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二人是借用了一间偏僻的小客厅,好像会面一样,隔着张小圆桌相对而坐。
苏嘉仪瞟了顾理元几眼,见他果然是比周承宗要英俊体面许多,又想起当年在重庆时二人的幸福生活,便心里一痛。那痛并不纯粹,里面还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恨意。
顾理元垂着眼帘,态度悠闲的摆弄着一个打火机。苏嘉仪看他这劲头,晓得如果自己不先开口,那么他就可能要奉陪到底的坐上一整天了。
清了下喉咙,她神情严肃的问道:“你看到我留下的那份离婚协议书了?”
顾理元点点头:“看到了。”
“你对此事,是什么意见?”
顾理元一笑,低头把打火机揣进裤兜里:“我同意离婚。”
苏嘉仪不由自主的笑了一声,眼前的一切忽然有些模糊,呼出的气息都冰凉了。
她站了起来,转身走到玻璃柜子前,从柜中拿出一小包口香糖,顺势用指尖蹭掉眼角的一点泪。
她一面吃口香糖,一面重新坐了回来:“很好!那你一定已经在协议书上签过字了。”
顾理元摇摇头:“没有。”
“为什么?”
顾理元抱歉的笑了笑:“嘉仪,对不起,我负担不起那样高的赡养费。”
苏嘉仪狠狠的嚼了一下口中的口香糖:“就算我是一个傻瓜,也不会相信你这番哭穷的。”
顾理元继续摇头:“我不是哭穷。你如果不信,可以去法庭告我,让法官去清查我的财产。我那工厂的效益的确是不错,然而也只是近来的事情,而我重建工厂,又新建染厂,投入的资本非常巨大,还有工人众多,你大概不知道,技术工人和工程师们的工资也是非常高的……你每天就只是跳舞玩乐,当然不会知道创业的辛苦。”
苏嘉仪根本就不信他这番说辞:“我不想听你讲生意经。我现在有兴趣的知道的,是以你的力量,你能够提供给我多少赡养费?”
顾理元抬眼看着苏嘉仪:“我没有钱,我把工厂给你做赡养费。”
这句话可让苏嘉仪万分惊诧:“把工厂给我?”
顾理元望着桌面,窗外的柔和阳光照在他身上,让他看起来有如一尊表情安详的雕像:“六十万英镑的资金,我无论如何凑不出来。但是这个工厂是我倾尽心血建造的,厂里的机器也是最新进口来的,只要正常运营的话,利润一定非常可观。正好周承宗也是做这一行的,他如果听到这个消息,一定非常高兴。”
苏嘉仪听到他提起周承宗,不禁有些心虚:“赡养费是属于我的财产,和承宗没有关系。”
“那你接受我的提议吗?”
苏嘉仪也不知应不应该接受,身边又没有个可以为她出谋划策的人,正是犹豫的时候,顾理元忽然转了话题:“嘉仪,你对我真的就那么恨吗?”
提起感情问题,苏嘉仪就有的说了:“你觉得我不该恨你吗?”
“恨的要杀了我?”
苏嘉仪听了这话,真是委屈之极:“我还没有那样狠毒!还不是承宗说……”
为了表明自己的无辜,她毫无心机的把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顾理元听了,似乎是不为所动,只淡淡的答道:“既然不是你的错,那我只找周承宗就是了。”
“他也是无心的啊!”
顾理元冷笑一声:“我险些死在香港,总得有人为此负责!”
苏嘉仪见他忽然露出了凶相,发憷之余,也愤然说道:“你是在恐吓我吗?好啊,那你就去找人负责好了!我不管,我只知道我要和你离婚!你说你没有钱,鬼才信!我也不同你打官司,我自己就能查出你的底细来!”
顾理元站起来:“好,请查吧!你先查清楚了,然后我们再离婚,最后我再找那个周承宗算总账!如何?”
苏嘉仪也站了起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顾理元叹了口气:“嘉仪,反正你已经把我想的十恶不赦了,我也不在乎做得更坏一些。”
苏嘉仪用一根手指指了他,圆睁二目道:“你——”
她心烦意乱的坐了下来,又“呸”的一声吐掉口香糖,两只手抓着洋装裙子的下摆用力一扯:“好了好了!我接受你的工厂!我们就此一拍两散,永远别见面就是了!你也少拿承宗来要挟我,追求我的人多得很,不差他一个!”
顾理元听了她的话,也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表示不同意。直到离去的时候,态度依然很是模糊。
苏嘉仪摸不清头脑,又担心周承宗在监牢里要受苦,且家中无人肯援手,一颗心真像火烤一般的焦躁难受。先前她迷恋顾理元时,总觉得他精明果断,充满男子气概;如今看起来,这结婚还是要找个老实人才好。
七天后,顾理元和苏嘉仪的离婚声明在日报上发表了,至于赡养费问题,苏嘉仪还是做了妥协,接受了那一大爿工厂。
苏饮冰对于女儿的离婚,并不发表看法;而冯采薇则表现的非常悲伤,并表示要认顾理元为干儿子——后来在苏嘉仪的强烈反对下,才算是作罢了。
她私下里找到顾理元,询问他未来的打算,顾理元表现的非常沮丧:“你晓得,我的心血都倾注到了工厂上,如今工厂没有了,我这一年多的心血也就算是付诸东流了。以后怎么样……我也没有一个明白的规划。”
冯采薇见他头发已经快要白透了,就很是心疼:“你这人真是……你若想要重新再来,我是可以继续帮助你的。不管你和嘉仪的关系如何变化,我总当你是我的女婿。”
顾理元扭头对她笑了笑:“妈妈,谢谢你。如果我需要帮忙的话,不会向你客气的。”
冯采薇从皮包里拿出了手帕,小心翼翼的擦了擦眼角泪花:“我真是没想到……”
顾理元见状,只好耐着性子,好言好语的哄的这位前岳母收了眼泪。然后便告辞离去了。
顾理元处理好了自己的婚姻大事,然后就去探望了曾婉婷。
曾婉婷没料到他会突然回来,真是又惊又喜,开篇就问:“大哥,你找到阿初他们了吗?我一直在等你的消息呢。”
顾理元这才想起来,自己自从离开上海后,便再也没有同这位弟妹联系过。她又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自然也打听不到什么讯息。想她这些日子一直悬着心,那滋味一定不好过。便笑道:“人是找到了——刚找到的,所以也就没有特地打电报告诉你。”
曾婉婷听了这个消息,先松了一大口气,这才有了闲心去打发佣人张罗点心茶水,又请顾理元坐了,先聊了两句客套话,然后就红着脸道:“大哥,我看见报纸上……你的离婚声明了,怎么突然就……就离婚了呢?”
顾理元懒得解释,把她当成顾理初来搪塞:“你不懂。”
他这种简单粗暴的回答方式,虽是没有什么恶意的,然而对于曾婉婷来讲,就堪称是一个大钉子了。她本来便爱脸红,如今更是低了头,半晌说不出话来。顾理元却没有在意,自顾自的吃了两块点心,又喝了些茶水,感觉肚子饱了,才一边擦手一边说明了今天的来意:“曾二小姐,我把工厂留给了苏嘉仪,现在在上海,我可以说,就没有什么产业可言了。我打算过两天去香港,从此做点别的生意,阿初当然是随着我。至于你呢……其实你和阿初的婚姻,当初是为苏家所迫,不过是做样子而已,这个我们心里都明白。如今苏家与我再没有关系了,所以这个做样子的婚姻也就没有必要再维持下去。阿初是个男孩子,当然无所谓;但是你是个青年女子,年华耽误不得。所以曾二小姐,如果你愿意同阿初解除婚姻关系的话,我可以支付你一笔赡养费,然后你拿了钱,也可以再去找个同你般配一些的青年,做一对正常的夫妻。当然,我上面所说的这个建议,是我认为对你有好处的;至于同意不同意,则全凭你自愿。如果你不愿意离婚,那也是没有关系的。”
曾婉婷没想到这位大哥自己刚离了婚,马上又跑来为弟弟办理离婚,便暗暗的觉得好笑,心想这兄弟二人一起变成光棍了。
好笑了半分钟,她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是……自由了?
抬头望向顾理元,她发现他正直盯盯的看着自己,似乎是有所等待的样子。
“我……”她迟疑着开了口,一颗心变成了小鸟,扑通扑通的在胸口挣扎着乱飞:“我愿意接受离婚。”
这个答案似乎是在顾理元的意料之中的。曾婉婷和顾理初的关系虽然不错,但毕竟是偏于姐弟之情。好好的一个大姑娘,怎么情愿陪着一个傻子守活寡?
顾理元掏出支票本子放在茶几上,又从衬衫口袋里抽出钢笔,拧开了笔帽道:“我给你十万英镑的赡养费,你觉得这个数目可以接受吗?”
曾婉婷听了,却吓了一跳,连连摆手:“不,大哥,你不用给我那么多钱。我同阿初结婚后,你已经帮助我家里许多了,而且每个月的零用钱我花不完,也都攒起来了。我现在不缺钱。你连工厂都给苏小姐了,有钱还是自己留下来吧!”
顾理元一怔,随即微笑着摇摇头:“天真!你和阿初还真是一对!”
曾婉婷不晓得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又见他笑得奇怪,便愈发窘的红头涨脸,也不知说什么才好。而顾理元笑过之后,又抬起头压低声音道:“曾二小姐,你的一片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今后说起来,你毕竟算是离过婚的了,我总不能让你在名誉上白白的受损失。况且我手里还有点钱,不差你这一份赡养费。”
曾婉婷低下头,也放轻了声音,犹犹豫豫的说出实话:“大哥,其实我也是有打算的——你要是有法子的话,可不可以帮我在香港申请一个大学,我想离开家,再做两年学生。如果有了一技之长,往后也可以自立。”
顾理元晓得曾婉婷那个家,实在是不值得留恋。然而听她要“自立”,不禁又摇了摇头,感觉这女孩子还是幼稚。不过也无所谓,反正不是自己的妹妹。而且香港那么多私立的大学,只要肯花学费,找个地方念书还不是容易的很!
一九四六年的十月,顾理元带着曾婉婷,离开上海,前往香港。
近来的航班是十分畅通了,他们一路顺顺利利的到了香港。顾理元先找酒店安顿了曾婉婷,然后直接就去找崔伯男。
崔伯男正在公司大楼内忙碌,听说他来了,赶忙出来迎接,笑的满脸开花:“嗨呀!我的总经理回来了!”
顾理元非常坦然的接受了总经理这个名号。他站在楼前,仰头从上到下的扫视了一遍,然后扭头对崔伯男笑道:“老崔,你说这叫怎么回事,明明是你要开运输公司,邀请我入股的,结果公司办起来,我们的位置却颠倒过来了。”
崔伯男拍拍他的肩膀:“我是邀请你入股不假,哪知道你资本这么雄厚,现在这公司百分之六十二的股份都是你的,你说我们的位置不该颠倒一下?老弟,你同我讲老实话,你在上海的那份家业,真就这么舍下了?”
顾理元看起来很得意,从崔伯男递过来的银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卷叼在嘴上,随即掏出打火机“啪”的点燃,深吸一口悠悠吐出来:“家业?不破不立,那点家业算不了什么。况且现在法币已经成了废纸,仗又打个没完没了,我是吃过苦头的人,也该提前换换地方了。”
崔伯男嘿嘿一笑:“老弟你有眼光!我为什么胜利后还要背井离乡往南洋跑?还不是看出了这个苗头!现在有本事,还是找个太平地方,稳稳当当的挣点港纸卢比吧!”
顾崔二人,当晚同去半岛酒店好生消遣了一番。夜里也就住在了那里,第二日的下午,顾理元觉着自己酒醒透了,才收拾利落,准备去看弟弟。
第72章
顾理元本来是满心要去看弟弟的,然而走到招待所楼下了,忽然又犹豫起来。
他在楼下的空地上来回走了几圈,心乱如麻的,也不知道乱的是什么,总之就是不想上楼。
五分钟后,他借了招待所内的汽车,前往伊丽莎白医院去探望沈静。
顾理元走进病房时,沈静正坐在床上在闭目养神。
他靠着一个柔软靠枕,身体歪向左边,脑袋偏向右边,坐的七扭八歪。听见有动静了,他睁开眼睛向门口扫了一眼,随即微笑着招呼:“你回来了?”
顾理元之所以来看望他,无非是出于人情。沈静诚然讨厌,可救命之恩不能不报。但是他此刻在门口这么一看,只见那沈静苍白单薄,一双眼睛空洞茫然的看着前方,虽然是个半瞎的光景了,可是还惨兮兮的笑着,不禁心里就有些软化。
拉过一把折叠椅子,他坐在沈静床前,一时不知应该采取何种语气。沉吟了一下,他决定还是做出点好脸色:“刚回来,你怎么样?”
沈静看了他一眼,虽然视野模糊,可也发现他如今竟有了点发如雪的光景。
“我没有关系,再过两周,我大概就能出院了——如果你有别的打算,可以不必管我。”
顾理元见他神情诚挚,竟以为他说的都是真心话,当即就摇摇头:“我近来都不会离开香港,而且你救了我的命,我怎么可能丢下你不管?”
沈静笑了笑,心想这家伙果然是吃软不吃硬的。那我以后就多喂他几块棉花糖!
二人沉默了片刻,顾理元在上海做了个胜利大撤退,心里得意,很想同别人讲一讲自己的胜利过程。不过这种事情,说出来总归是欺骗前夫人,不像大丈夫所为。所以他琢磨再三,在崔伯男面前终于是忍住没提;同弟弟讲呢,那又是对牛弹琴,毫无意义的。
他掏出烟盒,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刚要开口,不想那东倒西歪的沈静忽然从枕头下摸出了个打火机,“啪”的一声打开给他点了烟。
这个动作做完之后,双方都有点发愣。顾理元是出乎意料,没想到他这动作如此训练有素;沈静是有点讪讪的——他可没想要伺候顾理元,他是给人点烟点习惯了,见人叼了烟卷,就下意识的把打火机凑了过去。
顾理元深深的吸了一口烟,他想自己也许可以同沈静聊一聊——我做的事情虽然不光彩,但他那种货色,也没有资格指责笑话我。
想到这里,他便按熄了那半根烟卷,然后把自己在上海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的向沈静报告了一遍。沈静侧着耳朵,偶尔点头答应一声,表示自己听的很用心。末了,顾理元报告结束,沈静给了他一个评语:“大哥果然高明。”
顾理元听了,忽然觉着有点不对味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静知道他可能是误会了,便赶忙解释道:“我是说,你这个法子很好。既把老婆甩了,钱又到了手。高明之极。”
这沈静说的倒是实情,然而听起来总是有些不堪。顾理元低头把这句话寻思了一遍,依然觉得沈静是在嘲讽自己,就后悔自己嘴快;随即又找话来向对方反击:“我不过是甩了个老婆而已,你可是把你那亲爹都甩了!”
沈静听他说话不着四六,就笑了笑:“这话是从何说起?你见过我亲爹?”
“你装什么傻?”
“装傻?大哥,我同你讲老实话,我长了这么大,连我亲爹的一根毛都没有见过!”
顾理元见他说的一本正经,便也疑惑起来:“你真不知道?”
沈静笑眯眯的看着他,看了十秒钟,忽然就笑不下去了。
他好像是刚反应过来似的,骤然坐直了身体,一双眼睛紧盯着顾理元:“我知道什么?”
顾理元见他不像是装傻,索性就实话实说:“你可能是苏饮冰的私生子——否则他凭什么对你处处关照?”
沈静直勾勾的望着顾理元,怔了半晌,忽然又微笑了起来:“大哥,你开什么玩笑!你看我这个样子,会有那么富贵的一个爸爸吗?苏饮冰的私生子——哈,别说私生子了,就是苏饮冰的一条狗,也总比我当年活的舒服容易。”
顾理元摇摇头:“不然。正因为你当年活的不如一条狗,所以苏饮冰才特别的要对你好一些。听我那前岳母说,苏饮冰年轻时候的模样,和你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沈静听后,只是笑:“大哥,你没事糊弄我干什么?”
顾理元是个颇有权威感的人,吐口唾沫都是个钉子。听沈静拿自己的话满不当回事,他倒有点急了:“谁糊弄你?我还没有什么兴趣来这儿逗你玩!”
沈静伸手扯了他的袖子:“真的?”
顾理元不耐烦的一甩手:“什么真的假的!信不信在你,我走了!”
他这一甩,并没能把沈静的手甩开,所以他后面那起身要走的动作,也没能成功进行。沈静死死的抓住了他的袖子,仰着脸问他:“大哥,你说的是真的?苏饮冰是我父亲?”
顾理元使劲挣了一下,差点把沈静从床上拽了下来,无奈何,只得立在床边:“我哪知道你是不是他的种!反正别人都这么说!”
沈静这回放开了他,低头望着搭在腿上的被子,忽然颤抖了一下,自语道:“我有爸爸?”
顾理元好容易获得自由,本来是拔腿要走的,可是见他这光景,似乎又有些异常,便又只好耐着性子留了下来。
果然过了没有一分钟,就见那沈静掀开被子,挪蹭着仿佛是要下床。顾理元赶忙伸手拦住他:“你要干什么?”
沈静皱着眉头,抬起手用力的推他:“我要回上海!我要向他问清楚!”
“你敢回上海?想坐二十年监牢?”
这句话非常之有效,沈静立刻就老实了下来,喃喃道:“坐牢?对了,我现在是逃犯,是的,我回不去了。”
顾理元收回手:“既然不想回去坐牢,那就劳驾你老实的躺一会儿吧!”
沈静垂头坐在床边,忽然毫无预兆的抽了下鼻子,一滴眼泪落到了顾理元的皮鞋鞋面上。
顾理元向后退了一步:“你哭了?”
沈静摇摇头,回身摸索着拉过被子盖了自己的腿,同时很小声的咕哝道:“我都没有看清楚过他的脸……”
顾理元身心惧疲的离开医院,留下沈静坐在床上哀哀切切。
他乘坐汽车回了招待所,心想这个沈静可怜的简直招人烦,真恨不能一巴掌把他从窗户中扇飞。以后偶尔去看看他就算了,多一句话也不要说!
路经外国人开的糖果店,他下车进去买了一盒好巧克力,作为给弟弟的礼物。
他留下的随从小金站在招待所门口,见他回来了,便赶上来迎接。他拿着那盒巧克力,边上楼边问那小金:“我弟弟这几天还好?”
小金是个伶俐的青年,满面微笑的答道:“好着呢!就是不爱出门。我好几次想带他出去走走,他都不肯。”
顾理元点点头,同时一挥手。小金识趣的退下去了。
这招待所本是崔伯男自办的,顶层的房间,专供他来港时居住。如今他住在那新公司大楼里,这一层便空了下来,只住了顾理初和小金等人。顾理元走到最里间,转动把手推开房门,只见屋内整洁干净,他那弟弟正仰卧在大床上睡觉。
转身关了房门,他轻手轻脚的走到床边,低头看了看顾理初。
顾理初睡的很熟,白皙的面颊上透出些红晕来,让人联想起某种鲜嫩水果。两只手投降似的扬在枕头两侧,衬衫没系扣子,前襟大敞四开;下面又不伦不类的穿了条大短裤,赤裸着雪白的小腿和双脚。
顾理初不觉把巧克力放到床边,然后俯下身子,一只手撑在床上,仔细凝视着弟弟的脸。
“他是我的。”
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摸了摸顾理初的肚子,软软的,凉凉的。
时光瞬间倒流他父母双亡那天。
记得那一刻天崩地裂,他失魂落魄的走到弟弟的卧室中,床上的男孩吃饱了玩累了,正仰着脸呼呼大睡。
他木然的坐在床边,抬手在那鼓鼓的小肚皮上摸了一把,心想自己以后无论如何,至少要把这个弟弟喂饱。
他这个,不是兄弟之情,而是相依为命。
顾理初朦朦胧胧的睁开眼睛,忽然发现他哥哥坐在身边,正低头望着自己。
他欢喜的立刻就清醒了,“扑腾”坐起来,作势就要顾理元的身上扑,然而见顾理元神情淡淡的,便硬生生的收回了动作,只问:“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顾理元刚要回答,不想他又忽然跳下床,赤着脚跑到桌旁,把玻璃壶里的凉开水倒了一杯,双手端着送到顾理元面前:“哥哥,你喝水。”
顾理元并不渴,然而念在弟弟一片热心,只好接过来几口喝干。
顾理初把杯子放回去,然后坐在顾理元身边,低着头,把脚伸进床下的拖鞋里。
在他熟睡的时候,顾理元对他是满怀爱意的;他一旦醒来,顾理元反倒有些无措。
从教育的角度来讲,似乎在结束惩罚之前,不该随便露出好颜色来;但从情感的角度来看,这弟弟又实在让人硬不起心肠。
顾理元无声的叹了口气,拿起手边的那盒巧克力递给顾理初:“给你买的。”
顾理初接过巧克力,用手摸着盒子上的金色花纹,轻声问道:“哥哥,你怎么不抱我了?”
顾理元听到“抱”字,不由得就想起了那夜的梦魇。这让他很不自在的站了起来,又清了清喉咙:“你是大男孩子了,不能总让哥哥抱。”
顾理初听了这话,不知为何,就觉得那难过一阵阵的涌上心口。这种情绪驱使他拿起那盒巧克力,用力的扔到了地板上,砸出咚的一声响。
顾理元万没想到他会在自己面前摔打东西。不禁当即就愤怒起来,上前一步指了他的鼻尖叱问道:“你干什么?”
顾理初抬头望着他,一双灰眼睛黯淡下来,瞳孔中却别有一点坚硬的光亮。
顾理元见他不说话,照着他的脑袋便是一巴掌:“还要造反了是不是?”
顾理初被他打的身子一晃,随即坐正了,也不争辩,也不痛哭,就只是瞪着他哥哥。
顾理元见他这是要明明白白的同自己对着干了,愈发气的一颗心乱跳。顺手就在他那脸蛋上用力掐了一把:“好啊……真是长大了,会给你哥哥脸色看了!”
顾理初这回痛的一扭头,还是既不躲闪,也不求饶。
顾理元一直在等着他痛哭流涕的承认错误,然而这傻小子今天不知中了什么邪,忽然倔成了一头驴。随他连骂带打,就是一声不吭。顾理元气疯了,索性采取老办法,把他按在床上,扒下短裤打屁股。打一巴掌问一句:“你说不说话?”
顾理元生的人高马大的,很有把子好力气。可饶是把他累的气喘吁吁了,顾理初还是一言不发,只把脸埋在被褥里。顾理元后来忍无可忍了,薅着他的衣领把他拎了起来:“你给我说话!!”
顾理初跪坐在床上,宽大的短裤缠在小腿上,他扯着衬衣下摆,试图遮住自己的屁股。顾理元见状,上前三下两下的脱下了他的衬衣,然后又扯着他的腿,把他的短裤也拉下来扔到了地上:“你遮什么遮!你哪里我没见过?在我面前会害羞了!在别人面前怎么不讲点廉耻?”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有点发颤了:“我总想着,我弟弟虽然脑子笨一点,可是别的地方都不会比别人差……谁也不能瞧不起你。我活的辛苦一点没有关系,你可以过的无忧无虑就好!可是你……你就这样的不给我作脸啊!你看看我的头发!我刚三十岁,可我的头发已经白透了!”
顾理初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终于是开了口:“哥哥,你抱抱我吧。”
顾理元听了,劈头又是一巴掌:“我抱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