助郎君上来。”
驯兽人又指着一个兵器架,说:“此为防身所用,二位郎君,请取用。”
架子上只横放了两根长棍,别无它物。
陆柬之和李穆各自取了一根,手脚并用,攀着山壁,下了洞穴。
要想从这里去往对面的出口,就只能沿着洞穴的地势前行,而洞穴却宛如凿在山腹中间的一条洞道,越往深处,越是低矮狭窄。
最窄的腹地之处,宽度勘勘只容双马并排通过而已。
空间本就腾挪有限,加上恶虎挡道,手中唯一的防身武器,又只有一根长棍,杀伤力有限。
洞道的东西口子,虽距离不长,但这一关的艰难程度,可想而知。
陆柬之和李穆各自持着长棍,一左一右,朝着山洞深处,慢慢走去。
沿着洞壁,虽然每隔一段距离,便插了一把火炬照明,但下到深处,光线依然昏暗,火光将两人身影映照在洞壁之上,影影绰绰,还没前行几步,忽然,对面深处,迎面扑来了一阵带着腥恶之气的凉风。
接着,黑影一晃,一只猛虎突然从昏暗中跳了出来,挡住了两人的去路。
这是一只体型巨大的成年公虎,异常强壮,虎目发出莹莹的两点绿光,十分瘆人。
饥饿令它变得异常的焦躁和兴奋。
它盯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两个不速之客,眼中绿光闪烁,嘴角不住流着口涎,一边低低地咆哮着,一边不停地走来走去,仿佛一时还没决定,先去攻击哪个。
一虎双人,就这样对对峙了片刻。
李穆慢慢地伸出手中长棍,敲了敲身侧的洞壁,发出清脆的扑扑两声。
恶虎被吸引了注意力,朝着他的方向,猛地扑了过来。
李穆不动,就在快要扑到面前的时候,就地一滚,闪了过去。
老虎扑了个空。
李穆一跃而起,朝前疾奔而去。
陆柬之紧随在后。
老虎回过身,怒吼一声,在身后紧紧追赶着二人,距离越来越近,快追到的时候,纵身一跃,朝着距离近些的陆柬之扑了过来。
陆柬之迅速矮身,避过了这一扑。
老虎越过他的头顶,啪嗒一声,四爪落地,又挡住了去路。
这一段的洞壁,已经开始变得狭窄。
被老虎那硕大身躯一挡,便不剩多少空间可供通过了。
李穆和陆柬之对望一眼,不约而同,持棍朝着对面那头恶虎,一左一右,迅速地扑了上去。
“噗噗”沉闷两声,老虎天灵盖骨,一左一右,吃了两记棍棒。
这一击,二人皆用了十分十的力道,力透棍身。
老虎虽皮坚肉厚,一时也是被击得头晕目眩,嗷了一声,仿佛喝醉了酒似的,身体晃晃荡荡。
眨眼之间,两人各自抓住机会,从吃痛还没回过神来的虎旁跃了过去,继续朝前疾奔,很快便到了那段最窄的腹地。
而此时,身后那头猛兽的咆哮声,也追了上来,近在耳畔了。
它那狂怒的吼叫之声,震动了整个洞壁,头顶岩层里的碎石和粉尘,不住地簌簌下落。
陆柬之紧紧地捏着手中长棍,咬牙道:“李穆,收拾了这东西,你我再决斗一场。败者,退出今日竞赛,再无资格做高氏之婿!”
李穆双目盯着那头已再次扑了上来的恶虎,笑了一笑:“正合我意!”目光一沉,竟丝毫不避,迎头而上,挥起手中棍棒,“蓬”的一声,重重击在了一只朝着自己抓来的虎爪之上。
一声嗥叫,虎爪应声而折。
老虎扑势顿消,从半空顿落在地。
陆柬之迅速跟上,与李穆一道,两条棍棒,雨点般袭向老虎。
老虎起先还势如疯狂,渐渐势衰下去,口喷血沫。
最后一棍,李穆发力,重重击于虎头正中,天灵骨应力碎裂。
那条棍棒,也不胜其力,竟从中应声折裂,喀拉拉地断成了两截。
老虎发出最后一声长长的惨烈嗥叫,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再晃几下,再次扑倒在地,一动不动,彻底死了过去。
李穆上前,捡起了地方的两根断棍,穿过那道狭窄通道,去往出口。
陆柬之随行。
前头光线,渐渐地变亮,地方也空阔了起来。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了出口所在的天井之下,对立。
李穆说:“陆公子,请。”
方才和猛虎的一番恶斗,令两人的头脸衣裳,都溅上了从虎口中喷出的斑斑血点。
陆柬之双目也微微泛红,和先前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盯着李穆,持棍扑了上来。
李穆以双手短棍对他长棍。几个回合下来,臂膀吃了一记横扫而来的棍头,身体随之微微晃了一晃。
陆柬之双目更红,脚下没有丝毫的停顿,长棍一扫,再次朝着李穆攻了过来。
“啪”的一声,李穆左侧肩膀,又吃了一记。
李穆眯了眯眼。
第三次,当陆柬之手中的那条棍棒再次捣向他的咽喉之际,李穆不但没有闪避,反而抛了手中两截断棍,欺身迎了上去,双手快如闪电,猛地捏住了棍头。
双方便持续发力,相互角斗。
陆柬之的脸,慢慢地涨红,额头渐渐开始沁出汗水。双方相持了一阵,他被对面的力道,推着开始后退,一步步地后退,直到背部被顶在了洞壁之上。
李穆再次发力,长棍从中弯曲,骤然变成了拱桥的形状。
“断!”
他低低地喝了一声。
“啪”!
棍身果然应声,生生地断成了两截。
陆柬之的手臂被这股他此前从未感受到过的可怕力道给震得发麻,胸口也随之一阵血气翻涌。
尚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呼”的一声,那截带着尖锐木刺的棍身断头,抵在了他的咽喉之前。
距离他的脖颈,不过半寸之距。
陆柬之的面颜,瞬间褪尽血色,脸色也成了微微苍白的颜色。
倘若这是刀剑,以命相搏,他此刻应当已血溅三尺。
两人对视了片刻。
李穆收了那截断棍,随手掷于地上,后退了一步,道:“承让。”转身去了。
陆柬之靠在岩壁之上,一动不动,目光定定地看着他攀援岩壁而上,身影宛若灵猿,很快消失在了头顶的洞口之上。
……
虎山里的情境如何,外头的人,无法得见。只听到洞中起先不断传来沉闷的虎啸之声,声几乎震动山谷,骇得那些连马都骑不惯的士族子弟惊慌不已。
渐渐地,虎啸声终于消失了,却又迟迟不见两人从虎山出来,众人开始沉不住气了,议论不停。
陆光显然有些不安了,却不肯在众目睽睽之下表露过多,坐在那里,越发地严肃。
高峤的神色却变得凝重异常。甚至从坐席起了身,走下观景台,眺望着虎山的方向,面露焦躁。
这时,监官终于飞快地从山上下来,奔到了观景台上。
众人知道第三关的结果,应该已经出来了,纷纷围了上来。
监官向着兴平帝下拜:“启奏陛下,第三关已出胜负,李将军先于陆公子出了虎山,正向山巅而去。”
“快看!”
忽然不知道是谁,高声喊了一句。
高峤倏然转头,望向山顶。
一道黑色的身影,迎风立于亭下,搭弓,发箭。
随着那道离弦的箭,风亭顶的那束茱萸被射落,掉了下来。
“陆公子如何?”
高峤立刻问了一句。
“禀相公,陆公子平安无事,已出虎山。”那人道。
高峤微微松了口气,再次看了眼那道正从山巅下来的身影,心情五味杂陈,实在是难以言状。
胜负已定,再无变数。
整个观景台上,最为得意的,怕是要数许泌了。
他强忍住就要哈哈大笑的念头,瞥了陆光一眼。见他脸色分明已经转青,却还要和那些纷纷前来安慰于他的同僚强作笑颜,心里更是痛快万分。
李穆沿着山道,从山顶下往观景台。
一路之上,他所到之处,两旁的人,纷纷让道,目光各异。
有羡,有妒,有佩服的,自然也有扎心的。
一直坐于帷幕后的长公主萧永嘉,不等结束,立刻便起身,在侍从的伴随之下,匆匆离去。
另张帷幕后,和郁林王妃朱霁月同坐的一个妇人,瞥了眼萧永嘉的背影,低声讥笑道:“王妃可瞧见她的脸色了?雪纷纷的白。平日就是再多擦三斤粉,怕也没这么好看呢。这回就算拿长公主的身份去压陛下,想来也是覆水难收了。想不到,她也有今日……”
她低声说着话,见朱霁月没有应声,双眸透过面前那道轻纱帷幕,似在看着什么,便顺着她的目光瞧了过去,见是李穆正从近前的山道走了过去。
她盯着那道挺拔如剑的背影瞧了片刻,忽似有所顿悟,掩嘴轻笑,慢悠悠地道:“见多了比我们妇人还精致的男子,这位李郎君,倒别有风范。瞧他样子,想必那活儿也是刚猛得很……”说着凑到朱霁月的耳畔,低低地道了句什么。
朱霁月似嗔怒,拧了她一把,妇人咯咯地笑,身子如花枝乱颤,笑声随风飘荡了出去,倒又惹了下头那些狂蜂浪蝶的一阵窥视。
……
李穆在无数双目光的注视之下,回到出发的观景台前,向兴平帝叩拜过后,转向高峤,恭敬地呈上了茱萸,却没开口说话。
若说今日比试的三关,高峤半分没有偏袒之心,那是不实。
原本以他的推测,李穆第一关必会落后于陆柬之,即便第二关他能迅速过去,到第三关,以他的武功,在手持棍棒的前提下,对付一只猛虎,应该不至于会有很大的危险,但,也不会轻松得以通过。
这样下来,只要陆柬之在三关中发挥不至于太过失常,今日的比赛,他夺彩的可能性,将远远大于李穆。
高峤没有想到的是,陆柬之或是出于士族子弟所固有的骄傲之心,竟不屑以清谈过关取胜,而是选择了和李穆一道通过最后一关。
万幸的是,陆柬之并无受伤。否则,于陆家那里,他难辞其咎。
此刻,他的耳畔,只剩下了呼呼掠过的山风。
高峤闭了闭目,慢慢地睁开,望着对面凝立着的李穆,一字一字地,终于吐出了或许将会是他此生最为艰难的一句话:“今日考校,李穆获胜。从今日起,李穆便是我高峤之婿!”


第18章
洛神有一种感觉,家中这几日的气氛,很不寻常。
无论是父母还是阿菊她们,似乎都在刻意地对她隐瞒了什么事情。
尤其这几日,这种感觉变得愈发强烈。
但是每次当她发问,无论是问母亲、父亲或是阿菊以及琼树她们,他们要么若无其事,要么支支吾吾,一问三不知。
这让洛神心里渐渐疑虑,甚至有些忐忑。
今年的重阳,又快到了。
从前每年,她的好友,陆家的陆脩容,通常会早早地约她,再叫上几个别的闺中好友,或登高秋游,或赏菊赋诗,以此应景,作闺中之乐。
但今年,不知道为何,连陆脩容似乎也忘记了这件事。
洛神忍不住,昨天打发人给陆脩容去了封信,问重阳之事。陆脩容当天就回了信,说这几天她家中正好有事,重阳日恐怕出不去,道事情忙完,自己就来寻她玩。
洛神只得作罢。
到了今天,一大清早,母亲和父亲就出门了,也没和她说是去了哪里。阿菊留在家中伴着她。
一夜秋风,催开了家中后花园菊圃里的那片菊花。
洛神坐在秋千架上,上身是件云霞色的襦衫,下系了条素裙,纤腰广袖,裙裾飘动。她双手扶着秋千两侧的绳,任由秋千在风中缓缓垂荡,渐渐地出起了神。
耳畔,不时飘来几声樱桃和小丫头们的说话之声。
“这朵开得好,剪下来,一道插在瓶子里,用那个天青瓶……”
洛神叫樱桃过来。
樱桃手里抱着刚剪下来的花,笑容满面地快步走了过来。
“小娘子你瞧,剪了几枝十丈垂帘和绿衣红裳,小娘子可喜欢?等我再去采几枝茱萸,配在一起,用瓶养着,又好看,又应节!”
雪白的十丈垂帘和绿衣红裳相间插在一起,确实很美。
洛神点了点头,便状似随意地问:“六郎今天一早也不见了人,去了哪了?”
“小郎君呀,他也和大家长公主他们一道去覆舟山了……”
樱桃年纪小些,性子活泼,说话有些快。
话说一半,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立刻打住,摇头:“我也不大清楚,是我胡乱猜的……”
“樱桃,是不是有事,阿菊不叫你们告诉我?”
樱桃面露慌乱之色,不住晃着脑袋摇头。
洛神面上的笑容消失了,盯着她,一语不发。
樱桃渐渐地垂下脑袋,面露不安之色。
洛神撇下她,从秋千架上下来,径直回了屋。
阿菊正在吩咐下人做菊花糕,看见洛神进来,转身来迎,笑道:“怎不在园子里赏花了?”
说着,摸了摸她的手,感觉有些凉,皱眉喊琼树:“小娘子手都凉得成了冰,也不知道给她添件衣裳!”
琼树急忙要去拿衣裳,洛神摇头。
“阿嬷,我不冷。我问你,阿耶和阿娘到底有何事要瞒着我?”
阿菊摇头:“何来有事要瞒你?阿弥莫多想。若不赏菊了,阿嬷陪你回屋添件衣裳……”
洛神挣脱开阿菊挽住自己的手,抬步朝外而去:“琼树,把我帽子取来!我去覆舟山瞧瞧,那边到底有什么大热闹,全家都去了,就剩我一人不叫去!”
阿菊哎了一声,急忙追上来:“阿弥,真的无事……”
“无事便好。我只是在家闷,去散散心罢了。阿嬷你不会连我出门都要禁吧?”
洛神笑眯眯的,话中却满带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语气。
阿菊和她对视了片刻,面露无奈之色,执住了洛神的手。
“罢了,阿嬷和你讲就是了。”
阿菊带洛神进了屋,叹气:“阿弥,你可还记得先前救了小郎君的那个李姓之人?”
洛神点头。
那个叫李穆的人救了阿弟,她自然不会忘记。
“这事,就和那人有关……”
阿菊又叹了口气。仿佛接下来的事情,令她极其难以启齿。
阿菊突然提到那个人,又这副模样,叫洛神越发感到困惑。
父母有事瞒自己,既不愿让她知道,想必就是和她有关的不好的事。
最近,她最大的事情,就是和陆家的婚事。再联想到陆脩容今年的反常,洛神总觉得,这不好的事,或许就是和自己的婚事有关。
现在阿菊一开口,居然提到那个和她风马牛不相及的人。
这实在令她感到意外。
那个人,和自己会有什么关系?
“他怎的了?怎会和我有关?”
洛神催促。
阿菊第三次叹气:“那个李穆,居然挟恩向相公开口,求娶于你!”
啊?!
洛神一双眼睛蓦然睁得滚圆,唇瓣微张,人定住,一时反应不过来了。
“阿弥,你千万莫生气!”
阿菊吓了一跳,急忙扶着她,带她坐到了床沿上。
“相公确曾当众许诺,可应他任何所求,只是怎会想到,他竟肖想于你!相公和长公主就是怕你知道了焦心,这才叫我瞒着你的。你且放一百个心!”
阿菊冷笑了一声:“相公何人!何等的魑魅魍魉,未曾见识过?怎会被这一个妄诞武夫给羁住?”
洛神终于确定,她没听错。
那个名叫李穆的军中低级武官,此前和她素昧平生,她甚至都没听说过他的名字。他借着那次救了阿弟的恩情,现在开口向自己的父亲求亲,要娶自己?
这……
这未免也太……
太匪夷所思了!
她的第一反应是想笑。可是却又笑不出来。心口反而像是揣了只小兔子,一阵乱跳,慢慢地看向阿菊:“那今日,阿耶阿娘他们都去了覆舟山,是做什么?”
“这事闹到了陛下面前。相公无奈,便想借考较,让那李穆知难而退。不想陆家大公子知情后,应是不愿令相公过于为难,也是要叫那个李穆心服口服,便主动要和他一道应考。相公便在今日于覆舟山设考,当众考较大公子和那个李穆。”
阿菊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阿弥,你放心吧。以大公子的文才武功,李穆怎敌得过他?想来相公是见那李穆心术不正,又不知天高地厚,借此给他给教训,事情也就罢了。今日过去,便可了结。你和大公子的婚事,该怎么办,还怎么办。”
洛神终于彻底明白了。
为什么父母这些时日如此反常,为什么陆脩容借故不过重阳。
原来,一切都是那个名叫李穆的人所引起的。
高桓曾数次在她面前提及那个李穆,口气里满是崇拜。洛神虽没见过那人,但对他的印象,原本很好。
寒门也不乏英雄人物。那个李穆,想来就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但就在这一刻,当听到这样的话从阿菊口中说出,洛神先前因阿弟而对那人生出的全部好感,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无法想象,这些时日以来,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竟会被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如此意淫求娶。
她并不冷,此刻人也坐在屋里,但却好似暗处哪里起了一阵阴风,凉恻恻的。
伴着一阵恶寒之感,她衣袖遮盖下的两只臂膀,慢慢地冒出了一颗一颗的细细鸡皮疙瘩。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好在阿菊说得对,以阿耶的阅历,又怎可能被那个李穆如此挟制?
不过一个小小的伧荒武将而已!
阿耶既能当众考校,想必对于结果,早胸有成竹。
更何况,对于陆柬之的能力,她更是完全地相信。
不管那个李穆厉害到怎样的地步,只要陆家大兄在,那人是不可能赢下他的。
只要有阿耶和陆家大兄在,她什么也无须担心。
洛神终于定下了神,那颗原本噗通噗通乱跳的心,也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阿菊看了眼窗外日头的高度,安慰道:“那边事情应该也快完了。你且在屋里躺躺吧,不必多想。阿嬷去看下糕点。等长公主回来,便叫你。”
阿菊慈爱地拍了拍她的手,唤琼树进来陪着,自己正要出去,恰好听见外头一个侍女道:“长公主回了!”
洛神心口,又噗通一跳。
阿菊却面露喜色,立刻站了起来:“这么快就回了!想必极是顺利。”
不知为何,虽然对阿耶和陆柬之完全地信任,但真听到母亲已经回来的消息,这一刻,她刚刚放松下去的情绪,又突然紧张了起来。
她慢慢地起了身,强行稳着,跟着阿菊朝外走去。
刚到后堂,看见母亲快步入内,一脚跨入门槛,带得鬓边一枝步摇瑟瑟乱颤。
洛神一眼就看到母亲面上的怒容。
她的心口咯噔一跳,脚步立刻就迈不动了,停在那里。
“收拾东西,带阿弥一道回白鹭洲——”
萧永嘉喊了一声,忽然看见对面的洛神,立刻闭上了嘴,看向阿菊。
阿菊早也看了出来,萧永嘉的情绪不对,面上原本带着的笑容消失,回头看了眼立在那里的洛神,快步上前低声问:“长公主,比试如何了?”
萧永嘉脸色阴沉,一语不发。
阿菊心知不妙,恐怕事情有变。立刻回头喊琼树:“先陪小娘子回房!”
琼树急忙上来:“小娘子——”
洛神拂开侍女的手,朝着萧永嘉走了过去,终于停在了她的面前。
“阿娘,结果如何了?”
她凝视着萧永嘉,慢慢地问。
萧永嘉没有回答她。
洛神的心不住地往下沉去。
“陆大兄……他可是输了?”
洛神的声音,自己也控制不住地微微发起了颤。
其实看到母亲面带怒色地跨进门槛的那一刻,她就已经猜到了结果。
只是心里终究不甘,更不愿相信这个结果,这才非要亲耳听到答案不可。
“阿弥,听话,回房去,叫你阿娘先歇一歇……”
阿菊慌忙来劝。
“阿弥不必怕!有阿娘在,绝不会叫你嫁给一个寒门武夫!”
萧永嘉迈步上前,用力抓住女儿变得冰凉的小手,咬着牙,从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了这句话。
洛神那双柔软的手,被她指上戴着的几枚坚硬戒指硌得隐隐发痛。


第19章
萧永嘉看得清清楚楚,女儿那一张原本如花儿般鲜嫩的美丽面庞,倏然褪尽血色,唇瓣发白,一双眼眸的底处,分明已是弥漫出了一层淡淡的水气,可是她却还在强行忍着,不肯让那泪花儿从眼眶里掉落。
萧永嘉的心,紧紧地扭成了一团。
她的女儿呀,从身上掉落下来的这一块肉,养到现在,十六年间,何曾遭到这样五雷轰顶般的惊吓?又何曾受到过这样的羞辱和委屈?
从覆舟山下来后,这一路,心中所积聚出来的所有的愤怒,在这一刻,达到了巅峰。
纵然希望渺茫,可是做母亲的,就这样认下这桩荒唐的婚姻,让一个从前根本就不知道在哪个泥塘里打滚的武夫就这样糟蹋了自己的娇娇女儿,她怎肯?
萧永嘉压下心底所有的情绪,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转头对阿菊道:“送阿弥回屋去!我去个地方!”
她松开了女儿的手,转身便走。
“阿娘,你去哪里?”
洛神追上去问。
“阿娘去去就来!你莫多想,先回屋去!”
萧永嘉未回头,匆匆而去。
“阿娘!我知道,你是要去找阿舅。可是今天的事都这样了,阿舅还能帮我们吗?”
洛神的声音满是迟疑。
她知道阿舅对自己很好。听说在她出生后的第二年,阿舅刚做皇帝不久,就要封她为郡主。只是阿耶当时极力辞谢,这事才作罢了。
这些年间,阿舅时常接她入宫,宫里有什么新巧玩意儿,她必是第一个有的。逢年过节,更不忘赏赐给她各种各样的奇珍异宝。
但是这回,阿耶都公开考校那个李穆和陆家大兄了。
洛神知道阿耶,倘若事情不是到了不能私下解决的地步,涉及自己的婚姻,阿耶绝不会如此贸然行事。
可见阿耶,已被逼得没办法了。
洛神今早虽然没有亲眼看到现场,却也能想象,覆舟山上上下,有多少人,上从皇室、士族,下到平民百姓,亲眼目睹了这场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