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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钱,和他的弟弟,都是这样的好,让人根本无从取舍。
他向后靠在病床的被垛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最终咬了牙。
还是不能给!如果让日本人查出来,隐瞒财产也是宗罪,还有可能被当成反日分子挨枪子。至于阿初……等他真要饿死的时候再说吧!
就在顾理元暗自做思想斗争的同时,他的弟弟顾理初也正在同集中营门口的警卫斗争。
其实也不算是斗争,因为那个警卫随便吆喝了一声,便已经将他吓的后退几步,站在大门左侧的铁丝网前瑟缩了。
他穿着身满漂亮的灰色风衣,头上带着顶黑色礼帽。看起来还是个摩登公子哥儿的打扮。其实身上只有二十块钱,并且没有吃早饭。现在上海像他这样的人不是少数,楚楚衣冠是繁华岁月的痕迹,贫困潦倒则是新时期所必须面对的现实。过去的影子和现在的实体交织在一起,让人看了,分外神伤。
今天并不是探视的日子,顾理初是实在放心不下他哥哥,才贸贸然跑来的。而他之所以没有钱吃早饭,是因为他昨晚去药店买了许多药品的缘故。离上次见到沈静已有一个多星期了,他一直不明白自己哥哥到底是受了怎么样的伤。
警卫的态度是很粗暴的,他有点胆怯,但也没什么。对他粗暴的人太多,他已经不大在乎。他只是想:“如果能见到沈静就好了,或许他可以让我去见哥哥——随他打我咬我都没有关系,只要可以见到哥哥……就好。”
没想到,他竟然马上便心想事成了。一辆汽车从他身边驶过,就在一转眼间,他瞥见了坐在车中的沈静。而沈静侧着头,也正隔着玻璃窗看着他。然而也只是看着,车并没有停,径直向大门开去。两边的卫兵立时挺拔了身体,扛枪敬礼。
顾理初愣了一下,随即不假思索的忽然冲到了车前,张开双臂做了一个阻拦的动作。车内的司机万没想到在集中营的门口会骤然出现这么个找死的,赶忙一脚把刹车踩到底,只听得一声极刺耳的“吱嘎”,车里的沈静和司机一起向前冲了一下,几乎都撞到了头。外面站岗的卫兵也有些恐慌,犹豫着不知要不要把拦车的这个小子拖走。
顾理初心里本是惴惴的,不过既然把车拦下来了,也没有转身逃走的道理。但等沈静真摇下车窗把头伸出来了,他又失了勇气,不但说不出话来,还畏缩的向后退了一步。
沈静哼了一声,坐回位子上指挥司机:“继续走。”
司机果然便发动了汽车,准备从顾理初身边绕过去。哪知顾理初一见汽车要走,连忙把双手按到了车子前部的发动机盖上,并且声音极轻的说了句什么。
车里的人是听不清楚的,从口型上看,大概是叫了句“沈先生”。司机有些为难,回头望着沈静等待指示。沈静却表情漠然,先是坐着不动,耗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的开车门下了车,人就停在车边,语气很冷淡的问道:“你要干什么?”
顾理初用手抬了抬礼帽帽檐,然后走到了沈静面前,嗫嚅着说道:“我……我想看看我哥哥。”
沈静冷笑一声:“这次的探视日期是在三十号,你来早了!”
顾理初不敢抬头看他,只低低的哀求道:“你说我哥哥受伤了……我、我……求求你,让我看看他吧。”
沈静看起来好像不大耐烦:“集中营内的规定不能违反!”
顾理初的神气颤抖起来,好像都快被他吓哭了的样子,然而其实没有哭,并且还少见的继续坚持道:“你说过,可以让我单独见见他的。”
沈静把手臂抱在胸前:“我什么时候说的?”
“就是……你来我家里的时候。”
“哦!想起来了!不过你现在既然同陆大公子都有了交情,又何必再来求我?我看陆新民对你可是蛮不错的嘛!你与其在这儿向我装可怜,不如去陆公子那里摇摇尾巴!上次不是已经把衣服脱剩一半了么?这次你索性全脱了,担保他对你会有求必应!”
他这番话夹枪带棒的话说出来,若是旁人听见,定会羞臊的红头涨脸。然而顾理初一字不落的听他说完了,竟没有领会到他那层拈酸吃醋的深意,又不敢多问,只是重复着哀求道:“求求你,沈先生。让我看看我哥哥吧。我只看一小会儿,只看一眼,好不好?”
沈静白了他一眼,转身一面往车里钻,一面倨傲的吐出两个字:“不行。”
这回顾理初真的着急了,他一把拉住沈静的一条手臂:“沈先生……我以后听你的话,我让你欺负我……我保证再也不哭不闹,真的……”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已经带了点隐约的哭腔,双手把沈静抓的死紧:“我一定乖乖的,沈先生,求求你!我、我让你亲我好不好……”
沈静本来是依然保持着居上位者常用的矜持表情,心情愉悦的倾听着顾理初那语无伦次的哀求,没想到这傻小子忽然说到了亲嘴上面,他赶忙回过头瞪了他一眼,然后用力抽出自己的手臂,愤然说道:“你可真够不要脸的了!敢在这儿胡说八道!”接着一指车内:“先滚进去,然后我再跟你算总账!”

第9章

沈静把顾理初送去了医疗室。
医疗室的旁边有几间空房,里面并排摆了病床,就算是住院处了。集中营而又有医院,也算是人道主义的一种体现。
但对于病人来讲,这所谓住院的最大好处便是可以吃到病号饭,再一个就是可以不用上工。也正是因此,医疗室内的医生一直严格控制着病人的数量,绝不肯让营员在这方面占到任何一点便宜。就顾理元来讲,如果不是当初挨了沈静那一烙铁,现在也没有资格在这阴冷潮湿的病房内偷闲。
顾理初来时,他正扶着床栏站在地上,一面活动腿脚,一面猜测着晚餐的内容。房门开时,他也只是漠然的向门口扫了一眼——以为是医生来给他那处烫伤换药呢。
他万没想到,站在门口的竟然是他的傻小子。
“哥哥!”
顾理初喊完这一句,然后便像一颗炮弹一样,直接轰进了他的怀里,结果正好撞到他那几处重伤之上,痛的他惨叫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顾理初被他吓了一跳,赶忙蹲下来去抱他:“哥哥,你怎么了?”
顾理元先痛的喘不过气,咬牙挺了一会儿,觉着那一阵子疼渐渐过去了,才慢慢的长出一口气,就着顾理初的搀扶站了起来:“你个没轻没重的傻东西……你怎么来了?”
顾理初扶着他坐到床上,然后又蹲下来给他脱了拖鞋:“我听说你受伤了。哥哥,伤到哪里了?”
顾理元把腿插进了床上胡乱摊开的棉被里,然后把顾理初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一手抓了他的手,一手在他的后背上拍了拍:“我没事,已经快好了。你是怎么进来的?”
“是沈先生让我进来的。哥哥,你的手怎么这么凉?你冷吗?”说着不等顾理元回答,他便用空余的那只手解了风衣扣子,然后抓了他哥哥的双手便往怀里塞。在外面奔波了小半天,他的身体是温热而又微带潮湿的,热量透过了薄薄的绒线衣,正好可以暖和了顾理元那双寒冷而干燥的手。顾理元缓缓的抚过他的身体,发觉他弟弟的腰已经细的像个女孩子。
“阿初,你怎么这么瘦了?”他略带忧伤的微笑道:“再瘦就不好看了。”
说完这句话,他心里忽然一别扭。其实这个弟弟如果真是不好看的话,他倒也省心了。
顾理初却听不出什么异常来,只是笑嘻嘻的望着他哥哥,看不够似的盯着瞧。过了好一会儿,才猛然醒悟过来,赶忙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堆五颜六色的小玻璃瓶放到床上,全是各色的伤药和消炎药——其实一个人哪里用的了这么多,不过是附近那家药店里的伙计知道他的底细,故意骗他买了这些罢了,并且还朝他要了高价。
“哥哥,我买了药来。你哪儿受伤了?让我看看。”
顾理元拿起一瓶药看了看,口中答道:“都用纱布包扎起来了,哪里看得到。你怎么买了这么多药?听说现在外面这种药价格都涨到很高了。以后你不必管我,我在什么地方都有办法活下去的,倒是你,有钱该留着吃饭才是。”
顾理元还要长篇大论,不想他的傻小子对这番良言并不感兴趣,而是俯下身轻轻的抱了自己,头也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就像往常在家里撒娇时的那样。
“哥哥……”傻小子哼哼唧唧的说:“我想你。我想死你了。”
顾理元强压下了那股子忽然泛起来的心酸,抬手抚摩着顾理初脑后的头发:“只要战争结束,我可以离开集中营的话,我保证我们马上就能回到从前的那种生活中去。阿初,你要坚持下去,等哥哥出来。知道了吗?”
顾理初这回只点了点头。
顾理元舔了舔嘴唇,很犹豫的把话题转移到了自己最关心的那件事上:“那个……今天是沈静让你来看我的?”
“他本来不让,我求了他好一阵子,他才同意的。”
顾理元腔子里的血向上顶了一下,让他有点脸红脖子粗。沈静让阿初求他?他简直都能想象出沈静那副小人得志的德行!
“沈静……有没有对你做过……做过……”他很为难的措着词,结巴着重复了几次,终于一狠心,很直白的问了出来:“他有没有亲过你?抱过你?”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便见顾理初猛然坐直了身体:“没有!”
他的心里一沉——肯定是有过了。
“他有没有欺负你?”
这回顾理初想了一下,然后苍白着脸又摇了头:“没有。”
顾理元叹了口气:“没有就好,你……处处小心吧。等我出去。”
这时,房门忽然被推开了,一个便装打扮的年轻人探头进来,冷冰冰的道:“顾先生,探视时间结束了,请跟我出来。”
顾理初看看顾理元,又看看门口的年轻人。那是沈静的司机,他认识。
还是顾理元先拍拍他的后背:“去吧,三十号再来看我。不用带任何东西,我这儿食物还够。”
顾理初慢腾腾的站起来,作势要走,然而走前却又弯下腰在他哥哥的脸上亲了一口:“哥哥,我走了。”
顾理元勉强笑着:“走吧走吧!早点回家。”
顾理初的灰眼睛好像两潭寒水,波光粼粼的暗涌了,最幽深处乃是坚硬如冰的寂寞惶惑,除非春暖花开,否则无从化解。
“哥哥。”他走到门口时又回头道:“我走了。你好好养伤。”
顾理元挥挥手:“走吧!”
房门被咚的一声关上,屋内重陷寂静之中。顾理元翻身下床,几步跑到窗前向下看去。
楼下的空地上停了一辆汽车,过了大概一分钟,顾理初和那个年轻人从楼内走了出去,年轻人径自打开车门坐到了驾驶座上。而顾理初则在车子旁边犹豫着不肯上去。后来车门忽然从里面被打开了,一只手伸出来,抓住他的手臂硬扯了进去。
顾理元把额头抵在玻璃窗上——车里的人并没有露出面目来,可他就笃定的认为,那是沈静。
他的弟弟,从小儿让他像玫瑰花儿那么养大的弟弟,竟被那个下三滥像薅一把野草一样,给拽进汽车里去了!接下来,那个下三滥会对阿初做什么?
这一刻,他真希望在他们兄弟间,傻掉的那个是自己。
沈静把顾理初带到了自己在集中营内的住处。
那是一排长长的别墅式洋房,远看红顶白墙,像是风景画里的可爱建筑。近看就发现材质粗糙,油漆劣质。原来这一排房子是新近建出来的,专供营内的日本士兵和长官居住。从外面看起来,房子都是一样的。里面的设施却随着职位高低有大不同。比如沈静这一处房子,里面收拾的窗明几净,水晶吊灯和落地窗帘一样都不缺少,尽管现在全上海都在闹着煤炭紧缺,然而这样大的一套洋房内依然可以全天都烧的暖意融融。至于周边士兵的房子,里面则是一色的铁架床,冷飕飕的好像学生宿舍一样简陋了。
顾理初很拘谨的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的低着头。沈静则先脱了外衣,然后又去洗了把脸,吃了中午那份维他命,忙忙碌碌的,好一会儿才又空闲下来,坐到顾理初身边,他抖开了一份报纸把自己遮了起来:“你哥哥还好?”
顾理初看不见他的脸,所以心里倒还平和一点,轻声答道:“好。”
这一版面都是广告,沈静把报纸翻过来:“好了还赖在病房里装死!让他出去干活去!”
顾理初连忙解释:“他……还没好呢。”
沈静哼了一声:“人话都说不清楚!白痴!”
这一版面上全是结婚的通告,角落里则又藏了几则讣告。沈静的文化有限,没有兴趣看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把报纸又翻了几个来回,确定没有什么有价值的新闻了,便把它合拢折好,扔到了茶几上。然后他上身前倾,一手撑着膝盖,扭头对着顾理初开始发问:“你什么时候认识陆新民的?”
顾理初不敢看他,对着茶几边缘回答道:“有天夜里,他把我撞倒了,送我回家。我们就认识了。”
“你们关系还好?”
顾理初的表情黯然起来:“我不知道。”
那天陆新民毫无预兆的离去让他一直耿耿于怀,他怀疑自己是得罪陆新民了,可是又不知道怎样来挽回——这几乎成了他的一块心病。要知道他对陆新民,是有点感情的。
沈静向后靠向沙发,阴沉着脸色道:“别以为勾搭上了个少爷公子就有了靠山了!我告诉你,县官不如现管,这个集中营现在可是在我的手里!至于陆新民,不过是个纨绔子弟而已,如果没有他父亲的话,他算个屁!你把衣服给我脱了!”
话音落下,他见顾理初怔怔的看着自己,一只手倒是放在了风衣的扣子上,却迟疑着不肯解开。便又失了耐性:“我再告诉你一句话:今后我让你做什么,你一秒钟也不许拖拉,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这回顾理初有了反应,慌慌张张的解扣子脱了风衣后,他小心翼翼的问:“还脱吗?”
“脱!”
顾理初把身上的绒线衣和衬衫一起脱了下来。赤裸了雪白的上半身。肋下有几点暗红,还是沈静上次留下来的。
“脱完了。”他对沈静说。
“裤子也脱!”
顾理初蹙起眉头,可也没说什么,站起来便低头去解腰带。待到腰带被解开了,他却又迟疑起来,慢慢的把长裤褪下,里面贴身的内裤却不肯去动。
沈静坐在他后面,也不出声催促,只是伸手去摸了摸他的大腿内侧,然后一把扯下他的内裤。
顾理初一声不吭的垂下头,他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的境遇,结果其实是唯一的:那就是疼痛。
不想沈静忽然笑了起来:“我还没有这样子看过你——屁股很漂亮啊,像个水蜜桃!嘿嘿。”
顾理初闭上眼睛,心想他大概要咬我的屁股了。可他为什么不去吃一个真正的桃子?我又不是甜的。
沈静探过身去,从茶几上拿了烟盒过来,他烟瘾不大,然而却有着一个奢华的金质烟盒。抽出一根烟叼在嘴上,他划了火柴点燃。
深吸一口,他又去抚摸顾理初的双腿:“腿也不错,其实除了脑子,你哪儿都不错。我该给你烙个印记——”说着,他把通红的烟头猛然触到了顾理初的屁股上。
顾理初痛的立时尖叫一声,下意识的就要往前跑。然而裤子正堆在他的脚踝处,他这样冒冒失失的一迈步,反而把自己绊了一跤,整个身子都沉重的扑在了地毯上。他最是细皮嫩肉的害怕疼的,如今骤然挨了烫,咧开嘴就想哭。哪知沈静忽然赶上来,居高临下的指着他大吼道:“你敢哭?!”
他吓的一抖,那哭声噎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的,险些让他背过气去。
而沈静还继续在大喊大叫的训斥着,兴奋的好像是站在台上的演说家:“没有用的东西!烟头烫一下也要流几滴马尿出来?你简直不如你哥哥的百分之一!”他抬起脚,皮鞋的底子踩到那处小小的烫伤上,毫不留情的用力捻蹭:“你敢哭一声,我就把你扔进开水锅里去!我吃了你!”
顾理初趴在地上,他抱住自己的头,断断续续的哀求道:“不要……沈先生……不要……我好疼……”
沈静却气喘吁吁的继续着动作,仿佛从中获得了极大快感一般:“我吃了你!你当老子不敢吗?你当老子没吃过人吗?”
顾理初渐渐的没了动静,身体随着沈静的踩踏而微微摇晃着,他没有昏死,这点伤痛还不至于让人昏死。他是被吓到了,跟沈静在一起,他经常被吓的头脑一片空白。
如果不是门铃被人按响的话,顾理初或许就要被沈静踩成一张馅饼了。
敲门者是机要秘书曾锡言,那是个看起来很文雅,梳着晶亮背头的年轻人。虽然沈静平日视他为眼中钉,然而真见了本人了,却又不敢得罪。
“曾秘书,有什么事情吗?”
曾锡言微笑答道:“哦,是这样,我刚才从外面回来时,在大门口看见了陆总长家大少爷的汽车。现在这一班守门的警卫是吉田班的日本士兵,不懂中文,所以既不肯放心,也不肯代为通报。我去问了下,那位陆少爷是要来找您的。所以我就把他带进来了。现在他正在您C楼的办公室内等您呢。”
沈静的表情僵了一下:“是这样啊……我这就来。”
曾锡言文质彬彬的点头:“那我先走了。沈主任再见。”
沈静望着曾锡言渐远的背影,无声的骂了一句。然后转身回房,发现顾理初已经坐了起来,正在奋力的扭头,试图去看到自己屁股上的烫伤。听见他进来了,又吓的像只小动物一样立刻趴回地板上。这种孩子气的举动让他觉得很好笑,然而想起陆新民来了,他不由得又沉下脸来,恶声恶气的命令道:“我有事出去一趟,你好好呆在这里等我回来!听见了吗?”
顾理初又抱了头,声音闷闷的答道:“听见了。”
沈静这才穿衣服,拿帽子,出门。

第10章

C楼是座二层的红砖小楼,离沈静的住处很近,几步便走到了。他其实也不知道陆新民的来意——又好像隐约能猜到一点,不过他懒得去猜。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少爷们鄙视他的出身,但他也在鄙视着少爷们的头脑。
走上二楼的时候,他便不自觉的放轻了脚步,可走廊内是这样的空荡,就算他不动,呼吸声也是要被格外放大的。停在自己的办公室前,他调整了一下表情,然后忽然推开了门:亲切笑道:“大少爷,我刚刚听说您来了,真是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窗外是个浓重的阴天,屋内也没有开电灯,所以沈静乍一进门时,只觉着满眼都是一片暗沉,而陆新民堂而皇之的坐在他的办公桌后,正若有所思望着桌上那匹瓷马。
沈静先去开了电灯,然后走到靠墙那排沙发前站住,恭恭敬敬的问道:“大少爷今天怎么想起到这个荒郊僻壤的地方来了?可是有什么事情吗?”
说完,他抬头看了陆新民一眼。
灯光之下,可以发现陆新民的脸上也带着点笑意——那是一种梦游般的笑,仿佛是一直欢欣喜悦在异世界,虽然人还端坐在眼前,灵魂却已经远在千里之外。
这种表情,说是勘破红尘也可;说是神经错乱也可。
等了许久,不见陆新民开口回答。他只好试探着又开了口:“大少爷?”
这回陆新民终于回了魂,他把视线移向沈静,有气无力的解释:“我刚才走神了。”
对于这位大少爷,沈静除了陪笑,再没有别的法子:“是,大少爷找我,有什么事吗?”
陆新民把头向后靠去,整个人都脱力一般的瘫在宽大的黑色皮制沙发椅上,轻声说道:“累死我了。”
他这么东一句西一句的,把沈静弄的满头雾水:“啊?”
“昨天晚上去,没有人。今天早上去,在外面等了几个小时,还是没有人。从租界开车来集中营,又不认识路。好容易找来了,门口的日本兵还不让我进。”他奋力的又坐直了身体,自嘲般的摇头一笑:“累死我了。”
沈静无奈:“是,是够辛苦的了。您先歇会儿。我去叫杂役送茶过来。”
“不用。”陆新民双手撑着办公桌,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然后慢慢的踱到了沈静身边,一歪身坐到了沙发上:“你给我找个人。”
沈静转过身来,以便可以面对着他:“大少爷要找谁?”
“顾理初。”陆新民叹了口气:“我就找他。”
沈静面露难色:“这……他不见了?”
陆新民很疑惑的抬起眼望着他:“哪儿去了呢?”
沈静可受不了让陆新民这么看着,他总觉着陆新民的目光有些异常,到底是怎么个不对劲儿,又描述不出来。
为了赶快把陆新民打发走,他痛快的答应下来:“好,大少爷您放心,我这就派人去找,您别着急,准保能找到。”
陆新民叹了口气,摇摇晃晃的扶着沙发靠背又站了起来:“找到了打电话给我,别让我爸爸知道。”
“哎,知道了。您再多坐一会儿?”
陆新民垂头丧气的答道:“不了,我要回去休息。告辞,再会。”
沈静松了口气,送瘟神似的把他送了出去。
陆新民走后,沈静顺便又处理了几件公务,一气儿就忙到了傍晚时分,后来忽然觉着饿的胃痛,这才停了手。
集中营内的伙食,都是由大食堂统一包办的。那食堂里对于大师傅们的要求,首先就是要有过人的臂力,能用铁锹翻炒大锅菜,能一次和上几十斤上百斤的面来烤面包。对于厨艺,倒没有什么讲究。又为管理人员和士兵们单设了一个小厨房,大师傅们把大食堂内的饭菜准备完毕后,便来小厨房单作些精致干净些的饭菜,然而也依旧是很难吃。时间长了,便有人自力更生起来。比如沈静最亲信的林秘书,便每天晚饭时在房里用电炉子炒肉,搞的香溢四邻。又有吉田班的日本兵们做了很简陋的寿司,不但自己吃,还把剩余下来的高价卖给侨民们。
沈静自从某次从厨房送来的炸酱面里吃出一根竹签子后,也开始自己做饭。幸而他吃的种类有限,不过是面糊面条之类的东西,烹饪起来倒也简单。林秘书曾经自告奋勇的要替他下厨,却被他拒绝了,因为不想让别人知道他身体不好到只能吃这种东西维生。
独自走回了居所,他很高兴的看到顾理初正睡眼朦胧的蜷在沙发上,双手按着肚子。见自己来了,便慌忙要坐起来,然而刚坐到一半,却又哎呦一声重新倒了回去。大概是碰到了屁股上的烫伤。
他走过去蹲下来,望着顾理初的眼睛问:“按着肚子干什么?”
顾理初沉默着闭了眼睛,浓密的睫毛阖下来,像是黑色蝴蝶垂下翅膀。
他并没有生气,不过还是故意凶道:“不理我?既然不肯说话,那就用针线把嘴缝起来吧!”
这可又吓着了顾理初,他慌忙一手捂了嘴,然后气息虚弱的回答:“我饿,我的肚子饿瘪了。”
沈静听了这句,不由得笑起来,抬手摸了摸顾理初的肚子,果然是有点前腔贴后背的意思。
“我去做饭。你忍一忍。”
沈静的手脚很麻利,不一会儿,便见他搬来一张折叠桌子,在沙发前打开支好,然后又端来一瓷盆热气腾腾的汤面条。这面条实在是素的可以,除了青菜和盐之外,其余的调味品一概没有。可怜沈静虽然这些年对下面敲骨吸髓的很弄了些钱,然而既不能饱口腹之欲,也没有时间去寻欢作乐,身体这样虚弱,所以于色欲一道上也不敢放纵,鸦片酒精则更坚决不能碰。且又没有家,天伦之乐的滋味是一毫也没有尝过。所以算来算去,他其实活的好比一名苦行僧,几乎谈不上任何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