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历史学者之间有一套极为合理的解释,即平家时代的忍者传授子孙秘技,要他们潜入城中遂行亡故城主们的怨恨。就在佐仓家建造御津贺的祠堂来供奉她的亡灵的同时——那间祠堂现在在绿风庄里面——怪事就骤然停止了,从这点看来,成立这个说法的人也试着主张自己的解释是正确的。
现在所有的人都想起了御津贺传说,也就是他们都认为行武的说法是对的。
“这样一来,你是说我们之中会有两个人被杀吗?”
“是一男一女。首先,是女的会被一刀砍死;剩下的那个男的在悲伤之余,也会被杀掉,故事是这样说的。”
“先等一下。你说这种话,是心里有什么怨恨吗?”提高声音说话的是沙吕女,她之后没有继续说话,嘴巴像只金鱼一样一张一合。
“不要开女生的玩笑。这个Z指的是你吗?”橘和往常一样,自以为是骑士似地开口斥责。行武不满地冷笑着。如果是以前的横田,绝不会一语不发,但今天早上他只是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彼此的脸而已。牧村好像在安慰沙吕女,小声地跟她说话。从他的嘴唇看来,大概是在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这个涟漪,从用开始用餐之后就平静下来,大家都刻意避免碰触到这个话题,努力把话题带到其他方面。可是最受打击的好像是沙吕女,失去平衡的心灵没有那么容易平复。尽管如此,就算她想开口,说出来的也只是没头没脑的应答。这时候橘就会温柔安慰她。可是这举动看在横田眼中似乎是种讽刺,他看着二人的眼神不是很友善。
虽然同为女性,直美仍然一如往常的开朗。和沙吕女比起来,她的个性合理得多了,以她的个性根本不会相信鬼故事,也就不会因听到鬼故事而吓得全身发抖了。当直美第一次听到留守的田上老人跟他们说起御津贺传说的时候,他宛如说书人一般的语气,让她格格笑了起来,田上老人吃了一惊,甚至还呆了好一会儿。即使是男生们也没有人相信这个鬼故事,因此就连那张打字的纸条,他们也把它当作是个单纯恶作剧了事。但是横田对负责的警官这么说。
“我们之中也有可能会恶作剧的人。例如日高,或者也有可能是我。可是我知道我们彼此的个性、脾气和教养程度,所以我认为那是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而且还是想模仿一个非常愚蠢又歇斯底里的女人的人。这样一来,这就是凶手以一对男女为目标——可以说是杀人预告吗——总之我有想过会不会是那种东西。可是我没有当面说出来,因为如果什么事都没发生,这会变成我一辈子的笑柄。一想到现实层面的问题,就会觉得这种想法实在太蠢了,于是我更加强烈地把这念头赶走。而且,不管是谁,应该都会认为我比日高还有可能会做这种事。”
总而言之,用餐时间平静地结束了。也不可能会发生像是“味噌汤碗里面有一把刀,被贪吃的男生大口喝进喉咙里”这种事。每个人都把亢奋的情绪收敛起来之后,想到自己刚才为了那种事情吵吵闹闹,实在很没有礼貌,所以在女佣把餐具收走之后,为了转换气氛,他们决定来玩牌。行武照例说他不喜欢西洋的游戏,很快走出餐厅。
这时,两个女生大大地睁着一双怯生生的眼睛,肩并着肩挨在一起,看起来总算恢复了一些活力,渐渐开始欢闹起来。沙吕女心情轻松地站起来,打开餐具橱柜的门。他们带来的酒瓶排放在右边,扑克牌应该也放在那里才对。
“等等,直美,你知道扑克牌在哪里吗?”
“你不是收在那里吗?”
“不在那里啊。”
自从昨天晚上宣布订婚消息之后,气氛一直不是很融洽,所以都没有玩扑克牌。
“我不知道。”直美看了看橱柜,可是里面到处都没有。最后就算连男生们也来帮忙找,却也还是没发现。
“会在图书室吗?还是有谁把牌拿到自己房间去了吗?”直美发问,可是没有人回答,只有横田一个人摇头。
当大家找累了坐在椅子上休息时,田上老人走进来。他年约五十七、八岁,身高将近六尺,是一位身体强壮的魁梧男子,剪成五分头的头发花白,面容很和善。时常穿着工作服,他的腰与膝盖弯成ㄑ形,是为了走过门框时不要撞到上方,不知不觉就习惯弯着身子了。乍看之下会让人以为他是个没有嗜好的人,不过他自称是天下知名的钓香鱼名人。本来球磨川的香鱼受到佐藤垢石(注6)赞赏为“让人无法抗拒的食用鱼”,但从田上老人口中说出来,垢石钓香鱼的方式就好像儿戏一样。
注6:佐藤垢石(1888~1956),知名钓鱼随笔作家。
老人露出黄色的牙齿,亲切地笑起来:“俺正想上街去吶,橘先生,香鱼的钩子合用吗?”
“还不行啦,伯伯。不过在伯伯指导过后,我的技巧变好了喔。大概我资质比一般人好吧,哈哈哈哈。”
老人在橘暑假到这里来的时候教过他钓鱼,橘跟老人聊钓鱼经之后,老人的心情也变得愈来愈好。老人不在意他的笑声,继续说:“昨儿个老太婆回熊本娘家去住,说啥老觉得过不惯,要今儿个过午就回来,晚膳又能给你们好吃的了。”
老人是想为昨天女佣负责的餐点道歉,然后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说:“对了对了,落了这玩意儿了。这是你们拿来玩的呗?”
牧村若无其事地伸手接过来,表情变得很疑惑。“这不是不见的扑克牌吗?”
“我看看。”横田从旁边伸出手,嘴角抽动了一下。
“的确是。可是黑桃A是什么意思?这在哪里捡到的?”
“那儿啦。”老人指着窗户的另一边,“今儿个早,俺去点线香的时候,这玩意儿就摆着了。”
田上老人每天早上都会到御津贺祠堂参拜,这件事他们都知道。然后不见了的扑克牌的其中一张就放在御津贺祠堂,而且是偏偏是代表“死亡”之意的黑桃A,这应该做何解释才好?
牧村与横田用困惑的眼神彼此相望。沙吕女空洞的视线落在牌上。直美一直凝视着窗外紊乱的浓雾,好像努力想从其中得知那张牌所代表的意思。老人对于自己投出的石头所激起的无声涟漪,感到相当讶异。
只有橘还是一派乐天。
“只是个恶作剧啦,没什么好在意的。哈、哈哈哈哈。”他开朗地笑起来,看起来并不像是虚张声势。
“就是啊,不需要在意。只是扑克牌偶然间被风吹走,掉在御津贺的祠堂前面罢了。”牧村努力地想配合橘。
“还是提高警觉比较好。”门口传来行武的声音,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横田和两名女生也沉默地点头,他们至少从表面察觉到,御津贺的怨灵这个古代传说与现代游戏使用的扑克牌,这二者所产生的奇妙反差之中,Z这个人物的诅咒正一步步向他们逼近。
03
雾在接近正午时散了。那层笼罩在上方的沉闷帐幔,如同字面涵义一样地云消雾散之后,头顶上高挂的是南国秋天的炙热太阳,逼人的高温使得之前的浓雾彷佛是幻觉一样。像是被梦魇所扰的人,在黎明到来时松了一口气后轻抚胸口般,所有人都仰望着爽朗的蓝天并恢复了朝气,绿风庄里总算又听得到男女们的笑声了。在自己房间里写明信片的直美,一边说“要赶邮差收信的时间了”,连午餐也没吃就出门往镇上邮筒跑去。牧村也认为,如果那自称是Z的人就在他们之间的话,在大家都吃午餐的时候独自外出应该比较安全,他会有这样的想法,一定是太阳的光芒太明亮的关系。
和早上不同,午餐在愉快的气氛下结束。橘早早离开餐桌,很快地走上二楼梳洗更衣,换上开襟衬衫与短裤,戴上奶油色的帽子之后走下楼来。然后他探头看看餐厅里面并打了声招呼之后,一手拿着鱼篓,肩上扛着钓竿,精神抖擞地出门了。从他的角度看来,和自己得到沙吕女这件事相比之下,那两件不寻常的事,看起来只像是失败者的悲哀挣扎。换句话说,那只是使他身为胜利者的优越感更上一层楼而已。即使是忧国志士如行武荣助,会故意说那张纸是杀人预告这种话,总归还是因为嫉妒那些帅哥美女罢了。他只要一开口就是高谈排外思想,并感慨现代的思潮。他因为自己大头短腿的丑陋身材产生了自卑感,并因为身为男性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和漂亮女性说话而衍生出绝望感,然而他从高举国粹主义的言论并眨斥年轻女性的风俗这一点获得慰藉,虽然他本人没有察觉到这些,可是橘早就看穿了,因此橘总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戏弄嘲讽行武让他感到十分愉快,欲罢不能。用毕午餐的橘吹着口哨,在和平常一样的时间外出进行钓香鱼的日课,他现在的心境,搞不好比戏弄行武还开心。
故事的进展好像有点慢。如果不快点推进到命案发生,急性子的读者恐怕就要把书给扔了。要再快一点才行。
年轻人们离开餐桌时,只有直美的餐点还放在桌上。他们到娱乐室打开收音机,NHK第一广播电台在以令人不快的口白同时播放爵士乐,所以行武转去听其他电台,这举动常使沙吕女和他激烈对立。如果是平常的话她会坚持到底,但这次她却让行武转去听浪花节(注7),事后回想起来,似乎有某种淡淡的征兆。
注7:一种民间的说唱歌曲。
把听浪花节而心生感动的行武留下,牧村和横田他们走出大厅时,刚才出门去的直美回来了。她穿着水蓝色的立领女衫,脖子上戴了水晶项链,既窄又长的裙子下面穿的是称为鞍部鞋的皮鞋,这轻快的装扮一言以蔽之就是可爱。她右手拿着一顶黄色的贝蕾帽说:“吃完饭啦?”
“早就吃完了。你快点去吃吧。”
“又是煮香菇吗?真讨厌。现在我连看到牧村的耳朵,都会想到香菇。哎呀,和夫已经出去了吗?”
“二十分钟前出去的。他还真是钓鱼狂呢。”
“你很寂寞吧?我看得出来。”
“哎呀,讨厌啦。”直美有些气喘吁吁地开玩笑说,然后就去洗手走进餐厅。其他三人也进来坐在餐桌边,开始天南地北地闲聊,不过直美说她已经吃腻香菇了,所以几乎没怎么动筷子。
吃完之后,牧村提出比赛玩西洋棋的动议。扑克牌不见了什么都没办法玩,所以他提议玩西洋棋的循环赛。
横田马上对此感到很有兴趣。两个女生似乎不是很想玩,可是她们也没有说不玩。正在听浪花节的行武说,如果是日本将棋的话他就玩,西洋棋敬谢不敏,所以他们决定不理行武。
比赛的过程冗长,不可能都写出来,而且对西洋棋没兴趣的人来说,那过程也无聊到了极点。一开始沙吕女和直美比赛的时候,沙吕女用“Fool’s Mate”轻松获胜。这是仅仅走二手,就把对方的王将死的险招,只要有一点小差错就绝对无法获胜。剎那间大家都哄堂大笑起来,比赛就在一片和气之中继续进行。可是平常很强的沙吕女在今天却不若以往敏锐,从两个男生那里连续拿到黑星。没多久,横田和牧村这两个尚未输过的人,进行他们称为“世纪打赌大决战”的比赛。正当他们精神抖擞地准备开始厮杀时……
“沙吕女,可以帮忙泡咖啡吗?”直美说。
沙吕女自认是咖啡通,不但会对别人泡的咖啡吹毛求疵,还连喝都不喝。就算来到这里,泡咖啡仍然是专属于沙吕女的工作。
“我去泡。跟平常一样吗?”
牧村与直美不喜欢咖啡,只喝可可。
“不过,你们喜好都不一样。要泡三种才行。”她从架子上把盛装细砂糖的罐子和牛奶壶拿出来时一边发牢骚,因为爱国志士行武荣助照例不喜欢咖啡和可可,只爱喝日本茶。
尽管如此,她还是兴冲冲地去厨房,没多久闻到咖啡的香味飘出来时,沙吕女捧着一个托盘走出来。然后,把咖啡和可可分配完之后,她看了一眼留在托盘里的绿茶。
“直美,你可以把这个拿过去吗?我超讨厌那个人的,就连走到他旁边都会觉得不舒服。”
“好啊,辛苦你了。你坐下吧。”直美把托盘拿过来,走到娱乐室去,没过多久,“他睡着了,嘴巴还张开开的。”直美说着,空手走回来。
牧村好像不是很想喝的样子,只喝了一口就把杯子放在桌上。横田一口气喝完之后同样把杯子放在桌上,然后彷佛在说“好了,来吧”似的,伸出膝盖拿起棋子。他们二人都没有时间好好品尝那杯饮料。历史性的大决战就此拉开序幕。
直美慢慢品味那杯可可,她那双累得失去光辉的眼睛,一直盯着托盘看。沙吕女一手掩着嘴巴,静静地打一个哈欠,然后站起来走到窗户旁边,背对室内,透过玻璃看着院子里的菊花。过一会儿,不知是否因为雾散了天空放晴的缘故——
“现在这时候的天气真好。”她喃喃自语地说,之后宛如在仔细聆听什么似地沉默了一下子。
“哎呀,是杜鹃吗?”她说。
现在秋天都已经要结束了,杜鹃不可能叫。应该是山鸠或其他的鸟吧,直美和另外两人也都沉默着。牧村发出声音移动骑士,横田反射性地用左手抓着自己的后颈。两人都进入攻防最高潮,全神贯注在你来我往的热战中。
如此的状态持续了一会儿,站在窗边的沙吕女忽然很快转向他们,牧村心想她是否感觉到哪边不对劲,于是抬头看她,却看到她有点翻白眼,脸颊红红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而她自己的双手正用力掐住自己的脖子。
横田和直美注意到的时候,沙吕女的身体在发抖,呻吟了一、二声之后,她的双手揪住洋装胸口的部分并撕裂,随后以仰躺之姿往后倒在地板上。
从牧村抬起头到沙吕女倒下,才不过短短的五秒十秒,一直惊愕地坐着的三人之中,直美最早发出尖叫,并飞奔到沙吕女旁边。
“怎么了?怎么了?”直美紧紧抱着沙吕女,但她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像猪一样的声音,似乎已经无法说话。她的双手用力握拳,痛苦到连脖子上的项链都扯掉了,细细的金色链子从右手的拳头垂到地上。
“你们还在那里发什么呆,牧村赶快去田上先生那里拿铁的洗脸盆过来!顺便去娱乐室把行武叫醒,叫他去把橘叫回来啊。你们这样焦躁是不行的,之后还要请你们把她抱到二楼去。橘?他今天早上说过,他走到上游的鹤桥那里去钓鱼了。你们快点去啊!”
牧村慌张地跑去向田上老人借脸盆,再去叫行武起来,要他跑到鹤桥那里去。鹤桥在出了县道之后往南走约两公里处,是一条架在胸川上的古老木桥。
在行武飞奔出去之后,沙吕女眼睛往上翻,紧咬着牙关挣扎了好一会儿。横田蹲下来,但只是在哭而已。直美把她抱在怀里,“振作一点、振作一点。等一下就会舒服一些了喔。”
第二次痉攀使得沙吕女的身体弓起来,然后有一个东西从她的口袋里掉出来,那是一把刻有姓名开头字母M的小刀。
“哎唷,横田你怎么还在那里慌成一团,赶快去叫医生来啊。啊啊等一下,把那红色的小刀和项链捡起来,放在这个桌子上。”
横田把那些东西放在桌上,“医生在哪里啊?”
“什么在哪里?就在那里啊!走到县道上往右边直直走下去不是有一家姓渊田的吗?拜托,赶快去吧,你到路上去问人就知道了啦。”
田上老人走进来,和外出的横田擦身而过。
“哎呀不好意思,伯伯。我快要吐了,可以请你先不要进来吗?牧村,你也出去吧。女入被别人看到脏兮兮的一面是很丢脸的,快点快点。”
在这状况下,男人们全都失了方寸,只能接受直美利落的命令,在她的喝斥之下左右移动。横田早就跑出去了,田上老人站在门前惴惴不安。
“这时候要是老太婆在就好了,怎偏这么不凑巧呀。”老人对旁边的牧村自问自答。平常比一般人还要加倍冷静的牧村,现在也一片茫然……
“啊啊,啊啊。”牧村呆滞地叫着。
田上老人好像没注意到这点,
“牧村先生,有这样的东西掉在地上。”他从工作服里拿出一张小纸片。牧村觉得很厌烦地拿过来,他才看到一半,表情突然起了变化。
“伯伯,这个掉在哪里?”
“就是这里啰,就这里。”
“这里,是说餐厅的入口吗?”
牧村凝视着手中纸片,粗重地呼吸着。那是另一张不见了的扑克牌,和今天早上那张一样是黑桃,不过这次是皇后的牌。
上面打了一行字:
The first death(最初的死亡)
就算是田上老人,也不可能会知道牧村惊愕的理由,但他看到自己捡到的卡片已经让他们震惊了两次,会惊讶也是理所当然的。他一直看着牧村的脸,看他的表情就是想问发生什么事,但二人的哑剧被餐厅内部传出来的紧张尖叫声打断了。
“快点过来,快点!牧村!田上老人!快点快点!”直美不寻常的声音让他们慌张地推开门,沙吕女的手脚微微颤抖,呼吸简直就要停了。直美紧紧抓住她的身体,不管自己披头散发,在半发狂的状态下频频呼唤沙吕女的名字,但她已经毫无反应。牧村检查她的肺,把耳朵贴在洋装上听她的心跳,再拿随身小镜子靠近她的鼻孔,然后一脸僵硬的表情转头去看直美和田上老人。
“不行了。”他简短地说。宣告一个人的死亡总是严肃的,但或许这严肃反而是一种不近人情的表现。更何况死者还是一起出游的好朋友,一直到今天的刚刚为止还有说有笑。不过他的心中充满了从那张纸牌所受到的冲击,因此这种表现也是在所难免的吧。
直美听到牧村的话,垂下眼睛沉默地点头。然后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条手帕,盖在死者脸上。老人一脸茫然。三个人就维持着一样的姿势,宛如三尊石像一样一直站在原地。被小小的手帕盖住的沙吕女露出可爱的下颚,映照在他们痛心的眼中。橘要是看到这一幕会如何悲叹呢?牧村无法不去想。
不久之后,横田带着医生过来。时间是两点半,在沙吕女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后约十五分钟。
04
事后问起来时,每个人都认为是单纯的病发而已,横田不知道她有癫痫病史。虽然知道那不是不治之症,即使如此,他好像自言自语说过“无法与沙吕女结婚也许是一种幸运”,但是无从得知他是否真说过这种话。就连直美也是,认为她是吃饭吃太急然后习惯性催吐,不过直美当然说她不知道事情真相。姑且不论这些,当牧村把黑桃皇后拿给他们看了之后,另一方面医生判断沙吕女是中毒死亡,向警方发出横死通知时,在这些年轻人之间开始出现激动与恐慌的漩涡。
警方一行人到达时,大约是三点二十分。人吉市警署的搜查主任后面,有一位比别人高出一个头、脸色红润脖子粗短的壮硕汉子,当时恰好郡南方发生一起宗教狂热者的命案,此人正是从熊本市的县警本部来调查该案的辛岛警视。
他与皮肤蜡黄又瘦的川边检察官悄悄地说些话,然后沙吕女的尸体就被担架抬出去;另一方面,他站在第一线,从沙吕女的杯子底部采集剩余咖啡,以及将每样泡咖啡的必需品,像是桌上的细砂糖、牛奶、厨房的咖啡壶、咖啡豆、杯子、汤匙等,都利落地放进试管或盒子里,接过这些东西的警官像只猎犬一样,很快地跑出去。
加上田上老人,还有跑到鹤桥去寻找橘,但是却没找到、无功而返的行武,他们五个人,在监视的警官咄咄逼人的视线下,透过敞开着的餐厅门口,看着警方的行动。
“行武,你没找到人吗?”直美用带点发抖的声音小声问。
“嗯嗯。”行武把目光放在那些警官身上,生硬地回答。在这简短的响应中,就可以看出他对“卷发红指甲的女子”有多反感。或者是,他又在懊恼居然如此轻易就听从一个他平生轻蔑的女人的命令,还跑到小腿肚发硬,也许他对此心怀不满。
“亲爱的,我们应该去找橘比较好吧。沙吕女都变成那样了,不是可以悠闲钓鱼的时候。”直美一脸认真地责问牧村。
“我也是那么想,我们马上去找他吧。”
“嗯,还是这样比较好,因为你比较急躁,我比较细心。不过我想应该要把这里出现的警告信和纸牌给警视长官看比较好。”
“可是直美啊,假如凶手在我们之中的话,我们就要协助警方逮捕那家伙,我总觉得提不起劲来。”
“你在说什么啊,真不像你。”
牧村注意到直美的声音愈来愈大,不禁往警官那里看一眼,“喂,怎么样啊,要通知橘事况紧急吗?”他转头问横田和行武。
横田马上表示赞成,行武有点发牢骚地说:“我刚才已经彻底找过了,到处都找不到。”他皱着眉头。
“不是只有鹤桥上游那里而已。这次我们从鹤桥下游到球磨川的汇合处去找。我们还有些话要跟警方说,等会儿就过去。”天生态度强硬的牧村硬是要大家同意他,横田等人取得警视许可之后就出发了。
在那之后,牧村趁机拿出之前那张打字机打的警告信和纸牌,辛岛警视和川边检察官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聚在一起开始讨论。
“‘御津贺的诅咒,将再临于汝——’吗?”检察官直接翻译。
“不是‘汝’而是‘汝等’吧。御津贺的诅咒一定是发生在两个人身上。”
没想到有人和行武说一样的话,那人站在检察官和警视身后,漆黑的头发整齐地梳成七三旁分,嘴唇上方留着科尔曼式的胡子,完全是个潇洒的绅士。气色红润的蛋型脸庞与直挺挺的希腊型鼻子,给人一种高贵的印象。秀气的眉毛与修长的眼睛,还有脸颊上刮过胡子之后留下的青色痕迹,在在都显出他的英俊。精梳毛织的双排扣西装,把他将近六尺的高挑身材包覆起来,领子上插了一朵鲑红色的康乃馨。看起来他似乎还满喜欢抽烟的,那支上好石楠木做成的烟斗从刚才就不离手。
不管是牧村还是直美,都不知道这位绅士是谁。他说话时并不是很礼貌,使得警视和检察官都回头看他,不过从他的外貌,看得出来他拥有检调单位相关人员所没有的高尚感,尤其和身材肥满短小的辛岛警视形成对比。
“喂,你来仔细看看这张纸。”绅士从检察官手中接过警告信,皱着眉头仔细检查,接着他对牧村说,他想到图书室去调查那台打字机,要牧村带路。
图书室在二楼的东南方角落,就在餐厅正上方。左右的墙壁都是书架,中央有一张大桌子和六脚椅,窗边有一张小桌子,打字机就放在上面。绅士走进去之后忽然对书架很感兴趣,他一手拿着上好石楠木烟斗,仔细地看著书脊。
“喔喔,有了有了,不愧是艺术大学宿舍的图书室啊。辛岛先生,你看这一排都是《Cahiers d’art》,是法兰西的美术杂志喔。从一九二六年的第一期开始收藏,连我也是第一次看到。牧村先生,这个应该是校友寄赠的吧。如果有《Cahiers d’art》的话,能有《Verve》就更好了,哎呀,在这里。这是很多原色版的高级美术杂志呢,川边先生。以日本的印刷技术是怎么也印不出如此色彩的。”他从杂志封面开始翻,看不下去的警视要他注意一点。
“哎呀,失敬。因为我很喜欢这些东西,不知不觉看得忘我了。原来如此,这就是打字机啊。是Smith & Corona的标准机型。日本在战前是以Remindon Rand和Underwood比较有名。本来打字机的字分为Pica(注8)和Elite(注9),那张有问题的警告信和黑桃皇后都是用Elite打的。这台Smith打出来的到底是Pica还是Elite,只要试试看就知道了。”
注8:一英吋能打十个字母的字体。
注9:一英吋能打十二个字母的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