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棠总觉得关孟纲不能有事,兴许是借此机会把自己骗过去占便宜——那自己当然不能惯着他,光天化日,他敢动手动脚,自己就让他尝尝耳光的滋味!
这辆汽车通行证很齐全,开得顺利,一路畅通无阻地疾驰到底,可即便如此,在小海棠抵达中央医院之时,还是已经快要午夜时分。一路打听着进入了病房区,她在一位值班看护妇的引领下,进入了走廊尽头的僻静病房。
房内开着电灯,小海棠一步迈进去,随即就对着床上人张大眼睛捂住了嘴!硬生生地咽下一声尖叫,她的两只脚钉在地上,竟是已然迈动不得。
而病床上的关孟纲扭头望向门口,脸色苍白至极,下半身从大腿开始,全没有了。
“小海棠……”他哑着嗓子开了口,声音很低,“你可来了。”
看护妇关门退了出去。而小海棠拖着两条腿慢慢走到床边,一只手还僵硬地捂在嘴上,声音含糊地发出来,其中已然掺杂了哭腔:“你……怎么搞的?”
关孟纲仰脸凝视着她,毫无血色的面庞上,居然神情静谧:“车队走到昆明,挨了轰炸。我这回连钱带命,全搭上啦。”
说到这里,他淡淡一笑:“没想到我关某人走南闯北,最后却是落得这样的下场,死无全尸啊!”
小海棠恶狠狠地咽下一口唾沫,同时放下了手,满眼的热泪含在眼眶中,她硬是不许自己哭泣。
“死什么死,这不是还能躺着和我说话吗?”她语气冷硬地说道,“腿没就没了,又不耽误你吃喝拉撒。卡车炸就炸了,城里房子整片整片被炸成废墟,卡车被炸也算不得新闻。你养你的伤,等皮肉长合了,我养活你!”
关孟纲翘起嘴角,看着她笑,仿佛她说的全是傻话。
小海棠拼命地咬紧牙关——咬了良久,为的是忍住泪水:“反正我这些年已经养了一个云志,再加你一张嘴,也算不得什么!”
关孟纲的脸上带着笑意,仿佛在逗小孩:“海棠果,你不恨我啦?”
小海棠一扬头,泪水在眼圈中亮晶晶地打转:“你也不是一直缺德,我也不是一直恨你。关孟纲,咱们有缘无分,你的心意,我心领了。”
关孟纲从薄薄的毯子下面伸出了一只手。手上缠裹着纱布,无名指和小拇指都是齐根断了。血迹从纱布下面斑斑点点地渗透出来,小海棠看在眼中,替他害疼。这样一只伤手哆哆嗦嗦地向上伸到枕下,他摸出了一只小小的绸缎荷包。荷包收了口,紧紧缠着五色丝线。
“给你……”这时他的声音开始有些颤抖,“海棠果,你的,给你……”
小海棠接过荷包,一圈一圈地解开丝线打了开来。手指伸进荷包中,她勾出了一条璀璨的钻石项链——她初到重庆时以五百块钱的价格,卖给关孟纲的那条钻石项链。
气息紊乱地一吸鼻子,她的眼泪终于滚了下来。而关孟纲仰脸望着她,声音越来越弱:“你个小丫头片子……我还能真要你的东西?项链迟早是要还给你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早……”
小海棠满脸地擦了一把眼泪:“你都被炸得只剩一半了,还有力气说闲话?你好好活下来,我带你回家去!我有本事,肯定养得起你。人都说祸害活千年,在天津的时候你就欺负我和云志,你个大祸害,哪能说死就死?!”
说到这里,她把项链装回荷包,又拉起关孟纲的伤手,把荷包往他手心里放:“项链你收着,三十年四十年之后再给我!现在我不要!”
关孟纲盯着她瞧,表情始终像是微笑,是一了百了、再无牵挂的模样。他这一辈子不算亏,虽说是苦出身,可是兵也当了,钱也挣了,在天津卫做过师长,到了重庆也是富豪。威风耍足了,钱也花足了,就是想娶小海棠,没娶成。
没娶成,那临走前看上一眼也行。等到当真两眼一闭两腿一蹬了,他会把小海棠忘在奈何桥这端。
用余下的三根手指握住了小海棠的手,他轻声说道:“你和凌云志,好好过日子吧。钱够用就行,千万别贪财……我要是不贪财,也不会遇到这一场祸……”
小海棠蹲下来,不想哭不想哭,可是眼泪滔滔地流。她看惯了得意的关孟纲,她愿意关孟纲一直骄横下去,哪怕烦人讨厌也无所谓。关孟纲明明还神智清明地躺在这里,可是那话说得一句比一句不吉利,仿佛他是必死无疑。
关孟纲的气息渐渐弱了下去,手指缓缓松开,他闭上了眼睛:“有人会负责我的后事,到时你去我的坟上哭一场就成……我打了一辈子光棍……家里没女人……你给我哭一哭吧……”
小海棠终于忍耐不住了,呜呜地哭出了声音。她不是没见过死亡,轰炸的时候见得多了,可那毕竟是陌生人,总像是不连着心。可关孟纲不一样,关孟纲对她是有恩情的。尽管也曾趁火打劫过,可是说来说去,还是有恩情的。
关孟纲不再说话了,一丝两气地开始了昏睡。
小海棠依旧觉得他不会死——她不知道是自己来得太晚,没看出关孟纲是回光返照。
她攥着荷包坐在床边椅子上,静静地等着对方醒来。可是在凌晨时分,关孟纲无声无息地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是重伤和败血症要了他的性命。他倒卖了几年西药,在这上面发了横财,可是当灾祸临头之时,他却是因为缺医少药而没能挺过这一关去。
他的西药、他的卡车在滇缅公路上化为飞灰,他在被人辗转送回重庆之后,终于也是难逃一劫。
天亮之后,果然有人过来料理了他的后事。小海棠攥着项链跟在那人身后,一双眼睛又红又肿,被源源不断的眼泪糊了住。那人大概是关孟纲的好朋友,做起事来十分细心,寿衣也都预备得体面。小海棠往家中打去电话说明情况,然后就留下来帮忙。国难期间,一切从简,关孟纲这样一个大个子男人,如今就这么潦潦草草地入了土。
在关孟纲的坟头上,小海棠果然狠狠地哭了一场。人家亡人都有女眷来哭,关孟纲没有。小海棠捶胸顿足地嚎啕,不能让人就这么冷冷清清地走。

第二十七章
凌云志听说了关孟纲的死讯,也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关孟纲活着的时候没少挤兑他,可也只是挤兑而已。照理来讲,对方惦记着他的老婆,这就可以算作有仇,不过凌云志是很少同人结仇的,恨也恨不起来。况且空袭的阴影始终在头上盘旋,炮火无情,关孟纲今日死了,孰知明日会不会轮到自己呢?
凌云志理不清思绪,不过也在路口给对方烧了一刀黄纸。无论这人有多讨厌,毕竟如今已然死了,死去元知万事空,自己也就别多想啦。
小海棠把钻石项链收进了首饰盒里,郑重放好。凌云志偶然看见了,十分惊奇:“这条项链,不是当初被你卖掉了么?”
小海棠不肯在凌云志面前流露黯然神色,坦坦然然地答道:“卖给关孟纲了,结果他临死之前又还给了我。”
凌云志思索一番,然后犹犹豫豫地说道:“他……他把项链一直带在身边啊?”
小海棠不想多说这件事情,所以只“哼”了一声:“谁知道呢!”
在接下来的时光中,凌家夫妇一直生活得顺风顺水,该赚的钱必定到手,偶尔有点损失,也是不足挂齿。而自从美国对日本宣战之后,世界战局渐渐发生变化,及至到了战争后期,空袭几乎便是停止,胜利也是迟早的事情了。
虽然胜利也许就在眼前,也许还要再过几年,不过小海棠和凌云志闲来无事,便开始筹划起了返乡之后的生活。结果不筹划还好,一筹划小海棠就带了气:“将来回了天津,你是不是还要去找那三个老狐狸精?”
凌云志很为难地看着她笑,自己觉着没法回答。
小海棠看他装聋作哑,越发愤慨:“姓凌的,你自己摸着心窝想一想,这八年来是谁护着你养着你?当年咱们从天津往南跑时,全怪你把一箱子金银丢在了湖南,害得我们到了重庆之后穷得要吃屎。现在日子好起来了,你也人模狗样地打扮起来了,不念我的好处,反倒惦记着天津那三个臭娘们儿——你还有良心吗?”
凌云志红了脸:“小海棠,有话说话,你别激动,我并没有说什么嘛。”
小海棠并没有呶呶不止地追骂不休,只给自己点了一根细长香烟,姿态妩媚地吸了一口,脸上现出很不好惹的犀利神态:“我才不激动。等到真回了天津,我也不信你会跟着她们跑。”
说完这话,她抿嘴一笑,是狡黠又得意的模样。凌云志看了她这态度,无可奈何,觉得她既挺可怕,也挺可爱。
小海棠烟瘾不大,不过自知吸烟的样子颇有风情,所以才时常在打扮齐整之时,摆个姿势叼上烟卷,凌云志在抗战入川之后受了一阵子穷,倒是不知不觉地戒了这个嗜好,如今即便看到好烟,也不眼馋。
慢条斯理地吸完手中这一根烟,她自我感觉良好地拿起旁边的三五烟盒,一片一片地撕着玩。转眼间在重庆混了八年,她扭头瞥向桌上一面小小圆镜,发现脂粉下面,自己的眼角皮肤已然有些干燥,隐隐显出了细细的纹路。其实她今年不过二十六七的年纪,离一个“老”字还远,不过人说美女也许衰老更快,她想起了自己初到重庆之时,因为没有钱买胭脂,所以出门之前满脸乱搓一顿,把脸蛋搓出苹果红。
自嘲似的笑了一下,小海棠垂下眼帘,把桌上的细碎纸片收拢起来,扔进烟灰缸里。电话铃忽然响了起来,凌云志起身走去接了电话。
小海棠没在意,因为朋友多,以为晚上又有牌局来邀。而凌云志握着话筒,却是并未主动说话,直过了半分多钟才疑惑地“哦”了一声,随即又道:“孙先生,对不住,请您再说一遍,我——谁投降了?”
小海棠猛然抬起了头!
与此同时,凌云志大概是再次得到了答复。握着听筒大叫一声,他来不及道别挂断电话,直接就转向小海棠说道:“日本投降了!”
小海棠站了起来,感觉似乎不能领会这个消息:“日本投降了?”然后她恍恍惚惚地又坐了下去——这么多年了,始终是打,永远在打,让人简直不能再去想象和平。怔怔地抬眼看着凌云志,她有些傻:“仗……打完了?”
凌云志几大步走到她面前,弯下腰一把将她拦腰抱了起来!白皙的脸上透出兴奋的红晕,他忽然变得力大无穷了:“傻太太!报馆孙先生打来的电话,绝对准确无误!仗打完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小海棠直到这时才真正明白了这番话的含义。在凌云志的怀中忽然尖叫一声,她抬起双臂紧紧搂住了对方的脖子。真的打完了!原来真的会有大战结束的一天!隐隐的鞭炮声音响起来,在山中此起彼伏,那是得到消息的人家在狂欢庆贺。小海棠在凌云志怀中将双腿乱蹬一气,将脚上的凉皮鞋一直甩到了天花板去!家里女仆听闻声音赶了过来,推门看清之后马上又退了出去。
小海棠并不害羞。挣扎着双脚落地推门出去,她来不及穿鞋,直接扯着大嗓门喊道:“李妈!我们胜利了!晚上加菜,把那几个罐头全都打开!”
女仆慌里慌张地赶了过来:“太太?你说啥子?”
小海棠不再理她,满地乱转着找鞋。还是凌云志上前一步,开口说道:“李妈,战争结束了,日本投降了!”
李妈手忙脚乱地办出一桌好菜,然而家中主人并不赏光。小海棠和凌云志搭乘朋友的汽车一路进城,跑到市区撒欢去了!
小海棠很久没有这样欢喜过了。
整个重庆市成了沸腾的海洋,各条大街都是人潮汹涌。老百姓和美国大兵挤在一起,到处都是鞭炮轰鸣、载歌载舞。双手抓着凌云志转了几个圈,她心里起了波涛海潮——时光过得多快啊!关孟纲都已经走了三年。如果当时他没有执意亲自去跑仰光,那在此刻狂欢的人群中,他一定是最活跃的一个!
“云志!”她含着眼泪高声笑道,“我们去青岛吧!你答应过要带我去青岛度夏天的!”
凌云志连连点头,身体激动得有些哆嗦:“我记得,我记得!这回我一定带你去青岛!”
小海棠张开双臂拥抱了他。八年光阴,世界大战,她何其幸运,能够和心爱的人平安共度。
凌云志抱着她转了一圈,手臂勒得很紧,仿佛他和小海棠是同生共长的一双人。
这一晚,重庆彻夜不眠。
第二天中午,小海棠和凌云志回到了家中。
小海棠的凉皮鞋被人踩变了形,脱下来扔到一旁不打算再要。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她和凌云志上床安安稳稳地睡了一大觉。
电风扇在屋角嗡嗡地转着,凉风有限,两人都是热,起初还抱在一起,抱着抱着就分开了,然而依旧手拉着手。这几年的日子好过,小海棠的手掌已然渐渐柔软起来,凌云志则是一如既往的细皮嫩肉。

第二十八章
自从抗战胜利之后,重庆的气氛便一日胜似一日地变化起来。当年抗战入川的人们开始拖家带口张罗返乡——有个专用的名字,叫做“复员”。
凌家夫妇自然也是要复员回津的,然而当初众人都来重庆,导致重庆一房难寻,如今众人都离重庆,又导致一票难得。交通并没有立刻畅通起来,而旅者却有千千万,想要斯斯文文地排队买票,似乎眼下是没有可能了。
凌云志暗暗也是牵挂素心、曼丽和怡萍,但是这话不敢明说,况且分别八年了,感情淡化,牵挂也是牵挂得有限。小海棠没有他那么多小心思,但是也不很急,因为手头还有几项生意没有了结——战争结束,外界物资蜂拥而至,她投资的货物立刻大幅降价,这回不要说赚钱,只要不赔便得感天谢地。但是话说回来,钱再怎样重要,终究也是为人服务的,现在小海棠满心欢喜,自然也不肯为了当下这一笔损失愁眉苦脸。
忙忙碌碌地到了冬月,小海棠已经陆续把钞票从各项投资中撤了回来,集在一起能有个一千多万的现金。如今钞票一天比一天贬值,这笔钱说多不算很多,但是对于一个普通家庭来讲,也是一笔足以安身立命的可观资产了。
然而,依旧是买不到船票。
小海棠不着急,她自认还有至少半年的时间可以蹉跎——现在天这么冷,去了青岛也只能是干吹海风。
如果可以的话,她想要直接先去青岛。并不是贪玩,只是为了完成心愿。当初离开天津之时,她是真的以为凌云志会带她逃离战火,直奔海滩。
到了新一年的四月份,她终于得到了两张船票。船票是辗转托人买到的,寄放在城内一家百货店里,须得自己去取。小海棠如今饱食终日,无所事事,附近几位要好的朋友又在年前各自复员回乡,所以有了这个进城的机会,正好带着凌云志同行,顺路派遣寂寞。
没想到,在百货店里,她遇到了洪经理。
她也算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见到对方了,只记得最后一次见面时,自己是去银楼卖表——洪经理没有要表,白给了一点钱,可是亲了她的脸蛋,摸了她的胸脯。
她不怨恨洪经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没有理由怨恨,况且那一小笔钱当时真是雪中送炭,让他们能够下乡安下一个小家。好像当时洪经理有心和她做对长久夫妻,还要等她回信,不过她带着凌云志逃之夭夭,从此再未和他打过照面。
洪经理老了,穿着一身半旧西装,不复往昔的富贵风采。他也是来拿船票的,抬头对着小海棠怔了一下,他张了张嘴,用疑问的语气开了口:“凌……凌太太吗?”
小海棠如今面对着他,却是坦然自若了:“洪经理,好久不见,你好吗?”
洪经理捏着到手的船票,就见小海棠脂粉鲜艳、卷发披肩,一身旗袍玲珑有致,手中又拿着个亮晶晶的漆皮包,是个摩登太太的模样,就有些摸不清路数:“我么……”
他自嘲地微笑着摇了头,大概是觉得自己形象不好,无法遮掩:“去年在黄金生意上亏了一大笔,现在也就是……马马虎虎吧!凌太太呢?”
小海棠这时从店伙手中接过定好的船票:“我也一样,马马虎虎,这就打算着和外子回家乡去了。”
然后她对着洪经理手中的船票一挑眉毛:“洪经理不是本地人吧?”
洪经理笑了:“凌太太听我的口音,便知我是外来客啦,只是来得较早而已。现在重庆的人一天少似一天,我也动了思乡的心。敝乡是在山东,船票可真难弄,凌太太也是要回天津了?”
小海棠点头笑答:“本想先去青岛玩一次,可是条件不允许。如今只弄到了到南京的船票,等真到了南京,再看形势定夺吧!”
洪经理现在看了小海棠的言语气度,往昔那些妄想是一丝都没有了。转向凌云志点头一笑,小海棠连忙介绍道:“这是外子。”
两个男人握了握手。洪经理看着眼前这一对金童玉女似的年轻夫妇,越发觉得自己衰朽落魄。感慨万千地道别离去,他沿着道路越走越远。
在回家的路上,小海棠由洪经理又想到了关孟纲。关孟纲对她索取的多,付出的也多。小海棠总是不愿细想他的感情,因为想了之后会心乱。她是最爱凌云志的,一辈子只认凌云志一个人,再不需要其他对象了。
六月的船票,在启程前的两个月,小海棠竟然成功地把山中房子卖了出去——现在重庆人少房多,况且她这房屋虽然美丽,可是毕竟属于山中别墅,能够当真找到买主,这简直堪称奇迹。
而在出发之前,小海棠去祭扫了关孟纲的墓。
墓碑很干净,墓前还摆着两束枯萎了的菊花。小海棠慢慢地烧了两刀黄纸,在漫天飞舞的纸灰中,她低声说道:“我们要回天津啦,不知道原来的房子还有没有,你肯定还记得那个地方,不管有没有,你都先去等着吧!你跟着我们,逢年过节还能有人烧纸给你,要不然孤魂野鬼留在重庆,谁还管你?”
她没有哭,眼睛里干干的,很平静地诉说:“这几年把钱入股子做买卖,虽然轻省,其实一颗心总悬着。这次回了天津,我打算买两所小房子租出去,将来就靠吃瓦片过生活。云志在这里自然是依附着我,处处听话,可是等到回了天津,我很怕他会作起乱来。所以日子倒是不穷不富的更好,太太平平不生是非。”
抬手掸了掸身上的纸灰,她站起来。弯腰用手帕仔细将墓碑抹拭一遍,她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六月份,小海棠和凌云志提着一点简单行礼,手挽着手登上了客轮,直奔南京。到了南京又是无路可走,滞留许久才得以继续北上,返回天津。
俗话说“近乡情更怯”,小海棠和凌云志正是各有各的怯。凌云志事到如今,自知和前头那三位姨太太是不能再续前缘的了,可是如若对方找上门来,又当如何是好呢?正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不好冷面冷心地全然不理呀!
小海棠怯的也是这一桩事情,不过怯得有限。在重庆白手起家混了八年,她时常觉得自己比个爷们儿还要强悍,她自有主意打发掉那三位前辈。
及至当真到达天津,凌家夫妇下了火车,心中真是百感交集。天津还是那个天津,变化虽然是有,但是总脱不出那个模子。两人行李简便,这时就并肩沿着道路前行,并不急着叫车。如此走到最后,凌云志笑叹一声,低声说道:“当初挤到码头登船逃难时,真没想到我们还有今天。”
小海棠握住了他的手:“我是没有想到会等八年。”
凌云志捏了捏她的手指:“小海棠,不知道我们的房子还在不在。如果房子还在,她们也在,我们有话好好说,不要吵,好不好?”
小海棠笑了:“你让我吵,我都不屑于吵。你当我还是先前的心胸,从早到晚只想着拌嘴斗气?”

第二十九章
英租界内的凌公馆,还在。
公馆大门敞开着,院内拉起几条麻绳,上面晾满了大小衣裳。十月的阳光泼洒下来,世界变得明亮干脆,然而往昔的花草树木全没有了,明亮干脆的世界中,就只有湿衣裳以及横七竖八的各色垃圾。
他的心剧烈跳动起来,步子迈得越来越慢。小海棠看出他的心思,便是主动绕开地上几根木杆,走上前去停在了楼门前。
门前用电线吊了个脏兮兮的电铃下来,想必就是门铃。小海棠举手按了一下,就听门内铃声大作,十分刺耳。
然而直过了半晌,房门才被人从里面推开了。一个半老的妇人伸出头来,很不客气地问道:“你找谁呀?”
小海棠怔了一下,确定三位前辈再怎么衰老,也不会老成这样——难道房屋易主了?
“请问这是凌公馆吗?”她决定还是问一问,就算真易主了,也得知道是怎么易的。
老妇人表情不变,总像是不甚耐烦:“是啊,你找谁呀?”
“那……”小海棠忖度着称呼,“……主人在吗?”
老妇人答道:“房东太太住在楼上,你们进去找吧!”
小海棠回头和凌云志对视一眼,瞬间明白了一切——大概是姨太太们无以为生,所以把多余的房间全租出去了。
这时老妇人扭头对着楼内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太太,有人找啊!”
楼上立刻响起了笃笃的脚步声音,想必穿的是一双高跟鞋。一个女人款款走下楼梯,正是怡萍。
怡萍抬起头来,猛然间看到了凌云志和小海棠。
脚步立时停住,她痴呆了一样微微张开了嘴。慢慢抬手掩住了口,她忽然大叫一声,回头嚷道:“素心!素心!”
凌云志这时率先挤入楼内,就见怡萍穿着一身半旧布衣,一头长发梳到脑后挽成圆髻,白白的脸上不施脂粉,已经成了个平淡无奇的中年太太。而又有一人快步走下,身段瘦削窈窕,面庞黄黄的没有颜色,却是久违了的素心。
凌云志激动起来,快走几步停到楼梯下面,出言唤道:“怡萍,素心,我回来了!”
然而激动的只有他自己而已。怡萍和素心痴痴地看着他,并没有显出欢天喜地的模样。
这时小海棠缓缓走到凌云志身旁,仰起头露出了笑容:“咦?曼丽怎么不在?”
素心用冷静的声音答道:“曼丽早已嫁给了伪政府的大官,现在不知是流落到哪里去了。”
小海棠点了点头,心想曼丽虽然比怡萍好看,但是还比不过素心——素心为什么不嫁人去?
这时怡萍说道:“楼下乱得很,上楼去坐吧。”
楼上房屋从楼梯口开始,分成左右两部分。其中一部分似乎也租出去了,怡萍和素心只占据了三间房屋,其中还包括了卫生间以及露天阳台,真正用来起居坐卧的,也就只有两间。其中一间阳光明媚,摆着沙发椅和小茶几,想必便是日间消遣的场所。怡萍收拾了扔在沙发上的几团毛线,又让素心去倒热水沏茶。素心一言不发地走去了阳台——原来那里砌了个小小的洋炉子,大概平时也可充作厨房了。
凌云志没想到相聚会是这个样子。没有拥抱,没有泪水,没有欢笑。自己和小海棠仿佛一对不速之客,不请自来。抬头再看怡萍,也是感觉陌生——老了,真老了。当初离开天津之时,怡萍还是个丰润的小女人。
至于曼丽嫁了人,那他也并不怨恨。八年抗战,一个女人不走这条路,又能如何?况且曼丽爱摩登爱奢华,本也不是能耐清贫的性子。
素心端了两杯热茶过来,茶杯并不是一套。小海棠脂粉香浓地和凌云志坐在一起,双方的差距立刻就拉开了。
叙起别后情形,也像是各说各话,没有交集。小海棠此刻的风光,是显而易见的,而素心和怡萍坐在一起,那种落魄也是摆在了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