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或许是这样没错吧。”
须磨敦子记得自己会在心理学的书中读到,人类的视觉是不可靠的。但是西之幡豪辅的照片,经常登在报章杂志上,他的脸已经是众所皆知了。就算体型再相似,长相不一样的话,还是有可能被怀疑吧?
菱沼文江料到敦子会有这样的疑问,她开始说明有关楢山源吉的事。
“我是因为想起:有一个过去常来我们家做事的园丁阿源,不管身材还是脸孔,都长得与社长非常相似,脑中才会浮现这个方法的。”
可是,那个楢山源吉,现在不知道人在何方,文江曾经听说过,他因为喝酒误事,而被好几家雇主辞退,落魄后成了个二个四,在东京过着贫穷的生活。文江马上拜托跟她有交情的植辰,并成功找到了他的住所。
本来源吉就是个好说话的人,更何况是过去有恩于他的夫人,亲自来跟他说,所以,他压根也没有想到,对方其实暗藏杀意。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杀死阿源。但为了保住自己,我得要把良心遮蔽起来才行。我骗他有个关西的有钱人,想雇用他当园丁,什么都不知道的阿源,就相信了我的话,斗志高昂地出门接受面试。我在他穿的衣服口袋中,偷偷地放了社长的照片与假胡子,这样一来,谁都会以为阿源曾经参考那张照片,装扮成社长了对吧?”
像文江这样果决的人,在生死关头,的确有可能会采取这种非常手段,但就连敦子也无法贸然赞同,文江在无计可施之下,为了自己的生存,就算牺牲源吉也在所不惜的想法。文江之所以事先禁止她批评,应该是因为料到,自己会有这种反应吧,敦子想。
总之,楢山源吉拿着文江送他的饯别礼——服装与威士忌,奋勇挺进大阪,然后他就跟文江计划的一样,在列车上中毒身亡。
一回神,敦子发现留在屋顶上的只剩她与文江两个人了。或许是想在警卫来赶人之前,把一切都说明完毕吧,文江加快说话的速度,丝毫不给敦子问问题的空间。
“可是,完成这件事后,我还是没办法轻松。”她继续说道。
“为避免造成混淆,我把这件事放到现在才说——其实在杀死社长的第二天下午,知多半平突然来找我。”
菱沼文江与这个新兴宗教的保镖无话可说,正想把站在玄关的他撵走时,他眼睛恶狠狠地一瞪,说出他亲眼看到她杀死社长的事,表现出一副本大爷就是来要钱的态度。
“我也很讨厌西之幡社长,所以当晚我跟在他身后,准备伺机杀了他,没想到居然有人先下手为强,我当时是也看傻了眼啊。夫人,从大宫的桥上到两大师桥之前,所发生的事,我全都看得一清二楚喔。”
知多的脸上浮现出微笑,一字一句地威逼恐吓着。世上这么多人,却偏偏是这蝎子般的男人,目睹到她在大宫做的事。这件事给她的打击,跟社长用她过去当过妓女的事,胁迫她时一模一样,文江呆立在那里,忘了呼吸。
“不过啊,夫人,在想要社长的命这点上,我们可是同志。某些情况下,我也有可能成为你最好的伙伴。在某些情况下喔。”
“这样吗。我明白了,你是想勒索我对吧。”
“不需要说得这么难听嘛,夫人。希望你把这件事,称为一场交易。这里不好说话,我们在会客室说吧。”他的脸皮越来越厚了。
从惊吓中恢复的同时,为了躲过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菱沼文江很快就下了决定。虽然还没有具体的方法,可是不论如何,只有杀死他一条路了。
“五百万成交,如何?”坐到沙发上的时候,知多不当一回事似地说道。
须磨敦子听到这里,想起这种态度,跟当初他威胁她的时候一样时,脑中就浮现出在涉谷遇到这男人的时候,他身上发出的那种边缘人气息。
“这么多钱,我一时也拿不出来啊。”文江说道,要是一口回绝的话事情就糟了。既然她根本不打算要付钱,先装作妥协的样子,让对手安心才是上策。
“我没有说要一次全拿,要是被你老公发现,那就不妙了。”
“你晚点再过来一次好吗?在那之前,我会想个具体的方法。”
“喂喂喂,那些警察现在都以为是我干的,正在追捕我耶。你快点作决定好吗?”
“没办法。就算我可以分期付款,五百万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不是轻易就能凑得齐的。而且我现在心情很乱,没办法给你正面答复。请你五天后再来吧,在那之前我一定会作好决定的……”
当然,这五天她要做的不是准备钱,而是拟定计策。要解决掉知多这不好对付的对手,她需要足以让她细细思量的时间。
没想到知多就这样轻易地,在文江哀求般的言语攻势下,让步后离开了。妓女时代学到的技巧,在这种情况下也很实用。
四
社长的入土仪式将在长冈市举行一事,其实很早就已经决定好了。文江也已经在知多来访之前的五天中,拟好利用长冈的入土仪式,杀害他的计划。
为避免造成妨碍,文江在杀社长的时候,让佣人大桑代放假回家,这次文江把她叫了回来,为自己的计划做准备。另外还跟母校的人事课寻求了一位工读生。剩下的就等勒索者上钩之后,按下计划的启动钮了。
菱沼文江从报纸与收音机的报导中,知道警方认为知多涉有重嫌,正全力追缉着他。而知多半平本人不知道,是去哪里躲过,又是怎么躲过这五天的,他精神奕奕地在约定好的那一天,悠然地出现在文江家。被警方追缉,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游戏似的。
“我想先问清楚,你从我这里拿到钱之后,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警察认为你是凶手喔。这样下去,你总有一天会被逮捕的,你接受侦讯的时候,要是把我给供了出来的话,不就糟糕了吗?”
把他带进会客室后,文江马上开口问道。
“我要偷渡到台湾,加入那边的军队,再大闹一场。那边的朋友也一直找我过去。”
“真的吗?”
“我骗你干什么?我去了就没打算再回到内地,就算你的追溯期限过了,我也不会回来。就像那些歌曲会唱的一样,这狭小的日本我已经住腻了。”
勒索者耸耸肩,一副自以为是伟人的样子。文江夸张地大大叹了一口气,装出总算放下心头大石的样子,
“那么,钱的事你打算如何?”
“嗯,付钱方式用这种方法如何?”文江重新坐正,进入主题。
“十五号在长冈,会有一场入土仪式,我非得去参加才行。那时我会在长冈给你三百万,剩下的钱,就一次五十万,分四个月付清如何?”
“就算我说不要,你付不出钱来的话,我也没辙。只好等了。”
“请你先前往长冈吧,我先付十万给你,当旅费与住宿费。”
“嗯。”
“你待在东京太危险了。就像我刚刚说的,如果你被抓到的话,你一定会马上供出我的名字……”
“放心,我在战时是待特务机关的。我决定好不说的事,即使受到严刑拷打,也不会透漏一个字。日本警察的拷问根本算不了什么。”
他少有表情的脸,第一次露出了讪笑的神情。
菱沼文江指示他要去长冈的哪间旅馆,并决定好联络方式与会面地点后,给了知多十万圆并赶走了他。她的计划就这样步上轨道了。
“正经的人看不起妓女的手段,但拿来对付男性的时候,妓女的手段可是非常有效的。我也是靠它,才能够操纵知多到最后,能跟外子相处和睦,想想应该也是托它的福吧。我现在说的,可不是开玩笑,我是真心觉得,女人在结婚前,可以的话,应该要学习这种手段才是。如果有人可以设立一间‘诱惑学校’,教导女性挑逗、迷昏男人的方法,那是再好也不过了。我记得魏宁格①也说过,夫妇之间的相处,需要使用妓女的手段。”
①Otto Weininger,奥地利犹太裔哲学家。著名作品为《性与性格》。
须磨敦子是第一次听到魏宁格有说过这样的话。她虽然不是非常理解,但文江的说法,的确自有它的道理。对前辈亲切的建议,敦子铭记在心。
菱沼文江忽然看了看手表,敦子跟着看了一下。已经超过闭馆时间快十分钟了,警卫很快就会上来巡逻。
“我就简单说明吧。”她开口说道,说话的速度又更快了一点。
“这次的计划,就是隐瞒我去长冈时,是坐上越线的事实,并误导警方以为,我是坐信越本线前往。”
菱沼文江说明信越本线311次列车与上越线729次列车,虽然车号不同,但事实上,从上野站发车时,这两辆列车会先连成一辆,而走上越线的那班,会早四小时四十二分钟到达长冈。
“具体来说,我们搭的上越线729次次列车,会在十二时五十六分到达长冈,我马上要阿代到旅馆休息,然后按照约定,到北长冈的车站旁,跟知多见面,把他诱到不会被人看见的地方,刺杀了他。我事先让他喝下了掺入镇静剂的茶,他那时候已经是半睡半醒的状态,所以,在我刺杀他时,他一点都没有反抗。”
须磨敦子对知多被杀一事,早就没有意见了,因为她自己如果够胆量,能一刀刺死那只社会害虫的话,心里一定会觉得很痛快吧。
“我杀知多的时候,理论上我应该还在信越线311次列车中,所以,说我得快点回到311次列车,让人看到我真的有坐在列车上。”
菱沼文江说话速度变得更快了。银座的上空在反射光的彩绘下,好似出现了极光一般。这家百货公司也差不多要关上后门了。如果不快点结束的话,两人可能就要被关在里面了(请见列车时刻表②)。
“事实上,这问题是很好解决的,根本不需要着急,只要搭上十五点五十一分,从长冈站出发、前往大阪的列车的话,时间可以说非常充裕。这个列车到达第七站,也就是北条站的时间,在时刻表上是十六时三十七分,列车会在这里停靠一分钟(请见列车时刻表②),而我理论上要搭的信越线311次列车,则晚那班列车一分钟,在十六时三十八分到站,十六时三十九分离站(请见列车时刻表③)。所以在这里下车后,转乘311次列车到长冈就可以了。”
“可是,要是往大阪的车误点的话,不就糟糕了吗?”
“这一点我已经考虑到了。杀死社长的时候,往青森的列车也误点了三十分钟啊。实际上我为了以防万一,是在北条站的前一站,也就是越后广田站下车的。这样一来,就有长达十三分钟的备用时间了。”
菱沼文江的视线,一直集中在屋顶的一处,对敦子连看都不看一眼。四周已经是一片昏暗,只有她的眼睛在闪闪发光。
菱沼文江用生硬的语调,说出自己以掉了集印册为由前往车长室,让车长记录她的姓名与住址的前因后果。她暗沉的嘴唇开合,敦子呆望着在唇瓣之间的白色牙齿若隐若现的景象。然后,文江的说明告一段落。
沉默突然降临,汽车排气管的声音从遥远的地面传了过来。敦子回过神来,发现文江仍在凝视着屋顶的一处。
“我有一点不太明白。”敦子说道。她似乎被沉默给压垮了,说话声音变得非常小声。
“哪里不明白?”
“为什么你要跟我说这些话呢?”
“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保密了。”文江回答,她拿出手帕,压了压额头以抹去汗水。敦子也拿出手帕擦拭自己的额头。因为听得太忘我,都没发现自己脸上已经汗水直流了。
“这世上的人,不论青红皂白,就是爱恶意批评他人,但是我希望至少有一个人,能够知道这件事情的真相。”
“那又为什么不需要保密了?”
“因为这一切的一切警方都已经知道了。刑警查出了我向植辰问阿源住址这件事,植辰在刑警找过他后,第二天就跑来跟我说了。”
“天啊。”
“我搭的不是信越线,而是上越线这件事,警部也从阿代口中问出来了。”
“怎么会……”
“还有看到的人告诉我,鉴识人员在大宫站的陆桥验出血液反应。所以我所做的事,警方应该已经知道九成了吧。但他们到底是怎么看穿,犯罪现场不是上野车站陆桥的呢?只有这一点我怎么想都想不透。”
她说到最后,几乎像是含在嘴中一般,声音越来越小。当她再次开口时,她的情绪似乎激动了起来,声音中带着些微的颤抖。
“我走出家门时,有刑警一直在我身后,躲躲藏藏地想跟踪我,你有发现吗?”
“我没发现。”
“那个熊笼的对面,有一间灰色的屋子对吧?他就躲在那边的转角,从刚才就一直看着我们喔。”
菱沼文江的视线前方,有一处曾是象笼的水泥小屋。
“你要一直盯着那里,他很快又会把脸给探出来的。是一个头戴猎帽、脸色阴沉的人喔。”
须磨敦子照着文江的话,紧盯着转角,等着看躲在小屋之后的,是什么样的人物。
山脊线与铺上深褐色装饰瓷砖的地面,形成了一个黑色的三角形,猎帽似乎随时会从那间小屋的阴影中冒出来。虽然如此,敦子不论怎么等,都看不到刑警露出他的头。
过了一会儿,突然间,须磨敦子隐约听到,离自己背后有点距离的地方,似乎有东西在移动,那听起来像是用鞋子摩擦坚硬墙壁的声音。敦子不禁回头一看,然后停止了呼吸。
菱沼文江不见了,只有她的手提包与手帕掉在厚围墙上。染上了夕照的手帕,看起来像朵橘红色的蔷薇。
从东京湾的方向,一阵风随着夏日傍晚特有的凉爽空气吹拂而来。悚然伫立的敦子,在那瞬间却以为这是秋风,一阵穿过胸中空洞的秋风。
尾声
一
在日比谷的“维多利亚”餐馆中,鬼贯警部与丹那刑警一边喝着克瓦斯,一边等待客人的到来。克瓦斯是一种俄罗斯的饮料,喝起来感觉像是啤酒加苏打水,就连不会喝酒的鬼贯也颇为中意。
“这是酒还是汽水?”丹那一脸惊奇地盯着那浮着褐色泡泡的液体。
“这不是酒,说起来应该是汽水的一种吧。是用裸麦的粉与麦芽做出来的,喝起来当然会像啤酒了。”
“没酒精的饮料就是不够味,不过,这种还挺好喝的。”
丹那一边批评,一边却又很享受似地把它一口喝干。
“还有另一种叫做‘布札’的克瓦斯,要不要试试?它是用苹果、梨子做成的,颜色是白色,口味酸甜,口感滑滑的很顺喉。”
“请帮我点那杯饮料,好让我学习学习吧。”丹那舔了舔嘴唇。
在西之幡案见到破案的曙光后,因为太多琐碎的事要处理,所以两人私下在这间俄罗斯餐厅办的庆祝会,才会延宕到今晚举行。或许因为日本人还不熟悉俄罗斯料理吧,颇有规模的店内,却几乎没有客人,只有在他们对面的角落里,有几个看似左翼的学生嘴里,咬着用油煎过的香肠,边喝着伏特加,边在那争论不休。
鬼贯警部会喜欢这家店,也是喜欢它客人不多这一点。
鬼贯警部叫来服务生点了布札后,丹那拿出香烟抽了起来。
“今晚的客人到底是谁啊?”
“是你不认识的人,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他。”
“他好像很忙的样子。”丹那看了看手表。
“他是很忙,他说他只有十到十五分钟的空档,没办法好好请他吃一顿了。”
“他是新闻记者吗?”
“不,他是位演员,应该就要到了。”
丹那露出惊讶的表情。
“他叫广田先介,演戏是他的本行,也常常上一些广播与电视节目。”
“广田先介吗?我好像有听过这个名字。不过,为什么堂堂男演员要来我们这里呢?”
丹那吐出了烟后,弹掉了烟灰。
“死于车祸的村濑在‘兰兰’目击到死者的时候,不是有跟别人在一起吗?那个友人就是广田啊。”
“喔!”
“我们用尽各种手段,四处探听、却还是石沉大海的原因,其实是他所属的剧团到北海道公演去了。他好像是回东京后,才听到我们在找他,虽然已经有点晚了,但他今晚会来为我们解答,‘配音员到底发现了什么’这个问题。”
在杯中的“布札”几乎见底时,那位新剧①男演员终于现身了。
①明治末期,受到欧洲影响的近代日本戏剧,与旧剧(歌舞伎)相对。
“不好意思,我第三幕还得出场,只能待十分钟。”
男演员说道。他年约三十,身材偏瘦,眼睛透着精光,前面的头发已经有些稀疏了。但他似乎非常享受演戏的乐趣,这一点,从他充满企图心的举止,就可以一目了然。
鬼贯警部又点了红茶与俄式馅饼。这个用油炸过的包肉面包,就像三明治一样可以轻松入口。
“首先,我想把村濑发现到什么的问题摆到后面,先跟两位探讨一下,有关日文发音的事。”
咬着包肉面包的广田先介,突然脱口说出了这句话,丹那用不可置信的表情,盯着演员的脸。
“最近有许多外地人来到东京,在地的东京人在许多地方,都受到了很大的影响。比如说,在战前,说‘ネギ(negi)’指的就是日本葱,而‘玉ねぎ(tamanegi)’指的就是洋葱。但现在呢?日本葱不叫ネギ(negi),还多此一举地加个长,叫它‘长ネギ(chounegi)’。而且这种用法,现在已经登堂入室,连报纸、广播跟电视都在用了。还有一个接近我们日常生活的例子,江户人在烤秋刀鱼的时候,会把鱼从中间切成两半,再把鱼放在网上烤。江户人本来是一群很明白什么叫优雅的人,就算是烤秋刀鱼这种下等鱼,都会考虑到鱼的长度,知道把鱼切成两半,看起来比较漂亮。但现在?就连电视的烹饪节目,都不切鱼直接拿去烤了。这就是东京人受到外地人压迫的证据。”
“原来如此。”
“还有说豆跟芋的时候加‘さん(san)’这一点,什么‘豆さん(mamesan)’、‘芋さん(imosan)’,会有不管对象是谁、什么都加敬称比较上流的想法,也是因为受到外地人错误的观感影响。我对东京人深受外地人毒害的事,感到非常痛心。”
才在想怎么上起了日文发音课,现在又跑出秋刀鱼跟芋的事情来了。鬼贯听得很专注,丹那因为出身外地,所以每当对方讲一次外地人,他就有种听不下去、非常不舒服的感觉。他稍稍鼓起脸颊,啃着他的俄式馅饼。
“语言也是一样。令我们这些有受过正音训练、对语音异常敏感的人,感到非常遗憾的是,最近的青少年,连ガ行的鼻浊音都发不出来了。”
“ガ(ga)行的鼻浊音是什么啊?”丹那对语言的问题,实在没什么兴趣。
“ガ(ga)、ギ(gi)、グ(gu)、ゲ(ge)、ゴ(go)是普通的浊音,文字相同,但还有另一个加上鼻音的发音——が(Ya)、ぎ(Yi)、ぐ(Yu)、げ(Ye)、ご(Yo),这些有鼻音的发音,就是鼻浊音了。”
“原来是这样啊。”
“以名词来说,位在单字开头的是浊音,位在词中间的大概都是念鼻浊音。举例来说,汉字的‘蛾’跟‘学问’,会念成‘ガ(ga)’和‘ガくもん(gakumon)’,而‘雨合羽’跟‘佐贺町’则得以鼻浊音念成‘アマがツパ(amaYappa)’‘サがチョウ(saYachou)’才行。‘银行’的‘ギ(gi)’是普通的浊音,‘代议士’的‘ぎ(Yi)’是鼻浊音,当然我说的只不过是原则而已,也有像‘案议院议员’这样,第一个的‘议’是鼻浊音,但第二个‘议’是比较生硬的普通浊音。原因就不用说了,因为这是合成语,乍看之下会有这种矛盾,不过……”
“听起来好难啊。如果不学这些,就不能出去表演的话,我绝对当不了演员。”
“不,你的发音已经很正确了。北海道、东北、关东到关西的人,大概都能很自然地发出鼻浊音,但九州方面的人发不出来,还有不知道为什么,连群马县的人也发不出来。你可以去听听在高崎、太田那录音的现场直播广播节目,一定会误以为那是在九州录的。”
“的确,想听懂发不出鼻浊音的日文不太容易。”鬼贯警部表示同感。
“没错,就是这样。但是就像我刚才说的,或许是受到出生于山口以西的人的影响,现在在东京土生土长的青少年,有很多都发不出鼻浊音了。这只要听收音机就知道了,不过……”
男演员吞下俄式馅饼,继续说道:“说不定他们是在模仿爵士歌手的时候,对没有鼻浊音的说话方式麻痹了吧。不知道为什么,爵士歌手用日文唱歌的时候,会特意不使用鼻浊音。听说这是因为:第一个在日本唱爵士乐的是群马县人,唱歌时发不出鼻浊音,之后的歌手也没搞清楚,就跟着人家这么唱了。总之,我们得要有意识地,守护我们的日文才行,特别是政治人物的遣词用字更是如此。”
丹那觉得这些话无聊透了,但是广田先介可不一样,他似乎以为自己高兴、听者当然也会高兴的样子。
“但是,会发鼻浊音的东京人,却也有什么都发鼻浊音的倾向。某个国营广播电台的播报员有时候会把‘ファゴシト(fagotto)’念成‘ファごシト(faYotto)’,‘オルガン(orugan)’念成‘オルがン(oruYan)’,这就是所谓的过犹不及啊。”
“谢谢您,您这些话对我们帮助很大。”
丹那说道,口气不知道是在叹息还是在讽刺。
“不客气。”男演员用认真的表情回答,使得丹那慌忙垂下眼睛。
“还有一个外地人,不太容易解决的标准语问题,就是カ行与タ行的无声音。”
丹那露出厌烦的表情仰望上方,脸色像是在说:拜托你快点进到主题吧。
“比如说,‘冬になると降つてくる雪(fuyuninaruto futtekuru yuki)’中,雪的‘き(ki)’是发有声音,但当雪成了小孩子的名字‘雪ちやん(yukchan)’的时候,‘き(k)’就是发无声音了。如果全都发有声音的话,听起来会有种每个音都是分开来的感觉。‘つ(tsu)’的情况也一样,念代表DESK的‘机’这个字时‘つ(tsu)’也一样是无声音,用罗马拼音来写的话,应该是‘tskue’而不是‘tsukue’。离题一下,我无法贸然同意那些罗马拼音论者的原因,就是因为如把日文写成罗马拼音,有声音与无声音的区别就会越来越混乱。还是先别说这个了,你们刑警如果能够学学这些事情,对办案应该会很有帮助的不是吗。”
“嗯。”丹那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
“回到村濑的话题。我会听过村濑说,他对那个被毒死在滨松车站候车室的人,从未离开东京一步的事,感到非常在意。”
“没错,我记得他是在电台的报纸中,读到那篇报导,然后以报纸的消息,推论出答案的对吧。”鬼贯警部点头回道。
眼见话题突然转到村濑身上,丹那又一次惊讶地盯着男演员。
“我想我从那个资料推论出的结论,应该跟村濑一样吧。叫楢山什么的人,他既然是土生土长的东京人,最自傲的是从未离开东京一步的话,那他说的应该是纯粹的标准语才对。虽然他用的有可能是东京下町语,说他讲的是标准语,可能有若干误差,但无论如何,他说的话应该相当接近标准语才对。”
“原来如此。”
“可是,在‘兰兰’吃饭的那个八字胡的人,表面上用的是标准语,但就像我刚才说的,他完全发不出ガ(ga)行的鼻浊音。不只如此,应该要发カ(ka)行与タ(ta)行的无声音的地方,他也全发有声音。正如同画家对色彩很敏锐、音乐家对不协调音很敏感一样,我们是绝对不会听漏这个发音错误。后来我读到西之幡的经历,原来他小时候在九州长大,也难怪他会有这种发音了。在明白这件事后,就可以判断出那个叫楢山什么的人,并没有像搜查本部一直以为的那样,伪装成西之幡去‘兰兰’吃饭了。”
说到一半时就在看手表的男演员,半蹲着说完了这些,说了声“上场时间要到了”,就站直了身体、感谢他们请吃饭,以及对自己的中途离席说抱歉后,就快步走了出去。
就像是发出运转声的马达,突然停止了一般,四周一片宁静。
过了一会儿,两人视线相对,脸上同时浮现一抹苦涩的微笑。长久以来的谜团,终于解开了的解脱感,以及期待已久的答案,竟如此简单利落的失望感,让他们自然而然露出了这种笑容。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丹那沉思了一会儿后,自顾自地说道,为自己刚才把演员的话,当成废话的事,露出羞愧的神情。
“吃这一点实在填不饱肚子,要不要喝碗罗宋汤?虽然不太适合夏天吃就是了。”鬼贯警部提出建议。
二
放在大碗中的罗宋汤,是以马铃薯、红萝卜与高丽菜等多种蔬菜,与柔软的牛肉及蕃茄汁一起炖煮后,做出的温暖蔬菜汤。就像鬼贯说的,这是最适合冬天吃、却也最不适合夏天吃的料理,越吃越是汗流浃背。
“在下着大雪的西伯利亚,都会端出这道菜与客人共享对吧。吃了之后,身体真的会暖呼呼的。”
丹那撕着黑麦面包,阐述自己的感想;同时,把自己的双颊塞得鼓鼓的。
肉很好吃,蔬菜也很入味,这道罗宋汤煮得很不错。丹那品尝着这道汤品,一边在心中想着该怎么开口问最后一个疑问,边用手帕擦汗。
在“兰兰”吃中式面点的人,不是楢山源吉这件事,配音员是从本人的口音发现的,鬼贯也从案件记录中,发现到这件事。但在这之后,丹那不知重读了记录多少次,却还是看不出个所以然。现在的他,只有忍辱向鬼贯请教一途了。
餐后咖啡上桌时,鬼贯因体质不适合喝咖啡,正默默地环视着四周。丹那心想:现在正是时候。
“我怎么想都不明白,您到底是怎么推理出出现在‘兰兰’的男子,并非楢山源吉的啊?”
“那件事啊。你刚才说的其实有些不正确,虽然结果都是一样就是了。我从记录中发现的,是当夜在‘兰兰’里出现的人,不一定就是楢山源吉,就算是西之幡豪辅本人也没有关系。到‘橘屋’调查之后,知道楢山当晚并未外出,因此我才能确定,目击者在‘兰兰’看到的就是西之幡社长本人。”
“所以,我希望您能跟我说,您究竟从记录中发现了什么?”丹那放下了咖啡杯。
鬼贯警部打开提包,拿出一册大笔记本,在桌上摊开,在上头用钢笔画了一个大大的圆,之后从圆外的一点画出两条切线。
“别跟我复习几何喔,不然我吃下的东西会消化不良的。”
“别担心,这圆形是山手线,这两条看起来像切线的,则是连结池袋与赤羽的赤羽线,以及从上野经过赤羽到大宫的东北本线。”(请参考附图一交通图)
丹那倾身向前,露出认真的神情,他对鬼贯即将开始的解说,有着非常大的兴趣与期待。他想知道,他仔细重读无数次、却仍漏看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鬼贯警部在圆周上,一个一个写上了山手线的车站名,并在东十条车站后打个X。
“这里就是六月一号晚上十一点十分,发生车祸的地点。我想你也知道车祸后,上行下行的路线全数中断,这样一来,过三十分后从上野站发车的末班车,也就是往青森的117次列车,就不能走通过东十条站的路线了。我去电询问后,得到当晚117次列车是经由池袋,从赤羽线绕道而行的回答,这件事你已经知道了吧。”
“没错。”
“但是,这件事其实不用打电话也能知道。因为有资料指出,这班列车在第二天早上,离开白石车站的时间,只比表定时间晚了二十分钟,所以列车一定是走赤羽线过去的。三角形的一边无法通行的话,也只好绕远路从剩下的两边过去了。”
“的确。”
“对了,把这个火柴盒当作117次列车吧。”
鬼贯警部拿起上面有“维多利亚”广告的火柴盒,并把它放在笔记本上画了上野站的地方。
“听好了,丹那,当这班列车要在池袋站转往赤羽线时,是没有办法直接走赤羽线的。”
他沿着轨道推动火柴盒,继续说道:“你看这张图就知道,得要先把车拉往新宿站的方向,分开机关车,再把机关车接到之前是尾端的车厢上,再重新出发才行,这样一来,列车头尾掉换,行进方向完全颠倒。”
“明白。”丹那随口回答,这种事用看的就知道,不需要鬼贯警部解释这么多。
“让117次列车再回到出发点吧。它二十三点四十分离开上野站,一分钟不到就钻过两大师桥桥下,如果这时尸体被人从桥上丢了下来,从尸体喷出的血,会在风压之下向后流动,也就是说,会变成像惊叹号一样的形状。”
他用钢笔在火柴盒上画了个惊叹号后,继续把它推往池袋。
“好,到池袋了。本来在前头的机关车,现在被接到后头。然后经由赤羽线通过大宫后往仙台方向奔驰。重点就在这里了,丹那。”
鬼贯警部抬起头,像是要提醒他注意般直盯着丹那。
“我想你应该已经发现了吧,仙台方面传来的报告中写道,列车车顶上的血迹,都是血被吹得向后散开的形状。”
“……”
“但实际上,列车已经在池袋颠倒了它的行进方向,所以,血迹也得跟着倒过来才行。如果用这火柴盒比喻,到达仙台时,惊叹号也应该是颠倒的才对。”
“原来如此。”
“但是,在仙台调查血迹时,血迹却都往行进方向的反方向扩散,从这一点能得到的结论只有一个了,换句话说,尸体被丢下来的时间,是117次列车头尾颠倒之后。更具体地说,就是列车离开池袋之后,因此上野的两大师桥并非犯罪现场。”
鬼贯警部用热切的声音,慢慢地、仔细地为丹那刑警做了说明。这下,丹那的疑问总算全部解开了。
“两大师桥既然不是凶杀现场,那么,犯案时间就不是十一点四十分,这样一来,当时在‘兰兰’用餐的人,就算是死者自己也不要紧,这就是我推理的出发点了。”
谈话突然中断,鬼贯竖起了耳朵。俄罗斯民谣“黑眼睛”的唱片正放到前奏开头的部分,很快地,在巴拉莱卡琴弹奏声的伴奏下,俄罗斯女高音用颤抖般的声音,高唱出吉普赛风格的旋律——啊啊,那黑色眼眸……
“……说起来,菱沼夫人也有一对美丽的双眸呢。”鬼贯警部喃喃自语地说道。
他为什么会突然说起文江的事,对俄罗斯民谣丝毫不感兴趣的丹那,是不会明白个中原因的。
“是啊。”丹那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
创作笔记
◎鲇川哲也
就像上次写到一样,《黑色天鹅》与《憎恶的化石》是同时写作的。成为热门作家后,在同一时间写好几本小说,是常有的事,根本不值一提。但人一忙,脑袋里难免会产生混乱,因此有时会闹出在A杂志连载的小说中的角色,突然出现在B杂志的小说里,让编辑手忙脚乱的大笑话;但如果是写推理小说,而且是本格推理小说的话,读者的眼光是很严厉的,这种事可没办法笑笑就算了。而且长篇的本格推理小说,就算是在推理小说的起源地欧美,一年一部作品已是极限了。要是生产太多,小说的密度就会变薄,品质也会滑落。不过或许是因为当时的我还年轻吧,这两部小说我写得十分顺畅,丝毫不以为苦。平常写的是《憎恶的化石》,等到月刊杂志截稿日的前十天,才换写《黑色天鹅》,每次写个一百张稿纸后交给编辑部。
最近推理小说热潮已为大众所接受,身为一名推理作家,我觉得这是再好也不过了。但是,这股热潮也连带造成推理作家受到过度压榨,所以,我无法真心地为此感到高兴。
在我写《黑色天鹅》的那个时代,能够在一般杂志上,发表作品的推理作家人数不多,因此,其他的人虽然在经济上并不宽裕,但却有充分的时间,可以投入在一部作品之中。当时推理小说杂志编辑的想法是,推理小说是要将一个灵感,一点一滴发酵之后,才能慢慢地写出来的,作家亦赞同这种想法,不管是写长篇还是短篇都是一样。
“现在的新人还真可怜啊。一得奖,杂志社就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向他下单,如果推辞的话,其他人就会骂:‘混帐东西得奖了不起啊’,所以,根本就没有时间,可以让灵感发酵。”
某位评论家会说过这句话,强调我们那个年代作家的优势。诚哉此书。
现在这件事听起来已经像是古老传说了,但过去编辑与前辈作家之间会流传过一句话:“长篇推理小说谁都能写个一、两部,但第三部就是个大问题了。”因此,当时的新人写第三部长篇时,应该多少会有种战战兢兢的感觉吧。最近的年轻作家,如果听到这个迷信,一定会捧腹大笑的,但由此可以看出,过去的作家就是有这么的——应该说单纯吧。
推理小说作家变得更加坚强是件好事,要是不坚强的话,可能会像过去的传说一样,出了第三部作品之后,就江河日下了。可是不管时代怎么变,推理作家的笔力变得如何旺盛,一年写一本完整的本格长篇应该是极限了。因为好点子不可能迅速频繁地出现在脑海中,全盛时期的卡特·狄克森①,曾经创下一年写四本长篇的纪录,但这种创举也只有他才做得到。
①约翰·狄克森·卡尔(John Dickson Carr)的笔名。
有一个很奇妙的现象是,我出版长篇时,指出我错误的读者,有百分之九十五,都是住在关西或关西附近的人士。我虽然觉得:这好像与一般认为的关西人个性有些不同,但我还是得要对他们如此仔细阅读我的作品,致上我的感谢之意。相较之下,东京方面的人或许都只读表面吧,极少对我的作品做出回应,而北海道跟南九州方面会做出回应的人,更近乎等于零。看来知名的推理小说爱好者团体“SR之会”成立的地点,之所以会在京都,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个“SR之会”发起一个企划,就是对一本手边的长篇小说进行缺席裁判,有两、三本名作已经受到他们的制裁。下一个成为俎上肉的就是《黑色天鹅》了,检方罗列出众多罪状,我记得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有关从两大师桥丢弃尸体”。当时检方的论告,简单来说就是:那条路线在当时已经电气化,所以从桥上丢下来的尸体,应该会碰到电线,不可能会掉落到列车上。检方是谴责作者欺骗了无知又善良的读者?还是觉得作者太粗心大意了,该判有罪呢?详细的论告内容我,已经不记得了,幸好辩护律师团的辩论合情合理,所以我获判无罪。
当时担任那可憎检察官角色、对我求处死刑的,就是后来成为本全集解说者之一的河田陆村氏。相信不用说也知道,这个笔名来自卡特·狄克森。值得记上一笔的是,他的本业为大阪读卖新闻的经济记者。
写这部小说之前,我拜访了位于港区芝之西久保巴町的岩谷书店编辑部,与大坪直行总编辑一起,去附近的咖啡店,并告诉他《黑色天鹅》的开头部分。这时,同席的田中润司氏露齿而笑,指出了上述河田检察官所提到的错误。我微笑以对,没有反驳。我的想法是:为了完成一本小说,歪曲一部分的现实,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那座陆桥下有电线通过的事,我自己也非常清楚,每当我往返于“侦探实话”编辑部时,我都会靠在厚实的水泥栏杆上,俯看着蒸气机关车与电力机关车通过桥下的景象,并思考我作为一个推理作家的未来。
连载开始后,我并没有收到读者的抱怨。或许是读者把写满牢骚的明信片寄到编辑部时,大坪总编辑担心作者看到后会意志消沉,所以,把那些明信片给揉成一团丢掉了。无论如何,我总算能够以轻松的心情,结束长达半年的连载。
本篇是与松本清张氏的《零的焦点》一并连载的。在双方的小说进行到三分之二时,我看出了松本氏作品中的杀人动机。编辑跟读者虽然还看不出来,但身为作家的我,理所当然地完全看穿了他葫芦里要卖什么药。总之,我发现的事情就是——“《零的焦点》与我的长篇正走向相似的结局”。我在心里大喊不妙,虽然这完全是偶然,但动机相同的话,读者会觉得很扫兴吧。
看到这种情况,不只总编辑会慌张,比较晚结束的作家,也一定会不知如何是好。最好的办法就是:我们其中一人修改故事情节,但只有本格推理小说,是无法这样随意删改的。写作前,作家都会仔细地画出设计图,故事也都是照着这个蓝图进行,这样才能写出首尾一贯、以结构美为傲的长篇小说。
于是,在这种情况下第二好的方法,就是让连载同时完结,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正好《零的焦点》也接近大结局,这样下去的话,看来能像我期望的一样,双方同时写出最终回了。我默默地松了一口气。但最后事情的发展,并没有这么顺利,忙碌的松本氏在最后一次连载前休刊了一个月。
我记得当时负责的编辑是谷井正澄氏,几年后他对我回忆道:“那时候我被清张先生痛骂了一顿,他说我为什么不先跟他讲:《黑色天鹅》的结局会是那个样子。他这样说我也没办法啊,我自己也不知道嘛。”因为我没有泄漏长篇小说的情节,害得可怜的谷井氏被骂了一顿,但不亏是松本清张先生,安排了一个非常高明的结尾,为小说画下了完美的句点。
在这里我想稍微谈一下,我认为本格推理小说的趣味就在于惊奇。不管是犯人身份的意外性、密室作品的不可思议性,都是作者为了让读者享受到惊奇的滋味,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伪造不在场证明的诡计也不例外。所以就算对方是责任编辑,我也绝不会透漏结局的部分。写长篇小说时,我会在好几本笔记上,潦草地写下文章,然后让女生(有时候是有胡子的男人)帮我缮写。就算是这种情况,最后一册我还是会留下来,自己缮写到稿纸上。这是因为,我不能从她那里,夺走惊奇的乐趣。
最近在部分的本格派作家之间,出现重新检讨“诡计的原创性与道德”的思潮。读者或许很难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吧。简单来说,就是呼吁大家,要对作家独自发想出的诡计,抱持尊敬的态度。既然尊重那位作家,就不可抄袭那位作家所创造的诡计,这就是他们的目的。
“抄袭”这个词太尖锐了,换成偷用也没关系,但不论如何,其他作家使用创作者呕心沥血才想出来的(江户川乱步氏以“发明”一词称之)诡计,我认为对发明者来说,是没有礼貌的作法,而且——恕我一再重述——也从读者身上,夺走惊喜所带来的欢乐,这是很失礼的行为。
假设A氏在经过数日苦思后,终于想出了一个利用时钟的诡计,A氏把这个诡计用在一部长篇上发表出去,而就在几年后,B氏在一部短篇上用了那个诡计。如果读者是以这个顺序来阅读的话,暗骂一声“B这混球,居然贪图方便抄袭别人”就算了;但先读到B氏的短篇的人,过几年接触到A氏的长篇时,看到故事的最后一定会非常失望吧。花了将近一千圆买书,又花了时间读完书的报酬,却只有“失望”二字。怨愤的他,脑海中一定贴上了“A是抄袭者”的标签,而这个标签,直到他在某个机缘巧合下,知道这两部长短篇小说的发表顺序前,都会一直贴在那里。
就因为这样,我非常不赞成少年小说出版社,出版推理小说名作的简约版本。或许会有人反驳说,反正小孩长大之后,就会完全忘记内容了,你这是杞人忧天。但是,真的是这样吗?以我来说,我小时候读过的“小学生全集”里,有柯南·道尔的《四签名》、莫理斯·卢布朗的《奇岩城》,以及强斯顿·麦考利①的《Thub-Way Tham》。等我长大后重新读这些作品时,所受到的感动就非常稀薄了。
①Johnston McCulley,美国大众作家,作品有《蒙面侠苏洛》等。
我想,还是该让小孩子读为儿童写的推理小说。艾勒里·昆恩有写少年小说,而在日本,除了《二十面相》外,小酒井不木、大下宇陀儿、甲贺三郎等人,都发表了优秀的少年小说。出版少年小说的出版社,应该要试着去发掘这些优秀作品才是。
似乎有些离题了,但我想说的是,我所写的长短篇中用的所有诡计,都是自己发想出来的,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创作态度。同时我也一点都不愿意,我费尽心思想出的诡计,被人轻易挪用。
不过在抄袭问题上,有些情况是不能一概而论的。比如说,并非抄袭或借用,而是偶然想到与前人相同的诡计,并写成了长篇小说的情况。此种情况是有前例的:某位英国作家几十年前发表了一部作品,而不知道有这部作品的两位日本作家,却在非常偶然的情况下,几乎在同一时间,写下了使用同样诡计的长篇小说。而且,日本的两部长篇不分高下,非常优秀,甚至超越了那位外国作家。当然,那三部作品提到的动机不同、文章不同、凶手也不同、破案过程也大异其趣。就算一并阅读也是趣味十足。遇到这么优秀的作品后,我也得要改变我的主张了。
(立风书房《鲇川哲也长篇推理小说全集三·黑色天鹅》一九七五年)
古井正澄氏过去会担任过《宝石》的总编辑。我曾听他说过自己的儿时际遇,知道他会接连失去双亲,所以我对他印象深刻。
把草稿给别人缮稿这件事也是虚构的,不管多忙我都会自己缮稿,只不过曾有一、两次透过出版社,委托工读生缮稿,而那个工读生恰巧是位女性罢了。
(晶文社《快乐阅读本格推理的方法(本格ミステリーを乐しむ法)》一九八六年)
两大师桥
◎鲇川哲也
现在回想起来,这件事就像是做梦一样。当时推理小说的读者不多,所以,推理小说专门杂志也只有三本。这三本中,只有《T杂志》会刊我的作品,所以,为了让《T杂志》采用我的作品,我埋头苦干写小说。
我那时住在团子坂附近,《T杂志》的编辑部则位于台东区稻荷町。我抱着写好的原稿,或我翻译的一些用来充版面的文章,从团子坂一步一步走向编辑部,穿过樱木町,经过流泻出大提琴乐音与女高音歌声的艺大后,到达了那座叫两大师桥的水泥陆桥。
当时的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当走到桥中间,我就会像孩子一样伫足在那里,呆地望着正停靠在上野车站月台的长途列车,以及频繁地穿过桥下的上、下行列车的车顶。到了晚上,夜行性的男女就会在那附近出没。不管是那座桥,还是它周遭的风景,都给我一种肮脏不洁的印象。
……那时,我虽然已经写完一部长篇小说《黑色皮箱》,但根本没有出版社会出长达六百张稿纸的小说,也根本不可能有杂志想连载它。除非我费尽心力写出的这部作品能够出版,不然我的能力,就要一辈子埋没了。那是一个推理小说的世界,还很狭小的时代,我对自己的前途,完全不抱任何希望。
所以,当我靠在两大师桥的扶手上时,会好几次被纵身跳下的欲望所驱使,想快点告别这个世界。最后我没有跳下去,不是因为我有其他活下去的理由,只是因为我没有勇气往下跳罢了。
……又过了几年。就像大家都知道的一样,推理小说的趣味得到了正确的评价,一般读者的数量也增加了。后来居然连我这种逻辑派作家,都有杂志委托我写长篇的连载作品,这是当时的我想都想不到的事。然后,我考虑着要在自己的新作之中,安排作品中的角色代替我,从两大师桥跳下来,让我那些与两大师桥相关的灰暗回忆,可以从此一笔勾销。这种想法,成为我写《黑色天鹅》的灵感。
我写《黑色天鹅》的时候住在茅之崎。我在脑子里回想,以前走过的两大师桥,并且,让上面淌着死者红色的鲜血。我并没有沉浸在廉价的感伤中,因为写纯粹的本格推理小说,需要把逻辑的线纵横交错地伸展出去,所以在写作时,作者是不允许被这种无聊的感情,牵着鼻子走的。
这部长达五百五十张稿纸的小说,很幸运地在真正理解推理小说的读者之间博得了赞扬。但作者本人至今仍无法忘却两大师桥的扶手那冰冷又粗糙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