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然无语地跟上关孟纲,小海棠做了最坏的打算——得活着,无论付出什么,都要活着。

第二十章
小海棠第一次到了关孟纲的家中。
关孟纲果然是混得得意,一个单身汉,却是在一处公寓楼内租下了三间明亮房屋,屋内家具一应俱全,每天还有一个女仆回来为他打扫家中卫生。
脏兮兮的小海棠站在这样洁净的公寓屋子里,自己都觉着有些不大妥当。关孟纲一手插进裤兜里,一手打开各屋电灯。转身望向门口的小海棠,他忽然笑了:“我这日子,过得还算可以吧?”
小海棠无话可答,抬手把乱发掖到耳后。
关孟纲迈步走到她的面前:“海棠果啊,你说你是不是死心眼?你要是早跟了我,还用遭这种罪吗?我关某人大话不敢讲,可是至少不会让自己的女人出去卖力气讨生活!”
说完这话,他抬手挑起小海棠的下巴:“我不嫌你是个二手货,你要是愿意跟我,我还要你。你也看到了,我在重庆没太太,你想要名分,我肯定也能给你。怎么样?”
小海棠拨开关孟纲的手,愣怔着沉默了半天,最后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比云志有本事,能赚钱。”她低声说道,鼻音很重,“可是……我就是喜欢云志。”
关孟纲把双臂抱到胸前,忍不住笑了:“你贱啊?”
小海棠含着眼泪,第一次感觉关孟纲也是个可以说话的人:“我知道我是贱命,小时候没娘,大了被亲爹卖出去做小老婆。我这辈子享不到福,我也认了。只要天天能看到云志,我苦死累死,也都心甘。”
说到这里,她用手背抹了一下眼泪:“我不能离开云志,要是没有了我,云志一个人没法活下去。”
关孟纲翻了个白眼,从牙关中挤出一句评价:“他妈的真是个傻娘们儿!”
然后他仿佛已经拿准了小海棠是个走投无路的人。居高临下地斜睨着对方,他皱着眉头说道:“体体面面的关太太不肯做,非得像个婊子似的零卖,是不是?”
伸手在小海棠的胸前摸了一把,他挑着一边眉毛继续问道:“说个价吧!陪我过上一夜,要多少钱?”
小海棠声音很大地吸了吸鼻子,心想自己终于是走到这一步了——不是自己不守妇道,是没办法。作为一个年轻女人,她天然的就只有这种资本。
“我不要钱……”她好像堕进了火炉中去,从头到脚一起发烧,羞愧得睁不开眼睛,“我要货物。”
关孟纲志得意满地笑了:“你倒是精明得很!”
随即他向身后一指:“浴室里面能放出热水,你先洗个澡吧!”
关孟纲马上就能如愿以偿,这时便是十分激动。没等小海棠沐浴完毕,他自己就推门闯进浴室去了。
浴室房门“咣当”一声被摔了上,里面传出了小海棠的哭叫。哭叫声音拔着高扬起来,忽然又被遏止,是一口气换不上来的光景。水声带着节奏哗啦哗啦,半个小时之后,浴室房门忽然开了,水淋淋的关孟纲抱着一丝不挂的小海棠,欢天喜地地跑进了卧室中去。
关孟纲是个欲望强烈的人,可是小海棠不肯给他为所欲为的机会。在大床上两度春风之后,小海棠发了疯似的对关孟纲又抓又咬,死活不许对方再弄自己。鼓溜溜的胸脯晃晃荡荡,她咬牙切齿地不知了羞,甚至觉得自己已经不算女人。
关孟纲坐在大床正中央,满脸淫笑:“怎么?这就受不了啦?嫁了好几年的人,怎么就只有这点本事?”
小海棠披头散发,气咻咻地瞪着他。
关孟纲又问:“我和凌云志,谁更厉害?”
小海棠从中分开的长发中射出涣散目光,嫣红的嘴唇咬得死紧。神智渐渐回归脑海,她知道自己已经是脏污了。
关孟纲没有得到回答,可是也不失望,因为笃定自己肯定是强过凌云志。弯腰爬到床头,他从床边矮柜上拿下一包香烟,撕开封口抽出一根叼在嘴上。
将个打火机掷向小海棠,他大剌剌地说道:“给我点个火儿!”
小海棠眩晕着捡起了打火机。心里的血一阵一阵往上涌,她咬住牙关,想要扑上去撕咬活吞了关孟纲。
可是凭什么撕咬活吞人家呢?这事情也算是双方自愿,关孟纲算不得用强。
把打火机扔回到关孟纲面前,小海棠失控似的全身颤抖。关孟纲撩了她一眼,知道她是个雏儿,没经过这种场面。
慢悠悠地吸完这一根香烟,他一掀被子躺了下去:“行了,我不逼你了,过来睡吧!”
小海棠静静地向后瑟缩,一直退到了床尾。关孟纲看了她这个举动,忍不住笑问:“怕我占你便宜啊?用不用我再给你立个牌坊?”
小海棠不言不语,掀起被子一角搭在身上,蜷成一团躺下去了。
关孟纲拿起旁边的枕头,用力向她丢去。他真是觉得小海棠不错,男人都怂成那样了,她还一门心思地供着对方吃软饭。这女人很靠得住,要是他的老婆就好了。
如此过了一夜,翌日清晨关孟纲睁开眼睛,发现小海棠已经穿戴整齐,一张脸寡白的,气色十分不好。
张开大嘴打了个哈欠,他欠起身来,睡眼朦胧地问道:“怎么起得这么早啊?”
小海棠抬眼看向了他,眼神很锐利,让人想起饥饿的野兽:“你说过今天要给我货物的。”
关孟纲笑了,向后一仰躺了回去:“你放心,我不食言。你那点东西,对我来讲不过是九牛一毛。看见市场门口那辆卡车了吗?嘿嘿,我的!”
关孟纲在距离批发市场不远处,有个地下货栈。吃过早饭之后,他把小海棠 领过去,让她自己随便挑拣,能拿多少就拿多少。
小海棠不客气,一手拎着一只布口袋,另一只手选那小瓶的雪花膏,一瓶接一瓶地往口袋里扔。除了昂贵的化妆品,毛巾铁钉扳手螺丝刀,她也全要。最后将一打袜子塞进口袋缝隙里,她蹲下来,费力地将口袋拎手打成死结。这时,口袋已经成了个大包袱,饱满得快要爆炸。
货比钱强,有了钱,也是要拿来买货去卖的,况且关孟纲又能给自己多少钱?关孟纲不是冤大头,对他狮子大开口,想必是行不通的。
“有困难,就再来找我。”关孟纲难得地严肃了面容,拦在小海棠面前嘱咐道,“别以为你有法宝,从此两腿一张就能来钱。少和别的男人狗扯羊皮,要是有了困难,就还来找我。”
小海棠不看他,捧着大布口袋向外走去。经过昨夜那一场,她现在觉得自己铜皮铁骨的,似乎是什么都不怕了,都不在乎了。钱才是最重要的,她立下决心,要挣多多的钱,再也不受钱的压迫,钱的屈辱!
乘坐长途汽车出了城,小海棠经过漫长的颠簸,最后终于回到了家中。
凌云志迎了出来,干净的脸上带着惊喜。小海棠刚把怀里的大布口袋放下去,就被他搂到怀里拥抱了一下。
“总算回来了。”他斯斯文文地笑道,表情很欣喜天真,“等死我了!”
小海棠扯了扯嘴角,极力也想露出笑容:“没想到昨天会有空袭,警报解除得太晚,我没赶上回来的汽车。”
凌云志没有多问小海棠是否辛苦,而是把她扯到里间房内,指着桌上高高一叠簿子说道:“小海棠,我找了份差使,多少也能赚一点钱了!”
小海棠疲惫地问道:“差使?什么差使?”
凌云志很满足地笑道:“算是个抄写员吧!是李教授介绍来的工作,李教授说我的字还算不错。”
李教授一家乃是凌家的邻居,小海棠也听对方提起过这种工作——薪酬是很微薄的,无非是聊胜于无罢了。
勉强对着凌云志笑了笑,她低声说道:“云志,昨夜睡得不好,今天车上人又很多。我累极了,想躺一躺。”
凌云志连忙走到床前,弯腰拍了拍枕头。而小海棠走到床边坐下来,忽然又可怜兮兮地说道:“云志,你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凌云志扭头看了看窗前桌上那一叠簿子,犹豫一下,随即笑道:“好,我陪你。”
小海棠依偎在凌云志的怀里,呼吸着凌云志的气息,抬手摸上凌云志的面庞,触感温凉而又光滑。凌云志皮肤好,又白又细的,天生就是个小白脸的胚子,可是又做不成小白脸,因为一身的少爷脾气,从小到大被人伺候惯了,不会去对别人讨好凑趣。回想起天津岁月,那时的凌云志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多么迷人啊。
小海棠始终坚信凌云志是很好的,把脸颊贴上凌云志的胸膛,她还是爱这丈夫。丈夫没错,是世道错了,丈夫本来就不该受这种苦。
小海棠和凌云志相拥着睡了个午觉。下午她蹲在地上分拣货物,凌云志则是坐在桌前,握着自来水笔认真抄写簿子。
晚上,他们用最后一点糙米煮了米粥,两人灌了个水饱。家里没有米也没有钱了,想要度过难关,至少要等明天卖出货物。小海棠想要去李教授家借一点米,度过明早的危机,可是凌云志一定不肯——他很讲面子,宁可饿着,也不去向旁人借粮食吃。
小海棠拗不过他,只好姑且睡过这一夜。两人年纪轻轻的,然而都不敢乱动,因为一旦做起床上运动,那点米汤就会立刻被消化干净了。
第二天清晨,凌云志翻箱倒柜,找出一点零钱给了小海棠,让她出去买烧饼自己吃。
小海棠很愕然:“我自己吃?”凌云志解释道:“我坐着写字,不费力气;你说你要出去卖货,这个……不吃点东西是不行的。”
小海棠听到这里,先是心酸,随即却又硬起心肠,暗想我为了这个家庭付出许多,如今多吃一个烧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小海棠并没有把货物尽数扛出去贩卖。她挑了袜子和化妆品出来,放在竹篮子里,一路挎着去了附近集市。
大半天过后,她拎着一竹篮子鸡蛋回了来,肩膀上又扛了半口袋米。
“云志!”她的脸上有了笑模样,“家里还有没有柴禾了?我们蒸米饭炒鸡蛋!”凌云志上前接下米袋子:“袜子全卖光了?”
小海棠欣欣然地答道:“这些米也够我们吃一阵子了。这几天我不急着卖货,等价格涨一涨再说。”
这天晚饭,小海棠和凌云志吃了热气腾腾的一顿饱饭。到了第二天,小海棠又起早跑去集市,买了两斤腊肉回来,吊在炉灶上方的墙壁上。
熬过半个月,他们眼看着又要挨饿。这回小海棠带着余下货物出了门,在出售之前先四处打听了行情,结果吓了一跳——没想到价格会涨得这样快。
货物摆出来,很快便被人抢购而光。
一沓零碎钞票握在手里,厚得有了质感。小海棠没有急着回家,反而是就近进了一间茶馆。女人可是少有单独来坐茶馆的,三言两语的工夫,她和一位本地有名的游击商人攀谈起来。
对着游击商人,她伶牙俐齿的很不吃亏,可是因为生得美,所以对方心甘情愿地让着她。片刻的戏谑过后,游击商人答应过两天会借辆汽车过来,送她进城。

第二十一章
小海棠这回是穷怕了。还不只是怕穷,她是苦出身,能受穷,可像个带着孩子的寡母似的,她不忍心看到凌云志受苦。
所以她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赚钱来,要让凌云志像在天津那样有好大米吃,有鸡蛋和肉下饭,有体体面面的衣裳穿。稀粥泡菜的滋味不美妙,她已经真切看出了凌云志的消瘦。
于是她舍弃了脸皮,本来嘴就野,这回更不收敛了,很快就变成了市场里的小辣椒。
凌云志很木讷,心里倒是也知道妻子早出晚归的很辛苦,所以手上加紧地抄写,夜里点灯熬油不肯睡觉,被蚊子叮出满腿的红包。累到了一定的程度,他放下自来水笔,自己活动活动手指关节,会有咔咔的响声。
小海棠披着衣裳下了来,逼着他收拾纸笔,上床休息。凌云志抬头对着她笑:“再写一会儿,我还能坚持!”
小海棠伸手替他合上簿子:“下笨功夫挣小钱,差不多就行了,何必这样苛苦自己。”
凌云志站起来,似乎有些腼腆:“要是你觉得这种工作收入太少,那我——我明天和你到集市上去?”
小海棠用大眼睛瞪他:“你不是嫌卖货丢人吗?”
凌云志低头笑了,笑得又尴尬又为难。对他来讲,蹲在路边做一名小贩,真的是太不像话。
小海棠弯腰一口气吹灭了油灯,然后把他拉拉扯扯地拽到了床上:“你是大爷,乖乖在家坐着吧。我也不图你帮我的忙,只要下午知道提前把米粥熬上就行。”
两人摸着黑上床钻进新添置的蚊帐里。凌云志握住小海棠的手,忽然说了一句:“怎么……不怀身孕呢?”
小海棠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可不是,两人在一起已有两年,睡得都熟透了,可是自己腹中一点动静都没有。若说是自己的毛病,那前头三位前辈也是一样的不曾开怀啊。
她不肯把矛头指向凌云志,只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答道:“我怎么晓得?再说就算有了小孩子,现在这个情形,也是难养。睡吧睡吧,困死我了。”
说完这话,她合身拱进了凌云志怀里。而凌云志拍了拍她的后背,见她没有兴致,自己也就不再多说。
如此过了一个来月,便是进入十月时节。小海棠雇了本地的劳力,在村外镇旁的集市街边盖了一间浅浅的房屋,权作店铺。店铺开着大窗子,光线通透,里面仅有一张玻璃柜台。小海棠从来不在这里囤积货物,只把它当做一处能够遮风避雨的摊位。大白天的坐在柜台后面,她不知不觉地学会了吸烟。
这日下午,笃定是不会有空袭。她翘着二郎腿坐在窗边,无所事事地点了一根香烟。两根手指夹着烟卷送到嘴边,她轻轻吸了一口。
扭头向外呼出笔直的一线青烟,她骤然睁大眼睛,很意外地看到了关孟纲。
关孟纲不知何时来到窗外,正背着双手观察她。双方四目相对,他嘿嘿地笑了:“这个姿势很好,就是衣裳头发不大对劲。”
小海棠把脸扭开,自顾自地又吸一口。人躲在烟雾后面,似乎多了一层安全感。
关孟纲转身从门口走了进来,倚靠着玻璃柜台站到小海棠面前:“近来生意怎么样?”
小海棠不看他,盯着火红烟头答道:“有市无货,只怕没得可卖。”
关孟纲上下打量着她,见她头发衣裳都寒素,只有一张脸蛋是天然的鲜艳,眉毛睫毛都浓重,嘴唇红通通的带着棱角。
“过两天我要去趟昆明,有没有兴趣同行?”他含义无限地盯着小海棠,同时压低了声音,“这回,我能弄来西药。”
小海棠一听“西药”二字,立刻打起了精神——现在的市面上,西药真比黄金还贵,而且黄金易得,西药难寻。
可是一双眼睛亮过一瞬,她的神采随即又黯淡了下去:“我不去,家里离不开我。”
关孟纲当场便嗤笑了:“怕凌云志一个人在家会饿死?”
小海棠眼看四周无人,便是抬起头来,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别以为那夜你得了逞,从此就可以跑到我面前肆无忌惮!老娘对你是……是……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双方自愿,两不相欠。别以为你爱了我睡了我,我就肯定离不得你!”
关孟纲笑道:“哟,这么无情啊?”
小海棠凶巴巴地看着他:“老娘是有夫之妇,你少鬼头鬼脑地摆出一副贼样子!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老娘缺钱缺货不缺男人!看你那贼眉鼠眼的德行,和我装什么西门大官人!真以为你是风流公子哪?”
关孟纲伸手指她:“你个忘恩负义的小婊子,卸磨杀驴啊!可是你别忘了,将来的日子长远着呢,难道你再也没有求着我的时候了?”
小海棠知道他是个无赖,可是对待无赖,她真是没有办法。用力把手中烟头向下一掼,她起身上前,在关孟纲的身上狠捶了两拳。
然后躲到柜台后面,她既泄了愤,又像是打情骂俏,不得罪人:“反正我不和你去昆明。你要是发善心可怜我,回来之后就分我一点西药;要是觉得我不听话没感情,那不给就不给,我也不争不要。”
关孟纲把胳膊肘架在柜台面上,却是转移了话题:“不去昆明,那跟我进城去吧!我带你烫个头发,再做两身新衣裳。”
然后他向前探过身去,神情狡黠地又笑:“还有点别的好东西,你在市场上绝找不到,我也给你留着呢!”
小海棠拿起抹布,默然无语地擦拭台面。关孟纲做出的诱惑真是太动人了,只要她略放松一些,就能得到无数的好处。
“要是价格高涨的时候,随便卖一瓶药出去,就能抵得上云志一个月的工作了。没有空袭的时候,镇上戏院从早到晚地开放,摩登男女出出入入,那里面本来也该有云志一个……”
她想得出了神:“云志就只会玩……应该把姓关的好衣裳扒下来给云志穿,云志比他漂亮得多……”
想着想着,她忽然笑了,也觉得自己太不讲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提当初的种种骚扰,关孟纲现在并没伤害到她,她倒是起了贼心,想要霸占人家的衣裳。
这时有人进来买烟,小海棠连忙一正脸色,老老实实地做起生意。关孟纲站在一旁,等人走了,他饶有耐心地继续纠缠:“走吧,我还能亏待了你?再说你也不搭什么,怕我吃了你吗?”
小海棠被好衣裳和好货物迷住了心神,暗暗地把牙一咬,她开口答道:“明天我进城去,今晚我不和你走。”
关孟纲看她好,那她怎样都有理。她非要明早走,那他就屈尊去了镇上旅馆,很不舒服地对付了一夜。
翌日天明,小海棠理由充足地拎着一只旅行袋进城去了,留下凌云志在家抄写。凌云志毫不怀疑她的行踪——这样好的妻子还要怀疑,那真是没良心了。
在长途汽车站和关孟纲会和,两人一同上了头班车。小海棠向来大方,有熟人见她和陌生男子同行,也不惊讶。
顺顺利利地进了城,小海棠果然见到了关孟纲给她留下的宝贝——大匹的印度绸,还是战前的货,质量好得少见,还有成卷的薄呢子,也是难得买到的稀罕物。
除此之外,他又亮出了一枚钻石戒指,扯着手给她戴到了无名指上。依他的心意,这是带有一点仪式性质的,可是小海棠攥了拳头,只看那钻石戒指是厚厚一大叠钞票。
这天晚上,他自然没放小海棠回去。而小海棠也褪去羞涩——事已至此,她不就是为钱来的么?!
当关孟纲在她身上发疯的时候,她丝毫没有情动。其实关孟纲也没有那么坏,她想,可自己怎么就看不上他呢?
第二天上午,小海棠带着大包小裹,回乡去了。
临走之前,关孟纲对她笑道:“等我从昆明回来了,再去瞧你。你等着我吧!”
小海棠没有回答,只看了他一眼,走到门口了,才想着说了一句:“那你路上小心。”
关孟纲笑了——这小娘们儿死心眼,叼住一个废物死活不松口,可惜了好模样和好力气。
小海棠满载而归,又把钻石戒指撸下来,珍重地放到床下一只铁皮盒子里。凌云志见了,十分吃惊:“这是你从哪里得来的?”
小海棠随口扯谎:“别人欠了我的钱,还不上,就用这只戒指抵了债。”
凌云志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拿起了桌上的手表:“小海棠,这是我今天从抽屉里翻出来的,我记得你是把它卖掉了……”
小海棠疲惫地看了他一眼:“谁卖了?狗记性!”
小海棠在家中睡了一觉,然后起床开始忙碌。这批货物在她手中压了半个多月,结果卖出极高的价钱。把一张存折拿回家来送到凌云志面前,她得意洋洋:“看看,我们的财产!”
凌云志接过存折一瞧,登时惊呆了:“这么多?”
小海棠劈手夺回存折:“云志,把簿子还回去吧,我们不抄写了!我一个人就能养活你,不用你再工作!”
凌云志很是手足无措:“这……这……”
小海棠把存折送到嘴边亲了一口:“我们这点钱,和真正的有钱人相比,还只是九牛一毛而已,算不得什么。你看附近山上都开了工,那是城里阔人要建别墅呢!我好好赚钱,将来也在山上盖一座小洋楼,下面带着防空洞。你呢,还做大少爷,天天好吃好喝好穿。没有轰炸的时候,我们两个坐着汽车进城去看电影吃大餐。”
凌云志听了这野心勃勃的孩子话,又窘迫又感动。他真没想靠着妻子过活,他没想到小海棠不声不响,竟会有着如此之大的本事。
小海棠沾沾自喜,捏着存折还要说话,然而话到嘴边,她心中忽然一阵烦恶。捂着嘴跑到门口,她忍无可忍地呕出一口酸水来。
神情痛苦地直起了腰,她背对着凌云志说道:“看来以后中午不能再省那一顿饭了,一日三餐该吃就得吃,否则真会把胃饿坏。到时进了医院,损失反而更大!”

第二十二章
小海棠连着几天都是作呕,身上没有力气,脸色也是十分憔悴。她没有进医院的习惯,自己买了两颗胃药吃了,然而毫无效果。
她调整了饮食,每顿饭按时吃,而且总吃软烂面条,可是照吐不误。这日她在店铺后面弯腰呕吐,吐完之后抬起头,就见对面饭馆的老板娘拎着一篮子青菜,正在对着她笑。
她也是笑:“我这劳碌命,这两天还娇贵起来了,好吃好喝的,还总是吐。”
老板娘四十多岁,经过见过,这时就走上前来,低声笑道:“凌太太,别是有喜了吧?”
小海棠怔了一下:“有喜?”
老板娘知道她泼辣归泼辣,其实年纪还小。伸手扯了她一把,老板娘把声音又压低了几分:“这个月的例假,日子准不准确?要是没有的话,又吐成这个样子,那可能就是有反应了。”
小海棠立时白了脸:“不会吧?”
老板娘嗔怪地看她:“这叫什么话?年纪轻轻的,这是好事啊!”
小海棠连忙解释道:“我自己都活得男不男女不女,哪还有精力养活娃娃啊!”
老板娘一听这话,还是幼稚,便是笑道:“娃娃像禾苗一样,长得快着呢,喂口粮食就能活,没有你想的那样难。只是既然有了这个征兆,就不能再操劳着,仔细把孩子掉了,是要做病的。”
小海棠一脸诚恳地答应下来了,又陪着老板娘走到前方街上。默默回到她的简易铺子里,她捂着肚子坐下来,开始狂乱地计算起了日期。
呆呆地出了半天神,她没有得到一个明确的结果。也许是凌云志的,也许是关孟纲的,都有可能。可话说回来,她和凌云志睡了两年,腹中一直毫无动静,偏偏这一阵子结了果实,这实在不能不让人生出疑心。
“如果这是关孟纲的孩子……”小海棠出了一头虚汗,六神无主地望着店内货物。她陪着关孟纲睡了两夜,换回货物与钱。她以为事情就这么简单,没想到 还有一幕大戏在这里等着她。可她不懂,真的不懂。和凌云志在一起,她没想过避孕的事情。
到底应该怎么避孕,她也依然是不明白。仿佛听过妓院里的女人是喝红花水的,不过喝过之后就再也怀不上了。
双手下意识地捂上了肚子,她惨白着一张脸,思绪枝枝杈杈地塞满脑袋。孩子是不能要的,一年有大半年都在闹空袭,大人都是朝不保夕,况且她还没发大财呢,她还没盖洋楼修防空洞呢,她还没让凌云志重新做回阔少呢!
她不能让孩子拖累了自己,她须得像个女光棍一样闯出去,再说这孩子百分之九十九是关孟纲的种子,万一将来长成个小关孟纲,那就算自己把心挖出来给凌云志看,凌云志也不会原谅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