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还有房子可以租出去。”怡萍和声细语地说道,“起初只是租出了楼下几间屋子,后来入不敷出,只好越租越多,家里的仆人也都用不起了,只好一个接一个地辞退掉。幸好我们两个人,吃得不多用得不多,生活倒是能够维持下去。”
凌云志叹了一声:“这些年,的确是……苦了你们。”
小海棠沉默,素心也沉默。说完闲话就是正事,正事却又是令人最难开口的。等到怡萍和凌云志交谈完毕了,素心忽然问道:“你们……是要回来住吗?”
小海棠见凌云志说得挺来劲,故而干脆闭嘴,由着他说。
而凌云志自有一番打算,这时便是低下头顿了一顿,语气艰难地答道:“照理来讲,我们一家团聚,从此应该再不分开。可是这几年来,小海棠对我不离不弃,我们一起共度了许多难关,如果再让她以姨太太的身份生活,我会觉得十分不安,所以……”
他抬头望向怡萍和素心:“所以,我决定一夫一妻地和小海棠生活下去。很抱歉,不能够早些告知你们,耽误了你们的大好青春。”
怡萍垂下头来,勉强一笑:“云志,九年了……我能理解。只是素心年纪还轻,现在性子也不像先前那样霹雳火爆的了,你们若是能容下她,那……”
未等怡萍说完,素心便是立起眉毛怒道:“你在胡说什么?当我没见过男人吗?我樊素心说话算话,你不要总以为我是没有人要,才不得不和你在一起!”
此言一出,凌云志和小海棠都愣住了,怡萍扭头看了她一眼,随即拧起两道淡淡的眉毛:“你怎么又急了?我还不是为了你好?”
素心不再理她,直接对着凌云志说道:“云志,我原来对你的感情,你都明白。可是你当初一去不复返,九年来一点音信也没有——说老实话,我也曾想过走曼丽那条路,趁着年轻,再找下家。可是和你过惯了,别人我看不上,就算人家愿意要我,我自己还不情愿。这些年来就是怡萍和我作伴生活。”
说到这里她低下头,声音低了,可是口吻依旧倔强:“这些年来虽然手头拮据,时常闹饥荒,可是我们两个在一起,心里倒是舒服平静。我觉得这样很好,不想再有改变。你和小海棠一起过吧,我们两个不会去碍你的眼。这房子如果你要收回,那我们就搬出去。”
她这一番话说出来,怡萍默然无语,凌云志却是心乱如麻,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形,小海棠也有些惊讶。
时光易逝,转眼间到了晚饭时候。怡萍和素心走去阳台,在那个小炉子上煮饭做菜。凌云志和小海棠留在房内,谁也没有看谁。阳台上传来嘁嘁喳喳的低语声音,素心总像是带着气,然而怡萍让着她,和声细语的,似乎是在说素心“说急就急,酸脸狗脾气”。
小海棠抬头望着凌云志,轻声说道:“她们也像一对夫妻。”
凌云志有些怅然:“两个女人……没有活路,要不然,房子就留给她们吧。”
小海棠一撅嘴:“你好大方。”
凌云志尴尬地笑,脸上红红的。他在家里素来没有什么发言权,一幢洋楼说给人就给人,的确是够大方了。
“这些年没有这所房子……”他思忖着说道,“我们不是也一样生活吗?这也算是安置了她们将来的生活。她们靠着出租房屋,也就够吃够喝了。”
小海棠看他像只避猫鼠一样,忽然有些心疼:“你说给,那就给。但是以后要断个一干二净,不许狗扯羊皮不清不楚。”
凌云志得到了小海棠的许可,当真是把这座房子送给了怡萍和素心。
怡萍真是高兴了,这时她脸上焕发出的容光才可以看出来,素心站在她身后,却是别别扭扭的不大说话。四个人吃过晚饭之后,凌云志想要找点东西带走留作纪念,便是随着怡萍进入了卧室。
卧室内摆着一张大床,想必就是两人共用的休息之所。因为前些年生活困难,凌云志又是生死未卜,所以他留下的各色服装,以及读过的大批书报,全被怡萍拿去卖掉了。后来两人的领地越来越小,纵是有东西可留,也没有地方安放了。
怡萍找出一只玉石雕刻的小老虎,本是书房里的一只镇纸,玉石料子不算好,凌云志过去也不大用。羞愧地把老虎镇纸送到凌云志面前,她低低地说道:“你用过的东西,就只剩下这个了。”
凌云志接过镇纸,忽然说道:“素心好像爱上了你似的。”
怡萍笑了一下:“当年你带着小海棠走,她心里是憋着气的,到了现在,也还恨你。我年纪比她大,不和她吵,她在我身边过惯了,也就不想离开了。”
凌云志讪讪地也是笑,心里没觉着自己愧对了素心——有什么可生气的呢?当时就只有小海棠肯和自己走啊!她们不肯走,这怪不得自己呀。低头摩挲着巴掌长的老虎镇纸,老虎镇纸温润光滑,一如他经过的岁月,纵然偶有坎坷,也无非是浮皮上的一点划痕,不伤筋骨,无伤大雅。
与此同时,素心走到了外面阳台上,蹲下来从水桶里舀水刷锅。一墙之隔坐着小海棠,小海棠低头用手掌抹平了膝盖上的袍襟皱纹,忽然生出了沧海桑田的感觉——她曾经的敌人,曾经不可逾越的高山大河,如今纷纷变迁到了认不出的地步。
这回凌云志真是属于她一个人了。当年在这幢公馆里上演过的一场场明争暗斗,现在看来,都是古老的戏,不但泛黄,而且滑稽。
素心洗刷净了锅碗瓢盆,又端了一盘不甚红润的苹果回来,摆在了小海棠面前。
小海棠看了她一眼,发现她其实眉目模子都没有变,只是憔悴黄瘦了,就显得平庸起来。面对着这位往昔的劲敌,小海棠忽然有些同情。抬头望着素心一笑,她是想要示好。
素心接受了她的好意,淡淡地也是一笑。九年光阴,熬死了她的一颗心。人是怕疼的,让一颗心死去活来,她受不住。
所以宁愿一直和怡萍生活下去,只求静好。
这时,凌云志和怡萍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小海棠见状,便是站了起来。凌云志会意,便转身对怡萍说道:“天不早了,我们这就出去找地方休息,明天再来,把房契上的名字改掉。”
此言一出,小海棠却是说道:“何必要等明天,印章都在皮包里,现在改了不好么?”
凌云志也是心知肚明,知道小海棠不愿意让自己再和此地牵连不清。唯唯诺诺地答应下来,他果然拉开皮包翻翻找找。怡萍悄悄地溜了素心一眼,没多言语,转身回房找房契去了。
素心木着脸坐在椅子上,不想面对凌云志。要走就彻底地走了吧,还回来一趟干什么?
于是凌云志就真的走了,其实心里也并不是很留恋。分开得太久了,感情已然淡化,况且当初他只是爱上了她们的美,而现在,她们都不美了。
和小海棠手拉手地离开公馆走入黑夜,凌云志向前走了一段,忽然说道:“在重庆的时候总想着回家,可是回来一看啊,家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家了。”
小海棠瞟了他一眼:“那人呢?”
凌云志扭头看她:“人啊,我也只认你一个!”
小海棠笑了,歪头靠向他的肩头:“我做牛做马地伺候着你,你敢不认我!”

第三十章
凌云志和小海棠无处落脚,接下来的一个月内,便是在旅馆住宿,幸而现在经济宽裕,所以走走逛逛,倒也舒心。
战后情形,和战前大为不同,租界的分别是不复存在了,统一全被政府收回,虽然只是名义上的,不过感觉还是有了异样。轻轻松松地租下一处小四合院,小海棠这回胸无大志了,只想和凌云志过几天宁静生活。
当然,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便是造个小娃娃出来。可是正如小海棠所预料的那样,她任凭凌云志在自己身上耕耘,可肚子始终毫无动静。
凌云志郁闷了,自己坐在院内凉棚中发呆,小海棠摇着扇子坐在一旁陪伴。一只小猫满园子乱扑乱跳,家里最近闹了老鼠,这只小猫是小海棠昨天向邻家讨要过来的。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蚊子开始增多。凌云志长叹一声,终于开了口:“我知道,应该是我的毛病。”
小海棠没言语,仰着脑袋看星星,心里想起了被自己流掉的头胎。那孩子如果生下来,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四处撒野的年纪,不过还是不生为好,说不出是为什么,反正她就觉得不生为好。
凌云志又道:“明天我去医院……原来年轻,还不在乎,这一年却是开始有点想孩子了。”
小海棠不是很抱希望,然而温柔地向他身边一偎:“好,我陪你去。”
凌云志在翌日清晨匆匆去了医院,没想到这条路一走,便是走了将近三年。
这其间他吃下了无数西药中药,各种偏方也都试全了。越求不得越要求,他一直折腾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才算死心塌地地认清了现实,这时他已经被复杂药物伤害了胃,并且耗去许多金钱。
后来小海棠再想这事,倒是不很后悔,因为在凌云志停药之后,钞票开始一天快似一天地大贬值,那点钱便是不用在寻医问药上,留到后来也是废纸,不如 早早花了,也让凌云志断了念想,不再自寻烦恼。
凌云志老实了,小海棠却是开始发慌。他们的财产是有数的,本拟着够他们宽裕度过下半生,然而自从回到天津之后,外界一直战祸连绵,人脉又全断了,小海棠坐在家里无处投资,和凌云志是坐吃山空。眼看着钱一天天的不值钱了,小海棠真是害了怕,手忙脚乱地买了些金首饰回来,随时预备着再次逃难——全国都在打,南北一起打,这回她简直不知该往哪边逃才合适了。
不过这个难题很快迎刃而解,因为在这一年的年初时节,天津解放了。
解放之前,天津曾经陷入解放军的包围,城内城外打得激烈。凌云志和小海棠都怕了,关上大门一步不出,幸好家里提前预备了粮食,大冬天的煮一锅稀饭,可以就着咸菜疙瘩对付一整天。后来得知守城的国军彻底败了,这二人茫茫然地松了一口气——他们素来不关心主义政治,凌云志虽然善于夸夸其谈,但也仅在吃饱喝足有闲心的时候,才会发表一点全无见解的议论。天津卫这个地方,谁爱来谁来,谁爱管谁管,反正都是中国人,又不是沦陷亡国。成天只吃咸菜疙瘩可是受不了,哪怕来点老腌黄瓜和土豆白菜之类的调剂一下也行啊!
然而小海棠又撅了嘴:“算了吧,现在花钱去买土豆白菜,背的钞票要比土豆白菜还重。咱们这点财产,不说你也知道。本以为能靠着这笔钱过上半辈子好日子呢,结果现在一瞧,合着咱们又成了贫民,这些年在重庆白忙活了。”
凌云志握住了她的手,怎么看怎么觉得她好。上天是公平的,人一美了,往往在岁月面前会败得更快。小海棠今年也是三十岁了,眼睛下面会有浅淡纹路,面颊虽然依旧丰润,可也不再是当年的红苹果。然而在凌云志的眼中,她就算到了八十岁,依旧也只是“小海棠”。
“这回要是再穷了……”他郑重其事地说道,“我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工作,养家糊口。”
小海棠笑了,心里根本不信:“哟,要志气啦?”
凌云志没有笑:“我不能一辈子都让你养活着我。这回我一定要把这个家支撑起来!”
说完这话,他红着脸低下了头。没能让小海棠成为母亲,没能给小海棠优渥的生活,两人已经做了十四年的夫妻,可是就因为自己无能,这么娇嫩的一位小太太一直活得像个男人!
先前总觉得两人年轻,还有无限的未来等在前方,吃了软饭也不羞愧。可是现在他年过而立,已近不惑,不能再一味只累着太太了。
如此又过了一年,国内局势已定,再无悬念,小海棠变卖了几样首饰,倒也把日常的吃穿用度供给足了。正是太平安然之际,房东那里却又出了问题,说是乡下来了亲人,无处安置,所以等到五个月后满了合同,便不肯再租了。
此言一出,小海棠很是烦恼,凌云志则是自告奋勇,要去先行出门找房,顺手买馒头回来做午饭。小海棠由他出门,自己坐在家里想心事,哪知他刚走出去没有三分钟,却是推开院门又回来了。
“小海棠!”他在院内唤道,“咱们这条胡同里的那个李同志,说是让大家都到他那里做个登记,你换件衣裳,我们一起去。”
小海棠起身打开屋角立柜,从里面拿出一件挂着的浅色夹袍,一边更衣一边问道:“又有什么事啊?”
“不知道。”
小海棠扣上纽子,又对着镜子重新挽起发髻。口红管子里还剩一点膏脂,让她用指尖蹭了抹上嘴唇。重庆山里那些富豪朋友到底是没白交,小海棠从他们身上学到很多——要说具体是什么,那她说不上来,不过如今即便是出门买点小菜,她也会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
一脚踏上半高跟的皮鞋,她推门走了出去。凌云志站在院内,穿着一身半旧西装,这时便是望着她一笑。
小海棠挎了他的手臂,嘀嘀咕咕地向外走:“三天两头的登记,到底想要记什么啊?!”
凌云志和小海棠,因为闹穷,所以对于外界的变化并不关心。李同志是时常见的,可大名叫什么,职务是什么,他们二人却是全然说不上来。
李同志四十多岁,胖胖的,穿一身灰白中山装,在胡同口摆了一副桌椅,对着男女老少询问同样问题——年龄,籍贯,职业,经历……诸如此类,并无新意。
及至轮到了凌家夫妇,李同志一团和气地一边说话一边记录,末了抬头对凌云志笑道:“凌同志,你是高中毕业,中国话外国话都会讲,年纪又不大,怎么只是坐在家里,不去工作呢?还有你这位爱人,看起来也是健健康康的嘛,一样可以走出去自食其力呀!新社会,男女平等,劳动光荣,你们的思想,应该转变转变喽!”
小海棠看李同志挺和蔼,便是笑道:“您是不知道,我这位外子要力气没力气,要本领没本领,要说学问呢,只够做个教员,又是三十多岁了,想要当名学徒现去学些技术,也已经过了年龄。所以他是高不成低不就,自己也急着哪!您是个大干部,认识的人又多,要是方便的话,您帮我们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他能做的职业。挣钱多少我们不挑,有点进项就成。”
李同志一贯正直和蔼,如今面对了笑靥如花的年轻妇女,越发霭如春风:“哦,原来你们也有这种志愿啊!那好,很好,我会帮你们留意着的!”
小海棠和李同志没有交情,所以这话说过就忘。哪知三天之后,李同志竟然亲自登门。坐在院内的凉棚下喝了一杯温茶,李同志笑道:“凌同志他爱人啊,前两天你托我替你留意工作机会,嗨——”他一拍巴掌,“还真找到了!”
小海棠很惊讶:“哦?是什么工作?”
李同志满面红光地答道:“这工作呢,说起来有它的好处,也有它的坏处——哈,我直说了吧,就是安县那地方正在兴建重型机械厂,厂里工人一多,自然也就少不了要有学校。现在中学很缺英文教员,你们家凌同志不是会讲英文吗?这倒是正对路了!”
小海棠回头看了凌云志一眼:“安县……”
安县距离天津很近,是个大县,倒是没有什么不好的,不过毕竟比不得天津卫。
而在小海棠沉吟的当儿,凌云志却是自作主张地答道:“中学程度的英文课,想必我还能够胜任。只是薪酬方面……”
李同志了然答道:“哦,要说工资嘛,不会少的,而且还会按着年数增长。你们可以过去看一看,要是好,就留下,要是不好,就回来。”
凌云志对着李同志浅浅一躬:“李同志,这真是非常的感谢。我很愿意过去瞧瞧情况,正如您所说,这份工作的确是很适合我。”
小海棠挑起一边眉毛,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凌云志也能工作赚钱?
但是她也没拦着,因为手头的确是太拮据了。凌云志要是真有这份自立自强的心意,那自己也坐在家里,做几天省心省事的清闲主妇。
等到李同志走了,小海棠问凌云志:“真去安县啊?”
凌云志倒是挺高兴:“反正房东太太不肯让我们续租了,与其在天津花钱找房,不如去安县看看情况。李同志不是说了吗?那里会有宿舍给我们住。反正你我没有牵挂,去哪里都容易,如果安县不好,大不了回来就是!”
小海棠皱着眉毛,心里总有些不托底,可是也没有阻拦。凌云志说的没错——如果不好,回来也容易得很。

第三十一章
在一九五零年的十月,凌云志拿着李同志写出来的介绍信,和小海棠退掉房子,本着郊游的心态登上火车,跑去了安县。
安县说是县城,可是在新建工厂的带动下,处处都是一片生机勃勃的好光景。中学校舍已然盖起来了,是一排整整齐齐的砖瓦房子,后边带着广阔操场。工人源源不断地被调集过来,县城一天比一天更热闹,中学校园里的半大孩子们,更是已经达到了一百人之多。
凌云志顺顺利利地进入中学,也无需经过考验,直接就拿着课本进了教室。粉笔、黑板、讲台、课桌……都让他感到既新鲜又兴奋。紧张之极地喊了一声上课,他斜眼向窗口瞟去,看到小海棠正站在外面向内张望。
小海棠新近剪了齐耳短发,又穿了一身新缝制的列宁装。列宁装乍一看有点像军服,双排扣扎腰带,衣裳要是熨挺拔了,看起来会英气勃勃,可是如果料子柔软带上皱褶,那就落魄得没法瞧了。自从新中国成立,许多衣裳就不兴再穿了,譬如各色西装,譬如摩登旗袍——当然,穿了也不算犯法,但总像是有违潮流,不够“革命”。
小海棠不懂得什么革命不革命的,只是好新鲜,看着别人穿,自己就也要做上一套。凌云志其实很看不上这种打扮,感觉男不男女不女,不过太太实在美丽,怎样穿戴都能入目。
当着下面这帮学生的面,凌云志收回目光,脸上红红的,不好意思和太太对视。
小海棠在校园里逛了一圈,因见凌云志在讲台上踱来踱去,说个不休,仿佛 是很有些学问在胸中,便放下心来,回家做饭去了。
教师宿舍也是一排平房,前面没有院子,开门略走两步就能上街。凌云志因为带着太太,所以得到靠边两间房屋。说是两间,其实是一间大,一间小。大屋子担负了客厅卧室书房等等一切职责,小屋子如同鸟笼,砌了个炉子权充厨房。好在两间屋子各有窗户,倒还明亮透气。
铲了厨房屋角的一点碎煤送入炉中,小海棠点火煮饭。今日是凌云志第一天上班,与众不同,所以在饭熟之后,还要格外加餐,炒了一盘里脊,一盘鸡蛋,一盘豆芽,再加上一样热汤。
煎炒烹炸的忙碌良久,小海棠总算是把饭菜端到了屋中桌上。拎着水桶走出去,在宿舍前方的公共水龙头下接了一大桶水,她摇摇晃晃地一边往回走,一边心中苦笑,暗想这日子过得又走起了下坡路,看来自己天生是劳碌命,享不久福的。
她倒水刷净了锅,又把厨房收拾干净,心中忽而想起了天津那幽静的小四合院,忽而又想起了重庆那满园玫瑰的山中别墅。至于更早一些的,比如战前租界内的凌公馆,回忆起来宛如一梦,倒是并不思念。
说起重庆,免不了又要提起关孟纲。小海棠的心思从关孟纲身上轻轻地掠过去,端起大锅走出房门,她把脏水泼到了门前土路上。
宿舍和学校,都位于新兴的厂区里面,距离并不遥远。小海棠锁了房门,走去学校迎接凌云志下课。两人在校门口手挽着手往回走,凌云志进门一瞧,登时笑道:“我刚上了半天的课,就有犒劳了?”
小海棠笑着问他:“累不累?”
凌云志其实是累,嗓子干,腿也酸。但是他没有多说,只是坐到饭桌前面,拿起筷子尝了口肉,然后抬头对着小海棠抿嘴一笑:“味道不错。”
小海棠走到他身后站住,抬手搭上他的肩膀揉捏:“不错嘛!我的云志要养太太啦!”
凌云志回头笑着望向了她,柔声说道:“这是我早就应该担负起来的责任,可是我竟然一直偷懒到了如今。”
小海棠拂乱了他的短发:“少来和我甜言蜜语。从今往后就让你来养家糊口,你不做还不行哪!”
下午一点多钟,凌云志又去了学校。小海棠坐在家中,其实还是不很指望丈夫。这一份教员工作,凌云志能做就做,不能做也没关系,她身体好头脑灵,大不了再去做点小买卖。
到了晚上,凌云志夹着几本书回了家,进门之后悻悻地问道:“你刚才怎么没有去接我?”
小海棠惊笑道:“你是小宝宝呀?中午接了一趟,晚上还要去接?”
凌云志把书放到窗台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没去接我就对了。学校里的一个什么主任下午找我谈话,说是中午我们手拉着手走出学校,影响不好。”
小海棠一听这话,心里登时来了怒气:“我们是夫妻两口子,怎么不能手拉手了?难道我们挽着手回家,还伤风败俗了不成?”
凌云志垂着脑袋:“反正……唉,反正你以后别去接我了。现在和原来不一样了,主任说影响不好,那就算是不好吧!”
小海棠气得张口结舌,心想这是什么混蛋道理!
小海棠很不服气,认为学校里的主任是怪性子,可又不好因为这点小事跑去找人理论。第二天中午,她做好午饭又跑去了学校,这回没和凌云志太亲近,两个人并肩往回走。待到进了家门,凌云志坐在桌前吃午饭,她把用胖大海泡好的水倒进水壶,让凌云志下午带去学校喝。
一点多钟,凌云志拎着水壶,很安心地出门去了。
时光易逝,转眼间一个月过了去。凌云志拿了工资回来,一共能有二十多块,按照新货币的价值来讲,这笔钱虽然不算很多,但是足够两个人不愁吃喝地过日子。
凌云志兴奋极了,很自豪地把钱交到小海棠手中:“太太,给你。”
小海棠低头数了一遍,然后抬头亲了他一口,欢喜地低声笑道:“云志,好样的!”
从此以后,每到月末,凌云志都会把工资尽早领出,全数送到小海棠的手中,同时说上一句:“太太,给你。”而小海棠尽管已经熟知他的工资数目,可还是要低头数上一遍,然后抬头亲他一口。
这样的光阴,一年复一年,流水一样滔滔而逝。转眼之间,便是过去了一个时代。
在这个时代里,小海棠的头发剪短留长,留长又剪短。凌云志的工资从二十多块变成三十整,从三十整又涨到了三十二块五毛七分。他们学会了许多新名词,尽管对于国家大事,因为太不关心,所以始终是一知半解,不过仿佛本能似的,他们趋利避害地生活下来,隔着自家的玻璃窗眼看各种运动潮起潮落。
小海棠不敢再提往事,并且封住了凌云志的口。这时的凌云志已经四十多岁,可是一如往昔,总还是二十多岁时的那个劲儿。小海棠恨不能在凌云志的嘴上加一道拉链,上课的时候许他张嘴说话,一旦下了课,便立刻把他那张嘴封个严丝合缝,免得他有口无心、祸从口出。
一边管制着凌云志,她一边也管住了自己的言行。她也有她的伙伴,比如学校里的女教员,比如男教员们的女家属。家属们的目光时常是分外的锐利,一双眼睛专盯着旁人的吃喝拉撒。小海棠自己那双眼睛就如同锥子一般,推己及彼,她不能不格外的谨言慎行。
除此之外,她虽然不再是个年轻姑娘,但是依然存留着爱美的天性,可为了和妇女家属们打成一片,她很自觉地改了形象,雪花膏是绝对不搽了,头发也是剪成什么样是什么样,再不用火钳子特意把它烫得蓬蓬松松了。望着自己这利落朴素的形象,她感觉自己这回真是成了个“媳妇”,和其它小媳妇老媳妇一样的、依靠着男人疼爱着男人的“媳妇”。
这点突如其来的感觉让她忽然很欣喜——没想到活到这般年纪了,和凌云志都当了这许多年的夫妻了,她如今才算是真正的“终身有靠”。
时光继续流逝,是滔滔的流水,留不下止不住,人在水中,随波逐流。年纪到底不是白白增长的,纵使不能给人增添智慧,也至少可以让人多长几分经验。嘴上带着拉链的凌云志低头做人兼做事,窝窝囊囊而又平平安安的,他活成了个知足常乐的老头子。
他老,小海棠当然也要跟着他一起老。两个人年轻的时候漂亮,如今老了,也是一对体面的老夫妇。他们没有孩子,但是精打细算地攒了一笔养老钱。老了,也就没有那求富贵的急迫心了,小海棠觉得人活到了这般年纪,有吃有喝、能吃能喝,就挺好,能跟着凌云志一起吃一起喝,就更好了,好得没法再好了,好得让人过不够,如果人生能够重来一回,就为了这一份好,她也还是得选凌云志。
凌云志,是她当年给自己选来的呢!
当年她是十五岁,回想起十五岁时的光景,那简直就是一幅幅的彩色默片在她眼前流过。片子上最初出现的是她和她的继母,她看到自己被继母牵扯着走过大街小巷,最后进入照相馆,坐在镜头前拍了一张照片。照片送到媒婆那里,父亲对她说道:“你自己选,是要这位凌少爷,还是要那位关师长?”
她怕大兵厉害,所以不要师长。坐在胡同口的理发店里,她剪去了大辫子,让理发匠把短发烫成了狮子狗,自己看不出美丑来,就觉着是非常摩登。新衣裳也做出来了,印度绸的料子,她长到这么大,还没穿过这么漂亮的衣裳呢。
一辆花汽车开到家门口,她穿新衣擦脂粉,懵里懵懂地出门上了汽车,心里知道自己这是嫁出去了。
怯生生地进了凌家的门,她没想到凌少爷这样年轻清秀,说起话来斯斯文文的很温柔。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美好的男人,登时便是心醉神驰。从此开始便是并肩携手几十年。一生的缘分,一世的恩爱。
洞房花烛夜里,凌少爷问她:“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她坐在床边垂下头,轻声答道:“海小棠。”
凌少爷笑了:“海小棠?为什么不是小海棠?小海棠更顺耳啊。”
然后他凑到小海棠身边坐下来,用温暖又清朗的声音笑道:“以后,我就叫你小海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