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理元又接上话去:“沈静当然也是欢迎的了……”说着他转向沈静:“你不是觉着一个人寂寞的没法活吗?正好凌老板有段空闲,可以和你作伴了!”
沈静立时抬起头:“那可不行!我不同意!”
没有人理会他,只有顾理元对凌霄笑道:“看看,令郎又别扭上了!”
沈静一气之下扔了筷子,扶着桌子站起来,拔腿便走——走了两步,却又停下来,转身对顾理元冷笑道:“我若是认了他做干爹,你也得随着我改口称他一声伯父吧?别忘了,你还做过我一年便宜大舅子呢!顾理元,你得饶人处且饶人,也别太过分了!不管怎么样,我也算救过你一条命的,你现在就用这么顿鸿门宴来招待我?还有凌所长,我从未招惹过你,你在看守所里却几乎要了我大半条命。这件事我自认倒霉,可你现在也不必大老远的从马来亚跑来拿我取笑吧?二位,我看以你们各人的人品,大概也难得找到像对方这样臭味相投的朋友,那就请继续晚餐吧,我这厢可要先告辞了!”
顾理元在同沈静的争吵中,几乎是从未占过上风,今天算是报了仇了,心里正在痛快,不想沈静又忽然讲出来这么一大套,噎的他哑口无言。想要同他争辩,可是听到他提起了“便宜大舅子”一词,不禁又担心起来,生怕把他惹急了,再把该说不该说的全数倒出来,让那凌霄听了见笑。正是踌躇的时候,凌霄却忽然站了起来,扯着大嗓门道:“沈静,别走别走!走了就没有意思啦!”
话音落下,他见沈静脚步不停,便绕开桌子追上去,双手从后面按住沈静的肩膀,不耐烦的说道:“你敢不听我的话?”
沈静让他逮住了,知道不能硬碰硬,索性站稳了答道:“凌霄,这可不是看守所了!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话?你顶好别管闲事,毕竟你我的那点历史,说出来也是不大好听!”
凌霄耸着肩膀笑了一声:“你好意思说?”
沈静拄着手杖转向他:“你好意思做,我会不好意思说?”
凌霄顿了顿,尴尬一笑:“哗!老弟,你不要这样死心眼,开个玩笑算什么了不起的?你老弟既然介意,那我不再说就是了嘛!来,来,回来坐吧!”
凌霄嘴上既然服了软,那动作上就更是殷勤了。沈静所见过的凌所长,都是凶神恶煞一般的存在。他如今忽然和蔼了,也是笑面虎一类的生物。不过现在他实在是无处可去,甚至不能走下大门口那十几级台阶;如果没有汽车的话,那么也无法通过盘山公路回到城里去。
沈静飞快的忖度了一下,终于还是慢慢的走回座位边,疲惫的坐了下去。
这顿晚餐草草结束了,顾理元不再多话,自行开车回招待所。至于凌霄,自然是留在了沈静那里。
顾理元在路上回想这晚的经历,认为还是堪称大胜,总算出了积郁在心中的一口恶气。是夜星光灿烂,平坦公路上只有他这一辆汽车,可以开得飞快。他心情大好,还独自在车内唱了一段轻歌剧。
等他回到招待所时,发现顾理初已然睡着了。人是仰卧在床上,双手扬在枕边,摆出一个投降似的姿态。被子全拥在上身,两条腿长长的伸了出来。
顾理元一身轻松的脱了外衣,然后坐在床尾,伸手握住顾理初的左脚,心想世界大战去年便已结束;而我的生活,却是直到现在才重新恢复了太平。
顾理初大概是被他摸的痒了,昏睡中还很不满意的一蹬腿。顾理元挨了他这轻描淡写的一脚,感觉很幸福——简直幸福到了兴奋的程度。
屋内很安静,这并不符合顾理元的心境。他起身进了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手后,也不擦干,就那样湿淋淋的甩着手回了房,轻轻拉开弟弟身上的棉被,他猛然把手按在了顾理初那赤裸着的胸口上。可怜顾理初睡的正是热烘烘,忽然受了这又湿又冷的刺激,当即就“啊”的大叫一声睁开了眼睛。
顾理元笑着抬手:“阿初,别睡了,哥哥带你出去吃夜宵好不好?”
顾理初愣头愣脑的坐起来,一边用手蹭了蹭胸口,一边双目朦胧的望向顾理元:“哥哥,你吓了我一跳!”
顾理元笑着摸摸他的头,又凑到面颊上亲了一口,接着就给他拿来衬衣长裤,扯着胳膊腿儿给他套上:“哥哥带你出去玩,今天我们晚点儿睡觉。你现在想想自己喜欢吃什么?一会儿告诉哥哥。”
顾理初打了个哈欠:“我想睡觉啊!”
顾理元嗵的一声坐回床上,把顾理初的脚拉到怀里,给他穿袜子:“回来再睡,哥哥今天高兴!”
顾理初糊里糊涂的就被顾理元带了出去。此时虽已夜深,然而那繁华街道上,直到天亮,依旧灯红酒绿,别有一番热闹。顾理元每逢心情很愉快的时候,都会格外的善待弟弟。今天也不例外。可惜他这弟弟不解风情,半睁着一双灰眼睛,时刻准备着要打瞌睡。任凭顾理元百般诱惑,硬是不肯动心,捂着嘴尽是打哈欠。偶尔唧唧哝哝的自语道:“哥哥,回家睡觉吧!
顾理元有满心的鲜花,却不能怒放。而逼着半睡半醒的弟弟和自己一起狂欢,似乎也的确有不人道之嫌。无奈之下,只得于午夜时分回了住处。
进了房,顾理初倒精神了,脱了衣服爬上床,他开始要冰淇淋吃。
顾理元听了他这非份之请,下意识的就要给他一巴掌。幸而此刻理智占了上风,强自把那一掌压抑了下去。
说起来,他倒是诚心诚意的想给弟弟一点情人式的爱,不过事到临头了,他总是要把那兼职情人的身份忘记。
深吸一口气,他咽下口中的怒斥,深情款款的对傻小子一笑:“亲爱的,明天再吃吧!”
顾理初本是光溜溜的踞于床上的,闻听此言,顿时很惊愕的瞪大了眼睛:“哥哥,我不是亲爱的,我是阿初啊!”
顾理元一皱眉,决定中止这种对牛弹琴的行为。
与其在这里磨嘴皮子说一些连自己听了都要肉麻的情话,不如亲身上阵,干点实际的事情让弟弟快乐。
秉着如此的理念,顾理元关掉电灯,摸索着上了床,把傻小子拽过来压到了身下。
顾理元那里,为了新生活的到来而欢欣的几乎失态。而沈静这边,却是同凌霄相对而坐,大眼瞪小眼的熬夜。
凌霄叼着一根雪茄,不明白沈静这是什么意思,忍不住就满口喷烟的问道:“喂!你不睡觉么?”
沈静摇头:“不睡。”
凌霄敲敲桌子:“你不睡,我还要睡呢!”
沈静点点头:“请睡吧。”
“客房在哪里?”
沈静抬手一指窗外:“在二十里外的山下旅馆里。”
凌霄笑了一声:“沈静,你怎么不识相?我现在可是今非昔比!只要我高兴了,你的好处多着呢!”
沈静闭着眼睛发了会儿呆,忽然开口道:“凌所长,我们聊一聊吧。就从我离开看守所后聊起,如何?”
凌霄听了这个暗藏挑战的提议,非常痛快的就答应了。他自以为光明磊落,没有什么可瞒人的事情,所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沈静用心听着,先还面无表情,后来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就微笑起来。
第78章
沈静和凌霄二人,如同熬鹰似的,一起坐到了天亮。凌霄这人其实有个好嗓子,是很宏亮的男中音,可以坚持长时间的大声叫骂。不过同沈静聊到天亮之时,也有些声音嘶哑。
二人的谈话已然进行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凌霄长吁了一口气,端起面前的冷茶喝了一口:“我说,你必须要让我睡觉了!你这是熬审!从我那儿学来的吧?”
沈静困倦到了魂不附体的程度,看起来反而比较镇定:“请吧,我也该休息了。”
凌霄打了个大面积的哈欠,而且是边打边说话,听起来就是呜噜噜的一串。呼出了这一批二氧化碳之后,他把话又重复了一遍:“先打个电话,让人给我送点换洗衣服来。”
沈静不置可否,扶着桌子试图起身——试图了几次,起立未遂。还是凌霄走过来,把他扶了起来。沈静闭着眼睛晃了两晃,觉着自己好像有些体力不支,便很识时务的求援:“凌所长,扶我上楼好么?”
凌霄身强力壮,摆弄沈静就好像摆弄小孩子一样,扶他上趟楼,自然是毫不为难。于是在仆人的引路之下,沈静东倒西歪的总算是回了卧室。凌霄甫一松手,他便一头栽到了床上。
凌霄仰面朝天,气吞山河的又打了个哈欠,然后身子一歪,在沈静旁边挤了个地方也躺下了。
沈静睡了不到两个小时,被凌霄的呼噜声硬行吵醒。
凌霄的本质是个武人,处处都带着点莽汉的气息,连个觉都睡的非常热闹。而沈静虽然只读过几天夜校,然而只要不乱说乱动,瞧着倒还有几分斯文气。他自己睡觉是很安静的,所以也就不能容忍旁人的鼾声。特别是在这睡意正浓的时候,那呼噜巨响听起来就尤为可恨。沈静忍无可忍的在凌霄的脸上拍了一巴掌,凌霄或许在梦中也被吓了一跳,当即哼了一声,随之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
安静了两分钟之后,他又开始打雷似的呼噜噜。
沈静很痛苦的长叹一声,决定起床。
沈静喝了点浓咖啡,然后洗漱更衣。在上午十点多钟的时候,他扶着那个司机下了门前台阶,坐上汽车出了门。
汽车一路开到了南华大学门前,那司机受了沈静的命令,跑进学校内一路打听着,找到了经济系所在的那一层楼。隔着门缝一瞧,见教室内东倒西歪的坐了三四排学生,前方讲台上一个外国人正在用英文授课。那司机不敢打扰,便在走廊靠墙站了,直等了近一个小时,那教室内才散了课。他赶忙堵到了门口,高声问道:“请问曾婉婷小姐是哪一位啊?”
曾婉婷抱着两本大书,闻声赶了过来:“我就是,您是……”
那司机脱下帽子一躬身:“曾小姐您好,我是沈先生派来找您的,沈先生就在学校大门口等您呢!”
曾婉婷听了,赶忙就把书交给旁边的女同学,然后急急忙忙的便要走。那女同学见了,还笑着用英文问她:“曾,是你常去探望的那个沈先生吗?”
曾婉婷匆匆一笑,然后便随着那司机下楼去了。
曾婉婷上车时,沈静正在歪着脑袋打瞌睡。
他睡的非常之沉,墨镜慢慢的从鼻梁滑到了鼻尖。曾婉婷见了,便回头看了看那位司机,不想那位司机有眼色的过了分,见汽车内既有先生又有小姐,且之前又没听说一同出游的话,便很识相的站在车外,吸起烟卷来。
曾婉婷侧了身子,盯着沈静瞧了一会儿,觉得很有趣,忍不住就“扑哧”的笑出声来。
哪晓得她这一声刚出,沈静的身子忽然一歪,直接便靠向她的胸口。她躲闪不及,让沈静的脑袋撞了个正着,而沈静经此一动,也立刻醒了过来。只见他怔怔的坐起身,随即抬手拿下墨镜,嘴里咕哝了一句:“哟,怎么睡着了?”
曾婉婷轻声笑道:“你昨晚儿没睡好?”
沈静看了她一眼,然后双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我昨天出院了,新房子还不错,在那个什么山上,我忘记名字了。”
曾婉婷很安心的点点头:“那就好。”
沈静把墨镜又重新带好,然后扭头望向曾婉婷:“大姑娘,我要求你帮我做一件事呢。”
曾婉婷毫不犹疑的答道:“你说吧。”
沈静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支笔,一边拧开笔帽一边问:“大姑娘,你有纸吗?”
曾婉婷摸了摸衣袋,还真找出一个小本子递给了沈静。只见沈静把那小本子放在膝盖上,然后深深低下头,在上面写了两行小字。
“大姑娘,你帮我向上面这个地址发一封电报,内容我写在下面一行了。
曾婉婷接过本子看了看,先是诧异,后来又指了最后几个字问道:“这个……是什么?”
沈静探头望了望:“是个人名,凌张美凤。”
曾婉婷把那电报内容又读了两遍,只觉得莫名其妙。可也不好多问,只好把那个本子珍重揣好。
沈静同凌霄在一起,早已苦不堪言,如今见了曾婉婷,真好像见了圣母一般感到洁净温暖。当即又邀请曾婉婷与他同吃午饭,然后下午再同去娱乐。曾婉婷犹豫再三,还未得出结果,沈静已经招呼了司机上车,开始出发了。
沈静和曾婉婷在一起,除了吃饭聊天,其余时间都是在打瞌睡。曾婉婷劝他回去好好休息,他又执意不肯。直到夕阳西下的时节了,他才慢悠悠的回了那居处去。
他是在外面吃过晚饭了的,所以打算回去后便直接进房睡觉。不想刚登完了台阶,便遇到凌霄在院内来回的散步。
凌霄已然换掉了那身充满热带气息的夏装,换上了一身灰色西装,一见沈静回来了,便取下口中的雪茄指指点点的问道:“你跑哪儿去了?”
沈静答道:“散步去了。”
凌霄把雪茄塞回口中,含混说道:“我还以为你逃走了呢!”
沈静笑了笑,心想我连路途都看不清,怎么逃?
这凌霄是一觉睡到了下午才醒来的,忙忙碌碌的洗漱吃饭看晚报,所以倒也没有感到寂寞。
沈静继续向楼内走,凌霄在后面三步两步的跟上来:“喂,停下,我有话说!”
沈静听他言语粗鲁,一身的所长做派,就非常的反感,且走且答:“说吧。”
凌霄近来万事如意,所以脾气也变得好了许多。他随着沈静进了楼内的起居室,见沈静坐在沙发上正在喝水,便大踏步的走到他面前,一扬下巴:“哎,大晚上的,玩玩如何?”
沈静放下玻璃水杯:“你自便,我要休息了。”
凌霄嘿嘿一笑:“装什么傻?一个人能玩吗?”
沈静愣了一下:“你要玩什么?”
凌霄的脑袋此刻又充当了指挥棒,他把下巴向二楼一扬:“床上运动!”
沈静吓得赶忙转身四处望了望,见周围没有人,才放下心来,怒道:“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
凌霄双手一摊:“这不是玩笑。长夜漫漫,懒得下山,不如这么消遣一番。”说完他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来:“沈静,你这个人真是!我们什么没有做过?你现在又装模作样起来!”
沈静重重的出了口气:“那时是你逼迫我的!”
凌霄打了个哈哈:“哎——话不要那么讲嘛!你们这种人,最会表面一套,背地一套!脸上装的不情愿,其实心里怎么想的,只有天晓得啦!你放心,把我伺候高兴了,好处多着呢!比如我看你在这里,寄人篱下,怪不容易的,那就跟我去马来亚好了!”
沈静冷笑一声:“你做梦去吧!”
凌霄瞟了他一眼,牙齿咬着雪茄,从齿缝中挤出话来:“你别给脸不要脸!惹恼了老子,先就地把你干个半死,然后再去告发你这个逃犯,让国民政府把你逮回去坐满二十年大牢!”
沈静听了他这番话,真是气的几乎要中风。直挺挺的坐了半天,他才平复了情绪,低声答道:“过两天再说吧!今天我身体不舒服!”
凌霄向他欠过身,“噗”的一声喷了他一脸的烟,然后似笑非笑的问道:“今天怎么了?”
沈静拍了拍自己的腿:“腿疼,不方便。”
凌霄低下头,嘿嘿嘿的笑起来:“不舒服不方便,我以为你变成个娘们儿了呢!”
沈静好脾气的点点头:“凌所长还真是幽默。”
这一晚的光阴,就在凌霄的嬉笑怒骂和沈静的唯唯诺诺中度过去了。翌日清晨,沈静照例又是早早的躲了出去,夜深时才偷偷摸摸的回了家休息。而凌霄也自有安排——他被顾理元招待着,游太平山去了。
所以这二人再次照面时,已是第三日的下午。
沈静破例提前回了家,安安静静的坐在客室里喝下午茶。而凌霄在前一夜随着顾理元,也很好的领略了本地美女的风采手段,累得腰酸背痛,直睡到中午才起了床。此刻他晓得沈静就在楼下,便将自己收拾利落了,准备下去先拿沈静玩笑一通,顺便也给自己提提神。
沈静拿着一片面包,正一点一点的撕下来送进嘴里。凌霄见状,便笑问道:“哗!喂鸟呢?”
沈静对他依旧是采取绥靖政策,声音很和缓的答道:“凌所长玩笑了。”
说完这话,他低头看了看手表。
凌霄把茶几上的日报拿过来打开,边看边问:“怎么?你要出门?”
沈静摇摇头:“不。”
这时一个佣人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沈先生,外面来了一位女客,说是来这里找凌先生的。”
沈静猛然一抬头:“哦?是么?”随即转向凌霄:“找你的?”
凌霄也很诧异,他放下报纸挠了挠头:“找我的?那可奇了怪了!谁能来香港找我呢?还是个女人——我得去看看!”
他且说且起立,因为对太太一族还是很感兴趣的,所以步伐迈的很是不小,三步两步走到楼门口,他向外一望,登时大吃一惊的傻了眼:“哎呀!你、你、你怎么来了?”
原来这院中,正有一位妇人手提着大旅行袋,雄赳赳气昂昂的奋勇前来。这妇人瞧年龄大概是四十上下,生的虎背熊腰,把一身黑地大红花的旗袍撑出许多横向皱褶。又烫了个乱蓬蓬的飞机头,一张胖脸上擦的红红白白,不但用眉笔勾勒出长眉入鬓,还用口红描画出一张血盆大口。只见她抬头看到凌霄,登时把长眉竖起,伸出一只大白藕样的手臂指了他道:“好龟儿子!总算是让我找到你了!你个没有良心、抛妻弃子的王八蛋哟!”说着脚下加快了速度,踩着一双高跟皮鞋,一路飞跑向了凌霄。
原来此妇不是旁人,正是凌霄扔在上海的那位糟糠之妻。而凌霄愣了那么一瞬,随即也恢复了神智,一边捋袖子一边迎上前去:“你他娘的吵什么吵?你是怎么找过来的?谁让你来的?你不好好留在上海看孩子,跑过来发什么疯?”
凌太太经过长年的不幸婚姻,早已养成了非凡的战斗力,并不畏惧丈夫的申斥。她一路冲到凌霄面前,先挥手扔掉大旅行袋,然后以同样的音量怒吼道:“你个没有人心的!把我和大宝二宝留在上海,你自己脚底抹油偷偷溜走!若不是好心人给我通了信,我怕不是要给你守一辈子活寡?今天我既然是从上海又坐飞机、又换汽车的找了来,你就别想再逃!我非向你讨个说法不可!你要是让老娘不满意,老娘就要了你的狗命!要死一起死,横竖不让你跑去南洋和小婊子们快活!”
这凌氏夫妇虽然刚刚交锋,但是几句暴吵传出去,早已引得楼内的佣人们一起凑到了门口看热闹。沈静作为一家之主,理所当然的取得了一个最前方的位置,而且靠着门框,还可以节省体力。
此时,凌太太的言语内容已经转到了忆苦阶段,因为晓得前方有许多伸着耳朵的听众,所以她掏出大手绢子,鼻涕一把泪一把,讲述的格外有声有色:“你个忘恩负义的龟儿子!当年穷的老鼠一样,哄着我一个黄花大姑娘跟了你过苦日子!抗战八年,要不是我在成都操持这个家,你那老娘早就饿死了!还由得你在昆明快活?你个色迷心窍的混帐东西,在昆明就和唱戏的小骚货不清不楚,在重庆又同女下属在一起开旅馆鬼混,让我连抓过几次正着,打骂着都不知悔改!我自认命苦,不去管你了,你可好,愈发的丧心病狂,竟然发了笔小财,就干脆把这个家抛开了!”说到这里,凌太太悲愤已极,张开胡萝卜般的五指,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抬起手,“啪”的就扇了凌霄一个耳光。
凌霄的身体,素来是很强壮的。然而凌太太用了扔铁饼的力气来对他进行沉重打击,他又猝不及防,所以当即耳内轰鸣,身子一歪,险些坐在地上。
他在家是霸道惯了的,哪能当众受此大辱,当即口中便高声骂道:“好你个疯婆子,连丈夫都要打起来了!今天我不扒了你的皮,我他娘的就不姓凌!”说着对准凌太太,当胸便是一拳。
凌太太浑身是肉,早把他的力道化于无形之中,不但不痛,反而更加逼上一步,怒骂道:“你必须要给我一个说法!否则我到法院去告你!还要到报馆去找记者,我要向全社会揭发你的丑恶嘴脸!你在抗战期间公开玩女人!你还贪污公款建小公馆!你是中华民国天字第一号大混蛋!”
凌太太因为极端的愤怒,所以五官有些扭曲,一张红嘴张的极大,简直可以看见两边的槽牙。又因为刚刚痛哭过,所以眉眼处的黑色化妆糊成一片,飞机头也完全爆炸开来,蓬的比肩膀还宽。凌霄平时虽是个蛮横胆大的,可是如今近看了太太这副怒容,不禁也吓的头皮发麻,感觉好像是见了活鬼,不由自主的就后退了一步:“你个泼妇!×你妈的!我如今又不是公务人员了,有本事你就去闹!我看你能闹出什么结果来!”
凌太太见他继续强硬,便又泰山压顶般的逼近一步:“你不要以为我是在放屁!我张美凤说得出做得到!你尽管等着瞧!现在我还要问你一件事——你那个小婊子在哪里?有本事让她出来见我!”
原来凌霄因为早就对着结发妻子存了嫌恶之心,所以发了横财之后,也并未对家人说实话,只道自己在马来亚接管了一家小工厂,效益大概总比做看守所所长的收入多一些。结果导致凌太太不能与时俱进,还停留在控诉小婊子们的阶段,却万万没有想到丈夫已然成为了富豪,身边的小婊子多到无法计数了。
凌霄听到太太忽然问起小婊子,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他娘的胡言乱语!我这儿哪有女人?”
凌太太晓得此次放过丈夫,不知道何时再能相见,所以决定效仿敢死队的做法,拼了命也要逼出一个结果:“你说你在马来亚能多挣点钱,可是家里连一分也没有瞧见!你敢说那些钱不是花在贱女人身上了?”说着她抬起手,作势又要大扇耳光。凌霄后退不及,赶忙一低头。凌太太一掌扇空,力气发出去没有着落,就导致她身子一转圈,“嗵”的一声坐到了地上。
院子地面都是水泥抹的,平整坚硬。虽然凌太太生的肥胖,然后身上衣衫单薄,也痛的滚下泪来。凌霄见她暂时处于劣势了,便趁机追问:“你是怎么找过来的?从哪儿得来的信儿?你说!你要是不说,我就不跟你谈!我不但不跟你谈,我还要同你离婚!我不但要同你离婚,我还不给你一分钱赡养费!我不但不给你赡养费,我还不要那两个孩子!你自己看着办吧!”
凌太太坐在地上,听了这话,忽然一个扫堂腿,把凌霄绊倒在地,然后就拍了大腿嚎啕起来。而凌霄“哎哟”一声摔趴在地上,正要呻吟,忽然耳边听到细细的“嗤嗤”声,扭头望去,只见沈静站在楼门口,一手拄着手杖,一手捏着一片面包,身边簇拥着家下佣人十多名,统一抿着嘴,全部笑得浑身乱颤。
他心思一转,起身拍了拍灰,指着太太的鼻子问道:“你还真是不笨,让你来香港,你就一路疯过来了!”
凌太太暂停嚎啕,腾出嘴来回答:“让我来,我为什么不来?我不快点来,你就又跑了!你个龟儿子哟!”
凌霄冷笑一声:“让你来你就来,那人是谁啊?你这么听他的话?”
凌太太仰头怒视他道:“我不晓得那人是谁!反正我也抓不到你的影子,索性接了电报就赶过来!大不了空花一趟路费罢了!”
凌霄转着眼珠想了想,突然一跺脚,回身指了沈静道:“他就是小婊子!我就爱上他了!我把钱都花在他身上了!我看你能怎么样!”
此言一出,院内立时就安静了。
沈静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还问身边的佣人:“他说我……说我是什么?”
那佣人是个二十多岁的少妇,面红耳赤的答道:“他说您是、是……小……那个坏女人。”
沈静还未做出回答,院中的凌太太已经一骨碌站了起来,把那仇恨的目光沿着丈夫所指的方向射了过去。只见那楼房门口处站着一名西装男子,打扮的油光水滑,一张脸又白的好像被粉刷过一样,虽然没有十分的美貌,可也生的干净伶俐。
这可让她受到了绝大打击,伸手揪住凌霄吼道:“好哇!没想到你现在竟堕落至此!连男人都玩!”
凌霄用力挣开,得到自由:“你家老太爷当年不也是专门捧小旦么?男人有什么不能玩的?”
凌太太气的怪叫一声,无暇答话,提起两只脚就向沈静冲去。沈静见事不妙,赶忙揪了一名女佣挡在身前,同时大声喊道:“凌太太,你别听凌霄胡说,这是误会!我和他可没有关系!你们两口子吵架,可别连累我——哎哟!”
原来沈静话音未落,身前的人肉盾牌已被凌太太一把推开,沈静也被带了个趔趄。尚未站稳,就听凌太太高声骂道:“老娘今天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兔崽子!将男作女,勾引男人,你简直羞了你的先人!”
沈静无论如何没想到自己会招来这么个下场,又知道自己万万不是这凌太太的对手,索性蹲下来抱住头缩成一团:“凌太太,你不要听信凌霄,我和他真是……来人啊,快把这个疯女人拉开!凌霄,你他妈的管管你这老婆——哎哟!”
凌霄站在院中,眼望着自家太太双掌翻飞,把沈静拍的抬不起头,口中笑道:“沈老弟,你也就不要装无辜了!我没想到你会来这一招。在我后院点火,你可是够损的啊!”
此时凌太太已被人七手八脚的拉了开,口中却还是谩骂不止。沈静扶着门框站起来,哆哆嗦嗦用手杖从凌太太指到凌霄:“你们这一对神经病,马上给我滚出去!”
凌霄走上前去,递给太太一条手帕:“美凤,擦擦眼泪吧!”
凌太太一颗心枯寂已久的了,此刻从这条手帕上又感受到了爱的温暖,何况也的确是闹的筋疲力尽了,便接过手帕可着脸的擦了一遍,同时低声叫着丈夫的字:“凭云,你还是同我回去吧,和个男人在一起,能有什么将来呢?家里的大宝二宝,也一直吵着想爸爸,你看在孩子的面上,也该回去一趟啊!”
凌霄开始采用怀柔政策,拍着太太的肩膀,和声答道:“美凤,走,我先为你安顿下来,有话我们慢慢谈,好不好?”
十分钟后,凌太太提着旅行袋子,同凌霄乘坐汽车下了山。
而沈静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生平最怕的那一类型流言,眼看着就要再一次的流传开来了。
又过了三天,凌霄回来了。
他大使手段,把凌太太给哄的转怒为喜,独自回了上海。如今腾出手来,准备报仇。
“走吧?”他站在沈静面前,居高临下的斜睨:“我邀请你去我马来亚的家里做客,你不会不赏光吧,沈先生?”
沈静大摇其头:“我不去!”
“你以为你能做主吗?”
沈静站起来:“我要见顾理元!”
凌霄伸手,轻轻的把他按着坐回去:“顾理元是你的保护人了?你和他也勾搭上了?好啦,我告诉你,顾理元带着他弟弟去仰光了,你现在孤家寡人,还是老老实实的听话吧!”
沈静歪着脑袋,恨不能痛哭一场:“凌所长,我们有什么事情不能在香港解决呢?我身体不好,不适宜长途旅行啊!”
“又不是让你走着去!”凌霄说到这里搓了搓手:“嘿嘿,你这个人真有意思!我以后就把你带在身边,看咱俩是哪一个先玩完!哼!”
第79章
缅甸,仰光。
顾理元坐在旅馆楼下的餐厅里,头上沐浴着晨光,眼睛瞪着对面的弟弟:“这也不吃,那也不吃,你是要吃你哥哥的肉吗?”
顾理初挨了训斥,低下头讪讪的舔叉子上的番茄酱。
顾理元见傻小子乖的可怜,倒又自悔起刚才的申斥,便抬手摸摸他的短头发:“快点吃,吃饱了哥哥带你出去,我们去看大金塔。”
顾理初开始在椅子上晃来晃去,并且把脸转向窗外,做漫不经心状。就是不肯理会盘子里那块半生不熟的猪排。
顾理元见他不听说,一时也没了办法,只好匆匆填饱肚子,然后带他出去另外找食。
作为英属殖民地,这里显然是个几乎比香港还要繁华的地区。然而顾理初似乎是并没有逛大街的兴趣,他用汗津津的手抓着顾理元的手臂,慢吞吞的拖着两条腿勉强跟上。走了五十米,他忽然叹了口气。
顾理元停住脚步回过头:“又怎么了?”
“哥哥啊……”他摇撼着顾理元的手臂:“我要去看外国兵做操!”
“他们那是在做早操!现在已经不是早晨了,他们都走啦!”
“那他们去哪儿了呢?”
“回营里去了!大兵做早操有什么好看的?”
“帽子好看啊!”
顾理元愣了一下:“……是么?”
当晚,顾理元领着弟弟,一身疲惫的回了旅馆。
顾理初如愿以偿的得到了一顶黑色贝雷帽,非常得意,自以为可以效仿英国大兵了。见他哥哥靠着床头半躺半坐的休息,便撒着欢儿的一头扑了上去。
顾理元正在闭目养神,忽然受此重压,当即便一口气上不来,只在喉咙里“呃”了一声。紧接着,顾理初那带着贝雷帽的脑袋便顶到了他的下巴上。他顺着这个力道猛然昂首,后脑勺“咚”的一声磕到了铜床头上。
这痛楚来的是如此的出其不意,导致他当场就红了眼圈。而顾理初浑然不觉,笑嘻嘻的抬起头,又伸手扶正了帽子:“哥哥,漂不漂亮?”
顾理元哭笑不得的点点头:“漂亮。”
顾理初心满意足的伏在他身上,不晓得以如今自己这副成年人的身量,已经不大适合向他哥哥身上乱跳乱扑了。而顾理元尽管方才险些被压断了气,然而也依然毫无觉悟,他习惯性的抚摸着弟弟的后背,仿佛生活天生如此。也唯有如此,他才能心安理得。
他,同属于他的傻小子,两个人便构成了一个完满的私人世界。傻小子需要的不多,但足以逼着他拼了命的到社会上去挣钱。他不是宗教徒,无可皈依,所以钱和弟弟,就算是他唯一的信仰了。
他很贪财——他需要很多很多的钱,一手抓着钱,一手领着弟弟。人钱俱在,才能让他感到足够的安全。
记得在最困难的时候,纱厂濒临破产,连房子都要被收去抵债。十七岁的他被逼的没了办法,就打算要抱着弟弟去跳黄浦江。后来走到江边了,他忽然发现江水很凉,弟弟的身体热烘烘的,怎么能承受住这种低温?
这个问题让他犹豫良久,最终还是抱着顾理初回家去了。
所以说起来,他在生活中并没有真正的受过穷,可是在他的心里,却是穷怕了。
现在当然是一切都完全的好起来了。经过了许多的波折,总算还是个美满的结局。波折就波折吧!生逢了这大时代,生命都已成了微不足道的存在,何况这一点短暂的离别——真也不值得一抱怨的了。
顾理元把手插进弟弟的腋下,用力的把他向上托起来,让他面对自己:“阿初,这一阵子怎么没听见你提那个陆先生了?”
顾理初眨眨眼睛:“我不要再找他了。”
顾理元有点托不动他了,便缓缓的松开手,让他重新趴回自己身上:“真的?为什么?”
顾理初向上蹭了蹭,把头枕到了顾理元的肩膀上:“哥哥,你说这有多奇怪!陆先生先前说他总是找不到我;而我现在呢,也总是找不到他!我想他可能是精神病没有治好,真的把我忘记了。”
顾理元听他语气很平静,便微笑着追问:“那你难过吗?”
顾理初闭上眼睛:“本来是很难过的,现在好多了。”说着他一手拄着床,半撑起上身对着顾理元道:“虽然陆先生忘记我了,可是我总记着他呢。”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拍拍自己的胸口:“他在我这里——有的时候我会在梦里见到他。只要能见到他,我就很高兴了。”
顾理元摸摸傻小子的短头发:“你记得他的样子?”
顾理初很笃定的点点头:“我记得,记得很清楚。他的样子很好看,鼻子最漂亮了。”
顾理元很苍凉的微笑起来:“阿初,哥哥做你的陆先生好不好?”
顾理初困惑的歪了头:“哥哥,你要做陆先生?那怎么做?”
“就是……”顾理元想了想,不知道该怎样解释:“陆先生怎样对你,哥哥也怎样对你。”
顾理初大摇其头:“那可不要!还是你好。陆先生没有你好。陆先生爱发脾气!”
顾理元知道他是误会了,然而迟疑片刻,他取消了继续解释的打算。
顾理初在他哥哥身上撒了一会儿娇,坐起来开始摆弄他的新帽子。顾理元则趁着这个空当儿,前去沐浴更衣。
他洗的是冷水澡,因为抵抗住那冰凉的刺激之后,精神往往能更加振奋一些。然后他擦干了身体,赤裸着走到床边。
“阿初。”他轻声唤道。
顾理初放下帽子扭头望向他,忽然笑着伸手向他下体处抓去:“哥哥光屁股了!”
顾理元躲了一下,然后抬腿上床。跪在顾理初面前,他双手捧住傻小子的脸,很温柔的吻了下去——从额头一路向下,直到嘴唇。
顾理初很自觉的张开嘴,一只手搂住了他哥哥的脖子,一只手还抓着帽子。
顾理元对于床帏之事,虽然并不热衷,然而也不生疏。对于一个英俊而又富有的男子来讲,性欲的解决大概永远都不会成为问题。此刻他把自己在这一方面的所学全部应用到了弟弟身上。而顾理初缠在哥哥的身上,欢愉的细细的呻吟——同旁人相比,他的快乐因为纯粹,而显得无比鲜明强大。
他这种天真无邪的放荡让顾理元也开始战栗起来,他的气息随着动作,一下一下颤抖着呼出来。
“这算是什么呢?我和我一手养大的阿初做这种事……可也算不了什么!我们的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液——他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他,我们本该是一个人的……”
想到这里,他紧紧的抱住了顾理初,恨不能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合二为一。顾理初经受不住似的哼出声来:“哥、哥哥……放开我……”
顾理元气喘吁吁的,身体脱离了大脑的控制,他开始用力的冲撞起来。
不过最后,他还是按照惯例,没有把精液射进弟弟的身体里。仿佛如此,就算不得乱伦一般。
他这人就是这样,表面看起来精明世故,其实私底下很有些荒诞的小坚持。这点无人干涉的小坚持,是他对自己那贫瘠的少年时代的一点补偿——众生平等,他也是有权利任性的!
顾理初仰卧在床上,不敢乱动,只尽量的抬起头,望着肚皮上那一小滩精液——他,和他哥哥的种子。
顾理元拿着条温热的湿毛巾走过来,给他擦净了肚子,然后指挥道:“去洗澡吧,洗干净了好睡觉。”
顾理初躺回去,摊开四肢摆成一个“大”字:“我腿疼,腰也疼,走不动了啊。”
顾理元俯下身,运力把他拦腰抱了起来:“臭小子,装模作样的,就等着我伺候你!”
在顾理初的头脑中,他从未长大,而他哥哥,也永远不会衰老。所以他可以肆无忌惮的向他哥哥身上扑去,也可以非常坦然的任他哥哥抱他去洗澡。
顾家兄弟在缅甸又度过了一个星期,二人在一起其乐融融,仿佛是终于回归到了战前的生活之中。顾理元本是因为公事而来,然而到了这个时候,也不由得给自己放了几天假,直到公司内的副经理几次打电话催他回去了,他才打点行装,带着弟弟回去香港。
从仰光到香港的飞机,乃是夜里出发,清晨抵达的。顾理元领着顾理初出了机场,便有小金迎上来接机。这小金倒是个伶俐人,见人先带三分笑,一边接行李一边道辛苦,不但恭维顾理元,连顾理初也不肯落下。
顾理元经过了愉快的仰光之旅,所以情绪不错,也肯有说有笑。这三人走到汽车前,小金正在安放行李时,忽然就听到有人高声大嗓的召唤道:“啊哈!顾经理!这么巧啊!”
顾理元觅声望去,当即堆出满脸笑容,伸手走过去:“凌老板!早上好啊!你这是……”
凌霄同他握了手:“我这是要回家啦!”
顾理元立刻流露出惋惜的表情,埋怨道:“凌老板!你这可不对,我好容易从缅甸回来了,你就不肯多呆两天,我们好多叙一叙?”
凌霄摆摆手:“咱们以后见面的日子多着呢!我在那边住久了,出来反倒不惯。这样,下次你来槟城,我们好好的相聚一次!”
顾凌二人高声寒暄,亲热的有如异姓兄弟一般。正嘻嘻哈哈的对日后合作进行展望之时,凌霄身后的汽车忽然开了门。
只见车内伸出了一条腿,紧接着又有一根乌木手杖点在地上,最后,沈静把头探了出来。
他穿了一身藏青色的西装,鼻梁上架了一副墨镜。因为身体瘦削,所以倒把西装穿的格外笔挺。顾理元见了他,很是纳闷,刚要发问,却听身后不远处的弟弟欢喜的喊了一声:“沈先生!”
沈静愣了一下,扭头左右望了望,很困惑的自语了一声:“阿初?”
此时顾理初已经跑了过来:“沈先生!你从上海回来了?”
沈静这回看清了眼前人的面目:“阿初……是,我回来了。”
顾理初歪着脑袋笑起来,一双灰眼睛在浓密睫毛的掩映下,闪烁着清澈的水光:“那你还走不走了?”
沈静也笑起来:“你想不想让我走?”
顾理初还是笑眯眯的:“你不要走!我买了一顶很漂亮的帽子,下次我戴给你看啊!”
沈静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意在嘴角凝成了一层霜:“阿初宝贝儿是怎么打扮都好看的。我不看了,让你哥哥看吧!”
顾理初一摇头:“哥哥已经看过了。”
沈静凝望着顾理初,呼吸变得沉重起来。
面前这个傻男孩子,不只是他曾经寄予厚望的爱人,同时也代表着一段他那人生中最鼎盛的一段岁月。
在那段时光里,他的生活是浩瀚夜空中的星河,尽管背景是无边无际的黑暗,然而其间偶尔光芒闪烁,于他来讲,便已经是顶灿烂的天地了。
他与整个社会都是背道而驰。他竭尽全力的想要把旁人踩在脚下,却忘记了自己尚未翻身。在四周丛生的敌意中,只有这个阿初,看起来是那样的好,好的让他忘乎所以,竟然还奢望起天长地久来!
“阿初。”他很平静的说道:“我要走了。你没事的时候,多想想我。”
顾理初拉住了他的手:“你要去哪里啊?”
顾理元这时忽然开了口:“阿初,别问了!人家还要赶时间乘飞机呢!”
顾理初回头看看哥哥,然后转向沈静,锲而不舍的摇着他的手:“你要去哪里啊?什么时候回来呢?”
沈静把手轻轻的抽出来:“我去马来亚。两年后回来。”
顾理初皱起眉头:“也是两年啊……早一点好不好呢?两年太久了!”
沈静点点头:“还晓得让我早点回来,算你有良心……你等着我吧!”
顾理初抬头望着沈静,觉着沈先生今天好像同往常不一样。到底是哪里不同了呢,却又说不出来。
而沈静的一双眼睛躲在墨晶镜片后面,神色不露,嘴角忽然抽搐了一下,好像是忍着不哭的模样。
凌霄这时在一旁咳了一声,又抬腕看看金链子手表:“我说,咱们该走了吧?”
沈静伸出一只手臂抱了抱顾理初,低声说道:“阿初,再见。”
顾理初任他抱着,自顾自的用手指在他脸上抹了一下——抹出一道浅浅的泪痕。
沈静抱过他之后,便放下手,转身向凌霄走去。
顾理元眼看着他经过了自己,忍不住问道:“你也要去马来亚?”
沈静脚下不停,只轻声答道:“都是你害的我!”
同前些日子相比,沈静的腿脚显然更利落了一些,行走之时也不必完全依靠那根手杖。顾理初眼望着他的背影,很好奇的问他哥哥:“沈先生的腿怎么了?”
顾理元叹了口气,拉住他的手回身走向汽车:“我们回家吧!”
虽然时间已经不甚充裕,然而凌霄依旧走的很从容,并且还有闲心且走且聊:“喂!你认识顾理元的弟弟?”
沈静抬手扶了扶墨镜,顺势在脸上蹭了一下:“先前认识,也是好久不见了的。”
凌霄斜着眼睛看了看他,又若有所思的思索了一瞬,忽然抬起手,一把就摘下了他的墨镜。沈静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就抬手挡了眼睛:“你干什么?”
凌霄又硬行扯下了他的手:“你怎么好像哭了?”
沈静闭着眼睛扭过头,同时向凌霄伸出手:“胡说八道!快还给我,我怕光!你想让我彻底瞎掉吗?”
凌霄看不出端倪来,就把墨镜还给了沈静:“哼哼,你还真是娇贵,走路会瘸,见光要瞎。我简直不知道怎么招待你才好了!”
沈静冷笑一声:“嫌我不好招待?那就请让我回去好了!”
凌霄一扬头:“你想的美!现在老子闲的很,你就陪老子到马来亚过新年去吧!”
沈静没心思同凌霄斗嘴,全神贯注的走路。一时进了大楼,便排着队去办登记手续。好容易把一切都办妥了,便随着凌霄走进了候机大厅。
凌霄走的很痛快,两条手臂甩来甩去的,显然是精神焕发。
忽然他停下了脚步,扭头看了沈静:“你怎么不走了?又想搞什么鬼?”
沈静做了个侧耳倾听状:“我好像听到……没什么,走吧!”
于是这一行人继续前行。
曾婉婷气喘吁吁的站在机场的大厅之中,周遭全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她站在栏杆外面,六神无主的又大喊了一声:“沈先生!”
看看腕上的手表,她想虽然自己是接到信后便赶了来,可大概还是迟到了。
沈静在信上说他要离开香港,她晓得他只是要告诉自己一声而已。但她觉得无论如何,一定要再见他一面。
“沈先生!”她又喊了一声。
心知这样子乱喊乱叫,是绝得不出什么结果的。所以她略定了定神,开始磕磕绊绊的冲入人流,想去找到广播处。
二十分钟后,她终于找到了广播室,尚未进门,便听得半空中响起了广播声音,说是从香港到马来亚槟城的航班已经起飞了。
她急的一跺脚,心中只觉得又难过又绝望,眼泪顿时就扑簌簌的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