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理元听了这话,非但不解风情,反而还有些尴尬,只低声答道:“当然想了。”然后就立刻转移话题,又一面把行李接过来,一面招呼这四人上汽车。
路上,苏饮冰对顾理元淡淡的不甚搭理,冯采薇倒是问东问西,说个不停。又因为许多年不曾回上海了,便打开车窗,向苏东海指指点点的介绍沿途风景。苏东海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哪儿有兴趣陪母亲大人絮絮叨叨的说话,只有口无心的嗯啊答应着,也不认真去听。而苏嘉仪坐在前排,望着顾理元嘻嘻的笑,顾理元忙着开车,偶尔扭头看她一眼:“看什么?”
苏嘉仪从小皮包里掏出了洒了香水的折扇,打开了一面扇风一面做调皮状答道:“看你好英俊啊!”说完便咯咯的一笑。
顾理元听了,心想这人怎么有点儿疯疯傻傻的,说起话来也不知道避人。
苏家在上海是有老房子的,事先已经托人收拾好了,可以直接回去居住。然而苏饮冰和冯采薇都很有兴趣先去看一看女儿女婿的新居。苏嘉仪也乐意让父母弟弟一起到自己家中看一看。顾理元却不大情愿,他知道自己弟弟怕生。不过又不好违拗岳父岳母的意思,只好很不情愿的临时转弯,向家中开去。
顾理初是在昨天晚上,被顾理元带来这所新居的。
新房子不但宽敞明亮,内部也装潢的堪称美轮美奂。顾理元花他丈人的钱,素来是毫不手软,连洗手间内的电灯开关都是德国进口货。顾理初新来乍到,自然觉得处处都新奇好看,便楼上楼下的四处乱跑。而顾理元忙着指挥佣人打扫后院的露天游泳池,也无暇管他。结果他就撒欢撒过了头,直到午夜时分才上床睡觉。
今早他还想像往常一样睡懒觉,不料刚过七点钟,就被顾理元从床上拎了起来。顾理元急着出门接机,所以一面给他穿戴打扮,一面匆匆忙忙的叮嘱道:“见了嫂子,要先问好,问了好后就要请人家坐下,记住了吗?”
顾理初闭着眼睛,糊里糊涂的把胳膊伸进西装袖子里去,听了他大哥的叮咛,他仿佛是要回答似的张开嘴,然而却是打了个大哈欠。顾理元看他烂泥扶不上墙,时间又实在是紧张,便捡了件最具体的事情作为结束语:“吃早饭时千万小心,别把衣服弄脏了!吃饱了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我。乖乖的啊!”
顾理初这回皱着眉头,“嗯”了一声。
他的确是听话的,吃饱了就规规矩矩的坐在沙发上,把一条手绢放在腿上叠来叠去。叠的厌了,就向后靠在沙发上,仰头望着天花板上的花朵形大吊灯,默默的数那花瓣的数目。他是不大会算术的,每次数出的结果都不一样。
正在百无聊赖的时候,两名女佣各捧着个水晶玻璃的大果盘走了进来——说是果盘,其实做的好像一个小洗脸盆那么大了。虽然尺寸大,但是晶莹剔透,装上五颜六色的新鲜果子,看起来不但不粗蠢,反而格外的醒目漂亮。女佣把这大果盘放在了沙发前的玻璃茶几上,然后便走出去继续忙碌。而顾理初望着面前这两盆水果,顿时就高兴起来。
他向前探了身,伸手在里面扒来扒去,发现里面什么水果都有,个个都是光鲜饱满,洗的干净透亮。他挑出一个大鸭梨放在茶几上,自语道:“这个大!”
然后他又拿出一个极红的苹果放在鸭梨旁边:“这个小一点,是梨的弟弟。”
接下来是一个橘子,比那苹果又小了一圈,当然更是要做弟弟的了。
他就这样在那水晶玻璃盆里挑挑拣拣的,在茶几上从大到小摆了一排水果,末了,他揪了一颗葡萄放在末尾:“这个最小!”又从另一只玻璃盆里双手捧出一个黄亮亮的小柚子来放到鸭梨前面:“这个最大!”——而后忽然摇了头,自己跑到茶几边蹲了下去,扭头对那个柚子说道:“我才是最大的!”
就在他对自己的体积沾沾自喜之时,外面的院子里忽然响起了汽车喇叭声,吓得他猛然站起身,拔腿就往窗边跑去。
隔着窗子,他看见他哥哥带着一群陌生人走进了院子里。
这可让他恐慌起来,他先是扭头跑回去在沙发上老老实实的坐好,随即反应过来,开始手忙脚乱的把那一排水果抓起来往玻璃盆里放。人越是着忙的时候,手脚反而越是笨拙。他自己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就看那果子叽里咕噜的纷纷掉下茶几,滚了满地。无奈何,他只好把那玻璃盆暂且放到了沙发上,然后弯着腰去追那只跑的最快的柚子。
等他在客厅门口终于双手按住了那柚子时,苏嘉仪的皮鞋尖已经踏到了他的面前。
抬起头,他怯生生的望向来人。
映入他眼中的,是一张浓施脂粉的女子面庞,粉面桃腮,又涂了猩红的嘴唇;浅色旗袍紧紧的箍出个玲珑有致的身体;那旗袍的下摆只到膝盖,所以又露出两条裹在丝光袜子里的小腿;略一行动,便有香气扑鼻而来。
这些都是他所少见的,所以在紧张之余,又多了几分好奇。捧着那个柚子站起来,他手足无措的看了看站在一边的顾理元:“哥哥……”
顾理元晓得他又是在家中胡闹了,不过现在也不是教训人的时候,只能先把满地的果子放在一边,依照先前计划笑道:“阿初,这位就是嫂子了。”
顾理初把目光又转向苏嘉仪,见苏嘉仪也是对自己微笑着的,便稍稍的缓和了心情,低下头对着手中的那个柚子,蚊子叫似的问候道:“姐姐好,姐姐请坐。”
苏嘉仪听了这话,不由得就用扇子掩了嘴,扭头对着父母弟弟笑了起来:“这个阿初弟弟还怪有意思的,他叫我姐姐呢!”
众人听了,又见顾理初红着脸,明明是手足无措的样子了,却还抱着那个柚子不放,便也随着微笑起来。只有顾理元心中不快,因为晓得这些人都把自己这弟弟当个小玩意儿来看了!
因为这点不快,他故意不理会苏嘉仪的那句话,只大声的召唤佣人过来把地上的水果捡拾干净,然后又请岳父岳母进来坐下。冯采薇先前晓得顾理元有个傻弟弟时,还很担心,不晓得那弟弟会是怎样一副蠢相。如今见本人竟是个少见的漂亮青年,浑身上下也收拾的干净利落,小模样儿实在讨人喜欢。便又母性泛滥起来,将苏东海撇到一边,只笑微微的向顾理初招手:“阿初,过来坐呀!”
顾理初听了,便向冯采薇走了两步,半途中犹豫了一下,他却忽然转身,躲到了顾理元的身后。
众人见状,不禁又笑了起来。这笑的原因,乃是觉着这顾理初举止可爱,绝没有什么恶意。然而顾理元听了,却气的几乎要翻脸。
他强自保持着神色不变,愤愤然的想:“有什么好笑的?我这个弟弟要不是小时候吃多了凉药,现在早比你们那个苏东海强出一万倍了!”
第50章
顾理初手足无措的跟在他哥哥后面,手里还捧着那个柚子。冯采薇见了,便对顾理元笑道:“他是不是要吃啊?”又伸了脖子对顾理初道:“这可是要剥了皮才能吃的哟!”
顾理元听了,气的头上青筋暴起,心想我弟弟还没有傻到吃柚子皮的程度。然而对待岳母,又不好多说什么,只好强忍怒火,回身拍拍顾理初的后背道:“好了,自己上楼玩儿去吧。”
顾理初听了这话,简直好像得了敕令似的,一时间把他哥哥往日教导给他的那些礼仪全部忘光,扭头便走。不想快到客厅门口时,他偶然抬头,正与站在门边的苏东海目光相对,顿时就吓的大叫一声,把柚子也给扔了。
原来这苏东海生的单眼皮薄嘴唇,虽不像他四姐夫那样英俊的出众,但也是个白白净净的公子。只是老天作怪,偏要在他的脸上生出一块淡红色的胎记来。那胎记从左侧太阳穴一直蔓延到左眼角,要说多么难看,倒也不至于,不过总算是有些破相,纵是身材颀长、五官清秀,整体看起来也要大打折扣了。顾理初先前心慌意乱的,并没有注意到站在人后的他,如今猛然见了,竟是惊的倒吸一口凉气——也不知怎的,他就觉得这样的面孔特别可怕。
屋内众人听了他这声突如其来的惊叫,便不由得一起抬头望去。苏东海倒是没有动,只对顾理初翻了个白眼,鼻子里微微的哼了一声。可顾理初哪里还敢接收他抛过来的那个白眼,只战战兢兢的扭过头来望着顾理元道:“哥哥啊……”
顾理元晓得自己弟弟方才的反应是太失礼了,恐怕又要刺痛这位内弟的脆弱心灵。但是因为痛恨苏家把自己弟弟当成玩意儿来看,所以并不出言干涉,只对着顾理初微笑:“去吧,想吃什么了,就让佣人给你送上去。”
顾理初闻言,便抬脚继续向外面走去,经过苏东海时他甚至不敢抬头。这种赤裸裸的畏惧,其实便把小孩子的那种残忍性淋漓尽致的表现出来了。顾理元疼弟弟,可是苏东海也不是苏家捡来的,冯采薇顿时就沉了脸,又不能挑理——那是个傻子,能跟傻子去讲理吗?倒是苏嘉仪满不在乎,还扭头笑话苏东海道:“把阿初弟弟给吓着了吧?你这个花脸猫!”
此话一出,苏饮冰和冯采薇一起吆喝着让苏嘉仪闭嘴。苏嘉仪并不把父母的话放在心上,自顾自的就打开皮包掏出个小粉镜,迎着阳光仔细观察起脸上的皮肤来。忽然发现鼻尖上泛了油光了,便掏出粉盒来,用粉扑在鼻子额头上拍来拍去。而苏东海站在门口,气哼哼的望着窗外。
继顾理初的惊声尖叫之后,花脸猫这个词又一次戳到了他的痛处——小时候他家中养了一只很宝贝的大花猫。那猫脸上的花色和他有异曲同工之妙,哥哥姐姐们不分大小,全拿他和那只大花猫打比。后来好容易熬到花猫老死、苏渤海苏南海离家、苏嘉容也嫁了人。以为从此这个话题会被人遗忘,不想他这四姐如此好记性,竟没心没肺的把这三个字又拎了出来。
此刻客厅内形势逆转,顾理元心情大好,姿态潇洒的坐在他岳父岳母旁边,开始讨论晚上去哪家馆子吃饭。
顾理初逃到楼上自己的卧室里,先是脱了西装上衣,自自在在的抻了个懒腰,然后一歪身倒在床上,想要接着早上的懒觉睡下去,可是闭了眼睛,却翻来覆去的不能入眠。后来他忽然坐起来,想起了今天一件尚未完成的功课。
他跳下床,跑去打开靠墙的大立柜,然后探身进去,从挂在最里面的一件大衣口袋中掏出本日历来。找到今天的日期,他把那张纸页折了个角。再翻翻前面被折过的纸页,也有一小沓的厚度了。
他蹲在地上,从八月二十五日那天开始数,一页两页三页的,一旦过了二十页,就必定要乱套。他翻来覆去的数了几遍,数了个乱糟糟,还不小心扯掉了一张。他那那张纸小心的叠起来夹进日历中,生怕弄丢了。
末了,他数的心烦意乱,终于决定放弃。起身钻进立柜中,他把日历又塞回大衣口袋。又伸手摸了摸大衣的另一个口袋,相框的冰凉触感让他放了心。
重新躺回床上,他用枕头盖了脸,先是叹了口气,随即低声自语道:“陆先生,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
凌霄出现时,沈静正在排队打热水。
这城南看守所启用一月有余,各方面的管理业已走上正轨。每天的起居时间,也都有规定。通常都是早上七点起床,八点早饭,然后便各自回房,几个人围在一张破桌子旁,在看守所发下来的粗黄稿纸上写交待材料。材料的性质介于回忆录和悔过书之间,主要内容就是要列举自己的罪行。众人写的都很小心,既要承认自己犯过错,表示深切忏悔;又不能承认自己犯过大错,免得授人以柄,到时一朝宣判,再挨了枪子儿。
因为要一边写一边忖度,统一发下来的钢笔头又质量低劣,写着写着就要漏墨水污掉一整张纸,导致众人这回忆录兼悔过书的创作进度都非常之慢。幸而现在各方面的情形已经趋于缓和,官员们既不必再火烧火燎的熬审逼供;囚徒们也不必再要死要活的准备后事。所以对有些文化人来讲,写交待材料竟成了一桩打发时间的消遣。
上午的时间,就全花在写字上了。十二点钟准时开午饭。至于下午两点到四点间的这个两个小时,则成了放风时间。
看守所内的犯人太多,而所内只有一处大院,所以要按照监室号码分成几队,轮流出来放风。如此算起来,每个人在一天内,也就只有近半个小时的时间可以出来见见太阳。对于失去自由、久居监室的人来讲,这半个小时就显得弥足珍贵了,无论如何不能错过。而每次放风的后十分钟,众人会在水房前排起队伍,人人都拿着个大茶缸子,打回去的热水就足够晚上和翌日早饭前的饮用了。
今日天气非常之好,又晴又暖的,简直不像深秋季节。凌霄脱了制服上衣,换了件自带的薄绸褂子,身上凉快舒服了,他便口中叼着根烟卷,腋下夹着个簿子,步伐轻快的下楼进院,准备去找沈静的麻烦——沈静写的那玩意儿实在是太差了,不但错别字连篇,而且语法上也全然不通,甚至还偶尔要把两个字写作一团。瞧着满满登登一大篇子,读起来却完全不知所云。戴局长那边一直等着他这份交代材料呢,可是凌霄自己琢磨着,无论如何不能把簿子里夹着的那几张乱糟糟的稿纸送上去,否则戴局长一时看的眼忙心乱,很有可能先把自己臭骂一顿。
走在满院的阳光里,他惬意的眯起眼睛,然后就在队伍旁边发现了沈静。
沈静一手握了那大茶缸子的把儿,一手在茶缸沿儿上扶着,低了头正慢慢的向楼内走去。眼看就要进楼了,他忽然毫无预兆的就向前扑了过去,只听“嘡啷”一声,茶缸子磕在水泥地上,里面的热水泼了一地。而沈静却并没有呻吟叫痛,只以手撑地,费力的站了起来,然后从裤兜里掏出手帕,一面擦着茶缸子的边沿,一面转身往队伍里走,看来是要重新排队接热水。这时凌霄就听见旁边有人感叹:“小沈现在可怜喽……年纪轻轻的就成了废人了”
然而随即又有人接上话茬儿:“这个时候就谁也别可怜谁了。说起来银行里的钱都被冻结了,我都不晓得我老婆在家里拿什么养小孩呢!”
凌霄听了这二人的对话,又认出抱怨自己养不起小孩的那位乃是先前工业部的一位次长,便心有所感,但这感想,乃是带着快意的成分,而并非怜悯。
嘴里的烟卷已经燃的要烧嘴,他呸的吐掉那个烟头,眼见马上又要排到沈静接水了,便扯了嗓子大喊到:“沈静!”
沈静认得凌霄的声音,所以赶忙站到一边,然后觅声望过来。
凌霄摇摇晃晃的走到他面前:“过来!”
沈静拎着那个空茶缸,随着凌霄回到了自己的单人牢房里。
凌霄大喇喇的先在床上坐了,然后从腋下抽出那个硬壳簿子打开,从里面拣出几张稿纸扔在地上:“我说,你写的这叫什么东西?”
沈静靠边站了,他猜着那大概就是自己所写的材料——然而又不大确定,因为看不清楚。
凌霄见他站着不动,便跺了下脚:“别装傻!捡起来自己瞧瞧,那是不是人写的?”
沈静无奈,只好走到凌霄面前蹲下来,一张张的去拾那纸。纸张最轻,一扔之下便飘了一地,他眼睛又看不清楚,只好满地摸索着,影影绰绰的见了白色就伸手去捡。结果最后竟摸到了凌霄的白色皮鞋上。凌霄一抬脚,“哎”的叫了一声:“干什么?”
沈静赶忙缩回手,喃喃的道歉:“凌所长,对不起。”然后他一面整理手中的稿纸,一面站了起来。
凌霄从烟盒中又拿出一根烟来,先不急着点燃,只用它指了沈静:“把材料写成这个样子,我看你是故意捣乱吧?”
沈静苦笑着低下头:“不不不,那我怎么敢。我实在是水平有限,而且眼睛不好,看不清楚。所以……今后一定注意,一定好好写。”
凌霄晓得这沈静是看守所内有名的脾气好,就因为他这好脾气,再加上可怜巴巴的模样,搞得许多警卫都对他起了恻隐之心。由此可见这人实在是虚伪狡猾到了一定水平了。而自己作为看守所的所长,火眼金睛的,什么奸诈货色没有见过?自然不能任由这么个汉奸在自己眼皮底下骗人——但是,他这个骗法儿,不图钱财不图升官,又是很难被揭穿的。
凌霄忽然就烦恼起来了。打开簿子,他从中又抽出了一张纸。
这回他起身走到沈静面前,把那张纸直接抽到了对方的脸上:“这是你的什么申请书,我看过了。我要告诉你,这里是看守所,不是疗养院!不能给你提供什么维他命片鱼肝油!”
沈静的脸上猝不及防的挨了这么一下子,不由得就蹙眉闭眼的扭头躲了躲,然后后退一步,陪笑解释道:“凌所长,我不是要看守所为我免费提供,我可以付钱的。”
凌霄冷笑一声:“你付钱?你们这些人的资产都被冻结了,你拿什么付?”
沈静晓得自己刚才那句话多余了,便摇了摇头,好声好气的回答道:“您说的是,这个申请书我收回。”
凌霄瞪了他一眼:“我告诉你,你手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部作废!现在就重新写——从上周开始到昨天,一共是三份,明天中午给我交上来!”
沈静很为难的垂下眼帘,脸上还笑着:“我……凌所长,时间太仓促了,我恐怕……”
“恐怕个屁!戴局长现在还等着看你这份呢!他妈的陆选仁死无对证,好些事情就寻不出头绪来了!”
沈静脸上的微笑忽然一僵,随即抬眼望了凌霄:“你说什么?”
凌霄做恍然大悟状:“哦……我忘记你现在和外面消息不通了。是这样的,你那个老相好陆选仁,听说政府要把他从日本引渡回来,便吓得畏罪自杀了!”
沈静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脸上的表情不知是要哭还是要笑:“凌所长,您别骗我……陆先生他……他真的……”
凌霄听他吞吞吐吐的,便不耐烦的一挥手:“这老狐狸和他儿子吃了氰化钾,一起见阎王了!政府已经派人去日本验过尸体,没错的!怎么?你还要给他哭一个?”
沈静觉着眼前的光线一层层的暗了下来,闭上眼睛,再睁开,依旧如此。
陆先生死了!
从遇见陆选仁始,至陆选仁去世止。这十多年里他仿佛是做了一场很漫长很真实的黄粱美梦。如今一朝梦醒,他发现自己还是当初的那个小乞丐,若说有什么不同,便是如今的自己更缺少了健康和自由。
这大概就是经历美梦的代价了。
他又闭上了眼睛,一颗心越来越沉,沉到跳不动。他又想:“陆先生怎么会死呢?陆先生也会死吗?”
他拼命的摇了摇头,思维开始混乱起来:
“是我害死他的,如果我不说,没有人能找得到他。我把陆先生给害死了……他真的死了!他是和谁一起死的?他的儿子?那一定是陆新民了……陆新民终于死了。陆先生,我对不起你,我害死了你,先前还想害你的儿子……都是我不好……”
沈静用力的吸了口气,他晓得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点的委顿下去,直到最终变成一堆烂泥瘫在地上。然后无论是谁,都能过来在自己头上踩上两脚,把自己踹成他们想要的形状。他太了解这样的生活了,了解到只要稍一想象、便要心悸的程度。
他回身扶住了墙壁,试图硬撑着站稳:“陆先生……被葬在哪里了?”
凌霄一皱眉:“就地埋了!”
沈静终于撑不住了,他眼前一黑倒了下去,身体摔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却并没有感到任何疼痛。
他含糊的低声自语道:“阿初,我的陆先生死了;你的陆先生……也死了。”
对于陆选仁的死,沈静当时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不是他铁石心肠,是他实在哭不出来。
没有眼泪,甚至连悲伤都是模糊的,好像陆选仁的死讯并非真实。
他坐在牢房里,呆呆的望着窗外——什么也看不清,只晓得晚霞漫天了、只晓得天光暗淡了、只晓得夜幕降临了。仅此而已。
他在心中一直想着的,是顾理初:
“不知道阿初现在怎么样了。希望顾理元是已经回来了……这下子他们两个兄弟团聚,全都称心如意了。阿初那个没脑子的,有奶就是娘,何况这回又是亲哥哥,肯定马上就把我抛到脑后去了……只有我最傻,还想着什么一辈子半辈子的,打算的头头是道,结果有个屁用?”
想到这里,他忽然自我否定的摇了摇头:
“用处虽然没有,不过当时打算的时候,心里还是很高兴的——真的很高兴。”
回忆起当初那些快乐时光,他忍不住微笑起来。其实那些快乐都不纯粹,因为有个陆新民横在前方,要他时时刻刻的提防。不过现在时代不同了,巍峨的陆公馆已经变成一堆废墟;陆先生同陆新民已经死去;他被抓进看守所;阿初也已经不再属于他。
他所处的小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变迁,此时再回首往事,反倒有了释然的感觉。
晚上九点钟,看守所内熄了电灯。全体囚徒们一起钻进被窝里睡大觉。
凌晨三点钟,沈静忽然从梦中惊醒,然后他把头缩进被子里,在窒息的黑暗中哽咽着痛哭起来。
翌日八点半钟,沈静红肿着眼睛坐在桌前写交待材料。他写的很小心,头低下去,鼻尖几乎要触到纸面。右手写完一个字,他就用左手把这个字按住,以免又写的重叠了。
下午一点钟,凌霄过来检查了他的作品——依然是不能令人满意。作为惩罚,凌霄把那几张稿纸撕了个粉碎撒在地上,然后让沈静跪在地上,把纸片一点一点的捡起来。
第51章
陈柏生到达城南看守所时,正是中午时分。
凌霄被迫放下饭碗前去迎接他。其实按官阶,他未必就比陈柏生低了,而且又不是一个系统的,两不相干,实在没有讨好他的必要。不过陈柏生现在在戴局长那里也算是个红人,春风得意的,年纪又不大,事业上也很有成绩,堪称前途不可限量。为了将来打算,他不得不小心恭维着。
陈柏生一身便装,头发整齐,脸面白净,金丝眼镜在阳光下不住的反光。说起话来也是斯斯文文的,温和的几乎到了温柔的程度。凌霄总觉得他这模样实在不像个特工人员,倒有几分教书先生的气度。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一个特务看起来非常的像特务的话,那这个特务在事业上大概永生都不会有出头之日了。
二人先前在重庆也曾共事过一段时间,交情虽不深,然而相互见了面,倒也有说有笑,可以算作酒肉朋友一类。此刻陈柏生一下汽车,凌霄便满面春风的迎过去,抓住他的手用力摇撼:“哈,老陈,我们总算是又见面啦!”
他这个人嗓门大力气也大,陈柏生书生似的一个人,被他这种粗犷的握手方式晃的浑身乱颤,只好去拍了他的肩膀,顺势就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老凌,一年多不见,你还是老样子嘛!”
两人一路寒暄着向办公楼中走去,凌霄先把他让到自己的办公室内坐了,然后奉上烟茶,一个劲儿的只是高声谈笑,声震屋瓦。对于陈柏生的来意,却是一个字也不问。陈柏生点了一根烟叼在嘴上,很有耐心的微笑着倾听。直到把那根烟抽完了,他才按熄烟头,自动开口道:“老凌,我来这里,是要见一个犯人。”
凌霄眼珠一转,大概就猜到了七八分,脸上却不动声色:“见犯人?唉呀……戴局长说过——”
陈柏生打断了他的话:“我晓得,这里的犯人身份特殊,是不允许同外人会面的。不过我这里有戴局长的手令。”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糊成的小信封递给凌霄:“戴局长特批我可以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