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子谦背对着她,沉默一会,沉声道:“你很难过,所以很了很多酒,自艾自怜,接下去还要做自己认为很酷的事,但是我不想那样。”
兰翘继续问:“为什么?”
如果不是想要这个,那你为什么要吻我?
高子谦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回答:“因为我还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知道自己为什么吻你,也许很久以前我就想这么做了。但是我不想要一段因为酒后乱性而开始的感情,我也不想和你one night stand!”
第九章 9-1
漂亮单身女人的喝醉机会总是比一般人多一些,这当然不是兰翘第一次在宿醉中醒来,但却是醒得最舒服的一次,房间里开着暖气,身上的被子盖得整整齐齐,用簪子盘起的长发被放了下来,流泻在一旁,像一匹青色的缎子,衣服解开了最上面的一粒扣子——不过如果没记错,应该是她自己豪迈地解开的。
高子谦,昨晚真的没有碰她。
兰翘有些发怔,在床上打了个滚,又想了想,终于磨蹭着爬起来,汲上拖鞋走了出去。
高子谦竟然没有走,冬日早晨的和煦阳光从落地阳台照进厨房,照到他身上。他穿着黑色的高领羊毛衫,浅蓝牛仔裤,正背对着她忙碌,听到声音,也不回头:“你冰箱里太空了,我只找到一包榨菜,顺便煮了一锅粥。”
兰翘讪讪地哦了一声,面对高子谦的坦然,她反复思考是不是应该冲进厨房,拿把刀杀了自己。VODKA本来一直趴在高子谦的脚下懒洋洋地摇着大大的尾巴,看到她变化莫测的神色,细细地呜咽了一声,把头别到一边。兰翘此时没有心情来安慰VODKA,无论如何,昨晚的经历实在是太尴尬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社会道德标准已经越来越宽容,对兰翘这个年纪的女人来说,酒后的一次一夜情远远不会比由女方提出一夜情却被拒绝来得更加羞愧。
高子谦煮的粥很香很稠,配上涪陵榨菜,让人食指大动。其实也就是普通白米做的,他却似乎有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兰翘安静地低着头喝粥,努力装作和平常一模一样,心中却有些七上八下,她暂时没有想好,要怎样才能让自己和高子谦把昨晚的记忆统统清除。
但是往常冰雪聪明的高子谦突然变得很笨,一点也不接茬,反而开口道:“昨天实在太晚了,所以我就留下来了,睡在沙发上,没关系吧。”
兰翘呆呆地把视线投射到那张红色丝绒沙发上,沙发靠背上搭着自己的薄呢小外套,高子谦的羊皮夹克搁在自己的衣服上面,沙发绒面上隐隐有凹陷下去的痕迹,在同一个位置的地上,落了几根金黄色的毛发,应该是VODKA昨晚伴着睡的地方。不知为什么,兰翘觉得这种场景很香艳、很暧昧。对独身女人来说,房子、沙发、冰箱都是不可被人占领的空间,可是昨晚这个男人就这样带着他的狗,闯进了她的领地,并且毫不犹豫地留下了自己的记号。她无法回答,只能继续低头喝粥。
高子谦想了想,慢慢道:“其实…今早,我本来想要不要先离开。”
兰翘想:那你为什么不走?你昨晚就应该走的。
“但是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能走,如果我走了,我们下次见面你就会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兰翘忍无可忍:“我们本来就什么也没发生!”
高子谦轻轻笑了:“嗯!因为我不能给你机会。”
兰翘的热血几乎冲到额头上,她不再想拿刀杀了自己,而是想杀了对面这个笑意盈盈的男人。
“我不能给你机会,让你在早上起来穿好衣服以后对我说:嗨,我们都是成年人,可以为自己所做的事负责,所以你不必觉得亏欠了我什么——我不能让你有机会对我说这种话。”
兰翘低声呻吟起来:“你不必再说了,我已经觉得很丢脸了,如果可以,这个话题我们以后也不要再提起了。”
高子谦放下碗,托腮望着她:“如果我真的什么都不提,你一定会胡思乱想。”
兰翘说:“我乱想什么。”
高子谦不说话,只是笑。
兰翘对着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再次觉得羞愧,她其实的确想了很多。
她没有魅力?他是gay?他很讨厌她?他对醉酒的女人没兴趣?
“不是那样…”他微笑着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好吧!”兰翘索性镇定了下来,把手中的筷子啪的往桌上一拍:“如果你一定要把这个问题继续下去…我必须承认,我的确很好奇,因为老实说,这关系到我自尊的问题。”
她想了想:“你是在哪里留学的?”
高子谦怔了怔,微挑起眉:“英国…我告诉过你?”
兰翘义愤填膺:“我一天到晚跟海龟打交道,和你接触这么久,如果连这点都看不出来,还怎么在这行混,不问不代表我不知道。我们现在回到正题,按你所说,不是我想的那样,那么就表示你我都是正常的,你也不讨厌我,你留学国外,思维应该也不会太古板…可是…昨晚你毫不犹豫地推开我,简直像我身上有股什么难闻的味道一样,这简直太伤害我了!”
高子谦道:“我不是解释过了么?我不想和你one night stand!”
“那你想要什么?这么久以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高子谦微微抿着嘴看她,眼睛里的光芒跳跃不停,似乎在笑:“其实你知道为什么,就算以前不知道,昨晚也应该知道了。我不是柳下惠,却忍受着吻你而不做其他事,当然不可能是为了保护世界和平。”
兰翘不说话,看着他因为抿嘴而使下颌出现略微僵硬的线条,心中忽然一阵紧张,紧张得她几乎要打断他接下来的说话。
“我喜欢你,兰翘。”高子谦把头微微低了下去,声音也低低的,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腼腆,却又充满了一种有力的朝气:“我希望我们两能够认真地在一起,而不是一夜情。”
兰翘瞪着他,半晌发不出声音。
这年的十二月二十五号,圣诞节的早晨,头天晚上失去了极品男人的兰翘被一个比她小四岁的家伙告白了,她觉得脑子发昏,天哪,出什么状况了? 沉默许久之后,兰翘咳嗽一声:“不好意思,高子谦,我暂时没有想过要和比我小的男人谈恋爱。”
高子谦似乎一点都不惊讶她的回答,黑黑亮亮的眼睛里只是一片不动声色:“刚刚你问了我为什么,我也回答了你,现在是不是该轮到你说为什么了?”
兰翘绞尽脑汁地想着该如何善意、委婉地拒绝,她必须承认自己是喜欢高子谦的,可是不可能就是不可能,再喜欢也还是不可能。
她用一副不得不忍痛拒绝一个优秀的、但是并不适合某个职位的候选人的语气说道:“不是你的问题,你很优秀,但是你看,我很快就要满三十岁了,年龄大的男人肯定要适合我一些,温暖、安全、富足,我需要的是一种安定的生活。”
高子谦镇定地微笑道:“可是你想象中那样合适的男人,实在很难找。如果那人到现在都未婚,那么估计不是他经常伤女人的心,就是曾经被女人重重的伤过心,这两样都很不好搞定;当然还有一个可能性,就是他像欧阳博一样是已婚,难道你愿意做别人的情妇?”
兰翘顿时噎住了,高子谦一向都以温暖、乖巧的形象示人,她从不知道原来他的口才也很了得。她有些恼火:“可是,也不可能是你啊!四岁!我大你四岁!我念大一的时候,你还在念初中,太不可思议了!”
高子谦继续微笑着:“那只能说你太不了解我,从我们认识开始,你就从没主动问过我的情况,因为你根本不在乎我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背景,因为这个四岁,你一开始就已经把我划到了黄线外面。其实我一直都有跟你提过,我从小就是个天才,我是13岁念的大学,14岁出国,如果要按年份算,你还比我晚一年进大学。”
兰翘目瞪口呆地望着他:“我…的确不了解,可这也不代表什么,年龄的差距摆在这里…而且,我们的身世背景也截然不同…”
“什么样的截然不同,你既然不了解,又凭什么说不同?我和你一样,父母双全,不过多了哥哥姐姐,就这样。”
“欧阳博叫你高家的小公子,我不认为普通人家的孩子会叫做什么小公子。”
高子谦轻轻叹了口气:“我哥哥年纪比较轻的时候,很贪玩,朋友们叫他高少,后来被父亲知道了,很动怒,说某某少是旧时候走马章台的纨绔子弟的别称,结果也不知道怎么的,改来改去就变成了高公子,我莫名其妙的就成了高小公子。我十四岁出国,今年年初才回来,这些根本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至于我的家庭,我父母亲都是公务员,姐姐已经嫁人了,哥哥做点生意,如此而已。”
9-2
圣诞节的晚上,宝慧终于腾出时间陪兰翘一起去瑜伽。
她们搬着自己的小垫子躲在队伍最后面,一边心不在焉地做动作一边小声交谈。
宝慧听完兰翘的浪漫平安夜转播报道后,第一个疑问就是:“公务员的范围是什么?国家主席也是公务员;做点生意的注解又是什么?李嘉诚也是做生意的。”
兰翘耐心解释道:“这个范围其实很广,按最低档次来说,比如我妈就是公务员,我舅舅也做生意。”
“你妈是街道办事处主任,你舅舅开的是居民区便民超市,如果这样比的话,他家有没有可能比你家的门楣要高一点?”
兰翘期期艾艾地把头转到一边:“我没问。”
“为什么?现在社会复杂,哪怕是邻居也要多了解一点才可靠。”
兰翘道:“我不想问,这样挺好的,就当他是一个流浪汉,突然来到我生活里,就算哪天离开了,我也不会太牵挂,而去打探他的消息。”
“你怎么突然会这么想?”宝慧正在热身做一个劈叉,本来自己觉得韧带太僵,可能挑战不了极限,突然脑子里想到一个可能性,大吃一惊,竟然一屁股坐下去了,不由得哎哟一声:“兰翘,你不会真跟他什么了吧?你说对姐弟恋没兴趣的。”
兰翘趴下身子,把脸贴到垫子上,有些羞涩地微微笑了笑:“啊!是想跟他有点什么,而且已经打算开始了。”
宝慧震惊得一骨碌爬起来:“兰翘,我知道现在姐弟恋挺时尚的,可你不像是走这个路线的人啊!你一向都精得很,风险这么大的买卖你也干?你找他不如找欧阳博!高子谦小你四岁,还是个无业的糕点师!律师、会计师、医师,什么师都好,糕点师算什么?”
兰翘盘腿坐起来,把下颌搁到膝盖上幽幽叹了口气:“我和欧阳博一开始的方向就错了,两个人的目的性都那么强,谁都不肯吃亏,怎么能成?说实在的,我现在想谈场恋爱…认认真真地,和一个有感觉的人谈真正有感觉的恋爱,而不是像以前一样,看到一个不错的男人,第一件事就是评估他能不能做一个好丈夫,那样算来算去,一点意思都没有。”
“你的意思是想找他谈恋爱?天哪,更离谱了,打消这个念头吧!我知道你显小,假冒25、6岁也有人相信,可是四岁的差距就是差距,他现在不介意,是因为被年轻气盛的爱情烧坏了脑子分不清东西南北,等他哪天醒了就会介意了,退一步说就算他真不介意,他妈也会介意啊。”
兰翘气得直翻白眼:“韦小宝,纳西塞斯之所以变成水仙花,一定是因为他身边没有你这样的朋友,你还真是不允许你身边的朋友有一点点自恋啊。”
“兰翘,我没有打击你的想法,你要跟他只是玩玩也就算了,问题你现在要认真来一场姐弟恋…我们这个年纪…”
“我们这个年纪又怎么样呢?我们这个年纪就不能谈恋爱了么?”兰翘望着宝慧道:“韦小宝,你可能没明白我的意思,我并不是就不等我的真命天子了,如果我们所说的真命天子就是丈夫的话——高子谦无疑是不适合做另一半的,可是他适合恋爱,我想跟他不以婚姻为前提的情况下谈一场罗曼蒂克的恋爱,就是那种纯粹为了恋爱而开始的恋爱,不牵涉到其他的东西,我想那一定会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兰翘并没有被突如其来的激情冲昏头脑放弃寻偶的打算,只是她等了这么久,等待的人却老也不出现,红军长征也不过两年,一路上还翻了雪山过了草原,可她等那个人已经十年,久到几乎让人绝望,那个人却似乎还在迷路。既然这样,那么在等待的过程中,做一些让自己快乐的事,应该也不算过分吧?
宝慧疑惑不解:“可是如果不以婚姻为前提,又怎么算得上有诚意?”
“彼此付出真心,也算是诚意的一种表现,至于以后的事情,暂时统统抛到脑后,不去想也不去管。”
宝慧吁了一口气:“你不会说只在乎曾经拥有,不在乎天长地久吧?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么疯狂的念头?”
兰翘眼波流转,微微一笑:“他吻我的时候…”
今天早上,她坐在餐桌后头一本正经地对高子谦说:“还是不行,我没有信心爱上你,因为如果爱上你,势必要把我目前的生活搅得一团糟。我们以后一定会经历许多想象不到的艰难,我并不是一个在感情上很坚持的女人,如果觉得有可能受到伤害,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撤退。”
高子谦撑手托腮看着她,略略上挑的桃花眼里一片深沉:“什么是爱?”
兰翘一怔:“爱…就是…”
她忽然觉得词穷,从十多岁开始就在追求女人梦寐以求的爱情,心心念念都是这个字,但是现在猛不丁被这么一问,她发觉自己竟然回答不上来。
爱,到底是什么?
“水到渠成的爱情固然好,但是能预见到以后的困难,却依然爱上,那才真正叫爱!”高子谦放下手,隔着桌子把身子倾过来:“兰翘,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你如果说撤退就一定会真撤退,你因为害怕,连宠物都不敢养,以后你同样也可能因为害怕,把我一个人丢下!可是哪怕这样,我也还是喜欢你,我还是要问你——你是不是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我?如果你说是,那么我不会再打扰你!但是你可以把手放在胸口上说真的一点也不喜欢我么?”
他身上的气息一下钻进鼻端,清新冷冽的淡淡薄荷味道,带着一种不知名的诱惑,或许就是传说里雄性荷尔蒙的气味,兰翘抬头看着他,发现他的下巴上隐约生出了细微的胡子渣,微微有些泛青,她总是认为他还小,其实25岁的男人,不管从哪方面来看,都已经完全成熟。
他看了她一会,突然站起来,隔着桌子伸手揽住她的脖子,然后低下头吻到她的嘴唇上,兰翘浑身一震,下意识地想推开他,可是看到那双乌黑晶亮的眼睛就那么笔直地望着她,似乎一直要望到她的心里去,突然失去了力气,脑子里一片混乱的迷惘,她虚弱地把头配合地扬了起来。
这是他们的第二个吻,发生在清醒的早晨,兰翘不得不承认,将近三十的女人,成熟练达、智勇双全,她们从来怕的都不是别人跟她耍花样,越跟她耍花样,她越开心,因为她的花样永远不会别人少;她惧怕的是这种勇猛的、像初生牛犊一样不顾一切的感情,这种火把,足以把坚冰都融化。
从这个吻里,她还发现了一个不容争辩的事实:自己对高子谦非常有好感,她说不清楚这种细微的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他对待宠物就像自己的伙伴、也许是看到他一丝不苟地用着环保袋在超市装东西、也许是他经常做香甜的蛋糕送给她,也许这许多点点滴滴的好感加起来还只是喜欢,谈不上爱,但已经让她无法拒绝。
他的舌尖抵在她的唇颚上,炙热滚烫,让她身体的温度也跟着上升,几乎像是在发热病,她忍不住开始细声地呻吟,然后用力回吻他。
他们一直吻到几乎全身发麻才停下来。
而当这个令人颤栗地深吻结束时,兰翘已经瞬间下了决定,她要跟他,好好地恋爱一次!
真正的恋爱是什么?这又是一个让兰翘无法回答的问题。
似乎从二十五岁以后,每次遇到有可能开始交往的男人,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学历、家世、薪水。他的房子有多大,远比他们的话题是否投契重要;他开什么样的车,远比她是不是看到他就会开心更重要;跟他交往下去,有没有可能结婚,更是所有问题的重中之重。
这些严肃而现实的问题,在高子谦身上,也许一个都实现不了,她也清楚地明白,跟高子谦很难有将来,但是她却想与他开始,只要开始,就足够。以前她笃定地认为,幸福是理性的选择,而不是自然的反应,但是现在她觉得可以换一个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不见得每段爱情可以圆满收场,但起码在过程中,每个恋人都是幸福的——比如和高子谦的吻,就让她兴奋到颤抖。
“我觉得这样很危险,”宝慧继续说:“这对你一点保障都没有,也不可预见未来。我们为什么挑挑拣拣地成了剩女?不就是为了避免受到伤害么?只要是女人就会想谈恋爱,这点我支持你,可是兰翘,我们应该谈那种力所能及的恋爱——比如送卡地亚的欧阳博,就算哪天他人走了,不还留着闪闪发光的钻石有个念想么?”
兰翘认真地想了想:“什么算是有保障呢?父母把我们生下来,也不能保障我们一生富足平安,我们没办法依赖别人,世上万物无时不刻不在变,没有他人或他物会给我们真正的安全感,只能自己给自己保障。”她微微地笑了:“我要享受恋爱,并不见得就会被伤害啊,而且你也知道我不是个耐性很强的人,如果到时见机不妙,我就跑呗。”
9-3
一个很久没有恋爱,但是却在渴望着恋爱的女人是很容易进入状态的,就像已经准备好了的百米赛跑运动员,等待的不过是一声发令枪响。
元旦前一天晚上,高子谦打电话约会兰翘,兰翘一口应承,但是见了面两个人想来想去都想不到什么好地方。上千万人口的大城市,又临近新年,走到哪里都是人,平常情侣约会的常规地点更是挤得水泄不通。
高子谦侧头想了想,提议:“不如我们去江边散步吧?”
兰翘微微瑟缩了一下,她有好多年没去过江边了,更何况是这种零度的寒冷天气——江边看星星,还真是学生时代才有的浪漫,其实这乌漆麻黑的能看到什么?不如去咖啡厅看人造星星。不过这是她和高子谦的第一次正式约会,她不好意思太拂别人的面子,于是点了点头。
不过新城市建设规划下的江岸远比她想像得要好,在遥远记忆中新月形光秃秃的滩岸如今栽满了垂绦绿柳,两边的柏油马路宽阔笔直,有三三两两的游人情侣在漫步,华灯初起,灯光下,波光粼粼的碧水灼灼生华,远望有市郊的低矮峰峦隐约可见,近处是鳞次鳞次栉比、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江中央一架横空凌立的跨江大桥,桥下不时传来轮船汽笛发出的悠远长鸣。
“想不到竟然变得这么漂亮,你不在这个城市长大所以不知道,我们脚下这块地方,以前就是个烂泥坑,一下雨就淹水。”兰翘很吃惊:“城市发展这么快,这几年一年一个样,简直不敢认了,再去远点我怀疑自己会迷路。”她笑道:“几时政府班子换届选举可以让民众投票的话,我一定投现在的。”
高子谦眉眼舒展地微笑着:“领导们听到这话一定开心得很。”
年轻人的俊颜在微笑的时候总是特别好看,高子谦的眼角微微眯起,方正的下颌线条显得格外柔和,呵气成霜的寒冷季节里,他穿着白色的羽绒衣和一条磨得有些旧旧的牛仔裤,底下配球鞋,说不上衣冠楚楚,但是非常有型有款,兰翘不由得看得心里痒痒的。
“发什么呆呢?”高子谦瞥了一眼兰翘:“冷么?”
他低头把围巾摘下来,围到兰翘的脖子上。
兰翘摸了摸那条围巾,黑灰两色的羊绒质地,细腻而柔软,上面满载着他的气息,她低头笑了笑:“在想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哦?说来听听。”
“我很奇怪,你为什么会喜欢我?按理说,应该有很多漂亮的小姑娘对你暗送秋波才对。”
高子谦怔了怔:“这种问题有标准答案么?”
“应该没有吧,不过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答案。”
他想了想,老实回答:“我也不知道。”
他们脚边的石阶下是波涛翻涌的江水,一波起一波伏,空气里带着湿润的淡淡腥味,潮水退去的时候,可以看到无数光滑的、形状各异的鹅卵石。
高子谦指了指那些石头问兰翘:“你看,它们应该都是从一个地方运过来的,不过也可能很多年以前就一直在这里,它们受到同样的水流冲击、被同样的阳光照射,但是为什么颜色、形状会不一样?”
兰翘一愣:“不知道。”
他又开始微笑:“所以…我也不知道,有些问题是没有答案的。”
“那怎么一样?我们本来是陌生人,几个月前根本不认识,我们从没见过面…但是你忽然发觉自己喜欢上我——一个比你大好几岁的女人,这好像没什么道理。”
“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却彼此吸引,本来就是没道理、没逻辑的事。而且,我不知道…”高子谦摇摇头:“我的意思是,我不确定是不是从没有见过你,好几年前我看到过一张照片,上面的女孩很可爱,我觉得你跟她很像。”
兰翘很感兴趣:“你怎么可能有我几年前的照片,那肯定不是我!那人是谁?你的梦中情人么?”
“那还算不上,她可能是我哥的一个朋友吧,不过我连名字都没问过。我当时大概才二十一岁,放暑假回来,正好看到她一张有点模糊的宝利来,被一个人扮的大维尼熊抱着,简直像是给夹持了…我就问我哥要了那张照片,准备带回英国去,不过后来不小心弄丢了…你知道我那些同学,一说起东方美人,第一个反应就是刘玉玲,我很想告诉他们其实不是那样。我觉得真正的中国美女,就应该像你这样,脸小小尖尖的、皮肤很好,不夸张不触目,但是胜在有味道。我绝没有说亚洲人不如欧洲人美丽的意思,但是你必须承认,如果要比皮肤白、轮廓深、鼻梁高,我们是比不过的,不过东方人的韵味他们也不可能摹仿得了。”
兰翘心里很受用,但嘴上还是反驳:“你不如直接说我美得很平凡好了。”
高子谦笑眯眯地回答:“那也不错啊,我就想做一个平凡的人。”
他走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牵起她的手,他的手宽厚而温暖,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手中央:“交一个平凡的女朋友,然后认真、努力的工作生活,挺好的。”
“可是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一心想的是怎么才能成为天才,征服全世界。”
“天才?”高子谦失笑:“天才不是那么好当的…很多时候,天才等于异类,就像你说你因为年纪已经大了,却还嫁不出去,在别人眼中是异类一样。”
他看着乌黑的江面出了一回神:“三岁的时候,有一天家里看见我在玩姐姐上课用的算盘,他们起先以为我胡乱在拨数字,但后来发现不是,我竟然一个人在算三位算术…从那以后我的生活就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过了很久,他又叹了口气:“我失去了很多东西,所以现在看到那些被强迫着成为天才的孩子,都会觉得不忍心。进大学那年我才十三岁,读的那个班,就是外面所说的‘少年超常班’,班里最小的一个女孩比我还要小一岁,才刚满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