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有人附和:“那个地段用做商业写字楼是再好不过了。”

“外墙已经拆除,主体拆除工程明天进行…”

“人工拆除时间太慢,不如用爆破…”

又有人反对:“那必须拿到政府特别批文,而且价格昂贵…”

我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开始觉得头晕。一年多前那里是我家,我以为会在那里住一辈子,现在它变成了“主体”,还有人建议用炸药把它炸掉。

之牧很快感到我的不适,体贴地问我:“倦了吗?你去那边坐一坐。”

我迅速离开,没办法再听下去,是我负了静园,它在我手中被卖掉,如果还要逼着我笑对它如何灰飞湮灭我会疯的。

我避开人群远远躲到一个人烟稀少的角落,喝着香槟,慢慢调剂一下自己的神经,觉得很想抽一根烟,但是我知道现在不行。然后看到场中一位红衣丽人,她正持着水晶酒杯与人谈笑,波浪长发,蔷薇色皮肤,顾盼生姿的大眼睛,右边嘴角有一颗小小的痣。我使劲眨眼睛,仔细看清楚那美人后觉得头轰然一下晕得更厉害了。她怎么会在这里?


夏单卡,我曾经最要好的朋友。几年以前,我们喜欢躲在小房间里关上门谈心事,天上地下无所不聊。她在读书时的志向是要做个女强人,真正的女强人!她爱强调这点,谁都知道她的美貌可以令人犯罪。


“我不要做花瓶。我要靠自己的本事统领人马,纵横商场!男人算什么东西!”她经常咬牙切齿地这么和我说,让我笑得在床上打滚。我的志向比较简单,一是做《国家地理杂志》的摄影记者,二是可以嫁给她哥哥夏单远做她的嫂子,她经常会骂我没出息。


后来有一天,信誓旦旦要把男人踩在脚下的她羞答答地同我说她爱上公司老板,她的老板是刘之牧,夏单卡是在我的推介下进他公司的。

“他很有本事,我好佩服他。”她的眼里闪着星星一般的光泽:“静言,你家不是和他很熟吗?帮我忙好不好?”她一直是个率直的人,尤其对我不隐瞒任何心事。


我记得我当时的回答是:“那阴阳怪气的家伙有什么好?你的品位有待提高!”

她跳起来要撕我的嘴。

再到后来,我要嫁给刘之牧的前夕,她跑来找我。昔日美丽眼睛里充满了不屑与愤怒:“你是个骗子!静言,你怎么可以这样欺骗我和单远?”

我一声不吭,这时再说什么都显多余。

痛骂了我一顿后,她说:“我希望从来不曾认识过你!”她愤怒离开时,我看到她在哭。那么倔强的人也会哭,为什么要哭?心爱的人被抢走?准嫂子嫁做他人妇?或是因为好朋友的背叛?不得而知,自那天以后我没再见过她。依她的脾气,我本以为自己会挨揍,但是还好,她只是骂我骗子。这算得了什么,为这场婚姻我付出了更昂贵的代价,我从没指望自己会有好下场。


之牧笔直地向我走来,他的眼睛甚至不用做任何搜索,就已经找到了我,我发现不管任何时候我躲在任何地方他都能一眼发现我。

“她怎么在这里?”我捏着香槟杯问。

“谁?”他顺着我的视线看:“夏小姐?她是公司员工。在这里很正常啊。”

我简直不敢相信,以她的性子应该在得知我嫁人的消息之后马上交辞呈才对:“她还在公司吗?”

“是啊。她做得很不错,如果我没记错,她不久前该是升了职。”

我没话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咦,她不是你的好朋友吗?还是你介绍她进公司的,怎么不同她聊聊天?”他看着我好像很好奇地问。

我开始暗地里咬牙切齿,我与夏单卡之间的过往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竟然还能说出这样的风凉话,所嫁非人原来就是这样的感觉。还没待我反映过来,他已经扬声向那边打招呼,夏单卡抬头看到我们微微一笑,姗姗走过来,我马上倒抽了口凉气。他想干什么?他明知道我死也不愿意和她见面。


她先向之牧问好,又对我说“嗨”。

我只好尴尬地回了一句好久不见,气氛变得有些诡异。她或许早就知道我要回来了,也或许早就已经看见了我,能笑得这样自然灿烂是因为她有足够的时间练习,但是对我来说却太不公平,这件事来得实在太突然。


之牧倒是事不关己,和蔼地说:“两年不见,夏小姐又长漂亮了。”然后又拿走我手中紧握不放的香槟:“不吃东西就喝酒,小心待会闹胃疼。”他体恤地帮我去拿食物,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他是故意避开,那一刹那,我对他的恨刻骨铭心。


“他对你不错。”沉默一阵,她开口,声音总算变得没有那么虚伪。

“恩,还可以。”我含含糊糊地回答。

“以前看你沉沉静静不做声,没想到还真是个厉害角色呢,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她的声音里有浓浓地讽刺:“你现在是不是住在海边别墅,每天逗弄贵妇狗以打发时间?”


我叹口气,并不准备反驳,这个问题以前说不清现在依然说不清,我只能装做听不懂:“不是。你过得怎么样?”

“你认为呢?”她反问我。

“你气色不错。”我实事求是地说。

“还凑合吧,这间公司很符合我的理想。”她忽然又笑起来;“我说错话,应该说是你的公司才对,你是老板娘嘛。”

我无奈地再次改变话题:“你哥…在北京吧?”

“不,他在这里。”

我很意外:“他不是要去中央美院吗?他…怎么样了?”

她忽然恶狠狠地看着我:“你少装傻了,他一直都在这里,而且托你的福,他现在活在地狱里。”

我心一跳,用我们以前的呢称:“卡卡,你这是什么意思?”

“别叫我卡卡,那是朋友之间的称呼!”她提高声音,周围马上有人望了过来。

我也有些气了,她怎么还是这样火爆的脾气,不管怎么样,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现在的身份是她的老板娘,她未免太不给我面子。

我也改了口气,淡淡说道:“如果夏小姐觉得和我说话很闷,有朋友在那边等你,你可以离开了。”

她一怔,随即娇滴滴地笑起来:“谢谢老板娘恩典。”

看着她翩然离去,我累得连呼吸都不愿意了。怎么会这样?其实在心底里,我始终当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记得她曾很豪爽地拍着胸口对我说;“静言,除开牙刷和老公不能给你,我的就是你的。”当时我笑得要命,原来在她心中老公只是和牙刷一样重要。以前真的和她很要好,只是没想到时间和误会能这样腐蚀一段友谊。我深深知道就算将来有一天误会冰释,我和她也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还有,她说单远活在地狱里,到底是什么意思?单远不是要去北京寻找他的梦想吗?我沉思着。


之牧端着食物走过来:“夏小姐走了吗?”

我别过脸懒得理他,他耸耸肩:“我还以为你们有很多话讲。算了,来吃东西,都是你喜欢的。”

他装作一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接过餐盘,望着他突然觉得很害怕,他这么精刮,我永远也斗不过他。从三年前第一次重逢,我和他之间就开始了一场心照不宣的争斗,我没有赢过一次。他做事永远天衣无缝,不会有一丝漏洞,逗弄我就像猫逗耗子。


有时候看到我意志消沉不愿再做反击时,就让我占点上风,激起我的斗志之后,又狠狠把我打击下去,这场游戏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他想赢就赢想输就输。我只是搞不懂,为什么要选我?卡卡和静仪都比我更美丽,征服她们难道不会更有成就感吗?


看到我的脸色阴晴不定,他握了握我的手:“静言,怎么了?”

我抽出手,恨恨说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微微叹息:“每个人都知道我想要什么,只有你不知道。”

我死死咬着嘴唇,不再吱声。

他还想再说什么,但没来得及开口,已有一群人过来同我们寒暄。之牧拉拉我,我甩甩肩膀就是不起身,我真的不希望自己像一颗棋子一切都由得他安排。


他无奈地向那些人笑笑,宠爱地看着我说:“没办法,娶了个孩子脾气的太太。”

大家都和他一起笑起来,看他的目光里有同情,看我的目光里有羡慕。我知道他们事后会怎么说,刘之牧的太太脾气娇蛮,仗侍丈夫宠爱目中无人,我突然觉得精疲力倦,一切还是在他的算计当中。他就是这样,做足表面功夫,每个人都相信他,尊敬他,可是谁知道我们之间的故事?真正该哭泣的人是我!


之牧在那些人的邀请下上台讲话,我不想去听他的侃侃而谈,更不想听如何处置静园命运的决定。这里有我不愿知晓的话题和不愿见到的人,实在不能再待下去。我的眼光四处乱瞟,终于找到大厅里的消防通道,大家都聚集在前面倾听董事长的发言,没人注意到我,是悄悄溜走的好时机。我提着裙子,静静离开。


我知道自己想去哪里,静园!当然是静园,虽然愧对它,但是今晚我必须去见它最后一眼,否则将会遗憾终生。我计算着时间,从酒店到静园大概五分钟车程,来回十分钟,我只要在静园待上十分钟就已经心满意足,一共二十分钟!之牧的演讲五分钟,但是按照惯例会有人围上来称赞恭贺十五分钟以上,刚好!我可以拥有一次完美失踪的经验!


坐在计程车上,我暗暗庆幸小手袋里装着随时准备付给侍者的小费,以前不懂这些,以为别人为我服务是天经地义,嫁人之后才明白这些礼节。是刘之牧教给我这些,可是难道这一生真的要仰他的鼻息而生存?


“小姐,到了。”司机看我的目光有一丝疑虑,或许在想这穿隆重礼服的女子为什么要在上弦月夜到这已经荒芜的地方来,如果联想再丰富一点,怕不以为我是聊斋里的女鬼。


我付了钱,信步下车,抬头一看,整个人都呆住。朱颜未曾改,改的是雕廊玉砌,昔日美丽宁静的静园如今已是颓垣败瓦。我知道静园已经不是以前的静园,但如果早知道它变成这样,我或许会没有勇气来到这里。


老槐树站着的地方,如今变成了一个大大的泥坑,它去了哪里?从父亲种它下去的那刻起,它就应该在这里茁壮成长直至老死枯萎,也许连它自己都不曾料到有一天会离开这个地方。矮墙也没有了,一地的乱石红砖,碎玻璃倒是还在,不过是在地上,月光映衬着它们,灼灼闪光。还有刻着“静园”两个大字的隶书匾额也已不翼而飞,那块匾油漆斑驳脱落,据说有百年历史,是曾经中过举子的高祖父亲笔书写的。方家三姐妹的名字,静言、静仪、静聆也是因它而来。


可是这些都不在了,静园已经成为了这个城市的历史。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原来这话不止可以用于美人和英雄,对曾经盛极一时的房子也能派上用场。


我小心翼翼提着裙子走在凹凸不平的砖石上,鞋跟太高,很容易摔倒。但仅仅是三年前,我还经常像个顽童般沿着槐树爬上这堵围墙,纵身跃下。

记得成年后第一次见到刘之牧就是那个场面。

那是个秋天的傍晚,满树白色秀丽的槐花开得很灿烂。明知道家里有重要客人,可是悄悄溜出去的我舍不得和单远分开。父亲一向反对我和“那个穷画画的小子”来往,所以我们的每一次见面都是弥足珍贵的,依依不舍地回到家时,时间已经晚了。我没敢用钥匙,静园的门也是个古物,开启关闭时发出的吱吱声足以把大象惊醒。


我脱掉鞋子,蹬着槐树熟练地爬上围墙,确定没人后开始往下跳。只要时间掌握得好,就可以悄悄溜进靠最左边自己的房间,然后换个衣服,若无其事的漫步出来对大家说我刚刚在睡觉。反正父亲不会刻意去向哪个客人介绍我,方家最美丽的老二才是他的心头宝。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做准备的时候院子里的确没人,待一纵身时却听到了脚步声,受惊的我没能以安全的姿势落地,那人眼睁睁地看着我一跃而蹴的全过程,紧随他身后的父亲则刚好看到我趴在地上不雅的姿势。我肯定他当时宁愿自己能昏过去,也不愿看到眼前的不肖女。


走前边那个一身西装革履的人是刘之牧,他落落大方地迈步走到我面前,并不伸手,只是俯下身子,安安静静地问:“是静言吧?”

我狼狈地抬头看他,脑中第一反映是八个字:谦谦君子,温文如玉。可是真正的君子不会眼看着一名女士跌倒在地而作势不理,他从头至尾都没有伸手搀扶我的意思,只是一直俯着身用揶揄的笑容望着我,他整个人如同初雪般洁净,但那异常秀气漂亮的面孔上有一双像锥子一样犀利的眼睛。这个人不简单,感觉一向敏锐的我心中开始警惕。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并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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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我终于迈过了那堆难行的砖石,走近破落的屋子,屋前有一条用青麻石铺的长廊,以前廊上会挂一个精致的鸟笼--祖父还在世的时候最爱养画眉鸟。


从小我就知道父亲偏爱静仪,而母亲对体弱的静聆总是特别关爱,老大方静言则像个落单的小动物。后来我固执的认为,家里的权威人士--祖父比较疼我,但是当有一天我不小心放飞了他心爱的画眉后,被罚跪在青麻石上一夜,才明白原来那只是我一相情愿的想象。在方家,老大是最不得宠的一个,这是不争的事实。那晚我跪在院子里哭得惊天动地,静仪却在她房里兴高采烈地弹奏着《欢乐颂》,从那时开始,我们姐妹俩人正式开始结起深厚的梁子。


我像个幽灵般沿着旧路游走在每个房间,所有的房间都是空的,什么都没有了,我的古筝、静仪的钢琴统统不见。不知道那些东西都搬去了哪里,把房屋转让书交给刘之牧后,我就没有再听到任何有关静园的消息,他不刻意告诉我,我也不问,因为不愿也因为不敢。可是即使在加拿大,远隔八千里路云与月,我也是做不完的噩梦,每个梦里都有静园,有时梦到它依然如故,有时又梦到它被迅猛而生的杂草湮没,一片凄凉。醒来之后总是泪满衣襟,原来心里从没有一刻放下过它。


陋室空空如也,只除开因为太久没有人居住而留下的漏水痕迹,墙上一条条斑驳的水印子,像情人不忍别离时的眼泪。我抚摩着墙壁,内心五味陈杂,酸酸涩涩的感觉直往眼里冲,屋里虽然有种霉霉的味道,依然让我流连往还,忘记时间。


父亲对我们三姐妹从不一视同仁,静仪从小就被他送去学钢琴,我和静聆虽然不至于学的那么高档,但也都有学乐器,我学的是古筝,静聆学的是长笛。父亲是个爱附庸风雅的人,按他的规划,我应该学小提琴,这样方家三姐妹就都会一门西洋乐器。但我就是不肯让他如愿,选了古筝,虽然也并不见得真有多喜欢,到现在为止我会的也只是一首《春江花月夜》。父亲气得好几天不同我说话,或许我的倔脾气也是不讨他喜欢的原因之一吧。


但是我未曾想过,他为我们三姐妹的成长付出了多大的心血和金钱,他为这个家做出了多大的牺牲。我厌恶他对有钱人家的巴结态度,却又一味天经地义的向他索取;我妒恨他对静仪的偏心,便用叛逆的举动去伤他的心,可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没有为他做什么。我从来都是个自私的人。


看看腕上的欧米笳,该走了,在这里的逗留的时间已经早已超过计划,我得回去那未完的喧闹酒宴。可是真的舍不得走,明天静园就要不复存在了,我在这里生,在这里度过优越的少女年代,这里有我如斯多的泪水和欢笑,这里也被我背弃,我怎么能离开它?


迈步出去时,看着一张张早已褪色的木门,耳边又隐隐约约响起母亲的轻笑:“静园这种老房子没别的好处,最好的地方就是门多。以后女儿们出嫁,多的是办法向女婿讨开门红包,咱们捡红包都要捡到手软。”她说这话的时候,全家都窝在一起笑,是我贪心,竟然不知道那就叫做幸福。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们姐妹三个没有一个在这里出嫁,而可怜的母亲甚至等不及看到任何一个女儿成为别人的妻子就已经撒手人寰。


走到大门口,忽然听到前方有簌簌响动,我睁大眼睛往前看,角落处站着一条黑影,我顿时寒毛竖立,血液凝固。在这样的夜晚,在这个荒废的宅子里,还会有什么人出现?我不相信鬼神,所以不认为那是方家的祖宗显灵,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小偷劫匪,顿时只恨身上的现金不够多,怕他老羞成怒毁尸灭迹。


他显然也看到我,和我维持一样的姿势站着不动,我考虑着是继续静静地站着不动呢还是慢慢蹲到地上拾起一块砖头自卫比较好。大概僵持了一分钟左右,我的汗冷涔涔地流了下来,这一分钟有一年那么长,妈的,这人到底想干什么?


他终于耐不住向我这边走过来,我紧张得连呼吸都要停止了。

他现身在皎洁月光下,我的血液开始缓缓流动。呵,竟是故人,那人亭亭玉立、肤若凝脂,不是方家老二是谁?美丽的方静仪也在,原来今夜并不只得我一个人在月下凭吊快要失落的静园。


她走到离我约一米处的地方停下,我们互相对视着,但是没人开口说话,空气里像有火花在噼啪爆裂,我们两人犹如要进行生死对决的武士。

老天真是太不垂怜我,不想遇见的人今天见了个够,先是夏单卡然后是她。

我和静仪的关系从小很微妙,是姐妹也是最大的竞争对手。

外人都说方家好福气,三个女儿个个如花似玉,一个秀一个美一个娇,我是那个秀。现在想起来,这个所谓的秀是接近时下所说的那种“气质美女”,意思就是:的确是美女,不过主要是靠气质取胜。多少有点安慰奖的意思。娇的那个是静聆,她五官秀丽但从小多病,想不娇都不行。而静仪是货真价实的美,每个见过她的人都要为她的风华喝彩。


我其实也是美的,但和她相比就差了个档次。女人到底肤浅,靓丽的皮相,是我嫉恨她的一个重要原因,但是真正让我有了摧毁她的欲望,是因为母亲的过世。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闷热的午后,她披头散发地冲进静园,不顾母亲和静聆也在座,一把抓住我的肩对我大吼:“方静言,你这个卑鄙下作的婊子!”


是的,她叫自己的姐姐婊子,而我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你明知道刘之牧是要的是你,还要我去他的公司找他,你让我出尽了丑!”她大哭。

我迟疑地看着她,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刘之牧说可以帮父亲还清亏空的公款,但是他要静园里最美的一样东西,最美的,不是静仪是谁?怎么会是我?那是我第一次心悦诚服地承认她比我美,才让她去刘之牧的公司找他。但是她带回来的讯息,让我震惊得甚至忘记骂还她。


“装得和他势不两立,其实你一直在打他的主意…”静仪哭得失去所有的风度,但是天地良心,我真的没有,那时我心里有的是另外一个人。

“你不要得意,我什么都知道,你和夏单远…”她狠狠地看着我:“我要去告诉他,你根本不是什么好货色,你和夏单远---我知道你们早上过床了,就在他的画室里!平常一幅贤良淑德的样子…哈,我看过夏单远为你画的裸画,姿势还真是风骚漂亮呢!”


她在气急败坏的情况下还能把这段话说得流畅顺利,我怀疑她的准备工作并不是一天两天,或许每次午夜梦回都在背诵它,以便让它成为杀伤我的锋利武器吧?同根姐妹相残,现在回想起来不是不可悲的。


当时我倒抽了口气,来不及阻止,她已经像个疯子似的一股脑吼了出来。

我担心地回头望着母亲和静聆,她们是温室里的花,如今家里乱做一团,没有人可以撑起大局,我这个方家老大已经俨然是一家之主,我实在怕吓坏她们。但还是晚了,母亲诧异地望着我,然后面色突然变成了诡异的潮红色,她似乎想说什么,喉咙一直咯咯作响,却终于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她慢慢靠着静聆的身子往后倒。天地瞬时一片寂静,我眼睁睁地看着静聆手忙脚乱地动作,头昏耳鸣,听不到任何声音。送到医院,医生说是脑溢血,她甚至没来得及骂我一句就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一直哭到山崩地裂,日月无光,她为什么不听听我的忏悔?我一辈子都没机会得到她的饶恕了。


对母亲来说,那段时间实在太可怕,丈夫亏空公款入狱,有可能是无期有可能是死缓;静园要卖掉,不知道要面对怎样的流离失所;大女儿指使二女儿向男人主动献身被拒绝;二女儿控诉大女儿和一个穷画家上床,甚至被人画到裸相。这些都是受传统教育的她一辈子也不能接受的,脆弱的她实在无力再承受这些可怕的事实,所以她选择了永远的逃避,让我和静仪成为了罪人。我就那样看着她在我面前死去而没有任何办法挽回!她是带着对我和静仪的绝望过去的吧?


医生宣布抢救无效后,静聆伏在母亲身上痛哭流涕,我和静仪只敢站在病房外面,我们都没有脸面进去看母亲最后一眼。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两个穿白大褂的男人走进病房,然后把母亲抬上担架。


我下意识拦住他们,莫名其妙地问:“你们要去哪里?”

其中一个冲我笑笑:“送去太平间啊,难道放在这里占地方么?”

我“蹬蹬”倒退几大步,中午我还和母亲一起吃饭,到了晚上她却要去睡太平间,这种事谁能接受?我拒绝接受!

他们不理我,把我推开,径自进了电梯,静聆哭哭啼啼地跟在后面。我怔怔地看着那两个穿白大褂的人,他们的褂子上有着显而易见的大块油污,有一个甚至穿拖鞋,面孔也长得横蛮粗鲁,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医院里的人,倒有些像屠夫。我想,或许这一切都只是个误会?


我终于没跟上去,电梯门合上了,我靠在墙上发了好一会的呆,然后听到地上传来阵阵啜泣。低下头,静仪正蹲在我的脚边埋头哭泣,她也和我一样不敢守在母亲身边,就好像我们是妖,而母亲身边却有收妖的镜。我们两个都已经失去光明正大痛哭失去母亲的资格,这样看来母亲生前最为疼爱静聆还是有她的先见之明的。


“静仪,妈妈死在我们两个手上。”声音远远传来,不像是我的语调,但的确是我在说话。

“大姐…”静仪抬起泪流满面的脸无助地望着我,从她懂事开始她就不曾叫过我大姐,她一直直呼我的名字,那天她叫我大姐。

但是我没答腔,又一架电梯“叮当”一声在我们的楼层停住,有人探头问:“下去吗?”

我茫然地摇摇头,转身走到楼梯间,一阶一阶地走了下去。我一边下楼一边想,我永远都不能原谅方静仪!新仇旧恨,她必须成为我报复的对象!

我们的祖父是个精明的老人,他或许早就看出了什么,去世的时候,他指明把静园留给我们三姐妹,而不是父亲。所以当父亲出事的时候,我们还有静园可以变卖,只是当时没人能一口气吃下静园这么大的资产,我只能找刘之牧。


他很公道地按市价把静园变成钱算给我听,但这些还是不够,我愁肠百结眼巴巴地望着他,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方家所有的亲戚都找遍了,可是他们好像突然都不太认识我,就算是认识也变成了远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