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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表现的分外冷淡,只同他轻轻握手:“你好,雅罗斯基先生。”
在路上,朱利安果然开口向他剖明了心迹。
“顾,我在集中营内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了你。”他目视前方,一边提防着偶尔经过的日本巡逻兵,一边很用力的低声说道。
顾理元微微低头望着洒满干石灰的砖路:“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朱利安皱起眉头:“我们看起来和当地的中国人毫无二致,你还要装傻吗?”
顾理元笑了一下:“你想怎么样?”
朱利安清清喉咙,重新调整了声音道:“战争现在并没有结束的迹象,也许在最后的时候,日本人会把我们当作人质!”
顾理元抬手摸了摸自己花白的短发:“雅罗斯基先生,你最好明明白白的讲出来。否则我不保证会有兴趣同你继续这样谈下去。因为如果现在的谈话被任何一个日本兵听到了,迎接我们的,除了皮鞭和木棒之外,应该不会再有别的。”
朱利安没想到顾理元会是这样的反应,这让他怔了怔,几乎有些生气。他清楚的知道面前这位伪荷兰人绝不会热爱脚下的这座集中营的,然而却偏做出一副毫不挂怀的模样,逼着自己主动作为。
咬了咬牙,他终于开诚布公:“也许,我们可以想办法逃出去。”
顾理元瞥了他一眼:“然后呢?”
“石场周围的空旷地方,夜里是没有日本兵巡逻的。铁丝网也并没有通电,只要有工具,就可以剪开一个豁口供我们逃出去。”
顾理元点点头:“是这个道理。不过出去之后呢?你有钱?还是你有地方可以藏身?”
“我从小同我父亲游历中国,我会说好几种南方方言,至于钱,我在入营时带了一些。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帮忙。我们也许可以逃去昆明——上海的很多人,很多学校都逃去了那里。”
顾理元稍稍的把头扭向一边,脸上欣喜的表情倏忽即逝:“你为什么会选我?除了我们看起来是个中国人之外。”
朱利安耸了耸肩:“因为你看起来机灵健康,我需要你做我的帮手,我们得一起合作。否则我一个人恐怕不行。”
顾理元面无表情的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一队日本兵荷枪实弹的从后面跑过来,步伐整齐。
他们自动的让到一边。朱利安表情严肃的低下头,待那队士兵过去之后,才抬起头,目光炯炯的望着顾理初。
顾理初回望了他一眼,形状好看的眉毛蹙起来,貌似犹豫的点了点头。
三天后,顾理元排在队伍中,心事重重的走进了会客室。
顾理初规规矩矩的坐在桌子后面,手里捧着一个纸袋,他看起来精神还好,只是眼神有些呆滞。见顾理元坐到了自己面前,他很甜蜜的笑起来:“哥哥!”
顾理元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脸:“冷不冷?你有没有去楼上柜子里找衣服穿?”
顾理初把纸袋放到桌上:“哥哥,我给你带了好吃的。”
顾理元笑着摇摇头:“阿初,你自己留着吃,哥哥不饿。”
顾理初听了这话,只是笑,一双眼睛成了弯弯的月牙型。他哥哥的手还贴在他的脸上,这让他感到十分温暖,如果没有这张桌子挡着,他非得扑进他哥哥的怀里不可。他觉得自己在外面已经受了足够多的委屈,现在很应该同他哥哥好好的诉诉苦,就像他先前那样。
他有着一副翩翩佳公子的外表,然而腔子里还是一颗童心,并且还不合时宜的继续泡在蜜里,并不晓得现在是怎样的险恶情形。
“哥哥,我没有钱了。”他忽然说。
顾理元虽然人在集中营里,也听闻外面物价飞涨,世道艰难。所以早替顾理初做了打算。此刻他便低声道:“你回去后,到二楼我的书房里,把墙上那几幅画摘下来卷好,用柜子里的盒子装上。然后打电话去盘古斋找陈先生问他要不要,如果他肯买,那就是两根大条子,如果低于这个价钱,你就不要卖,我再去想别的买家。家里的电话簿上有盘古斋的号码。”
顾理初很认真的开动脑筋,记忆着方才顾理元所讲述的字字句句:“哥哥,什么是大条子?”
顾理元不耐烦的在他脸上捏了一把:“就是金条!记住,你现在如果缺钱,可以去当铺当些东西,当别的可以,我书房里的东西不能动?记住了吗?”
顾理初自己揉揉脸上被掐痛的地方:“哥哥,我知道什么是当铺,昨天我还去过呢!”说到这里他略有点小得意,觉得自己很见多识广了:“我把家里的座钟给当掉了。当铺里的人给了我五百块。”
顾理元听到这里,心里安顿了些:“是么?阿初真聪明。总之,你一个人在外面,处处都要自己小心,尤其是不要随便同陌生人交往,你不懂事,会被别人欺负的。”
说完这句话,他扭头向屋角看了看,那里坐着的朱利安正同一个中国女人交谈着,中间的桌上,也像所有人一般,摆放着一些装了食物的器具。
因此,他没有注意到顾理初忽然惨白起来的脸色。
接下来,屋角处传来嘡啷一声响,一个男人惨叫起来。来回巡视的日本巡查赶忙走过去,用生硬的中文大声喝问:“怎么了?”
朱利安从地上捡起一个小铁锅子:“我被热汤烫到了……好疼……”
同时,他对面的女人也开始大声的哭泣。
顾理初被吸引了注意力,刚想扬起脸觅声望去,却冷不防觉着手上一紧,一个什么东西被顾理元塞进了他的手心。
他好奇的望着顾理元:“哥哥,这是……”
顾理元的眼神凌厉起来,握着顾理初的手狠狠一捏:“别吵,出去看完后,就马上撕碎扔掉。也不许同别人说。记住了吗?”
他摆出这样的面孔和语气,只是想让顾理初印象深刻,免得傻乎乎的坏了事情。没想到顾理初竟被吓得身子一颤:“知道了。”
他心里疼了一下,心想他的阿初一定受了很多的苦,他为什么变得这么容易受惊,是不是有人吓到过他?
这时,屋角的朱利安已经龇牙咧嘴的被巡查带到门口,然后一声哨响,顾理元拿着顾理初送来的食物,起身排队走了出去。
顾理初眼看着他哥哥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他的手里攥着那张叠成小方块的纸条,手心有点出汗了,他觉得很有些新奇,因为他哥哥先前日日同他在一起,所以从不曾给他写过一封书信。
出了集中营大门口,他就开始迫不及待的去拆那个小方块。
打开后,他发现上面密密麻麻的写了两行小字,是用铅笔写的,所以折叠久了之后,那字迹有些模糊。他低着头仔细看了看,依稀辨认出了大半,却又不由得好奇的自语道:“在面包里面藏一把……什么钳?”他把那张纸片迎着阳光:“老虎钳?”
他苍白的脸上现出困惑的神情:“那是什么东西?老虎钳……是钳子吗?不过钳子怎么能够藏进面包里面去?”
他捏着那张小纸条,低头又重新看了看,那是他哥哥的字迹,他哥哥亲手写下来的,他哥哥的手碰过这张皱巴巴的纸。他把纸条放到嘴边亲了一下,眼眶一红,轻声说道:“哥哥,我也想和你一起进集中营。我不要在外面了。我害怕。”
他就这样嘟嘟囔囔的,跟在探亲的人流后面,沿着石子路一直向尽头的公路走去。他每天就数着时间,想着去集中营可以看见他哥哥,然而又怕,因为每次他都要费很大的周章,才能从荒凉偏僻的集中营门口折腾回家。这期间他总不可避免的要向陌生人问路,或是晕头转向的拦住黄包车,这对他来讲,是一件很为难的事情。
还有一点,那就是他晓得沈静也许会在这座集中营里,沈静对他所做过的残酷行为一直埋在他的心里,他自己下意识的不敢深想,因为那件事所带来的惊骇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他继续向前走着,终于到了前方的公路上,人流渐渐散开了,最后,他同几名印度人站在街边,等了许久,既没有黄包车,也没有三轮车。那些印度人大概也觉出疲惫来,但也只是坐在路边,毫不在意的抽着烟卷。他又不安起来,决定再向前走一走。
照理讲,沿着这样一条光秃秃的柏油路走,一直走到城里去,也许会累出好歹,但绝不该有迷路的危险。可是顾理初走了半小时之后,忽然发现自己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向四周望了望,还没来得及惊惶,肚子先咕咕的叫了起来。
人就是这样,越是落魄穷困的时候,饭量越大。顾理初先前并不知道什么叫做饥饿,他总是被阿妈端着饭碗追着喂,阿妈的嘴里还要甜言蜜语:二少爷,再吃一口好不好?吃完这口带你出去买巧克力哟!
这时候如果他还不肯吃,那阿妈就要请顾理元出场了,他对顾理元素来是又爱又怕,自然也就不敢再乱闹。
此刻,周围既没有阿妈,也没有顾理元。他用手按住胃部,慢慢蹲下来,很寂寞哀伤的叹了一口气。
“我迷路了。”他呆呆的想:“等天黑的时候,会不会有狼来把我吃掉?不知道是一口一口的咬下我的肉,还是啊呜一口把我吞进肚子里……”
想到这里,他打了个激灵。
深吸一口气,他扶着膝盖站起来,强迫自己继续朝前走去。
他一路走的都很绝望,然而最后,居然也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走到了这条柏油马路的尽头。
他成功的拦下一辆三轮车,然而那三轮车夫也是要收工回家的了,所以并不情愿去挣这份工钱。他说:“我可以把你送到那个路口,你自己再走几步也就到家了嘛!”
他不会跟人讨价还价,又累的要死,所以就依了那车夫的话。他连滚带爬的上了车,等到了路口时,天已经墨黑,他昏昏欲睡的下了车。这个时候,他才觉出腿痛,脚也痛。肚子倒是不觉得饿了。
三轮车夫摇着车铃,快乐的调转车头离开了,他向前走进那条黑洞洞的小街,然而刚前行了几步,就听到前方有声音。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就听见有人再喊:“前面的躲开!我这儿看不见路!”
他立刻就向一边侧了身子,接下来,一辆自行车夹着风向他撞过去。他惊叫一声躺在地上,自行车的后车轮轧过他的左腿,然后哐啷一声摔倒在坚硬的水泥路面上。
骑车子的人并没有被伤到,早在自行车刚撞到顾理初时,他便灵活的跳下来,听了车下人的惨叫,心知是要出事,想再去拉自行车时,动作就已经晚了。
“你没事吧?伤到哪里了?”他摸着黑去拉顾理初。手伸过去,先摸到了顾理初的脑袋。顺着脑袋,他找到了他的身子,然后蹲下来把他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这位……您觉着怎么样?我带你去医院吧!”
顾理初哼了一声,自行车当然撞不死人,他就是有点受了惊,再一个就是先前累的要命,这么一下子躺在地上,他反而有点浑身瘫软的意思。来者说了什么,他没在意,就听见后面“医院”二字,以为要送他去打针,赶忙摇头:“我不去医院。”
“那……那可怎么好……那我送你回家如何?你家在哪里?然后看看你的伤势。”
顾理初像猫叫似的答应道:“我家就在前面,你送我回家吧。我真的再也走不动了。”
陆新民背着顾理初,沿着黑漆漆的水泥路向前走。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地方不像是住人的地方——先前这里当然是个好地方,高尚住宅区。然而现在外国人都进了集中营,这里就荒的不像样子了。
身后的顾理初沉甸甸的压在他的身上,头也歪在他的肩膀上,发出了轻微的呼吸声,偶尔梦游似的指挥一下方向,声音轻飘飘的。这让陆新民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自己背了个妖精,在这月黑风高的夜里。
所以,终于开门进了楼内时,他所作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灯。灯光一亮,照出个一片狼藉的居所来。
他在一楼内的几个房间中进进出出的,终于找到了客厅,这才把顾理初放到了沙发上。顾理初上身窝在沙发里,两条腿却还拖在地上。眼皮沉重的阖下来,他困的脑子里好像塞了棉花,什么都不能想了。
陆新民却有些不知所措,他在沙发前蹲下来,想用手拍拍顾理初的脸,然而手落在他的面颊上,却改成了抚摸的动作。
他可不是个慈爱的人,也没有什么特殊嗜好,不过是在看清顾理初的模样后,单纯的觉着这个青年生的实在是漂亮——而且是那种纯净污垢的漂亮,故而心生怜爱。
其实顾理初现在并不干净,不但身上的衣服穿的乱七八糟,脸上也横三竖四的蹭了几道污迹,差一点就堪称是蓬头垢面了。
陆新民在他脸上摸了两把,发现顾理初的身体随着呼吸均匀起伏着,貌似已经睡着了。
于是他把手下移,稍稍用力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哎,你家里还有别的人吗?”
顾理初嗯了一声,眼睛睁开一条缝,含糊的答道:“没……”
“那你身上哪儿还疼吗?”
顾理初这回发出一个拐了弯儿的嗯声,表示自己哪儿也不疼。
陆新民听了这个动静,忍不住微笑起来,心想没见过哪个男孩子这样会撒娇的。偏他这么“嗯”一下子,听着就一点儿也不做作讨厌。
他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顾理初嘴里咕噜一声。陆新民没听清,又问了一遍:“什么?”
“顾理初。”
说完这句话后,顾理初好像在悬崖边一脚踏空了似的,径自栽入了深沉的睡眠之中。

第4章

陆新民没有离开顾家。
他在旁边的小沙发上对付了一宿。清晨他早早的醒来,然后毫不客气的四处走动着,并没有想到,自己这种行为其实和贼是差不多的。
他发现这宅子里倒不是很脏,然而乱的很。各个房间的门都大敞着,窗帘半开半拢,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过滤着晨光。
他看了几间,就失了兴趣。转身下楼又回了客厅。
顾理初侧身躺在沙发上,还在酣睡。他枕着陆新民的厚外套——那衣服被团成一卷充当枕头,呼吸深长,浓密的睫毛阖下来,在面颊上投出两块小小的阴影。
陆新民坐在他面前,伸手过去,捏了捏顾理初的小尖下巴。大概是睡的热了,顾理初瓷白的脸上透出些隐约的红晕,凌乱的头发搭在额头上,看起来实在是孩子气的很。
陆新民把他的手拉过来,低头仔细看着。
对于陆新民来讲,无意识的顾理初显然给他带来了许多的方便和愉悦。比如现在,他可以尽情的把顾理初的手翻来覆去的研究——他对于人的手,有一种天生的敏感。
顾理初的手是白皙柔软的,皮肤薄到了半透明的状态,可以看见皮下青紫色的细小血管。手指圆润修长,指甲粉红,修剪的短而干净。手腕看起来也很好——虽然纤细,但并不枯瘦,一手握住,感觉软软的,同他的脸一样,带着点幼稚的娇嫩。
这让陆新民很满意,他将这只手放在嘴边吻了一下。然后把顾理初压在身下的另一只手也硬拽了出来。
手心上长长的一道浅白色疤痕让他皱了下眉头。
“可惜了……不过过上一年半载,大概也就看不出来了。”他如是想。
把这双手规规矩矩的放回沙发边沿上,他站起来俯低了身子,拨开顾理初的短发,看了看他的头皮。
头皮是白里透青的。
头发是一种混杂的棕色,眼眉睫毛却是乌黑浓秀。幸而这两种颜色还不算犯冲,除了火眼金睛的陆新民,一般人大概根本不会注意到。
顾理初也许是被他摆弄的痒了,不耐烦的扭了下头,脸也在那件外套上蹭了蹭,虽然没有醒过来,但是微微的张开嘴,开始流口水。
所以,陆新民顺便又检查了他的牙齿。结果依然是很令人满意的。
顾理初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
那时阳光透过了客厅的落地窗,明晃晃的照在他的脸上。所以他在将醒未醒时,便觉出浑身燥热来,而且非常的渴,好像口鼻内都热的要喷火一样。
“喝水……”
他细细的,呻吟似的说了这么一句,但随即想起今非昔比,要想喝水,就得亲自去厨房的暖水壶里去倒。
他懒怠动弹,在沙发上翻了个身,抬起手臂挡着眼睛又挨了一会儿,觉着自己的确是真正醒转过来了,才叹了口气,用胳膊肘撑起身子,两条腿长长的伸到地上找拖鞋,一直闭着的眼睛也朦朦胧胧的睁开一条缝。
然后,他就看见了坐在斜对面的陆新民。
陆新民个子不高,相貌是一种毫无特色的英俊。他胜就胜在气质好,独自坐在一张单人沙发里,虽然背景是一片乱七八糟的景象,虽然阳光刺的他有点睁不开眼睛,但他满脸的安详慈悲,仿佛是端坐在清净世界,莲台之上。
可惜顾理初不懂得欣赏他这番过人的风采,他只是呆呆的望着陆新民,半晌,才小心翼翼的问道:“你是谁?”
“我是陆新民。”
顾理初抬头四顾,确定此地的确是自己的家。才又问道:“你怎么在我家?”
“我昨天把你撞倒了,你现在觉得怎么样?”陆新民坐着不动,略略向前探了点身问道。
顾理初摸摸自己,没觉着怎么样,再回想昨夜,愈发糊涂了:“你怎么还在我家?”
陆新民微笑答道:“你进了家门便睡了,我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事,所以就没有离开,一直守在这里。”
顾理初做梦似的摇摇头:“我没事。”
陆新民把微笑保持住,轻一颔首:“没事就好。”
顾理初揉揉眼睛,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儿怔,心想面前这人怎么还不走。
然而陆新民仿佛是自有主意,他表情和蔼的端坐在那里,盯着顾理初的腿。
顾理初等了一会儿,见他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忽然有点害怕起来。他把脚伸进皮鞋里,然后弯下腰系鞋带。同时暗自忖度:“如果他是个坏人,我就马上逃走!”
系好鞋带后,他忽然发现沙发底下露出了钞票的一角——还是储备票。
他立时把陆新民忘记了,身子一歪从沙发上滑下来,他半蹲半跪着,把手伸进沙发下面摸索了半天,竟然真找出了好几张,面额还都不小,加起来也有个几千块。
这实在让他十分惊喜,把那几张纸币窝折的边角重新平整了,再按照面额大小重新排列成薄薄一叠。
不过就在他要把钱揣进衣兜里时,动作却骤然又停了下来。
因为他忽然想起了这些钱的出处。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钱,还是沈静那次扔给他的。那时他痛到了半昏迷,醒来后见了钱也没有放在心上,爬出客厅后,他此后也就几乎没有再进来过。
一想到沈静,他顿时脸色都变了,竟下意识的把手中的钱又扔回地上。
他怕沈静,而且是越想越怕,他总记得那天死去活来的痛苦,身体被活生生的撕开,血块把双股之间完全的糊住,干涸的,新鲜的……之后还要接连着几天发高烧,家里没有人,他自己爬着去找水喝。
不过……那是钱啊!
这几张钞票,够他安安稳稳的吃上半个月的饭,还可以给他哥哥买一打新袜子——天气冷了,不知道集中营里面烧不烧水汀,如果没有的话,还要给他哥哥送一些棉衣服去。
“钱,总是不会打人的!”
想到这里,他伸手又把钱拿起来,很果断的塞进口袋里。
陆新民一直瞧着他,觉着这位漂亮青年的举动很有些古怪,仿佛同那几张肮脏的纸币谈恋爱似的,一会儿拿一会儿扔,表情还很丰富,先是喜悦与痛苦,接下来是心事重重,最后是狠下决心,好像话剧演员在刻画角色的心理活动。
顾理初揣好了钱,然后就要起身,不想他昨天走路太多,身体有些累伤了。如今乍一起身,就觉着浑身一起酸痛,关节似乎都在咯咯作响。这让他蹙起眉头,忍无可忍的哎呦了一声,向后一屁股坐回了沙发。
陆新民立刻站起来,满脸的关切:“你怎么了?”
他这突然的逼近,让顾理初毫不掩饰的瑟缩了一下:“先生,我没事。”
陆新民便又坐了回去:“是么,那我就放心了。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哦,对了,你刚才说要喝水,我去帮你拿过来。”
他这半天里无所事事,除了研究熟睡着的顾理初之外,就是在周围的几间屋子内踱来踱去。此时他也不等顾理初反应,径自起身走去厨房,倒了杯白开水端了进来。
顾理初坐在沙发上,从陆新民手中接过水杯时,他忽然有些感动。
他是从小被人侍候大的,可是现在,他自己每天挣扎着生活,已经很久都没有人来照顾他了。
双手捧着那杯水啜了一口,他觉出一点委委屈屈的温暖。
偏偏这个时候,陆新民又极和蔼的问了一句:“你要吃点什么吗?我可以去给你准备。”
顾理初摇摇头:“谢谢你……我不饿。”
陆新民从他身边的沙发上拿起自己那件被枕做一团的外套,一边抖开穿上,一边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我去给你买点东西回来做午饭。”
顾理初嘤咛一声,意图出言阻拦。然而还没等他把语言组织成型,陆新民已经走出去了。
陆新民用一杯水,和一份午餐,就把顾理初给完全的收买了。
他微笑着坐在先前那张单人沙发上,三言两语的便将顾理初的身家背景打听了个清楚。同时他也很遗憾的发现,虽然自古都说是才貌不能两全,然而造物对于顾理初,未免也太失偏颇了一些。从顾理初的言谈来看,说他是白痴当然是不大确切的,可是如果称他是个傻瓜,大概算不得恶毒。
他这样对顾理初腹诽着,同时却又目光如炬,眼里烧着把暗火,从头到脚的审视着顾理初——真是“从头到脚”,他那双挑剔的眼睛缜密的连一根头发丝都不肯放过。敏感的神经向四周的虚空蔓延出枝杈,他觉得自己快要通灵了。
然而顾理初对此毫无意识。他苦的久了,忽然有一个人过来,外表看起来堪称“宝相庄严”,又和风细雨似的给了他一些“爱”,便足以让他温暖的有些晕头转向,连一贯的戒心都放下了。
陆新民在下午时,离开了顾家。
顾理初在心里,对他是绝无反感的。甚至还有些留恋,因为他一个人住在家里,实在是有些太寂寞了。不过他还是不懂得如何同陌生人交往,面对陆新民,他终究还是有点紧张。
陆新民走后,整幢房子重新陷入寂静。他像个小守财奴似的,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数了两遍,忽然又想起他大哥对他的嘱咐,便决定出门去买老虎钳。
老虎钳这种东西,是很容易买到的。因为手里多了几个钱,所以他又额外给自己买了一袋糖果,每一颗都用五彩的精美塑料纸包装着,看起来格外的讨人喜欢。手里拿着这些东西,他觉得很快乐。而且身体活动一阵之后,似乎也不像刚睡醒时那样疲惫疼痛了。
在院门口,他掏出钥匙开了大门,然后径直进楼,把东西放进厨房。现在他每天有相当一部分时间都是在厨房度过,因为那里宽敞明亮,而且总能找到点吃的东西。坐在厨房的木头椅子上,他拿着那把老虎钳摆弄了一会儿,觉得毫无趣味,便放到一边,悠然的从袋子里掏出一颗水果糖来,慢慢的剥开糖纸。
糖果被他塞进嘴里咯吱咯吱的咬碎,舌头尝到了带着苹果香的甜味。他用手托着腮,百无聊赖的把脸转向窗外。
沈静站在窗外,向他点了点头:“阿初,好久不见。”
他瞪大眼睛,一时间连呼吸的停滞了。
“这真是个可怕的幻觉!”
他这样想着,并且还用力的摇了下头,再向窗外看去,沈静依然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