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世陵完全睁开了眼睛:“晚上?现在几点钟了?”
曼丽指指墙上的挂钟:“自己瞧,下午三点啦!”
她没想到自己话音刚落,床上的金世陵就像过了电似的,猛然窜起来,慌里慌张的说道:“什么?我竟睡到这个时候?糟了糟了,我得回家!衣服呢?”
曼丽见他是真的着急,便赶忙安抚道:“你别急,我这就去给你拿衣服端水,准保耽误不了你的时间。”说着就起了身,很急促的扭出房去了。
金世陵回到金公馆时,已是下午四点钟。他一进院门,便看见金世流站在大门前的台阶上,直着眼睛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
他快步走过去:“二哥,你怎么站在这里?大哥呢?”
金世流回转目光,对着这三弟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问道:“从长乐路那里回来的?”
金世陵以为他是在批评自己没心没肺,就低了头,轻声答道:“我不是去玩,我是……”
金世流拍拍他的肩膀,冷笑着说道:“能玩就抓紧时间玩吧,玩不了几天啦!”
金世陵听了这话,心中一凛,顿时就抬起头:“家里又出事了?”
金世流摇摇头,扭头把目光放向左侧的一座小喷泉:“中午从桂二那里来的消息,桂如冰开出了条件,三百万,换爸爸出来。”
金世陵瞪大眼睛:“三百万?”
金世流连冷笑都做不出了,就只推了他一把:“进去问老大去吧!”
金世泽坐在书房里,正很紧张的同白管家对账。
金家人口少,这白管家事务清闲,也就兼任了账房先生。金世泽总觉着自己家中有的是钱,直到前两天银行起了风波时,他才觉出手头紧张来。今天再同这白管家检查了半天的账目,他真正的傻了眼。
“一处公馆,就要这么多花销吗?”他问。
白管家叹了口气:“房子,汽车,家具,仆役,哪样不要花钱?这还不算姨奶奶们零花的那一份。况且大爷看着花钱很多吗?这还不算多的呢,老爷的公馆开支,那更是大。还有三爷……三爷花钱没有数啊!况且今年又有一笔大损失,就是百货公司那边,一把火下去,我估摸着,至少就没了三十万以上!”
金世泽掏出手帕擦了擦头上的虚汗:“那就别提了。只说现在手头有的,就只剩这六十来万了?”
白管家压低声音道:“不,这是眼前见着的。药厂那边最近收的一笔款子还没有动,正好是五十万整,以二爷的名义,存在中央银行里了。”
“就算加上这一笔,也只是个三分之一的数目。河北的庄子,能不能弄点钱出来?”
白管家苦笑了:“大爷,那能找出几个钱来?不够费时的呢!”
金世泽想了想:“我想把那边的地卖了,你看如何?”
白管家是金家的老人儿了,倒是忠心耿耿,此刻听了这话,就觉得这大爷是病急乱投医了:“现在北边到处传着要打仗,咱那地,一时半晌的能卖出去吗?”
金世泽长叹一声:“那怎么办?”
白管家的专业就是做管家,对于太棘手的问题,他虽然能够提出批评,可是相当的主意,却是想不出来。二人正在大眼瞪小眼之时,金世陵推门进来了。
“大哥,二哥说桂如冰要三百万,是吗?”
金世泽见他来了,也无心斥责他彻夜不归,只答道:“是的,三百万。”
“家里有那么多钱吗?”
金世泽已经懒得叹气了:“砸锅卖铁,也不过凑出来一百多万。我现在才知道,家里的开销原来是这样大的。”
“这个……价钱不能商量吗?”
金世泽听了,倒是一笑:“他们那帮土匪绑了我们的票,已经占尽上风了,还会大发慈悲的同我们打商量?”
“那怎么办?”
金世泽挥挥手:“你问的我头疼,先出去吧!”
撵走了金世陵,又送出了白管家。金世泽独自坐在书房内,把账簿收拾起来摞在旁边,然后枕着手臂趴在了桌子上,沉沉的想着心事。
如此过了良久,他抬起头,长叹一声,起身出门,去找两个弟弟来开家庭会议。
金世陵和金世流自然是一叫就来。兄弟三人围坐在一起,只听金世泽说道:“方才我同老白在一起对了一遍账目,算出的结果,是很不能令人乐观的。就算把公帐上的钱全部拿出来,也勉强只有一百一十万。这个时候,我们除了同舟共济,也没有别的法子。前几天银行抓不到头寸,从我私人手里拿走了五十万,现在满打满算的,我也就只有不到二十万了。这二十万,我自己留五万,余下十五万充公。你们两个,老二虽然有职业,可也是只挣名不挣利的;老三干脆就是只出不进,所以我不指望着你们能帮上多少,就尽可能的出一点力吧,一万两万,三千五千的,都成。”
兄弟两个听了大哥这一番话,倒是一齐沉默起来。局面僵持了半晌,金世陵轻声开了口:“爸爸先前把他的支票本子给了我一本,让我自己填数目支取。除了这个,我自己另外是没有积蓄的。不过我手里还有点现金,大概能有个三万不到,可以拿出来。”
金世流见三弟都说话了,自己也就不得不开口:“我的花销比老三小,现在可以拿出七万左右。”
金世泽点点头:“这就又凑了十万。余下的部分,只好再想办法啦!”
金世泽说要想办法,其实他但凡能有一点办法,就绝不会从两个寄生虫弟弟身上揩油。家中的财产在那里摆着,算了几个来回了,始终是那个数目,不会自动的增加。至于其它可变钱的物事,那倒也有,譬如金元璧这些年搜集而来的古玩,虽然真假相杂,但总该还有三五件真正宝贝在其中;还有河北的庄子,三百多顷的土地,也是值钱的。但他现在总不能抬着铜鼎玉器和三百顷的地皮前去赎回老父吧。至于南京城中的几处房产——首先未必能及时脱手,其次若让外人见到金家这样快便落魄到了要买房子的境地,那流言就更是要满天飞了!
所以,他扪心自问,其实是走投无路了。
走投无路也得走,除非他是不活了,那可以一了百了。
金世泽活了这三十六年,一直都是娇生惯养的金大爷,日子过的太舒服了,所以对世间很留恋。虽然目前是遭了难,可还绝无要死的想法。
金世泽当晚便独自留在书房,关了房门,也没人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而其余人等,因为无所帮忙,所以还是照旧休息。
金世流回了卧房,洗漱完毕后,便拧亮台灯,坐在书桌前,将桌角那叠散乱的手稿拿过来整理了,然后规规矩矩的放进一口大木箱里。
他写了这么几年,旁的没得着,就只落下个剧作家的大名和这满满一箱子手稿。又因为不靠着卖文维生,全凭兴趣下笔,所以写的格外来劲儿。他以为自己这样写下去,就算质上没有飞跃,那么只靠量上的积累,往后兴许也能成个前辈大家。
他的嗜好,他的事业,全在这一片天地中,所以那个美好前景,是很激励他的。
不过现在,他想自己的这个美梦,或许是要濒临破灭了。
锁好箱子,他关掉台灯,上床睡觉。
在他马上便要入睡之时,金世陵忽然来了。
金世流迷迷糊糊的发现怀中多了个温热的裸体,不禁一惊,当即睁开眼睛:“老三?”
金世陵把脸贴到了他的胸口上,小声道:“二哥,我想和你说说话。”
金世流把棉被向上提了提,又把他向怀里揽了揽:“说吧。”
“二哥,我害怕。”
金世流在他头顶上嗅了嗅:“我也怕。”
“桂家的人怎么这么坏?”
“彼此彼此,当年爸爸逼得桂家老头子自杀时,你还小呢。”
“我知道那件事。妈说那不是爸爸的错,是桂家老头要害爸爸,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反搭上了自己的命。”
“政界的事情,哪里说的清楚——你不懂,我也不懂。”
金世陵仰起头,在一片昏暗中望着金世流:“周丽娜回来了吗?”
金世流抬手把他的头按回自己的胸前:“没有。”
“她肯定是看见咱们家出了事情,就躲的远远的了!”
“我知道,你别说了。睡觉吧!”
“可是……”
金世流拍拍他的后背:“再说话,就回自己房里去吧!”
金世陵果然闭了嘴。二人一宿无话。翌日清晨醒来时,发现他们那位熬夜苦恼的大哥已然带着几位亲信听差,出门筹款子去了。
桂如冰不大爱引人来家做客,因为总觉着自家的宅子太古老了,不合自己的身份形象。
其实宅子古老一点,足以表明家世的源远流长,并非坏事。然而桂如冰乃是个热衷于破旧立新的人物,对于一切带有历史痕迹的存在,都是敬而远之,除了可以换钱的古玩。可惜他现在正处于事业的上升期,正是打造脸面名声的时候,所以就不好大兴土木的建新公馆,怕人说他贪图享乐,不是个革命的人物。
虽然对自己的公馆是这样的不满意,简直恨不能扯块大布把这一片楼房院子铺天盖地的遮起来。然而真到了要处理一些不得见光的事情时,还得是自己家中最为隐蔽。所以金世泽便得以进入了这一处阴森的老宅,一窥桂公馆的真面目。
桂公馆的真面目,的确是令人不敢恭维。只说这间小客厅:一面漏风的窗子,被院内的老树挡住大半。屋内不但光线昏暗,而且非常阴冷潮湿,天花板的四角,不知道是发霉还是生了苔藓,竟有些绿幽幽的意思。家具自然也是老式的,只有一架皮沙发是新货,圆滚滚的靠墙放了,与室内环境极不协调。金世泽住惯了极尽奢华的金公馆,如今乍一来到此处,简直有些发愣,同时立刻就明白桂如冰为何每次请客,都要借用桂二公馆了。
他并没有久等,坐了不过三五分钟,桂如冰就推门进来了。
桂如冰是个非常高傲的人,并且带着点自我欣赏的腔调。但因为是在自家公馆中,面对的又是个一败涂地的昔日对头,自己实在是大获全胜,所以在心情大好之下,就略略收了一点架子,在金世泽起身迎上来同他握手之时,也没有昂着头用眼角余光看人,并且脸上还略带了点笑意。握手完毕,他回头视察了位子,然后隔了茶几面对着金世泽,稳稳当当的坐了下来。
金世泽因为自己是个世家子弟,所以一直有点看不起桂如冰,总觉得他是个暴发户。不过这个时候,当然早已把那种自抬自爱的思想摒除掉了,硬着头皮昧着良心向桂如冰微笑:“桂先生,我的来意,不用多说,你也一定是知道了。”
桂如冰连头都懒得点,目光自然下垂,望着金世泽脚上那双锃亮的皮鞋。
金世泽见他不答,便继续说道:“这次家父的事情,全靠桂先生劳心费力,我的感激,真是无以言表。只是目前还有一个困难,便是我在一时之间,实在是筹不出那么多款子。桂先生可否再通融一下……”
桂如冰没等他说完,便又微微扬起头,面无表情的答道:“金先生,是你通过舍弟,百般请求我去向监察院找人脉想法子的。我把办法给你找到了,我的任务也就结了。你若还要向我来谈判的话,那似乎是不大合情理吧?”
金世泽听了他的话,其中似乎并无缓和的余地,便厚着脸皮继续微笑道:“是的是的。你说的很对。我这个应该要算作不情之请了。只是我这个家庭,外表瞧着固然是好看的,其实全由家父一人支撑,早就是徒有其表。又加之前些日子药厂被封,百货公司那里又遭了火灾,还有一家银行,目前不但没有利润,还要我私人拿钱给他充头寸,这一阵子在经济上的损失就十分巨大。我想方设法的筹了这两天,就只筹到了一百三十五万的款子。不知桂先生能否代我向监察院那边再通融一下。桂先生这些日子为了家父的事情,一定是非常的辛苦了,所以……”说到这里他扭头对身后的听差金贵使了个眼色,然后回身继续说道:“这点东西,就算是个小小的谢礼,希望桂先生千万不要拒绝才好。”
说完这席话,那金贵已然把一个红木匣子奉到了茶几之上。匣子虽是古色古香,雕工精致,然而却安了一把很隐秘的弹簧锁,小钥匙就插在锁眼里。金世泽转动钥匙打开匣子,然后将其双手推倒了桂如雪面前:“桂先生不要见笑,我若不是窘迫的没了法子,也不会拿这个来做谢礼。桂先生好歹收下,就是给我面子了。”
桂如冰听到他只筹到了一百三十五万,还不到一半的数目,本来是很不满意的;不过见他把个匣子推到自己面前,便不由得生出一点好奇心,探身伸手,把匣中的若干文书翻着扫了一眼,便发现这一匣子的文件,竟全部都是房契地契!
这倒是出乎了他的意料,而还没等他做出反应,对面的金世陵又从金贵手中接过来两只皮箱,分别打开了转向他,露出里面蓝盈盈的钞票颜色:“桂先生说过不要支票,我今天上午去中央银行提了现钞出来。因为数目比较大,所以还是请府上的账房再清点一次为好。这些钱加上城内的三所房子,还有河北的庄子,大概离三百万的总数,还略差一些,我还有点古董,倒是很值些钱的,不过现在如果急于出手,恐怕在价钱上要受到很大损失,我想与其这样赔钱卖掉,不如送给桂先生……你请过一过目吧!”
金世泽这边说着,金贵那边就已然打开房门,里应外合的运进来一只大铁皮箱。这个箱子瞧着没有什么异样,也是一个盖子一把暗锁。金世泽站起来,从衣服口袋里掏钥匙,一面开锁一面向金贵等人使了个眼色,金贵见了,立刻就带着人悄悄的退了出去。
打开暗锁,这时才看出这箱子的奇怪处来。普通的箱子,都是掀开上面的盖子,而这口大铁皮箱,却是侧面打开,现出里面上下的格子,有如一个小立柜一般。那格子四壁都粘附了柔软厚实的紫色绸缎,其中放置的物品,有玉瓶,有铜爵,有卷轴,统共加起来,足有四五样。金世泽瞄着桂如冰,又把柜子钥匙轻轻的放到茶几上,轻声笑道:“桂先生,你看这个,可还满意吗?”
桂如冰端坐在沙发上,连身子都没有欠一欠,目光虽是也射向那多宝格似的箱子内了,可是一触即收,并没有现出欣喜来,并且还皱了眉头道:“金先生,你把这些东西运到我这里来做什么?外人看起来,倒以为我受了你金家的贿赂了呢!这可不行,马上拿走吧!”
金世泽知道他这人惯于做作,而且双方争斗多年,此时终于扬眉吐气了,他更不会放过这个刁难自己的机会。所以依旧陪着笑道:“桂先生太谨慎了,我无非是感谢桂先生对家父的一番帮助而已,桂先生一定不要拒绝才好。”
桂如冰绷着脸,只在目光中透露出一抹得意:“金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至于令尊何时能够恢复自由,就要看院里那几位的意思了,与我无涉!”
金世泽笑不下去了,可是也不敢翻脸:“桂先生,我知道家父同你这些年,一直政见不合,颇有摩擦。我这里替家父向你道歉了。我还可以向你保证,家父如果能够度过这次难关,以后一定不再涉足政治。”
桂如冰仰起脸,好整以暇的望着天花板上的绿斑:“这个,似乎与我并无干系吧?”
金世泽望着他,又恨又急:“桂先生,求你行行好,放过家父吧!你还有什么要求,请尽管提出来,我一定想办法达成。只要你肯高抬贵手,给家父一条生路就好!”
桂如冰听到这里,“腾”的站起来,脸上现出不满来:“你在胡说八道什么?简直不知所云!”随即就要拔腿离去。
金世泽这回可是急了,他起身一步迈到桂如冰面前:“桂先生,你——”
桂如冰直瞪进他的眼睛里去:“我怎么?”
金世泽望着他,心想自己今日务必打动桂如冰,否则老父就真的难以生还了。
思及至此,他一横心,索性“嗵”的一声跪了下去:“桂先生,我求求你了!你行行好,放过我父亲吧!”
桂如冰这回可是吃了一惊,后退一步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金世泽一手抓住了桂如冰的裤脚,万分艰难的开了口:“桂先生,我家里为了救父,如今真的已经是倾家荡产了。你若再不施以援手,那我们真的……真的……只有投江的份儿了!”
桂如冰居高临下的望着金世泽,想到昔日无比威风的金大爷此刻竟然跪在了自己的脚下,苦苦哀求着想要一条生路——那感觉是相当美妙的。
这时墙上的挂钟当当当当的敲了四下,桂如冰抬腕看了看手表,发觉自己时间有限,不能总是留在这里折磨金世泽。便故作慈悲的叹了口气:“金先生,你起来吧!虽然令尊往日对我,是百般的排挤,可我到了这个时候,却是不计前嫌的。而且我也不过是个中间人而已,所以结果到底如何,我现在也不敢给你准确答复。钱,我是要转交给他人的,你可以留下;至于其余的器物,还是请带走吧!”
金世泽听到这里,知道他这是把自己刁难够了,便应声站了起来:“不,万事都让桂先生操心了,送点薄礼也是理所当然的。请桂先生千万收下,千万收下!”
桂如冰一扬浓眉,虽是脸上没有笑意,可是那微黑的皮肤中都透出了亮光来。只见他摇头叹道:“金先生,你可真是强人所难啊!”

第20章

金世泽从桂公馆回来后的第二天,金元璧被人抬回了家中。
他那时是在去部里的路上被人突然拦车带走的,事前毫无预兆;如今被人用担架抬回来放到大门口处了,人事不省,也没有得到一个交待。门房里的听差留不住来人,只好拽着担架一端,把金元璧拖进院中。然后张张惶惶的跑入楼内通报。
其时金家三兄弟正围坐在一起,愁眉苦脸的发呆。忽然听到这个喜讯了,立即就拔腿奔出来迎接——结果发现,原来自己的老父是躺着回来的。
金世流拉着金世陵,不让他过去捣乱,金世泽则蹲在担架前,先是仔细打量了父亲,见他仿佛是睡着了一样,神情倒也安详,只是皮肤白里透青,瞧着不大对劲。至于身上的衣服,还是那天出门时所穿的一套长袍马褂,衣履算是整洁,可见应该是没有受过刑的。
金世泽低下头,一边将手指探到金元璧的鼻端,一边轻声唤道:“爸爸?爸爸?”
有鼻息,没有回答。
金世泽惶惑起来,可是很努力的伪装镇定,起身让听差把担架抬去楼上卧房中。自己则跟在后面,一路押镖似的看着。
金世陵落了后,上前一步拉住了金世流的手,小声问道:“爸爸怎么了?”
金世流不说话,手心里汗津津的。
这一行人默默的进了金元璧的卧房之内,金世泽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床前,忧心忡忡的盯着床上的老父,每隔个半分钟就要低低的叫一声爸爸。金世陵见了,就忍不住开口道:“我打电话叫医生过来瞧一瞧吧!”
说完这话,他见房内无人反对,便自动的跑出去,给他家里常用的那位顾医生打去电话。那边接电话的是顾医生的助手,先也是热情应对的,后来听说这边打电话的是金家,立刻就变了口吻,很冷淡的答道:“顾医生出诊,还没有回来呢!”
金世陵自从经过黄书朗那一次冷遇之后,便尤其注意旁人对自己的态度,神经变得非常敏感。那助手的语气中分明带了一种避之唯恐不及的成分,所以他也不再多说,挂断电话后再找其它医院。
半个小时之后,金家来了一位英国大夫。
英国大夫为昏迷不醒的金元璧做了个简单的检查,没有得出任何结果,他又是个诚实的医生,不肯蒙骗病人,所以连个处方也写不出来。送走这位大夫,金世泽体内的精力仿佛是被人一抽而空了似的,瘫在椅子上不能起立。金世流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后,冷笑一声道:“桂如冰这是要对我们家赶尽杀绝了!”
金世泽惨白了一张脸,嘴唇却是发紫。他伸手去胸前的口袋里掏出药瓶,然后哆哆嗦嗦的拧了瓶盖,也不要水,倒出药片放进嘴里干咽了下去。
如此又过了许久,床上的金元璧还是没有动静,家下的佣人也渐渐散去休息。金家三兄弟这个时候不能离开,就在房内各自找地方坐了,无话可说,一起怔忪的垂着头。
此时已是入夜时分了,如果是在歌舞场上,那这金家几位少爷最是能熬夜的;不过如今坐在一间空气沉重的房间里,守着一个生死不明的老父,那精神就很容易的颓丧低迷起来。金世陵先还低着头,试图闭目养神,后来迷迷糊糊的,就觉着身体轻飘起来,仿佛是身在公馆门口了。又见四处灯红酒绿,大门口处也是人来人往,真是车如流水马游龙一般的繁华景象。又有一帮摩登男女,连说带笑的召唤他过去,为首的正是黄书朗,大声笑道:“金三,你可真是不够意思!干吗躲着不见我们?难道令尊发表了院长,你就不屑于同我们为伍了吗?”
他不由自主的走向人群,糊里糊涂的问道:“我爸爸什么时候发表了院长?我怎么没听说过?”
前方有人笑道:“你看后面那样热闹,不就是金老伯又在大请客吗?”
他果然就应声回过头去,只看无数来宾们熙熙攘攘的被听差佣人们引入大门内,公馆左右的喷泉也开了,那水流映着彩灯,喷起老高,显着格外漂亮。这可让他高兴起来,自己就抬手拍拍心口,回身对那些男女伙伴们说道:“前些日子我简直怕极了!如今总算又是平安无事啦!你们在这里站着做什么?怎么不进门?”
那群男女哄堂大笑起来,其中有人高声说道:“我们才不去呢!你爸爸是个卖国的大贪官,马上就要被拉出去公审枪毙了!”
金世陵听了这话,当即就又怕又气的张口要反驳,忽然见桂如雪远远的走过来了,便跑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急急忙忙的问道:“我爸爸都升了院长了,怎么会是卖国的贪官?他们为什么要如此造谣?”
桂如雪笑微微的,竟当众伸手去扯他的衣服!
金世陵吓的向后一跳,脑子里“嗡”的一响,此时再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是做了个噩梦。再看两位兄长,也都是把头低到胸口,沉沉的打着瞌睡。
他站起来,揉揉脖子捶捶腰,回想梦中的情景,心惊之余,又有些神往,心想如果爸爸是真的升了官了,那家里的一番热闹,肯定又比先前要更上一个台阶的。
想到这里,他蹑手蹑脚的走到了床前,低头去看金元璧的脸,又低声唤道:“爸爸?”
其实他是没指望自己的呼唤会得到回应的,可是他这“爸爸”二字一出,床上的人忽然就张了张嘴,似乎是恢复了些许知觉一般。金世陵见状,又惊又喜,赶忙又大声叫了几遍:“爸爸!爸爸!你回家了,快醒醒啊!”
他话音落下,金世泽同金世流也被吵醒了。金世泽离床最近,此刻就起身扑过来,见金元璧皱起眉头,神情仿佛是很焦虑痛苦的样子,就赶忙伸手扶着他半坐起来:“爸爸,你觉得怎么样了?不舒服吗?”
金元璧靠在金世泽的怀中,喉咙中嘶嘶的响了几声,然后就控制不住似的抽搐起来。金世泽下意识的收紧双臂——他觉得自己几乎要抱不住父亲的身体了。
“桂……”金元璧忽然开了口,声音是嘶哑而波动着的,听起来有种不可言喻的诡异和虚弱:“……害我……你们……走……”
说到这里他突然睁开了眼睛,目光迷蒙的扫视着面前的三个儿子,嘴唇颤抖着,一丝黑血顺着嘴角缓缓的流了下来:“回北平……”他满口鲜血淋漓,言语含糊起来:“……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