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十天,该来的例假并没有来,小海棠想,果然是坏事了。
她要结束腹中这个小生命,可是怎么结束,她没法子。她等着关孟纲回来,关孟纲一定会有主意。可是关孟纲一去不复返,一点消息也没有。
她害怕起来,以为孩子说长就长,自己很快会鼓起大肚子。这天卖空了店内货物,她锁了房门想要回家,却是听人在旁边茶馆里谈论时事,说是日本飞机轰炸滇缅公路,昆明那边也遭了殃。
这话让她把心提到了喉咙口——炸弹无情,关孟纲会不会在路上被炸死了?
这个念头让她噙了眼泪,心里恨苦了关孟纲。在附近的面食铺子里买了十个烧饼,她用手提着往家走。长长的山路走过去,她不觉累也不觉饿,心里只觉孤独。这样大的一件事情,她要独自去把它做成了。
回到家后,她看到凌云志正站在灶前,用大勺子搅动锅中米粥。抬头对着小海棠一笑,他一派和气地说道:“你吃不下饭,就多喝点粥吧!你看,我煮了很久,米都烂了。”
小海棠失魂落魄地把烧饼放在灶台上:“好,那你自己吃烧饼和泡菜吧,我今天还是不舒服,没精力给你炒菜了。”
凌云志扶她回房坐下,又把她那两条辫子搭到肩膀后面。关孟纲上次说要带她烫头发,给她新衣裳,可是她全没敢要,怕回家之后不好交差。抬眼望着凌云志,她发现凌云志没变模样,还是当初结婚时的相貌;可是自己却不一样了,虽然还是年轻,可眼神老了将近十岁。内心的盘算与操劳全反映在了瞳孔里,她看起来很不好惹了。
凌云志因为家里不再闹经济危机,便把抄写的工作辞掉,变成一名家庭主夫。家里就这么两间屋子,洗洗涮涮的家务也不用他做,所以他除了每天下午提前把米下锅之外,再无其他负担。一派悠然地在家门口种植了两排花草,他时常拎着一只铁皮小水壶,去给花草浇水。
小海棠身心都是难受,独自躺在床上想心事。凌云志站在屋外,不知在做什么。忽然一个女子声音响起来,却是离着窗子很近:“哟,凌先生,又在伺候你的花花草草了?”
凌云志做出了温和的回应:“马太太,刚从镇上回来?”
马太太咯咯地发笑:“凌先生,你这个样子,很有一点隐士的风采,只是略显孤独,又让人觉得有些可怜。”
小海棠在房内睁了眼睛,心想这娘们儿是从哪里跑来的?跟着一个有妇之夫扯什么闲话?
她立刻生出了醋意,因为凌云志虽然无能,可是给人家有钱女人做个小白脸,那资格却是十分足够。而在泛酸之余,她又悚然起来,心想云志和女人搭了几句话,我就这样听不下去,如果云志知道了我的所作所为,那还不当场休了我?
她吓得白了脸,僵硬着姿态半天不能动弹。心思慢慢转了一个圈,她随即又想:“休了我,谁养活他?他敢休我?”
这个念头闪过去,她放松地躺了下去:“可是如果当真伤了感情,就算不休,也做不成一对恩爱夫妻了。”
手掌慢慢抚上小腹,小海棠心想自己务必速战速决,尽快把肚子里的这个孽种解决掉!
然而,在这天夜里,凌云志对她拉拉扯扯想要求欢。一番云雨过后,他又低声笑道:“问题是不是出在我的身上?”
小海棠心里有鬼,听闻此言,登时汗毛直竖:“什么问题?”
凌云志把她搂到怀里:“没有孩子啊。”
小海棠嗅着他身上的气息:“你……你就这么想孩子呀?”
凌云志仰起头,把下巴抵上她的头顶:“想也白想,这不是想的事情。”
小海棠听了这话,心里更乱了。
一夜失眠之后,小海棠在翌日清晨照例早起。对着一面小圆镜子梳妆打扮了,她把两条辫子梳得乌黑光亮,还在嘴唇上涂了一点口红。
“今天不知道会不会有空袭。”她一边翻找着旅行袋,一边嘱咐凌云志,“如果有空袭,你可别傻坐在家里,早早地往洞子里跑,记住没有?”
凌云志答道:“但愿别有空袭,否则耽误了长途汽车,你怎么办?”
小海棠抬头对他一笑:“我能怎么办?我去旅馆和臭虫睡一夜喽!反正你不要担心我,我比你脑子灵,跑得快。只要你乖乖的,我就放心啦!”
凌云志欲言又止地吸了一口气,随即也笑了——的确,小海棠处处比他强,实在用不着他操心。
小海棠提着空旅行袋,吃饱喝足之后装模作样地出了发,乘坐长途汽车直奔城内。
经过长久的颠簸之后,她终于抵达终点。这一路她把头伸出窗外,一口接一口地吐了好几次,惹得乘客厌烦。如今好容易脚踏实地了,她扶着一根电线杆,低头又是呕呕地吐酸水,直到吐无可吐,才摸出一条手帕擦了擦嘴。
从旅行袋里摸出一只水壶,她喝水漱了漱口。这时可以算作是重庆的冬季,天气十分阴冷,她瑟瑟发抖地走了一段路途,血脉渐渐活动开了,才又缓了过来。
因为这个孩子是绝对不能要的,所以她没有去找关孟纲——一是不知道对方在不在,二是怕对方如果在的话,会横加阻拦。男人都对传宗接代很有兴趣,关孟纲作为一个单身汉,大概也不会例外。可小海棠不想给他生孩子,就算没有凌云志,她也不喜欢关孟纲。
红着脸走进市内一家医院,她挂了妇科。又羞又臊地坐在走廊里,她垂着头不敢看人,生怕会遇到熟悉面孔。千辛万苦地等到了她的号码,她做贼似的溜进诊室,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
许久过后,她攥着一个小小的纸袋,离开了医院。
经过了令她难为情的种种检查,她得知自己的确是有了身孕,并且得到了一点药片。只要吃了这药,孩子就会没了。
在医院门口又呕了一次,她面无血色地往前走,也不知道该走到哪里去。两条腿沉得快要拖不动,她走着走着,忽然想道:“我这是作孽呀!”
她忽然对肚子里的那个小生命怜爱心痛起来。医生说这时孩子还是个胚胎,她不懂得什么叫做胚胎,只知道那是一条命——过上几个月,就会出落得有胳膊有腿,有鼻子有眼,再辛苦一场把他生出来,他像个小猫小狗似的一天大过一天,是个活生生的小人儿。
第一个孩子,她不知不觉地流出了眼泪,第一个孩子,有缘投胎,没命出生。作孽,真作孽。全怪自己不争气,为了金钱去出卖身体,可没钱也是不行的,她真的需要钱啊!
小海棠找了一家旅馆,开了房间进去。坐在又潮又冷的小床上,她把药片倒在了手掌上。
医生要她在医院内服药,一旦有了不良的反应,也好及时得到救治。但她不能在那种地方继续耽搁下去了,她怕得要命,怕被人看见。
药片是两种颜色的,须得在特定时间服用下去才有效果。小海棠记得在幼年时候,邻居家的一个媳妇不规矩,曾经用中药汤子打过肚子里的野种。那是什么中药,她可完全不知道。似乎是一大碗喝下即可,没这么麻烦。其实还是中药更爽快,万一这药带回家中露了马脚,岂不危险?
小海棠最终没有吃药,她拎着旅行袋跑出去,要寻那三下五除二的法子。
她的头脑有些麻木了,牙关咬得很紧,口腔中弥漫着隐隐的血腥气。在一家门面古老的药房里,她如愿以偿。
再次回到旅馆房内,这回她的手里多了一枚药丸。拧开水壶盖子,她闭了闭眼睛。张开眼睛仰起头,她把药丸塞进了嘴里。
一口水接一口水地灌下去,她强行嚼碎咽下了苦涩药丸。忽然低下头大咳起来,她上气不接下气地涨红了脸。
气喘吁吁地抬起头,她合上双眼,挤出了一颗很大的眼泪。
不知这样枯坐了多久,她忽然一个冷战,清醒过来。
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她蹲下去低了头,心里一抽一抽的疼。她嘴里嚷着小孩子是累赘,可是想到小孩子真的要被她扼杀掉了,她又恐慌地想要去救。把手指伸到嘴里,她想要去抠嗓子眼,可是在动手之前,她愣怔怔地大张着嘴,却又想道:“野种,怎么要啊?!”
一只手哆哆嗦嗦地垂下去,她紧闭双眼哽咽起来,姿势和声音都很像呕吐。真心疼啊,真舍不得啊,自己这样要强这样吃苦,可是怎么却把日子过成了这般模样?
怎么就偷了个野汉子?怎么就怀了个野孩子?怎么就一个人蹲在这小旅馆里,做贼一样杀掉了亲生骨肉?
小海棠从来不委屈不抱怨,可在此刻,她是真的难过了。
旅馆墙薄,她不敢让隔壁听到自己的哭声,所以极力地张大嘴巴,打嗝似的从喉咙里发出抽泣。她想若是能有来生,自己一定要托生成男人——凌云志做女,她做男。
这辈子就算了,虽然她今年只有十九岁,可是感觉仿佛已经活了九十年。她上辈子一定是欠了凌云志的,所以这辈子没心没肺没死没活地爱他。没有办法,她认命了。
哭过之后,她用手帕擤了擤鼻子,然后爬到了床上躺下——躺了没有一会儿,又忽然坐起来,从旅行袋里掏出早已经预备好的月经带,脱下裤子系了上。
不管今天有没有轰炸,她都不回去了。药效据说会在几个小时内发作,她等明天身子干净了再走。反正凌云志一派天真,可以由着她骗。
这回昏昏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她终于是死心塌地了。周身疲惫得快要软瘫,她此刻只是想睡。
朦朦胧胧地躺了没有多久,房门忽然被敲响了,茶房在外面喊道:“里面的太太,外面挂球了,请下楼去洞子里躲一躲吧!”
小海棠没想到天这么阴,还会有空袭。运足力气答应一声,她摇摇晃晃地坐起来。把水壶收进旅行袋里,她狠命一咬嘴唇,在骤然而来的疼痛中清醒了一些。
她跑空袭跑得有了经验,这时并不慌张。推开房门扶着墙壁,她慢慢出了旅店,还想着在附近正要关门的面食铺子里买了两个馒头。
她知道这附近有处好防空洞。关孟纲曾经给过她一张那里的入洞证,据说是非常之贵。慢吞吞地沿着大街走下去,她在街角拐弯,轻车熟路地进了洞子。
洞内墙壁雪白,空气流通,座位也充足。她在角落处悄悄坐下了。馒头塞进袋子里,她真是没有食欲。
迷迷糊糊地垂下头,她觉得恶心发抖,大概是药效发作起来了。她恨死了日本鬼子,空袭空袭,天天空袭,逼得她这个时候还要躲防空洞。
腰越来越弯,她抱着旅行袋,开始感到小腹坠痛。
第二十三章
小海棠毕生还没遭过这样的罪。
小肚子里似乎有一把钢刀在搅,肠肠肚肚全被割成粉碎。她不住地眩晕,额头上一层一层地冒出冷汗,可是又不能叫,只得咬紧牙关忍耐。下身那里有了湿热感觉,不知是不是已经把那孽障流出来了——也或许只是血。
把头一直向下低到膝盖处,她在隐隐的飞机马达声中大口大口地喘气。肩膀上忽然传来了轻柔的触感,她想大概是有好心人看出了自己的异状——这也很麻烦,自己还得撒谎敷衍过去。
抬起一张汗淋淋的面孔,她咬着嘴唇,表情扭曲的脸上却是骤然闪过惊讶神色。
她看到了关孟纲!
关孟纲穿着一身很摩登的薄呢子短大衣,弯腰对着小海棠一笑,他说:“刚看见你,你怎么躲到这里来了?”
小海棠颤抖着张了张嘴,痛苦得发不出声音来。口水顺着她的嘴角流下去,她咽了口唾沫,忽然发现自己其实无话可说。
关孟纲看出她反应异常,立刻也严肃起来:“你怎么了?”
小海棠气若游丝地挣出了微弱声音:“我肚子疼。”
关孟纲抬手挠了挠短短的鬓角:“肚子疼?吃错东西啦?”
小海棠咧开了嘴,又像是哭又像是笑。对着关孟纲点了点头,她忍着眼泪答道:“是。”
洞内毕竟是光线暗淡,关孟纲在旁边位置挤着坐下来,当众把手伸了出去:“我给你揉揉?”
小海棠气息紊乱地摇头:“别碰我……别碰我……”
有人望向这对男女,关孟纲倒是不怕人看,但小海棠正闹肚子疼,自己也就不好趁机再占便宜。沉吟着摸了摸下巴,他忽然问了一句:“你要不要上厕所?”
小海棠的额角碎发都被冷汗打湿了,简直就是挣扎着对他摇头。
关孟纲没看出这是什么情况,为了表示好意,他随口又说了一句:“如果憋不住了,你就告诉我,我带你去拉屎。”
此言一出,旁边好几个人都忍不住笑出声音。小海棠痛不欲生,耳朵里嗡嗡直响,倒是没有听到他这句高论。
这次空袭,名不副实。日本飞机在上空只盘旋一阵,在那没要紧处丢了几颗炸弹,大概是因为雾气太重,所以不好贸然轰炸。警报解除之时,正是晚饭时候,众人都饿得难受,这时便纷纷急着往外走。关孟纲走到小海棠面前蹲下来,双手向后一伸:“海棠果,上来,我背着你!”
小海棠合身向前一扑,仿佛是要死在了关孟纲的背上。关孟纲托起她的大腿站直身体,步伐轻松地向外走去,她松松搂了对方的脖子,眼前开始发黑。
“不能死啊……”她知道有人会在打胎上送掉性命,所以在昏沉之中,一遍一遍地告诫自己,“不能死啊,我若死了,谁来养活云志。”
关孟纲力气大,背着小海棠也不为难,加之路上没有经过的人力车,所以索性徒步行走。走了不过半个多小时,他便到了自己的家。
他始终是认为小海棠吃坏了肚子,所以进门之后,他把小海棠放到了沙发上坐下:“你真不想解手?”
小海棠磨蹭着从沙发上溜下来,蹲在地上缩成一团。关孟纲莫名其妙地陪在一旁,忽然抽抽鼻子,嗅到了一股子血腥气。
他起了疑心:“我说,你到底是怎么了?”
这个时候,小海棠那下身流出的鲜血,彻底洇透了她的裤子和长袍。
关孟纲救了小海棠一命。
他吓坏了,把小海棠当即送去了医院救治。对着医生,小海棠没有办法再嘴硬下去,承认自己用了猛药堕胎。
在医院内躺了一夜之后,她在翌日清晨,被关孟纲用一辆汽车载回了家中。
在关孟纲的逼问下,她一口咬定那是凌云志的孩子,因为没有钱养,所以才去打掉。关孟纲反复问了好几遍,她都是这句回答,于是到了最后,关孟纲甩手就给了她一个大嘴巴:“臭娘们儿,还敢骗我!这要是凌云志的孩子,你舍得打?”
小海棠被他打得脑袋一歪,可是没哭没闹,只抬手捂住了半边火热的面颊。这回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关孟纲坐在床边,恶狠狠地看她。
小海棠和他对视片刻,忽然用又冷又沉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你心里喜欢我,可当初是云志先把我买走的。我心里有了云志,就再装不下别人。你没办法,我也没有办法。”
关孟纲冷笑一声:“信不信我去宰了凌云志?”
小海棠答道:“我信你能把我变成寡妇,可是你信不信我会替云志守一辈子寡?”
关孟纲哑然片刻,又问:“凌云志知道这事吗?”
小海棠低下了头:“他不知道。他这个人没有心事,所以你也不要告诉他,让他就这么高高兴兴地把日子过下去吧。”
关孟纲挑衅似的一扬头:“他怎么这么命好?”
小海棠虚弱地笑了:“可能是因为我上辈子欠了他的,所以这辈子他花八百大洋,买我心甘情愿地照顾他一生。”
关孟纲阴着一张脸:“他妈的屁话!”
小海棠想要下乡回家去,可是身体伤了元气,而且落红不止,简直不能起身。在关孟纲的大床上躺了一日一夜,第二天她下了床,结果日本飞机又来了。
日本飞机来了又走,走了再来,开始进行频繁轰炸。如此又耽搁了一整天,她在第三天的上午找到时机,乘坐仅有的一班长途汽车回了家。
刚一下车,还未等她擦一把汗,空袭又来了。
这回她直接随着众人逃进附近一处天然形成的山洞里去。这处山洞比较窄小,小海棠挤在洞口,放眼一瞧,只见身边全是熟人。一名精干妇人这时便是问道:“凌太太,你这些天到哪里去了?你先生跑到集市上到处找你,都要找疯魔了!”
小海棠一听这话,立刻悬起了心:“唉,别提了,我进城之后遇到了一位姐妹,人家住着高大洋房,一定要我留下住上几天。我却不过情面,就忘了家里还有这么个呆货。”
那妇人显然是同情凌云志的:“你先生急得怪可怜,还往城里跑了一趟。昨晚见他回来了,啊哟,失魂落魄的。”
小海棠登时就站不住了,两条腿连着动了好几下,是下意识地要往家里跑。
千辛万苦地熬到警报解除,她忘记了自己身体虚弱,撒开双腿狂奔起来,运动健将一样超过旁人。气喘吁吁地经过山路和田地,她是空袭结束后,第一个回到新村的人。
如飞一般冲到了家门口,她摸出钥匙想要开门,然而房门一推即开,却是没锁。心里怨恨着凌云志粗心大意,她迈步走入了里间,想要先放下手上的旅行袋。
可是一步跨过门槛,她却是看到了坐在窗前的凌云志。
凌云志穿得整整齐齐,端坐在窗前椅子上。抬头看到小海棠回来了,他那神情有一瞬间的迷茫。
慢慢地站起身来,他轻轻唤了一声:“小海棠?”
小海棠也呆住了:“空袭来了,你怎么不去防空洞里?”
凌云志的声音有些轻飘:“你总不回来,我以为你遇了难。”
小海棠上前两步:“所以……你也不要活了?”
凌云志跌跌撞撞地走向小海棠,张开双臂紧紧搂住了她。
小海棠后怕地用拳头打他后背,咚咚地捶:“傻子,傻子!我说过我一定没事的,你怎么就不相信?万一我活着回来了,你却死在了家里,你是要让我疯吗?”
凌云志带着哭腔开了口:“你怎么才回来?我到处找你……找不到……一个人活着没意思……我想你啊……”
小海棠也落下泪来:“别说那些傻话了……城里炸得厉害,我只是一时回不来而已……我再不离开你了,咱们两个永远在一起。”
小海棠和凌云志抱着哭了一场,哭得十分动情。凌云志今天早起之后洗了个冷水澡,浑身全搓了一通,然后穿上最好的衣裳坐在家里,饭也不吃,水也不喝。什么时候日本飞机在他头上扔了炸弹,他就什么时候死。
他平时只觉得小海棠像只小辣椒,吱哇乱叫的吵闹。直到小海棠凭空消失了,他才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得对方。没着没落的屋里屋外走了几圈,他忽然感觉一切都无所谓,一切都没希望。身边没了小海棠这个小伴儿,日子真是过不下去了。
他的思想还是那么简单——过不下去,那就死吧!
第二十四章
小海棠私自服用猛药堕胎,结果把那一点新生命的胚芽和自己的元气,一起流出了身体。
她仗着年轻,满不在乎,然而和先前相比,她那手脚时常冷到青紫,气力也不再那样源源不断的充沛,偶尔累得很了,小肚子就沉甸甸地往下坠着疼,仿佛里面揣了块冰。
这些轻微而又恼人的苦楚,她无人可说,也不敢说,只能是自己默默忍着。衣食饱足地度过了这一年的春节,她又有了新的盼望。原来在日军空袭的威胁下,许多阔人都开始在城外山中修建别墅。山里既幽静又安全,虽说环境不够繁华,但是若有汽车代步,那通往城中的几十里上百里路途,也算不得什么。
小海棠这时已经成了新村中公认的能人——喜欢她的,说她是巾帼英雄;不喜欢她的,说她是投机商人。村里那么多才高八斗的学者教授,一个个全把日子过得难以为继;小海棠一介女流,却是活得热火朝天蒸蒸日上,并且能把丈夫养成落难少爷。凌云志自从得知家中已然颇有积蓄之后,就再没动笔抄过簿子。从早到晚他闲着没事,就在门前养花种菜看天气,身上总是穿戴得干净整齐,偶尔有人同他搭话,他微笑回答,也很和气。
村中众人没见过这样的家庭,暗暗都觉纳罕。不负责任的丈夫自然是大有人在,这本没什么稀奇,可凌云志终日过得潇潇洒洒,说他好,他不养家;说他坏,可他对待妻子和声细语,也从不出门狂嫖滥赌。
凌云志活了二十多年,先是靠着祖产过活,后来靠着四姨太太养活,闲饭吃得心安理得。当阔少时,他不轻狂;贫困潦倒了,他也不抱怨。他没想过小海棠为什么这样护着自己,他的思维都是浮皮潦草的,不往深处使劲。
小海棠早在天津就看透了他的本质,故而不抱希望,也不失望。只要凌云志安安稳稳地坐在家里,她进门之后能看到对方那张和气的小白脸,这就足矣。真要说起事业,她还是得掳起袖子自己来。
如今在这重庆,季节被人为地分割开来。春节过后,天气日益和暖晴朗,然而这并不是好事,因为能见度好,日军飞机几乎天天光顾,一年中这一段时期,就被众人称为了轰炸季节。及至天气变冷,起了大雾,反倒安全了。
城中轰炸厉害,城外倒还好些,因为没有重要设施,人烟也稀,不招炸弹。村民们对待空袭已然麻木,一听说外面挂了球,便拎起干粮口袋出门前往防空洞——敌人打击得越是凶恶,自己越要不受干扰照常生活,让敌人的意图落空。
凌云志无所事事,也没有孩子拖累,所以跑起防空洞来,格外便利。有位同村的邱太太和他熟了,便总托他给自己占上一处位置——邱家距离防空洞很远,邱先生在市区一家机关中做公务人员,平日难得回家,所以年轻的邱太太万事艰难,全得自己筹备。
凌云志在给邱太太占了几次位置之后,不必对方再做吩咐,开始自动地多预备出一个小马扎。白天一旦外面起了警报,他直接拎着两只马扎往防空洞走。邱太太受了这般帮助,先是百般地客气感谢,及至谢到了一定的程度,两人成了熟朋友,也就心安理得了。
凌云志身为本村的软饭之王,名气不小,村中住户不论远近,都知道他有个年轻漂亮的太太,而且太太白天叱咤集市,晚上回家还要给他炒菜蒸饭。邱太太一直以为他是个谄媚的小白脸,哄住了太太为他做牛做马,哪知如此交往了几番,发现自己的想法大错特错——凌云志这人,其实是个好人。
凌云志并不知道自己名声在外,言谈举止都是自自然然,并且绅士风度很足。洞内旁人谈起世界战局,他因为天天读报,所以也能插几句嘴,显得颇有眼界学识。邱太太冷眼旁观久了,心旌不禁有些摇荡。
思想一旦有了变化,她那外在的态度也渐渐和先前有所不同。凌云志看出了她的意思,不过没敢招惹,因为知道自己已经今非昔比。
吃着太太的饭还去拈花惹草,那非君子所为。
凌云志在家活得安逸,小海棠却是日益辛苦了。
每经受过一次痛苦与磨炼,她那心肠便又冷硬了一分。本来她的确只是个手脚勤快的小小商贩,可是生意越做越大,她成了一名年轻有为的游击商人。
她还坐在简易的小铺子里,然而醉翁之意不在酒。铺子里总不断人,她的同业们聚集在此处交流信息,她竖着两只耳朵一边听一边想,任何话题都能插上一嘴。她自己做生意,同时也替旁人介绍联络,从中获得酬金,或者直接抽头。有时候她心太贪,便宜占大发了,可是商人们看她是个美丽的小女人,就也不和她一般见识。
日复一日的,她的嘴和心都越来越野了。她拉拢人,笼络人,得罪人,抛弃人,身边只有关孟纲是岿然不动,因为他是真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