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言情小说大全上一章:云端
  • 言情小说大全下一章:紫金堂
凌霄知道这是电刑的后遗症,过个三五分钟也就好了。所以迈步走到床边坐下,并且从裤兜里掏出烟盒,拿出一根烟叼在了嘴上。

第48章

顾理元蹲在卧室里,给顾理初收拾东西。
他心里很不痛快——自从兴冲冲的跑回上海后,他就没怎么痛快过。一年多不见,他感觉自己这傻弟弟仿佛变化很多。原来是多么乖的男孩子,现在也有自己的主意了!
他把皮箱的盖子用力压下去,然后费劲的按上了扣锁。已经收拾了三个大皮箱了,东西还是装不完,顾理元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傻小子会有这么多衣服——说起来,都是那个什么陆先生给他制的,料子样式都非常之好,扔了太可惜;留着呢,他看着又有点碍眼。
拖来另一口空箱子,他打开衣柜下方的抽屉,抽屉里面倒是空荡荡,只放了那幅照片和一本今年的日历。顾理元把那本日历拿起来,发现有几十页都被折了角。翻开仔细一看,正是从八月二十五日折到了今天。
“这是什么意思?”他自语道。
荣熙坐在自家的花坛边,一手插进裤兜里,对着顾理初微笑。
他今天穿了一身崭新的小西装,头发也梳的整整齐齐,实在是漂亮的很。虽然还是个小孩子,可是已经能够笑的心怀叵测、意味深长。
顾理初根本就不想理他,见他出来了,转身便想回楼里去。不想那荣熙忽然开口叫道:“哎!傻子!”
顾理初知道这是在叫自己呢,所以下意识的就回头看了他一眼。荣熙就趁着这个当儿,赶忙说道:“你过来!我不欺负你了,我有话要问你呢!”
顾理初犹豫着不肯过去,荣熙见状,便起身走到栅栏前向他招手:“真的,我保证,绝对不欺负你了。你过来嘛!”
顾理初听了这话,才慢慢的走了过去:“你要问什么啊?”
荣熙向那楼房扬了下脸:“你家里新来的那个人是谁啊?”
顾理初也随着他指示的方向回头看了一眼,然后略带骄傲的答道:“我哥哥。”
“你哥哥?你有家人啊?”
顾理初不知道他为什么表现的这么惊异:“有啊。”
“那他先前怎么从来不来看你啊?哦……我知道啦,肯定是你哥哥自己有家,容不下你是不是?”
顾理初听了,先还没反应过来,后来明白了,顿时就涨红了脸:“才不是呢!你胡说!”
荣熙从未听顾理初说过语气这样重的话,不禁愣了一下,又见他蹙了眉头望着自己,仿佛是很气愤的样子,便又笑了笑,把他当成自己那位父亲来敷衍:“好啦,我随口说的,你不要在意。对了,那个沈先生呢?”
提起沈静,顾理初的情绪从气愤转为黯然:“我哥哥说,他被送去监狱了。”
荣熙哼了一声:“他是汉奸嘛!现在的汉奸都被抓起来了!听说以后他们还要被枪毙呢!”
顾理初紧张起来:“沈先生不是坏人,也会被枪毙吗?”
“汉奸帮着日本人做事,都是坏人!那个沈先生,不但做汉奸,还害得我挨揍,真是坏透了!”
顾理初听了这话,顿时有些六神无主:“真的会被枪毙吗?……我要问问哥哥去!”说完扭头就走。
荣熙的话还没说完,见他忽然就走掉了,便想要再叫他。不想这时他的孟叔叔忽然走了过来:“宝宝,今天还是不去上学?”
荣熙很不耐烦的扭过头:“我不要念书了!为什么非要上学?爸爸也没有上过学啊!”
孟叔叔听了,语气平静的答道:“三爷那时偶尔也去家塾里坐一坐的。”
“反正我不去!我没有复习功课,作业也没有写,到时候先生又要把我赶出教室,别人会笑话我的!我就是不去!”
“现在时代不同了,多少还是念点书为好,以后出洋留学也方便一些……”
这孟叔叔说起话来干巴巴的,毫无说服力。所以荣熙听了几句之后,便翻了个白眼,转身向后院跑去了。
顾理初气喘吁吁的跑进卧室,劈头问道:“哥哥,沈先生会被枪毙吗?”
顾理元总算把最后一口皮箱的扣锁也按上了,忽然听到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便抬头看了他一眼:“我不知道。怎么,你还舍不得他?”
顾理初跑热了,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然后凑到他哥哥跟前蹲下:“和日本人好的,才是汉奸;日本人对沈先生不好,沈先生的右眼就是被日本人弄瞎的。他不是汉奸。”
顾理元停下动作:“他瞎了一只眼睛?哼,好极了。报应!”
顾理初怔了怔:“哥哥……”
顾理元冷笑一声:“你要是眼里还有我这个哥哥,就马上把沈静给我忘掉!以后也不许再提他!集中营的时候我差点就让他活活打死!”说着他解开衬衫扣子,用手指在胸前那块狰狞的粉色伤疤上点了点:“烙铁的滋味,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他死了就罢了,他若是不死,我也不会放过他的!”
顾理初盯着他哥哥胸前那块伤疤,不是第一次看见了,可仍然觉得那很可怕。
他低下头,喃喃的又叫了一声:“哥哥……”
顾理元没理他,径自拉开抽屉掏出那本日历,在他面前一扬:“这是什么意思?每天都折一个角?”
顾理初抬头看见日历,忽然脸红起来:“什么都不是。”
他伸手想去把日历拿过来,然而顾理元把手一抬,让他扑了个空。
“到底是什么记号?八月二十五日是什么日子?”顾理元勉强和缓了语气,想诱使这傻小子说实话。
顾理初慢慢的放下手,有些扭捏的答道:“八月二十五……是陆先生走的日子。”
顾理元皱起了眉头:“你……想他?”
顾理初垂下眼帘,轻轻的点了点头。
顾理元觉着不对劲儿了,试探着又问道:“你……喜欢他?”
顾理初这回抬眼望着他哥哥,很认真的点了点头:“我最喜欢他了。”
“他不是有精神病吗?”
“那我也喜欢他。”
顾理元知道自己这个弟弟头脑不好,或许对于某些概念,是区分不清的,所以又特地的多问了一句:“你……爱他?”
“爱。”
顾理元笑面虎似的翘了翘嘴角:“怎么个爱法儿?”
顾理初不好意思了,但因为面前的是哥哥,所以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想总呆在他身边,抱抱他,亲亲他。”
顾理元咽了口唾沫,终于忍无可忍的变了脸。
他把那本日历狠狠的摔在地上,然后站起来扯过顾理初按到床上,照着屁股就是一巴掌——隔着裤子,觉得力度不够,所以把顾理初翻过来解开腰带,退下裤子又是一巴掌!他生的高大健壮,很有把子好力气。而顾理初挨了这一轻一重的两巴掌后,立刻就痛的一面叫喊一面摇头摆尾的要挣脱。
沈静打他,他不敢叫也不敢躲;他哥哥打他,他则同任何挨揍的小孩子一样,要夸张的哭一哭闹一闹,博取同情。只是今天,他哥哥的同情心忽然都不见了。
“臭小子!我不在的时候,你到底学了多少坏?”顾理元按着他,自己也是气的要命:“你还懂得‘爱’了,你爱个屁!沈静认识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而且他是个男人,男人能爱男人吗?我把你留给沈静,那是迫不得已,谁让你跟他学着爱男人了?而且你和那个姓陆的才认识几天,就喜欢成那个样子?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也没见得你那么喜欢我!我走这么一年多,你想我了吗?”
说到这里,顾理元一把将顾理初的内裤也扯了下来,照着光屁股又噼里啪啦的打了几巴掌。而顾理初在痛哭之余,只觉得又委屈又莫名其妙,心想:“只要我一说喜欢陆先生,就肯定要挨打挨骂,为什么啊?”
顾理元吵了一阵子,火气发出去,情绪倒平和了一点,又见傻小子趴在床上哭的抽抽搭搭,屁股也被打的通红,便又有些心疼起来,伸手给他揉那几个交错的巴掌印:“别哭了!以后姓沈的姓陆的都不要再想再提,乖乖的和哥哥过日子,好不好?”
顾理初涕泪横流的扭过头来:“我没有不乖啊。”
顾理元仔细一想,暗道阿初倒的确一直是很听话的,而自己方才所气愤的,其实也并不是乖不乖的问题。可那问题的实质,又不知怎样说才好。就算说出来了,恐怕阿初也未必能够理解。
他踌躇了一会儿,掏出手帕给顾理初擦了鼻子,然后迟疑的开了口:“阿初,哥哥不是不讲道理,哥哥只是……”
他想说只是不想让你同别人交往,以免学了坏或受人欺负。但话到嘴边,又觉着自己这是老调重弹,没什么意思。便住了口,只叹了口气:“好了,哥哥带你出去吃饭。”
顾理初提着裤子站起来,撅了嘴巴去洗手间洗脸,同时暗暗下了决心:以后再也不向别人讲自己喜欢陆先生的事情了,偷偷的喜欢,不让别人知道!
陆新民坐在走廊里,静静的望着漫天绯红的晚霞。
周遭很安静,偶尔响起一声乌鸦叫。
陆选仁走过来,把手放到他的肩膀上:“新民,该吃晚饭了。”
陆新民轻声说道:“我第一次发觉,这里的风景是这样好。”
陆选仁坐到他身边:“觉得好,就多看一会儿。”
在暮色渐深的黯淡背景中,陆选仁凝视着陆新民的侧影。
他看的太入迷了,一直盯着。后来陆新民也发觉了,便扭头对他一笑:“爸爸。”
陆选仁骤然反应过来,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转过脸去,他对着晚霞道:“今天我真高兴。”
陆新民已经整整保持了一天的清醒,他当然高兴。
陆新民听了这话,只是神情平静的笑了笑:“爸爸,我太连累你了。”
陆选仁握住了他的手:“儿子,我们作个约定:下辈子,你还来连累我好不好?”
陆新民闭上眼睛:“下辈子,我不忍心。”
陆选仁摇摇头:“你以为爸爸很辛苦吗?其实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辛苦。爸爸会一直在你身边的,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这时,陆振华从走廊尽头拐过来:“爸爸,大哥,晚饭好了。”
他的眼睛还肿着,说起话来也是有气无力的,一天都没有出去钓鱼,只把自己关在房里。
陆选仁听了,便一手撑地站起来,又去拉陆新民:“咱们走吧。”
晚饭很简单,陆选仁在桌前坐下后,忽然开口道:“振华,带你大哥去洗洗手。”
陆振华答应一声,同陆新民走了出去。陆选仁看看四周,确定无人之后,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后将里面的药粉倒进陆振华面前的汤碗里,然后用勺子又搅了搅。
陆振华和陆新民在一分钟后回来了,陆选仁把毛巾递给他们,陆新民擦了手,陆振华却不用,只用湿手把汤倒进饭碗里,用筷子拌了拌,便开始大口的吃起来——他早上中午都没有心情吃东西,现在真是饿的狠了。
一家三口人默默无语的吃过晚饭。此时天也就黑了。陆振华喝了口水,忽然打了一个大哈欠。
陆选仁向他悲哀的微笑道:“困了?吃饱了就爱犯困,困了就睡吧,反正也没有什么事情做。”
陆振华摇摇头:“我想陪你呆一会儿。”
陆选仁刚要说话,忽然女佣打开拉门,跪在门边用日语道:“陆先生,森田先生打来了长途电话。”
陆选仁站起来,对着陆振华做了个手势:“回去睡吧,明早儿再来陪我。”
陆振华却硬撑着不肯走,待到陆选仁接完电话回来时,他已经连眼睛都要睁不开了,无奈何,只好哈欠连天的说道:“爸爸,大哥,我睡去了……怎么忽然这么困……”
打发走了陆振华,陆选仁送陆新民回了卧室,这时女佣把餐室也收拾干净了,又把空房内的电灯都关掉,然后便各自回了别庄后面的佣人房内安歇。
陆选仁坐在榻榻米上,森田方才通知他:重庆政府将在后天早上派来飞机。
这个消息只是让他冷笑了一声。
陆新民躺在一边,望着天花板发呆,一只手还被陆选仁握着。清醒了一天,现在,他又有点要发病的意思。
“该吃药了!”他忽然开口道。
陆选仁答应了一声:“爸爸给你拿,你不用动。”
说着他起身走到屋角的矮柜前坐下,柜子里放着几瓶同样包装的药物,他拧开一瓶,在手心中倒出两片。
他回头看了陆新民一眼,陆新民已经坐了起来,目光发直,神情呆滞。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的呼出来。一只手伸进长衫的衣袋里,摸出一粒小小的胶囊,混在药片中。
他没有拿水,只径直走回去坐到了陆新民的身后,然后一手搂住了他的腰,一手将药送到了他的嘴边。
陆新民怔怔的张开嘴,就着他的手把药吞了下去。陆选仁随即双手紧紧的抱住了他,低声说道:“新民,别怕,一下子就好,不疼的!”
他话音未落,陆新民忽然尖叫一声,身体随之抽搐了几下。一股苦杏仁的味道渐渐的在室内弥漫开来。陆选仁面无表情,并不松手。
怀中的身体很快就变得沉重起来。陆选仁把手指慢慢的向上移到陆新民的鼻端——已经没有了呼吸。
轻轻的把他放倒在榻榻米上,陆选仁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套西装,开始给陆新民换衣服。
在这个过程中,他手脚麻利,呼吸急促,心里慌乱,却并没有觉得如何难过。而他的宝贝儿子陆新民躺在那里,肤色青紫,脸上的表情则是平静中带着一点惊讶。
他是个很少惊讶的人,这表情让他显得有些天真。
陆选仁把他的头在枕头上摆正了,然后给他梳齐了头发。站起来居高临下的重新俯视一番,又弯下腰,为他重新系了领带。
他随手关掉了电灯,然后坐在了陆新民的身边。
闭上眼睛,往事如潮水般汹涌而来。他是岸上的礁石,潮涨潮退,繁华落寞,都经历过了。如今粉身碎骨,也没有什么可惜。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的话,自己还是会选择这样的生活吗?
还是会的吧!其实这样的一辈子也没有什么不好,名利、权势、爱情、亲情……说起来,还真是什么都不缺少呢!
他在黑暗中微笑起来,自语道:“淑媛,我们总算又能见面了。我想你想了十几年,这回,我把我们的新民也带来了,你见了他,一定会很高兴的,是不是?”
手指在衣袋里摸到最后一颗氰化钾胶囊,他把这小东西掏出来,毫不犹豫的塞进嘴里,然后狠狠的咽下去。
半分钟后,他同样抽搐着倒在了陆新民的身上。
“爸爸,我太连累你了。”
“儿子,我们作个约定:下辈子,你还来连累我好不好?”
“下辈子,我不忍心。”
“你以为爸爸很辛苦吗?其实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辛苦。爸爸会一直在你身边的,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

第49章

顾理元的岳父苏饮冰在勉勉强强的过完五十大寿后,便丢盔卸甲的从重庆飞去了上海。
苏饮冰这人名字虽然取得清冽,其实本人生的像个大白馒头,堪称是严重的名不副实。因为胖,十月天也只单穿了一件薄绸长衫,饶是如此,还是略一行动便要大汗淋漓。
先前在重庆时,仕途较为顺畅,他得意的满面放光,是刚出锅的精白面大馒头;现在遭人排挤了,赌气辞职率先跑回上海,脸上便光芒尽失,变成了一只搁置已久的糙面馒头。当然,这糙面馒头的名称,是同他先前对比着才出来的,放在旁人眼里,他依旧是威风富泰的够可以了。
苏饮冰的夫人冯采薇,出身极有根底,娘家在前清的时候便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名门。在冯采薇十七岁那年出嫁时,虽是有些衰落了,然而提起来,依旧可以傲人。一般女子一旦出了嫁,便要在自家姓名前冠上夫姓了,可冯采薇四十多岁了,还是冯采薇,她还不屑于姓苏呢!
苏饮冰同冯采薇一共生养了三儿两女,长子苏渤海、次子苏南海都在使馆工作,常年不能回国的。三女儿苏嘉容结婚后也随夫婿去了桂林,只有四女儿苏嘉仪和小儿子苏东海留在身边。而这苏嘉仪,自然也就是顾理元的新婚妻子了。
若细讲起他们之间的这段姻缘,其中却还颇多周折。
只说当时那顾理元等人在游击队的帮助下逃出汪统区后,几个人便在昆明分手,各奔前程去了。而顾理元在昆明,无亲无友,也并没有什么前程可以去奔,就索性跟着亨兵顿去了越南。亨兵顿的女儿女婿在那里开着好几家大矿场,阔气如土皇帝一般。顾理元在那里做了一段时间的矿场经理,很挣了笔可观的薪金;又想法子取出了战前存起来的那笔款子,两厢相加,他的生活倒是不成问题了。
越南气候炎热,也不繁华发达,顾理元知道在这里是呆不长久的,况且也无所依恋。便在四五年初时告别了亨兵顿一家,回国去了重庆。
他在重庆倒是遇到了几位从上海逃过来的商人朋友。借着这几位朋友的关系,他也渐渐的同当地的上流社会有了交际往来。而他这个人私生活素来正经,从不胡嫖滥赌的。如今无所事事,唯一的消遣就是去参加各种聚会,企图借着交际机会,东拉西扯的重新编织一张关系网。结果在一次舞会上,他就结识了这位苏小姐。
再说这位苏小姐,年纪是二十四五岁,在这新时代,并不算大。生的身材婀娜,花容月貌。在家受溺爱,出门受追捧,俨然电影明星一般。身边又总围着一群群的纨绔子弟浮浪少年,争相的向她讨好献媚。她一个年轻女孩子,不由得就得意忘形,两只眼睛上移到了额角,把谁也不放在眼里,只高高在上的,以戏弄自己那些崇拜者们为乐。每日里并不做一点上进的功课,只专注于奢侈享乐,时而还要闹出一两段绯闻。苏饮冰偶尔想要管教她两句,然而话刚出口,便被冯采薇三言两语的堵了回去。久而久之,苏饮冰想她一个女儿,以后嫁了人就与自己无干了,所以也不再理会她。
顾理元这人虽然表面上打扮的摩登时髦,然而毕竟是早早便入了社会的,几乎可以算作饱经沧桑,早就没有了青年人的心态。对待苏嘉仪这样的女孩子,自然也难以产生迷恋。经人介绍与这苏小姐相见时,他也就只淡淡的敷衍寒暄了两句。倒是苏嘉仪听人说他是从上海集中营内逃出来的,便对那过程深感兴味,一定要顾理元讲一讲。顾理元晓得她是苏饮冰的女儿,在这重庆也是个顶有名的小姐,不便拒绝,只好把那逃亡的情形大概的描述了一番。不想苏嘉仪听后,大为震惊,竟产生错觉,把他当成了电影里的英雄来看待了。况且他生的高大英俊,眼神锐利,通身上下的那种气势,几乎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苏嘉仪见惯了身边那般油头粉面的男子,骤然碰到个顾理元,自然觉得新奇有趣,顾理元那边还没什么感觉,她这厢倒先行倾倒了。
她是个西洋派的女性,心有所爱,便要大胆告白。顾理元对此先是无比惊异,随即把前因后果思索一遍后,忽然发现这桩爱情或许有利可图,便立刻开动他那训练有素的商人头脑,分析起这场婚姻的可行性来。
他首先想的是苏饮冰。苏饮冰新近进了国防委员会,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年纪又不老,以后的发展,似乎还大有可观。而自己做了他的女婿,大概总不会受到亏待就是了。至于苏嘉仪,虽然不是他理想中的妻子,不过他对于婚姻,从来也没有什么打算规划。而且苏嘉仪年轻漂亮,活泼风趣,真若娶进门了,绝不算吃亏;带出去应酬,也应该是有面子的。
想到这里,他便觉得在这场婚姻中,自己这个背井离乡、无钱无势的落魄商人一定是占了大便宜的。接下来要考虑的,就是如何把这个便宜占定。苏嘉仪此刻固然是喜欢自己的,但他扪心自问,自己除了外表尚可之外,其实并没有什么优点值得这位小姐青睐。他怕苏嘉仪时间久了,看出自己那平淡无味的本质来,便决定立刻行动,用最少的时间把苏小姐娶到手中。
他晓得苏嘉仪早就过惯了那种众星捧月般的生活,自己若想在这场恋爱中出奇制胜,一味的逢迎拍马是没有用的,须得既取悦她、又降服她才行。思及至此,他便立刻行动起来。至于其间他所采取的种种欲擒故纵的手段,也不必一一细说,总之一个月后,他便被苏嘉仪带到家中,去拜访伯父伯母了。
说起来他在苏家,谈笑自若、礼数周到,实在表现的天衣无缝。然而苏饮冰对他却并不满意:首先,他希望自己这最漂亮的女儿可以嫁到一户好人家去,这顾理元虽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然而毕竟现在是漂泊在重庆,而且资产有限,事业全无;其次,通过交谈,他发现这顾理元似乎是有点精明太过的样子,而且谈吐之间,还是有点商人气;第三,他担心自己女儿嫁给他后,以后生下的孩子会遗传到他的少白头——虽然那头发是被染黑过了,可是却逃不过他的眼睛。他还从未见过这么严重的少白头哩,简直就是要满头花白了。到时候万一生了个同样白发的外孙女,往后可怎么嫁人?
平心而论,苏饮冰所想到的这几点,都是正经问题,应该被家人重视的。然而他的夫人冯采薇却不以为然。常言道: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冯采薇看顾理元,就看的满心欢喜,只觉得这人不但风度翩翩,而且颇有男子气概,堪称魅力十足。自己的女儿嫁给这样一个青年,定然是会幸福的。
苏氏夫妇各有想法,而顾理元两只眼睛玻璃灯一样,在苏家客厅中不动声色的观察了半个晚上,便心中有了数。从那儿以后,他每次去苏家,都使尽浑身解数去恭维讨好冯采薇,冯采薇让他哄的心花怒放,恨不能马上就把婚礼操办起来,以免跑了这个好女婿。
顾理元的算盘打的果然不错,后来苏饮冰对二人的婚姻提出异议时,当即就被冯采薇给顶了回去。原来苏饮冰这人是“生平无憾事,唯一怕老婆”,只因先前也是个白丁,攀了冯家这个好岳家后,才一步步高升起来的。所以苏家内部一直是阴盛阳衰,在冯采薇面前,他不由得就要矮上三分。如今见冯采薇下了决心,他也就不螳臂挡车的再反对,一切都随着老婆女儿闹去了。其间又出了一点小波折。就是苏饮冰见顾理元孤身一人,无家无业的,便想把他入赘进来,正好把这小夫妻俩放在眼前,也可以确保自己女儿不受那顾理元的欺负。不想顾理元听了,一反往日的温和态度,竟表示出了坚决的反对。理由便是:“我还有一个弟弟留在上海,我若是到了你家中,他怎么办?”
苏家人先前已然知道他有一个傻弟弟,所以如今听到了这样的理由,倒也觉得有理。而那苏嘉仪被爱情冲昏了头,什么也看不清了,只一味的回护顾理元。此事末了便就又作罢了。三个月后,顾理元和苏嘉仪的婚礼盛大举行,很是热闹了一番。
二人既然成了夫妇,苏饮冰也只好捏着鼻子,给顾理元在中美友好协会里谋了个职位,让他每月能领一份丰厚薪水,然后又在冯采薇的逼迫下,想法设法的要把他弄进国防委员会里。结果这事就办的不顺利了,拖拉了许久,刚有了点眉目,苏饮冰却自身难保,被人给狠狠的挤兑了。他那老狐狸似的人物,眼见着自己的势力在重庆是受了重创了,便毫不留恋的辞了职,然后先人一步的跑回上海,准备着手布置新局。
再说此刻,苏家一行四人因是低调返沪的,所以也并未通知他人。前来接机的只有顾理元一人。顾理元站在人群里,远远的看见他们了,便举着牌子喊了一声,苏饮冰没有听到,苏嘉仪却对他的声音敏感,觅声望去后,立刻笑颜如花的挥了挥手里的撒花小手绢:“达令!”然后扭头左手扯了苏饮冰,右手拽着冯采薇,急急的道:“爸爸妈妈这边来,他在这儿呢!”苏饮冰猝不及防,被她拽了一个踉跄,还抢空儿回头招呼小儿子:“东海跟上,别挤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