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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和陆新民不过只有一面之缘,但是也不知怎的,他就觉着他人好,对自己也好。所以便更是紧张,就怕惹了他不痛快,再不理会自己。
像他这样天真无邪的人,心里想着什么,脸上眼中也就能表现出八九分了。偏偏陆新民那双洞察秋毫的眼睛此刻不在状态,他并没有留意顾理初那可怜兮兮的神情,而是弯腰在顾理初那裸露着的肩膀上摸了一把:“不冷吗?”
顾理初点点头:“冷。”
“这是要冻出病的。”
顾理初这回摇摇头:“我很少生病的。”
陆新民坚持自己的意见:“一定会冻出病的——你不懂。”随即不等回答,他便抛下顾理初,开始在屋内转圈,走到那个类似梳妆台的白色桌子前,他拿起那些香水瓶子,毫不客气的逐次的嗅了一遍。然后又挑了几个漂亮的、透明的小玻璃瓶子,迎着窗子仔细的审视许久。
无论是瓶子本身,还是瓶中剩余的淡黄色香水,看起来都是澄净纯粹的。这让他很满意。他需要一些貌似美好的东西来满足他的视觉,同时保持他内心的平静。
“去我家吧!”他忽然转身,对蹲在地上的顾理初说道。
顾理初抬起头,满面懵懂的问:“去你家?干什么?”
陆新民以一种很客观的语气阐述原因:“我一个人住,加上一个你也没有什么不方便。这里太冷了,你一定会生病的!”
他一边说一边把一个水滴形状的香水瓶攥在手里,触感冰凉光滑,刺激着他潮湿的手心。
顾理初眨着眼睛想了想,然后似乎是很难以置信的问道:“你让我,去你家里吃饭、睡觉吗?”
陆新民微笑起来,刚要回答。不想走廊外却忽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响起来:“阿初!出来!”
陆新民没想到这个时候会有人来,又见顾理初像被针刺了一般忽的跳起来,惊恐万状的侧过脸望向门口。不禁好奇起来:“是谁——”
待他看到来人时,余下的话顿时哽在了喉咙里。
来人也是一脸的惊愕,因为是正要进门时见到了陆新民,所以动作僵了一下,迈进门来的一条腿硬生生的又收了回去。随即恭而敬之的一鞠躬:“大少爷,您好。”
再抬起头时,他已经换上了一脸的谦卑微笑,隐约带着点哀而不伤的神气。
陆新民很好的保持了常态,只淡漠的一点头:“哦,是沈静啊。”
沈静又一躬身,望着地面陪笑道:“今天真是太巧了,在这儿碰见少爷您。”
陆新民也对着地面回答:“有什么事吗?”
沈静连忙答道:“是这样的——这位顾先生的哥哥在集中营内受了点伤,我方才正好经过这里,就顺便来通知顾先生一声,也好让他下次去探视时带些合适的药品。”
陆新民扫了眼顾理初,发现他正赤脚站在冰冷的地板上,深深低着头,从头到脚都在明显的颤抖。
于是他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用下巴向顾理初扬了一下,眼睛却盯着沈静:“你们两个很熟?”
沈静笑了一下:“还好,之前和顾先生有过交往。”说到这里,他向后退了一步,客客气气的又道:“那我就不打扰大少爷和顾先生谈话了。大少爷再见,顾先生再见。”
话音既落,他转身就要走。哪知他这个身刚转了一半,顾理初忽然从后面追上来作势要拉他——手是伸出去了,却在要碰到沈静的衣服时又缩了回来,接着,怯生生的问道:“我哥哥……怎么了?”
沈静转过脸,飞快的瞟了他一眼,然后柔声回答道:“受了点皮肉伤。已经送到营内的医疗室进行治疗了。你不用担心。有时间的话,我可以想办法让你去单独见见他。”
他话说的和气,那一眼却瞟的凌厉,眼珠子泛蓝似的,尤其是那只半瞎了的右眼,瞳孔浑浊中透出一点坚硬的光。旁人一般不能注意到,站在他对面的顾理初却看的清楚,登时便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口中要说的话一时也忘到爪哇国里去了,只是愣愣的站着,脑子里一片空白,真正傻透腔了。
沈静趁着这个空档,又忙里偷闲的向陆新民弯了弯腰告辞,然后便扬长而去了。
沈静出了顾家之后,直接又回了集中营。
顾理元已经被安置进了医疗室。医生尽可能给他做了消毒和包扎。沈静打人有一个特点,便是一般不大往脸上招呼。所以他是从颈到脚都被纱布缠裹上了,只有一个完好无损的脑袋露在外面,乍一看好像个被盗出墓来的木乃伊,直挺挺的躺在病床上。
沈静进门时,医生正在给他打一针盘尼西林,因为怕他身上破损处太多,导致感染。见沈静进来了,医生向他问了好,然后便自动退了出去。
沈静摘下帽子放到一边的木桌上,然后走到床边,一歪身坐到顾理元的枕边。病床都是铁架子上铺了木板搭制而成的,他虽然不是沉重的人,然而一屁股下去,也把床压的吱嘎一声。这让顾理元闭着眼睛,气若游丝的哼了一声。
沈静低头凑过去仔细的看了看顾理元的脸色,灰黄黯淡的,但还算是有点血色,大概伤不至死。其实他现在有点后悔了,凌晨时不该下那样的狠手——他不是心慈手软,而是觉得犯不着。不过是言语冲撞了几句而已,把他随便收拾一顿,给个教训也就算了。真打出人命来的话,那些饿不死的侨民们恐怕又要通过红十字会来抗议。到时候森田慎吾未必说话,但秋城寺就难保不会来找自己的麻烦。
陆选仁知道的话,恐怕也要批评自己涵养太差了。
想到这里,他脱下手套,在顾理元的脸上抽了一下:“哎!死了?”
顾理元用力的呼了口气,眉头蹙起来,现出极痛苦的表情来。
沈静低下头,闲闲的把手套搁在大腿上,一面仔细的平整摊开,一面口中轻声道:“你那个傻弟弟是真人不露相啊!连陆选仁的大儿子都勾搭上了!”
顾理元继续若有若无的喘息着,似乎已经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沈静也不在乎,继续说道:“我方才去你家里时,你弟弟正和陆家公子打的火热!一般堂子里的野鸡还要收现钱呢,你那弟弟可是更便宜,给两口吃的就能勾搭上床!哼哼,幸亏你把他养的白白嫩嫩的,要不连这个来钱路都没有了。你还是满有先见之明的嘛!”话停在这里,他嗤嗤的笑起来,没有声音,就只能听见出气的动静。
他笑了半晌才恢复常态,又继续低声道:“说我下三滥?比起你那傻弟弟,我还差得远呢……”
他就这样自言自语的嘀咕了许久,说的话也愈发下流露骨,任何正经人听了怕是都要掩耳脸红的。然而顾理元仿佛是真的晕死过去了,随沈静怎样的诋毁顾理初,他就是不言不动,偶尔一丝两气的喘息一声,仿佛是喉咙里有些壅塞一般,听着便让人替他难受。
沈静编出许多没有影儿的艳闻安在顾理初头上,一样样描述的有声有色,仿佛得了脏话癖似的。后来终于也口干舌燥了,又见顾理元始终是没有回应,才渐渐的减了兴致。正巧此时他手下的一名秘书敲门进来,鬼头鬼脑的通报道:“主任,那个……秋城寺将军找您呢。”
沈静连忙站起来,随手抓起帽子,一面扣到头上一面往出走,同时问道:“知道是什么事情吗?”
秘书东张西望的扫视一周后,方压低声音道:“营内有人逃跑的事儿,好像是被透露出去了。”
沈静皱了下眉头:“他妈的谁的舌头这么长!”
“不好说……不过曾秘书上午来了一趟就又走了,现在也没回来。”
曾锡言是他的机要秘书,年纪轻轻,刚从日本留学归来不久,是森田慎吾任用的私人。沈静总防着他,然而又总是防不住——这姓曾的好像长了千里眼顺风耳,天天坐在办公室里,外面的事却一丝不落的都知晓。
沈静停下脚步,低着头思索了一番后道:“营里开饭了吗?”
“没呢!您昨天说不让那些人出大楼,所以也没法开饭。”
“午饭照常开,然后就放他们去上工。302室的人先全部关禁闭——不,把他们分隔开来,然后挨个用刑,想法子找出一个肯认罪的。不过可千万别打死人。23096已经半死,就不用再动了。”
“是,那我现在就去办?”
“快去!”
安顿了营里的事情,沈静急急忙忙的赶去秋城寺那里。
本来他一见秋城寺,就很是有些胆怯。待跨进了办公室的厚重铁门后,他发现秋城寺正面向窗外负手而立,摆出一副专心等待的姿态,不禁心里一别,知道这回又得吃点苦头了。
“将军,您好。”他站在门口,点头哈腰的问候,并且不敢多说。
秋城寺甚为潇洒的一转身,似笑非笑的望着沈静:“我听说营里出了点事情。森田去南京前,曾请我替他留心集中营内事务,所以我有时不得不过问。”
沈静一躬身:“是,您说的是。您多费心了。”
“听说,昨夜营里竟然有人试图逃跑?”
“是,不过已经快处理完了,没有什么大影响。”
“死了一个人,是吗?”
沈静的头脑飞速运转着,嘴里却回答的慢而谨慎:“哦……死了一名英国籍侨民。但他是被同伙杀死的。我现在已经派人去调查了,很快就能找出凶手。请将军放心。”
秋城寺踱到他的面前:“你如何找出凶手?找出来了,又要如何处置?”
沈静不着痕迹的深吸了一口气:“我已经让人去审问了死者的室友。等凶手找出来后,就当着所有营员的面枪决,杀一儆百,从此把这种事情完全杜绝掉。”
“嚯!还要枪决?”
秋城寺那讥讽的语气让沈静有点懵:“那……如果将军觉得枪决不够有震慑力的话,也可以采取别的方法。”
秋城寺不加掩饰的冷笑一声,然后上前一步,照着沈静的脸上就是一耳光——其实他早就想对沈静动用武力了,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而已。
他是武将出身,这一巴掌扇下去,沈静整个人都几乎被打的飞起来,慌乱中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却依然没能站稳。最后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鼻血顿时便流了出来。
秋城寺心愿得偿,由衷的觉着痛快,他一面居高临下的望着沈静,一面大声斥责道:“你真是头支那蠢猪!枪决?你以为你是谁?你想让全世界都知道我们的集中营内存在着杀戮吗?你想让帝国在国际上背上不人道的骂名吗?记住!那是集中营!不是监狱!每一名盟国侨民在战争中,都有着重要价值!”
沈静用袖口擦了下鼻血,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是,我错了。我这就回去停止追查,把事件影响降到最小。绝不会传到外间。”
秋城寺叫嚷了一通后,已经心平气和了许多;又从沈静那里得到了满意答复,便也就转怒为喜,只见他忽然又换上了一副和蔼面孔,一双大手在沈静的肩膀上用力拍了拍:“我和陆先生一样,是一直很看重你的,希望你不要让我们失望啊!中国有句古话,叫做爱之深,恨之切。这也正表达了我的心情。”说完,他又抓住沈静的肩膀摇了几下。
沈静在他的手中,弱小的简直像棵无根的草一样,随他的力度前后晃着,嘴里还得继续说好话:“是,沈静知道将军的苦心。沈静一定不辜负将军的期望。”
从秋城寺那里出来后,沈静坐进汽车内,这时候他的面颊已经开始肿起来了,前面的司机很惊异的从后视镜中看了他一眼,然后试探着问:“沈主任,您是回营里还是……”
沈静一手环抱胸口,一手托着腮,眯着眼睛沉默许久,方情绪低落的答道:“去陆公馆。”
陆选仁见到沈静的样子后,也深感诧异。
“阿静,你这是怎么了?”
沈静垂头丧气的把方才在秋城寺那里的遭遇描述了一遍,又稍微的在那话中添了点佐料。陆选仁听了,果然心里不是滋味起来。政府里上下都知道沈静是他的心腹私人,秋城寺就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动手打嘴巴?这是打沈静啊,还是打他陆选仁呢?
他常年的不得志,心里失衡,所以近几年有些偏于敏感。看着沈静的惨象,他越想越觉着秋城寺是在有意为之。心道我身败名裂都不顾了,站在你们日本人这边做事。你不体谅感谢我,竟然还卷起我的面子来。打狗还要看主人,你秋城寺今天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陆选仁面色阴沉的坐在沙发上,外面正好也是天阴,两下合在一起,他成了尊乌云盖顶的凶神。沈静心中暗暗得意,知道自己这回总不至于白白挨打了,便见好就收,一脸苦笑的道:“我多嘴了,我刚才也是有点昏了头,便该说不该说的跟您唠叨了这么半天。陆先生您别多想。其实我是没有什么的,您知道我是苦出身,什么委屈都吃得下。您要是没有别的吩咐的话,那我就先走了。”
陆选仁先是不理他,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我没什么事儿——你先走吧!”
沈静松了口气,小心的退出了陆选仁的书房。不想下楼时,正好迎面碰上了陆振华。陆振华大概是刚从外面运动回来,双手捧着个篮球,头上汗津津的。沈静侧过身给他让路:“二少爷您好。”
陆振华却只白了他一眼,然后气哼哼的几大步跑了上去。原来这位陆振华是个半吊子的爱国青年,尽管父亲成了全国知名的大汉奸,却并没能让他失掉青年热血。他不敢批评自己的父亲,便在他父亲之下的大小官僚身上做文章,一概的全给骂为汉奸走狗卖国贼。平时一提起来也是满口鄙夷,不过他是陆家二公子,就算是明里暗里被他冒犯了,众位大员们也没有兴趣和胆量去深究。
沈静不是一次挨他的白眼了,已经根本不在乎,转身继续下楼。

第8章

沈静从昨晚一直忙到现在,眼看着已经是下午时分了,还是水米未粘牙。先前心里有事堵着,倒也没觉着怎样。现在骤一放松了,顿时火急火燎的觉着饿。他匆匆的赶回城内的公寓里,家里的阿妈前些天回乡下老家了,他只得亲自下厨。幸而他饭量有限,一碗面汤也能对付一顿。
填饱了肚子,他坐在沙发上,一手捂着正在发烧的面颊,一手撑着膝盖,脑子里乱纷纷的,试图把眼下的事情理个头绪出来。
这边他正在苦思冥想;那边的陆新民却还在顾家施展他那套循循善诱的本领,极力的想从顾理初的口中套出点实情来。
顾理初依然是衣衫不整,因为屋内太冷,所以跳上床裹了棉被坐着。陆新民站在地上,自里更生的去找来了玻璃杯和暖水壶——他需要一杯热水暖手。
“你和沈静认识多久了?”他笑眯眯的问。
顾理初打了个喷嚏,凝神算了算后答道:“我哥哥夏天进集中营时认识的。”
陆新民轻轻的跺了跺脚:“哦,半年了。沈静好像正在集中营做什么主任,是不是正好管到你哥哥?”
顾理初点头:“是。”
“他对你怎么样?”
顾理初的表情忽然就黯淡下来,他垂了头,从睡衣领子中露出一段修长苍白的颈子,深棕色的短发半长不短的戳在后脖颈儿上,显然是应该剪剪了。
陆新民伸出一只被烫热的手,走过去摸了摸顾理初冰凉的耳朵:“他对你不好,是不是?”
他是个没有热度的人,从别的地方借来了温暖,再转送给顾理初。而耳朵上传来的温热触觉已经足以让顾理初心里一酸,他甚至偏偏头,试图和那只手接触的更多更紧密。
而陆新民的声音依然在他的上方温柔流转:“他欺负你,是不是?”
顾理初紧紧的闭了嘴,提到沈静,他本能的有一种羞耻感。那说不出,也不能说。在这一点上,他听沈静的话。
永远都不要让别人知道那些事情,尤其是哥哥和陆新民。
所以在陆新民柔如熏风的询问之下,他最终也只是含糊的答道:“没有……他没有欺负我。”
陆新民把手收回来:“身上的伤,痛不痛?”
顾理初不安的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摇头:“已经不了。”
陆新民自嘲似的耸了耸肩,决定转移话题:“从这儿搬去我家里住吧,冬天实在太冷,等春天你想回来,也可以。”
顾理初叹了口气:“谢谢你,可是……”
可是,沈静说过,如果自己敢避开他的话,以后就别再想见到哥哥了。
独自住在这座肮脏而寂静的宅子里,他只是挣扎着在寒冷和饥饿中活。而如果离开这里去外面,危险只有更多。怎样都不好,只有哥哥身边是最安全的。哥哥离开了,幸而还有一个陆新民。
他是多么的想和陆新民在一起啊!陆新民是这么好的一个人,就像春风和阳光一样。他那样的怕生,却从不曾畏惧过陆新民。
“可是什么?”陆新民坐在他身边,望进他的眼睛里去。
顾理初把后面的话完全咽了下去,只摇摇头,眼中现出悲哀的神色:“谢谢你,可我不想去。”
这个答案实在让陆新民很失望:“为什么?”
顾理初把被子向肩膀上拉了拉:“对不起,陆先生。”
说完这句话,他深深的低下头。
陆新民把脸扭开,对着墙壁皱起眉头。忽然产生的挫败感让他浑身都不舒服起来,寒冷的感觉瞬间放大十倍,几乎让人不能忍受!
于是他暂时把顾理初抛在脑后,只自顾自的站起来,先是在地上来回的走了几趟,然后一言不发的踱出门去,沿着走廊一路前行,竟然就此下楼走掉了。
虽然是冬日的阳光,可是下午的时候,也依然有几分明媚模样。陆新民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微微驼了点背,低着头快步的走过那条荒凉寂静的小街。在路口,他叫了辆黄包车回家。
不回陆公馆,目的地是他独居的公寓。他已经搬出来有两年了,并不是青年人闹独立,而是自从陆选仁重归仕途之后,家中从早到晚访客络绎不绝,又多以肥头大耳、满面油光的政客居多,这让他在视觉上很受刺激,心中也因此烦恼之极。最后他不顾父亲阻拦,下决心搬了出去。
事实上这个决定对他来讲,产生了一种隐藏着的负面影响——他本来就有点怪异,家里人多眼杂的,他下意识的还懂得收敛;如今是一个人的天下了,他便可以随着性子来。
他很少刻意去控制自己的行为。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他的头上,他和别人不一样,不晓得哪天早上一醒来,他就不是他了。
在进楼之前,他在街对面的店里买了些点心和一瓶牛奶,准备拿回去当作晚饭。公寓位于四楼,他一边考虑着是走楼梯上去还是等电梯,不想前方忽然有人“咚”的一大步跳过来,粗声大气的招呼道:“大哥啊!”
陆新民被来者吓的大叫一声,抬手就把牛奶瓶扔了出去,玻璃瓶子摔在地上,啪嚓一声立刻粉碎,白色牛奶瞬间流了满地。周围的人一起看过来,也都深感惊骇。
“你干什么?”他愤怒的瞪着对面的青年:“专门来吓人的吗?”
陆振华好久没见他了,方才那一跳也不过是孩子气发作,想同他闹着玩而已。见他反应这样激烈,自己也被吓了一跳,嗫嚅着回答道:“我……爸爸让我来看看你。还给你带了点东西。”
陆新民恶狠狠的白了他一眼,也不等电梯了,转身就往楼梯口走去。陆振华没想到这么着就又把他得罪了,又看他恶声恶气的,便也有些不高兴,悻悻的跟了上去。
进了公寓,陆振华更加束手束脚起来。陆新民的这小家中一切都是浅色调,处处皆是一尘不染,床单上非但没有一丝坐卧痕迹,甚至连垂下来的皱褶部分也是精心折好的。窗帘合拢了,窗前的大理石桌上摆了一个白瓷花瓶,里面插了一大束碧绿的野草。
陆新民把外衣脱下挂在门口的衣帽架上,然后换了拖鞋,轻手轻脚的走进小客厅中坐了。回头见陆振华正在外间探头探脑的四处乱看,便道:“看什么看?过来!”
陆振华一撇嘴:“你当我喜欢看,不过是没见过而已。”说着他把手中拎着的网袋放在桌上:“是一些吃的东西,还有一部新照相机,可以拍出彩色照片的哦——但是胶卷就只有这一点,还是原先从美国买回来的。唉,爸爸偏心啊,有好东西给你,不给我!”
陆新民坐着没动,他比陆振华大了有五六岁,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兄弟,关系却一直不好。或者说,是他一直都看不上这唯一的弟弟,不是嫌他蠢,就是烦他聒噪吵闹。陆振华却是不大记仇的,气归气,气过也就罢了。此刻见陆新民不理会自己,他也满不在乎,只笑嘻嘻的盯着陆新民瞧了半晌,忽然开口道:“大哥,你是不是谈恋爱了啊?”
陆新民莫名其妙:“嗯?”
“你看起来失魂落魄的,是不是谈恋爱了?”
陆新民站起来在地上开始来回走:“你哪只眼睛看出来的?”
陆振华站在门口不进来:“嘿嘿,大哥,你同我讲实话,你都快三十岁了也不肯结婚,是不是有什么暗疾?”
陆新民侧身从陆振华身边挤出客厅,然后打开大门道:“你给我滚!”
“大哥,你懂不懂什么叫做开玩笑啊?”
陆新民手指门外:“赶紧滚!”
养伤的日子里,顾理元因为不用劳作,而且还能吃到病号饭的缘故,好像长胖了一点。然而他那样的高个子,重个四五斤也看不大出来的。
身上的纱布已经拆掉了。他结了一身深深浅浅的痂,黑的红的,每天做痒,他忍住不去挠它,怕落了疤痕。
最难熬的是胸腹处的那块烫伤,医生把烫熟的肉剪了下来,然后再用些简单的药品进行消毒和生肌。营内连麻醉剂这种东西都短缺的很,他开始时差点活活的疼死。可是想到沈静还尚在人间呢,他又觉得无论如何还得挺下去。
他毕生都没有吃过这么大的苦头,然而挺过去后,他自己反省琢磨着,感觉也得了许多的教训。
朱利安之死,如今已经无人再提了。可见自己也不会有更多的危险。他现在顶担心的,还是在外面的顾理初。
沈静那天在他枕畔唠唠叨叨的说了半天,他虽然表现的像个垂死之人,然而心里还是清楚的。沈静的那些话,好听的不好听的,他一句也没有落下,全听进了耳朵里。他不信自己的傻小子会真的像话里描述的那样不堪——不过也不敢很笃定,他晓得自己的弟弟到底有多么单纯多么傻,是个人都能骗了他。
至于钱……
顾理元有些心虚的咽了口唾沫。
其实,他有钱。
早在太平洋战争刚爆发时,他就做好了避难的准备。英镑、黄金,他都有。拐了几个弯儿的存进了瑞士银行,租界沦陷时,连日本人都没查出端倪来。
他当时只想着恐怕要逃难,虽然那不是笔大钱,可对于韬光养晦要做难民的人来讲,还是很可观的一笔资金的。没想到后来会有进集中营这一出,他所做的准备全白费了。
不过除非他死在这里了,否则以后总还有出去的那一天的。自家的纱厂是绝对不能指望了,他总得有点钱在手中垫底。没有万年不停的仗,等天下太平了,他还要东山再起呢。他知道顾理初在外面有多不容易,虽然没亲眼看着,想也想的出。不过就自己弟弟的那个头脑,他可不敢把钱交出去。
他知道自己这是有点太狠心了。可是……总不能光顾眼前,不想将来。
思来想去,他那颗坚硬的心都被揉搓的滴血破碎了。
顾理初是他一手养大的,从小就那么傻,吃穿用度,全要他来操心。又怕他学了坏,又怕他被人欺负了,最后终是不放心,索性随身带着,有时他去外面请客应酬,就把顾理初关在汽车里,夏天,车里闷的不像话,把顾理初热的生了许多痱子,然而也不闹,就是安安静静的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