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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修还是那个姿势坐在榻上,我走过去,轻轻的摸了摸他的脸:“元修,元修,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我是贺成璧啊!”
他动了动,眼珠终于缓缓的转向我,看了半晌,他突然伸手打了我一下,然后便无声的笑起来。笑着笑着,他含糊的说了句什么,我没有听清,让他再说时,他却闭上了嘴,软软的靠在我身上。我低头看时,他已合上眼睛,仿佛很困倦了似的。
我凭他靠着我,只不过分别了几个月的时间,斯人却已非当年。我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是我现在只觉得无边的绝望,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他恢复到以前的样子。那曾为我所厌憎的乖戾性子,现今想来,却是如此的鲜活与灵动。他就是那样的人,为什么要让他变成这样一具行尸走肉?
他现在的样子,比他死了还要让我难过。
我轻轻的拍着他的后背,这时小宫女走了进来:“贺先生,到了皇上喝水的时候了。”
我让开身,看那小宫女用银匙一点一点的给元修喂水。他乖乖的喝着,很安静。
高欢的目的达到了,元修现在,终于彻底的安静了。

第19章

这也许是天下最为寂寞的宫殿,清晨至黄昏,唯有屋内几只画眉是活泼的。宫女们在两旁的屋子里低声喁喁,连偶尔的浅笑都是要用手来遮掩住的。当班的几人闲散的坐在离元修不远的廊前台阶上,元修独自蹲在一棵枯树下,对着树根周围的积雪发呆。紫绸的厚实披风长长的拖在地上,边缘处装饰的白色皮毛上粘了雪水,在他一站起来的当儿,星星点点的泥渍染到了银色长袍的下摆。然而他却对此毫无意识,站起来,又怔怔的停在那里,对着太阳,看自己的手腕。
我看过他手腕上那块扭曲的粉红色疤痕,据说是去什么飞虎营时受了伤留下的,可是怎么受的伤,却没有人能说清楚了。我没有去问连富,我的直觉告诉我,如果我表现的对元修太过关心,那么对我对他,都没有什么好处。但是,作为一个大夫,我看得出那不是刀枪所致,倒像是撕咬出来的。可是,以他的身份,谁能去咬他呢?
我想不明白了。
远远的小太监们抬着食盒走了过来,我知道午饭的时候到了。宫女们起身,将元修引向屋中,现下他可真的是听话了,不但听话,而且自己不说话。
我不知道他到底还能不能说话,他似乎沉浸到了自己的世界中而与外边完全隔绝了。不过我也曾听过他含糊的发过几个短暂的音,其中的意思,便不得而知了。
作为元修的大夫,我获得了和皇帝同桌吃饭的所谓特权。元修在吃饭时显得无比专注,他摇头拒绝了宫女的服侍,一双乌黑的眼睛,黑洞洞的盯着眼前的饭菜,倒像是和它们有仇似的。
“这个不能吃的,会上火。”我挡住了他的筷子,他默默的收回了手。
过了一会儿,他又把筷子伸向那个飘满红油的盘子里去。我直接握住了他的手:“这个不能吃,否则你会不舒服的。”
他缓缓的把眼睛移向我,我也直视着他,我希望可以从他的眼中看出些什么。可是,我只看到了愤恨。
一个神志受损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我这才想起来,自从我看到他之后,他的眼中不是冷森森的没有什么表情,便是流露出深不可测的恨意。这双眼睛配在那样漂亮的一张脸上,看起来实在诡异。
他的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残存着一点点知觉呢?
我正在胡思乱想,元修却手一松,筷子掉在桌子上,旁边有人递过来新的,他却看也不看,笔直的站起来,摇摇晃晃的离开了座位。向离间的屋中走去。我没想到他会赌气不吃,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下午在元修睡觉的时候,我在院中遇到了今天当班的小宫女玉琳,我问她道:“皇上后来可又吃了东西没?”的她摇摇头:“没有,好像不高兴了呢。回屋就躺着,我们又哄又拉的才把皇上的外衣给脱了下来。”
“他会生气?”
玉琳瞪圆了眼睛,对我嘘了一声:“贺大夫,您怎么这么说话呐?”
“看来我今天不该硬不让他吃东西的。”
“可不是吗,贺大夫,皇上现在都够可怜的了,您就别管他的嘴了。”
“皇上这个样子,就累了你们了,什么都得忙到。”
她向我调皮的一笑:“贺大夫,这您就不知道了,您要是知道皇上先前什么样儿,您就知道我们现在有多轻省了。”
“怎么会呢?你给我讲讲!”
她向四周看了看,把我拉到僻静处,低声道:“原来皇上的性子可吓人了,我们这些做奴才的,稍微忤了上意,轻的是罚跪碎瓷片儿,重了就是马鞭子军棍,我们哪一天不是过的战战兢兢?皇上又好干净,天天有事没事我们都是擦来擦去的,您说辛苦不辛苦?现在就不一样了,皇上不会打人骂人了,我们每天做完份内的事就可以闲着,您说这还算累吗?”
“说来你们也够不容易了,原来皇上是这样难伺候的。”我同情的叹了口气。
她连忙摇摇手:“我可没有抱怨什么哦。贺大夫,我说的话,您可千万别和别人说哦。”
“好啦玉琳,我自然懂得!”我对她笑了笑,然后告辞而去。我最怕她缠着我给她讲江南的风土故事,每次都要说的我口干舌燥。
我走向元修的卧室,守门的小太监看到是我,便躬身放我进去。
屋内只有元修一人在熟睡,我走到他的床前坐下。他的头发凌乱的散于枕上,我伸手给他理了理,他哼了一声,似乎很不愿意的样子。
“你怎么就变成这样子了?”我喃喃的自语道。
他骤然睁开了眼睛,看到是我,便漠然的坐起来,双手抱着膝盖,只给了我一个侧影。我只能看到他长长的睫毛。衣服前襟是解开的,露出一小片雪白的皮肤,在银色长袍的衬托下,我几乎怀疑他是一个玉人,被绫罗包裹着,好似一件名贵的祭品。
我着了魔似的站起来,慢慢俯下身,将嘴唇贴到他洁白的后颈上。
他依然不动。
我陶醉于嘴唇上柔软的触感。他的身体无力的困在我的双臂之中,我伸过头,轻轻的嗅着他的面颊。他的皮肤上有一种淡淡的香味,也许是来自薰衣用的香料,也许是他自己的味道。
他转过来,沉默的看着我,我尴尬的放开他,他冷冷地哼了一声,含糊的说了句什么。
“你在说什么?清楚一点好吗?”我抓住这个机会,劝诱的哄他,希望可以确定他是否还有残存的思想他果然又费力的低声重复了一遍,可我还是没有听清。
我疑问的嗯了一声。
他似乎是不耐烦了,毫无力道的推了我一把,然后下了床,赤脚踩到冰凉的地上。他犹豫的站了一会儿,就要往外走,我连忙拉住他:“你要出去冻死吗?”
他的力气是比不过我的,但是他似乎是很坚决的不想留在这里,我把他拉回来,他便又站起来,如此反复几次,我无可奈何的把他按在床边,然后叫人进来。
“皇上怎么了?”玉琳等人跑进来,看到我按着不时挣扎一下的元修,不禁惊诧的问。
“他不住的要出去,可是天这么冷……”我把他交给围上来的宫女,无奈的擦了擦额上的汗。
“这是怎么了?”门口突然响起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我扭头一看,竟是高欢。他来的无声无息,屋内的人竟都没有察觉。
宫女齐齐的跪下,屋内只有我站在一边擦汗,床上的元修趁机坐了起来,怔怔的看着地上的宫女。
“这是怎么了?”他似是疑惑似是烦恼的又问了一边。
“皇上想要出门,连鞋子也没有穿就------”前头的小宫女战战兢兢的答道。
高欢皱了皱眉:“出去做什么?”
“不清楚。”我答道。
高欢看了我一眼,点点头:“好啊,皇上要出去,就让他出去好了,你们让开。”语毕,他也站到了一边,向元修做了个“请”的手势。
元修站了起来,表情仿佛是有些惊恐,突然,他快步走向门口,高欢一侧身,给他让了路。我也跟了上去:“高大人,我说,这是要冻出病的!”
“没那么娇贵!”他也同我一起跟上了元修。
事实上元修只走到大门口便被冷风阻住了脚步,他转身站到了椅子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我和高欢,渐渐的,脸上显出一种委屈的表情。
我从未见过元修委屈的样子,在我的印象中,他的脸上有过疯狂,有过狠毒,有过冷漠,有过惊恐,唯独不曾露过委屈。他是自己长大的孩子,无论是害了人还是被人害,他都觉得是情理所容的,而且也无人可去倾诉他的抱怨。
他又含糊的说了一句,我转身问高欢:“高大人,皇上总是含糊的说这句话,我听不懂,你来听听看。”
高欢低头想了想:“我怎么听着像是鲜卑语,不过我也不是很懂,得让他说的清楚一点。”
我走过去,好声气的对元修说:“来,再说一遍。”
元修看着我,慢慢的,重复了一遍。
我扭过头看着高欢。他迟疑的说:“好像是一个女人的名字------大概是护莲,什么人叫护莲?”
这里的宫女里没有叫做护莲的,我索性直接去问元修:“谁是护莲?”
元修这时正在仰头看着天花板,听到我的话他也不低下头,但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突然清晰的答道:“我的乳娘。”
高欢几步跨过来:“你能说话了?”
他紧紧的捏住元修的小腿,这让元修惊恐起来,他弯下腰把住高欢的手腕,睁大了乌黑的眼睛,慌乱的的啊了一声。
高欢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忙放开了手把元修扶下来,几名内官走过来,将元修带回了房。
我对高欢道:“高大人,我想知道,皇上吃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命周围人退下,然后答道:“我不大清楚,不过皇上天性顽劣,这么着都除不掉他那胡闹的心呢。”
“高大人,你应该告诉我,我现在不知道皇上到底是疯了还是傻了。”
“我也不知道。准确地说,就是神志不清罢!”他颇有风度的笑了笑,站起身:“劳烦先生费心了。”
我站起来拱了拱手:“高大人言重了。”
待到高欢离去,我急忙走回元修的卧室,他缩在一件阔大的毛皮斗篷里,无精打采的歪着头。
我坐到他旁边,希望可以引他多说几句话:“想什么呢?”
“你……”他似乎舌头不大利落:“你是谁?”
我一阵狂喜,能说话就好啊!
“你又是谁呢?”
“我觉得很不好。”
“什么意思?”
他忧伤的把头扭向我:“护莲死了。”
我想他的确是神经错乱的厉害:“为什么死了呢?”
“病了,死了。”
“不要难过了,否则护莲知道,也会伤心的。”我顺着他的话说。
“我是谁?”
“你是皇上。”
“撒谎!”
他两道秀气的眉骤然立了起来,恶狠狠的说:“撒谎!”
“那你说你是谁呢?”
他一下子颓然起来,用手撕扯着梳得整齐的头发:“呵……不知道!”
我无奈的叹了口气。这到底是什么药,能把人变成这幅样子?
我回想自己看过的医书,有些毒是可以让人变得痴呆或疯狂,可是元修的样子,似乎也不是完全没有了知觉,只不过,他的意识都成了碎片,我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你喜欢护莲吗?”
他点点头,盲了似的眼瞳中竟仿佛流出了一点点温情。
我叹息着拍拍他的背。
外界的消息似乎是无法飞进这门禁森严的行宫之中的。高欢已经和宇文泰打了好久了,也不知是谁胜谁负。我去问连富:“我想出去逛逛。”
连富答应的很客气:“那自然是行的。”
可是当我出了宫门之后,我才发现身后竟然还有两名护兵,无疑,这是来监视我的了。
没有办法,我走了几条街,完全没有什么可逛的,我索性上了附近的一家酒楼,里面倒还热闹些,我想,也许在这里能够听到什么讯息。

第20章

我选了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下,点好了菜,发现那两个卫兵还在我身后站着,我指指椅子:“二位坐下吧。”
“不不,贺先生您坐吧,我们怎能------”
“不用如此,这又不是皇宫,不必拘于那些礼节,坐吧!”
两个人说不过我,只好扭捏坐下了。其实我让他们坐的目的,是因为他们站在后面太过显眼,让我觉得很不自在。
酒菜上来,我让了让,自己也便大嚼起来。这几日在宫中吃饭,虽是花色繁多,但却都是样子货,能入口的着实不多。这里似乎是当地最为体面的酒楼之一,周围坐着许多衣着鲜明华贵的人,口音和本地人也不似当地人的土音,我听了听他们的谈话,倒像是从洛阳出来的王公贵族们,毋庸置疑,他们是高欢这一派的,所以高欢落败之时,他们也随着撤退到了这里偏安。
其中一桌最为人多,旁边还立着两个女子在唱小曲,只可惜当中一人嗓门太高,所以也听不清那女子唱的是什么。只听那那人高声道:“看大军这次如此顺利,咱们跟着高相就对了,我就不信宇文叛贼能抵挡多久,到时高相统一了大魏,咱兄弟还不是开国的元勋……”
他身边一人拉了拉他:“莫兄你可小声些吧,元家的清河王在楼下吃饭呢,你也不怕他们听见!”
“元氏又怎么样?现在可不是当年文帝的时候了!就连皇上都在高相手里呢,我还怕他一个不入流的清河王?真是,让宇文泰打的一败涂地,从清邺落花流水的跑到这儿,还有脸继续称王爷,要不说元家是一代不如一代呢!”
“莫兄啊!好歹他也是皇上的远亲……”
“呸!他这辈子都没见过皇上吧!”
“你……唉!”
“哎!”那男子突然转了话题,竟然自动的放低了声音,我凝神屏气的方能听到他一点点话音:“听说,皇上又病了?”
“谁知道。行宫总是关着的。不过谁来关心这个,高相登基是迟早的,到时这个皇上都不知道会落到甚么田地呢!莫兄,你我且及时行乐吧,只要有钱有粮,管他谁坐天下呢!那小妞!你唱的这么小声,是让我们听你学蚊子叫呢?”
满桌顿时哄堂大笑起来。
我放下了筷子,叫店小二来结账。听那高声男子一席话,我愈发感到,元修这个皇帝做的,当真是只剩“皇帝”这个尊号了。
出了酒楼,街上除了青楼便再无可逛之地,我和这两个卫兵只好慢慢的往回走。出来时倒还不觉怎的,这回去是可真有些心下戚戚。眼看着离宫门越来越近,倒生出了一种自投罗网的感觉。
进了寝宫后,元修正在吃晚饭。他吃的专心致志,听到我进来,他也只是匆忙的瞥了我一眼,便又低下头吃起来。我发现近来他的气色是异常的好,脸上竟生出些血色来。在我的印象中,他一直都是苍白脆弱的。这兴许是现在没了心事和怒气的缘故吧。
我在一边坐了一会儿便回房去换了衣服,然后又喝着茶和玉琳聊了会儿天,等我再回到元修那里时,发现他还在那里吃。
我吃惊的问旁边人:“皇上这么半天一直在吃?”
“是的。”
我连忙把元修的碗筷夺了下来:“糊涂东西,你们要撑死他吗?还不赶紧把吃的撤下去。”
下人们听了我的话,立刻去收拾饭菜往出端,元修被我拿走了饭碗,也不恼,就那样老老实实的坐着。我伸手摸了摸他的肚子------鼓着呢!
“你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吃饱吗?”我问他。
他却又沉默起来。我喂他吃了强脾胃的丸药,然后扶着他回了房。他蜷在床上,就是要睡得样子。
吃这么多马上睡觉可不好。我坐在他旁边,突然灵机一动:“你给我讲讲护莲的故事好不好?”
他看看我,我对他笑了笑。
过了半晌,他慢慢的坐起来,声音很轻的说道:“护莲是我的乳娘。”
“那她对你好不好啊?”
“好。”
“你喜不喜欢她呢?”
他点点头。我的用意是引他说话,所以又接着道:“护莲是生了什么病呢?”
他低头,好似在沉思。
我知道有些人记忆,或是神志受损后,当下的事情是全然不懂,可是也许早年的事情却会突然变得历历在目,甚至自以为自己还是当时之人。我曾经遇到过这样的病人。那是个因未婚夫暴病死去而发疯的小姑娘,每天都以为自己还是幼小时节,闹着要去找她那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玩。
目前看来,元修的状况和那个小姑娘颇为相像,他不是也突然想起自己的乳娘了吗?
我接着问:“乳娘为什么喜欢你啊?”
他接着这个问题答了下去:“她说我就是她的儿子。”他摇摇头:“真好笑,我怎么会是她的儿子呢?”
“那只是个比方。是说她疼你,就好像你是她亲生的儿子一样。”
“护莲很好看,很高。我喜欢她。”他把脸埋在臂弯里。
“你和你的乳娘感情很好------”
“可是,她为什么不让我碰她呢?”他突然抬起头来疑惑的盯着我,似乎希望我给他一个答案:“我和别的宫女睡觉就可以,为什么不能和护莲睡?”
我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那你------”
“我睡了她,她就病了,死了。”
我张大了嘴巴,吃惊的看着面前这个悲伤的理直气壮的白痴。
“死了,就没了。留下来一些衣服和首饰。埋了。”他确定的点点头:“对,是的,和那几个宫女一起埋的。”
“宫女?”
“我让十二个宫女为护莲陪葬,我希望她以后可以不用辛苦了。”
“你杀了-----”
“嗯?”他止住了我的话:“我不知道。我仿佛记得有女人在墓坑里大声哭,后来填了土,就安静了。嗯……我好像有很多事都记不清了,怎么会这样?”他突然瞪着我:“你是谁?”
“我是皇上的大夫,保证皇上的健康。”
“我不是皇帝!”他惊异的看着我:“我怎么会是皇帝?”
我试图向他解释这一切,可是他用一种我在说谎一般的表情看着我,随后转过头去,任凭我再说什么,他也不再回答了。为了引起他的注意,我甚至扯了扯他的头发,虽然这样也许会激怒他,但他好像连发脾气也忘记了(这本来是他最擅长的事情),我想即便我现在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恐怕也是无动于衷吧。
没办法,我只好再想出一个他也许会感兴趣的话题,好比说他的乳娘之类的,让他能够和我继续交谈下去吧。
可是从那开始到后来的几天内,元修都没有再说话,他每天的生活乐趣就在于蹲在一棵枯树下对着阳光看自己的手腕。那块伤疤仿佛一个未解之谜似的吸引着他。
我走过去:“进屋,昨天你不住的咳嗽,今天该吃一点药。”
他充耳不闻,在冬日的阳光让他微微的眯起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脸上投下一小块阴影。不知是不是因为寒冷,他的面颊呈现出一种非常艳丽的粉红。这让他看起来美丽的不甚真实。
那种粉红让我不时的感到不安。如果我之前从未见过元修的话,我也许会以为他是现在气色好;可我知道他是天生的皮肤苍白,那么现在他脸蛋上的那两块经常出现的红晕就是极为异常的了。
我突然想起,也许这可以作为元修所服药的一个特点。这样,我也许可以更快的查明高欢到底给他吃了什么药。我骤然兴奋的站起来,不理会元修肯不肯,硬行把他拉回了房内。
看着他喝了药,我便急忙回了自己的房中。来到这里之后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搜集到几本残破的医书,我现在把它们翻出来逐条对照,然而却一无所获。我回想自己所知道的毒中,却想不出来那种毒服下之后是会令人面色潮红的。
我烦恼的敲了敲头,第一次觉出自己的无知来。
若是能把元修偷偷的带走,也许我能慢慢的摸索出解毒之道。可是现在已经远不是当年在宇文泰府中的境况了。现在守卫行宫的人,据我观察,都是一等的高手。以我的本事,连自己都不敢保证能够全身而出,何况再加上一个元修。
我合上书,叹了口气,慢慢的踱出了房门,门口的小太监向我使了个眼色,低声道:“贺大夫,您别往皇上那儿去,高大人来了,在皇上屋里呢!”
我点点头:“知道了,我到前边走走。”
走到前边的一座假山处,我迅速的拐了个弯儿,神不知鬼不觉的沿着行宫大墙下的小道儿,偷偷的绕到了寝宫之后,我轻轻的走到窗下,一扇窗子没有合拢,露出一道缝隙,我屏住呼吸,向内望去。
高欢果然在屋内。他坐在床边,而元修则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高欢的语气听起来很古怪,似乎是又高兴又惋惜。
元修呆呆的看着地面,没有回答。
高欢站起来围着元修走了一圈,突然抬手将元修从椅子上推了下来。元修毫无防备的摔倒在地,但他也只是呼痛似的轻哼了一声,然后便茫然的坐在地上,抬头看了一眼高欢。
“站起来啊,我的皇帝陛下!”高欢恶意的向元修伸出一只手。
元修低下头,没有接过那只手,自己慢慢的站了起来。他似乎是想离开这里,但是高欢在他要抬脚时,突然拦腰抱住了他。
元修也不挣扎,就那样任凭高欢抱着他。
“现在老实了,嗯?”高欢突然说道:“你要是早便这样,何苦要受那些罪?是我扶持你做皇帝的,当时如果不是我主张的话,皇位哪轮的到你这个平阳王?可是,你却一点也不听话!”
“你还真是有点本事啊!你知道吗?宇文泰要用两座城来和我换你呢!我告诉他你已经变成了一个白痴,可他还是要你。你听了这个高不高兴啊?我想未必,我不记得我曾看过你高兴的样子,你这个贪心的家伙!你不愿意做傀儡,就好像你有治理大魏的才干似的!我------”高欢似乎是突然双臂用了力气,因为元修猛然扭动了一下,然后我听到了高欢压低的声音:“我真是又讨厌你,又喜欢你。你去死吧!你死了,我就安心了!”
元修无知无觉一般的被高欢抱在怀中,高欢的话显然没有进入他的脑海。他只是安静的看着墙角的香炉,炉上正有青烟缠绵萦绕。
高欢放开了他,走到了他的面前:“以后,没事我不会再来了,我不想再看到你,就当你已经死了!”说完,他转身便要离去,可是走到门边,突然又折了回来,他将对着香炉出神的元修拉了过来,然后迟疑的低下头,吻了他的面颊。
然后,他似乎是又一次下定了决心,扭头大踏步的推开门走了出去。
我将惊诧咽到肚子里,放轻脚步,飞快的离开了那里。
我绕回寝宫的前门,然后若无其事的走了进来。高欢显然已经离去,院中的人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我站在那棵枯树下平静了一会儿,便向元修的卧房走去。
他还站在地上,依然看着那个香炉。我走到他身边,虽然我并不想刻意的看什么,可是目光却不由自主的落到了他的面颊上,他的面颊,光滑的,白皙中透出粉红,美丽的不似男子所有。高欢刚刚吻过这里。我有些困惑了。我并非猜不到他与高欢可能有过的关系,但是我无法深入的把这件事情来想个明白。无论如何,这都太骇人听闻了一点。元修与高欢?这简直让我的头都要裂开了!
不过这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或者说这是完全可能的。元修是什么都不会在乎的!不过这样说也可能冤枉了他,也许是高欢强迫他的呢。是的,一定是这样,元修是这样的一个人,偏偏生了那样的一幅皮囊。这对他来讲,真不知是幸与不幸。
“这是什么香料?”我突然发问。
“我也不知道!”他竟出乎意料的说了话。我没有指望着能得到回答,我不知道他会对香料感兴趣。
“这里一直都是用这种香?”
我嗅嗅屋中甜香的发腻的空气,不明白为什么宫中的人不喜欢新鲜的空气。
元修扯过自己的衣袖放在鼻端闻了闻,突然对着前方一笑:“你是谁?”
“我是贺成璧。是你的------大夫。”说完这句我突然感到心情复杂。我为了他留在这荒凉的异国,可是除了我自己外,又有谁来体谅我的苦心呢?唉,我哪里吃过这么大的亏呢?
“大夫啊……”他伸过手臂,慢慢的将衣袖拉起:“你看,我怎么会有这么块伤疤呢?”
我握住他的手腕,那块不规则的伤疤依然颜色鲜明,在雪白的手腕上显得很是突兀。我就势将手指放在他的脉门处,他要将手抽回,我连忙抓住了他------他的脉象怎么这么乱?
一丝不好的预感在我心中骤然升起,我问他:“最近有没有感觉到什么不适?”
他抽回手,却又不说话了。我着急起来。在行宫中,我不可能和他全天都呆在一起,他也许有什么时候是不舒服的,可是他若不说出来,那谁会知道呢?
我难过的看着元修,我想也许某一天,他就会毫无预兆永远的消失了。
是了,高欢一定知道这件事,刚才他的话中,就已经带出了这个意思。元修现在就是在等死,他之所以还需要我这个大夫,就是来控制着他死去的时间。
高欢竟是如此阴险的。
我转身离开房间,趁着人少时,把玉琳拉了过来:“皇上的身体,最近有什么异常吗?”
她懵懂的摇摇头:“没有啊,不少吃不少喝的,除了不说话以外,就没有什么不对劲的了。”她歪着头想了想:“噢----对了,皇上这两天,有的时候好像喘不过来气,不过一会儿就好了,所以就没叫大夫您。”
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叫她有事情一定来叫我。
离开玉琳之后,我去找了连富。已经好几天没有看到他了,偏巧今天他来。我请求道:“连公公,我需要一些药。”
“哦?宫里是有药的啊,我上次还检查过。”
“不是那些常用药,我想要一些别的。皇上最近有点不适。”
连富似乎是有些为难:“贺大夫,不是老奴不给您拿药,实在是高大人吩咐过,除了宫中库房里的那些药之外,不许往宫里带别的药。贺大夫,您到那库房中好好找找,一般该有的那儿都有,而且还都是上好的呢!”
我点点头:“我知道这个事你做不了主,我这就亲自去找高大人,我来和他说。”
连富不赞成道:“我看您去了也是白去。高大人的意思,您也是知道的,何必那样上心?让皇上平平安安的过了这段日子,别遭罪,就算是您的责任完了。您到时拿着金银财宝去过快活日子,这不就结了?”
“连公公说的很有道理!”
回到房中,我开始忙碌起来。我先去了趟库房,仔细的找了找,不想还真找出一些有用的药材出来。至于其它的,我想到了玉琳。她们每隔十日能有半天的假,准许出宫的,我将药名学好,托她去买。
可是好容易盼她回了来,却告知我这里的药铺都没有我需要的那些药。我追问了一句:“一样都没有?”
“一样都没有么!”
这就奇怪了,我只是需要几味平常的药剂,不应该都没有的。除非是,有人命令他们不许再卖这些东西。
这对于高欢来讲,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我真是没有办法了。唯一的出路,就是我自己去采药,可是身边的卫兵好像猎狗一样机敏,如果我用强的话,他们会迅速的把我打晕抬回来。
这宫中被打扫得如此干净,我找了几天,只找到了蚂蚁。
这真是令人仰天长叹!
也许我该换一种思路来思考。虽然我还不能确定元修所服药物的种类,但是根据他的表现,他服用的这种药绝非是简单的的伤害了神志。其中应该参杂着有一种毒药,少量摄入后面颊会呈出淡淡的粉红色,我突然想起,那就是砒霜。
然而砒霜的毒性猛烈,所以还需要其他的药物来控制它的发作,这样的药可不多。
七星草就有这样的作用。
七星草是一种极其罕见的毒药,生长于西域,中原与江南都是没有的。它与砒霜相生相克,可以让它的毒性缓慢的释放,与此同时,它本身也会不易察觉的毒害人的心肺,根据元修现在出现的症状,我几乎可以断定他是服用了我所想到的这种大杂烩一样的毒药。
砒霜有药可解,而令他丧失神志的药尚不足以致命,可将它先放在一边不管。七星海棠,无药可解!
两种毒药的毒性,正在缓慢的吞噬的元修的性命,可是若是解了砒霜的毒,七星海棠则会不受克制,发作起来,会瞬间要了元修的命。
我敲敲头,不知怎的,竟骤然的流下了眼泪。
到了晚膳时候,我照例的到元修那里,元修已经坐到了桌边,显然他对吃饭是兴致勃勃的。听到我来了,他出人意料的抬起头,对我笑了笑。
我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可是也不忍心流露出自己的情绪,只得也笑了笑。
他拈着一根象牙筷子,突然戳到我的脸上,我吓了一跳,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原来我笑的时候,脸上会现出一个酒窝,不过他怎么会对这个感兴趣呢?
他扔了筷子,前倾了身体凑过来,摸了摸我的脸,似乎是要说什么,这时第一道菜被端上来,他立刻把注意力转向了菜,不再理会我了。

第21章 尾声

我默默的看着他,他脸上那层淡淡的红晕此刻显得如此诡异可怕。我却对此束手无策。记得他是曾那样信任与仰仗我,以为我有着无穷的办法来拯救和保护他,但是,我刚把他带出了魏国,就任性的把他气跑了。现在他的命悬在那里,我却也依然是无能为力。
他不知道我在看着他,他只是低着头专心的吃饭,旁边的侍女端过一碗汤放到他旁边,他喝了一口,突然被呛得大声咳嗽起来。我连忙站起来一边扶着他一边轻拍他的后背,他咳的面红耳赤,身体无力的滑了下去,下人们慌乱的围过来为他擦嘴喂水,他的情况方稍稍安定了下来。可是不知怎的,他又俯下了上身,似乎很痛苦的样子。
“怎么了?”我想拉他坐直,可是玉琳止住了我:“贺大夫,您现在别碰皇上,皇上现在怕是又喘不过来气了,坐直了更不舒服。”
听了这话,我连忙蹲下来把住他的手腕,可他反手用力的握住了我的手,握了一下,又脱力似的松开,他将浑身的力气都用在了呼吸上,可是他又有多少力气呢?他带着哭腔,颤抖着说出了几个字:“你……救……我!”
我将他拦腰抱起送回卧房,将我所知道的方法逐条都用在了他的身上,忙乱了许久,他才稍稍回缓起来。看他朦胧睡下后,我低声问周围的人:“皇上原来发作时也是这样吗?”
“原来都没有这样厉害的。”
我点点头,拉过椅子在床边坐下:“我在这里守着,你们且先下去歇息吧!”
床上的元修并没有睡实,过了一会儿,他又睁开了眼,看到床边的我,他温和的笑了一下:“你在。”
“现在感觉怎么样?”
他没有回答,只是接着问:“贺大夫和我认识多久了?”
这个问题让我鼻子一酸:“嗯……一年多了。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他摇摇头,声音虚弱起来:“那……我觉得奇怪呢……我的心里空荡荡的,好像有很多事情我都忘记了,我是不是有了什么病?”
“你……你身体比较弱,不过没有关系,我会好好照顾你,不会……不会有病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我不是皇帝,你们却叫我皇上。还有------”他求助的伸手拉住了我的袖子:“这是哪里?我觉得-----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什么感觉?”我本能的紧张起来。
“我感觉……”他的声音愈来愈低,到最后仿佛只是一点点气流:“我要死了。”说完这句话,他闭上了眼睛,一幅精疲力尽的样子。
我像对待婴儿一样轻拍着他,直到他慢慢的入睡。这是从我来到这里开始,他表现的最为清醒的一次。可我宁愿他还是前些日子混沌不醒的状态,现在的清醒,显然是极为不祥的。也许我要让高欢失望了,我没有能力控制这种药的药力发作。元修,是无论如何也等不到他登基了。
想到这里我冷冷一笑,宫墙之内,没有谁能够得偿所愿,无论是元修,还是高欢,还是宇文泰!
对了,还得加上我!
日子一天天心惊胆战的过去,我像寺庙中祈福的人一样虔诚的守护着元修,外界的事情,我早就没有什么心思来过问了。一切都已注定,至于谁得天下谁落败,本与我不相干。
春天迟迟的来了,眼见着阳光一天比一天明亮,院中小草也渐渐的都萌出了绿意,这座冷寂了一个冬天的宫殿开始显现出了它本来的好看模样。
可是元修的存在使这点难得的生机变得一文不值,甚至是一种有着对比作用的强烈嘲讽。皇帝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再是一个秘密,人人都知道那迟早要到来的事实。虽然大多数人对这个消息是没有什么兴趣甚至是暗暗高兴的,因为元修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主子,但是那毕竟是一个有着尊贵血统的性命的消亡,这就像一把悬在半空中的剑,虽然不会掉到自己的脖子上,但是掉下的一瞬,也是令人颤栗的。
高欢果然再也没有来过。他正在准备亲征北方。他的大军在洛阳城外与宇文泰的军队相持不下,已经有半个月之久了。这算不得一个好消息。
宫内与宫外成了两个世界,宫外是一个沸腾的所在,前线的消息振奋与激荡着人们的心,鲜卑贵族们带着武装精良的护军,每日匆忙往返与将军府与兵营之间。处处都流传着难辨真伪的战报。
而宫内的时光却是被陈腐的气息所凝固了一般。当我穿过寂寞的花园走向皇帝寝宫时,我都不由自主的生出一种走向坟墓的感觉。元修的状况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他能够像个正常人一样与我进行简单的谈话,坏的时候屋外的内官们只等着那一刻时高喊一声驾崩了。我既想看到他,又怕看到他,因为当我很怕什么时候,他就真的在谈话间,突然死去了。全宫上下没有一个人是有笑容的,因为在一般人的心中,元修是大魏的正统皇帝,而他们世世代代都是大魏的子民。所以他的死,无论如何,都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天气好时,我会带着元修出门走走。他清醒的时候渐渐多了起来。看到地上的小草,他蹲下来摸了摸,点点头,站起来又继续向前走去。虽然他心里不是很明白,但我觉得他的感觉还是很敏锐的。他原来就是一个敏锐的人,可惜他的生活将他这种敏锐改造成了一种不堪的暴戾和神经质。
廊下的画眉叽叽喳喳的叫着,他站着认真的倾听了一会儿,我将那鸟笼拿了下来给他看:“很漂亮的鸟儿!”
他凝神的看着,脸色有些变了。我不知他想起了什么:“怎么了?不喜欢吗?”
“喜欢。”他突然回答:“我见过它。”
我几乎失手将笼子摔到了地上:“你说什么?”
他向那鸟笼莫名其妙的笑了起来,这是个异常诡异的笑,仿佛是看穿了什么,仿佛是在嘲弄着什么,我放下鸟笼扶住他:“你在笑什么?”
他笑得弯下腰,无力的靠到我的身上。不管我怎样问,他都不回答。我握住他的双肩摇了摇:“别笑了,你会累坏的!”
听了这话他似乎笑得更厉害了,然而在他的脸上,我并没有看到任何开心的表情,他乌黑的眼睛里渐渐显出了森冷阴郁的光芒,纤长的双眉也蹙了起来,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他突然变成了这幅样子。如果我不是一直陪伴他的大夫的话,一定会被这种眼神吓到。
我紧紧的抱着他不让他跌倒,并且轻轻的拍着他的后背,以防他喘不上气来。他的笑声渐渐低下去,可是身体却颤抖的想要蜷起来,听到他细小而痛苦的呜咽声,我知道,他又喘不过气了。我一边命人去拿药,一边想把他抱回房中,可是他却挣扎着不肯走,我只好放下了他。
他强撑着站直了身子,在院中人的注视下,他沉默的环视了一周,然后把目光转向我,从他的眼中,我看到了四个字:如梦方醒!
他身上银白色的长袍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而他美丽的面庞也被映衬的有如春日的花一样,这样美丽的男子,如梦方醒一般,看着面前的这个由红色宫墙围成的世界。窒息的感觉终于迫使他弯下腰,我感觉到他可能支持不住了,可就在我向他走去的一瞬间,他突然跪了下去,与此同时,他吐出了一口暗红色的血!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他一口赶不及一口的开始吐血。青石地砖被染上了大片的深红色。我极力控制着手的颤抖,想要为他止血,侍女们飞快的端来了针灸用的银针,我伸手去拿,却怎么也捏不住针。待我终于拈起一根时,他却一头栽到地上,昏迷不醒了。
接下来的几天内他都是在昏睡之中,我一直守着他,他脸上的红晕褪了下去,又回复到了我与他初见时的苍白脸色。我每隔几分钟就忍不住要试探一下他的鼻息,他很可能就这样无声无息的离我而去,我怕这样。
连富已经将元修的病情告诉了高欢,可是没有人来探望。大魏的统一在即,元修将不再重要。相比与洛阳战场,他什么都不是。
我不知道元修会昏睡到什么时候,时光一天一天的流逝,前几日的和暖春光已然不在,有人懂得天气,告诉我,春雪要来了。
我从不知道春天也会下雪。可是这天早上天色异常昏暗,坐在屋中,也可听到窗外作响的狂风。地上又燃起了暖炉,我正昏昏沉沉的伏在元修的床边,侍女悄悄的把我叫醒:“贺大夫,该吃点早饭了。”
我应了一声,把目光转向床上的元修。三天过去了,再这样下去,他饿也饿死了。我摸了摸他的脸,不想,他竟然轻微的嗯了一声。
我惊喜的站起来,不知刚才那是不是我的幻觉。可是床上的男人,的的确确是睁开了眼睛。
“元修?”我握住他的手。
他呆呆的把头转向我,似乎是在用心的辨认:“贺成璧?”
我瞪大了眼睛:“你认得我了?你-----”
他冷漠的看着我,然后伸手指了指放在一边的衣服。我连忙和侍女们一起为他穿上衣服。我问他:“要吃点什么吗?”
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径直向门口走去,我拉住他:“不能出门,外面很冷!”
他眼神骤然凶狠起来,头也不回,看来是要执意出门。我想也许我不该再拦着他了。
为他系好厚重的披风,我扶着他出了门。迎面的冷风吹过来,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我们只走了几步,元修就停了下来,他一直沉默不语。这时方开口说话:“我都想起来了。”
“好。”我抓住披风的两边,将元修的身体裹住。
“我的儿子,还在宇文泰那里。”他接着说。
我看着他。
“也不知道他会怎么样。”他身体站的直了些,寒风吹来,他衣袍的下摆随风轻轻摆动着。
“宇文泰不会杀他的。”
他扭过头冲着寝宫大门微微一笑:“随便!”
他突然挣开我向大门走去,寝宫的院子不小,他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不知他的用意。这段路程耗尽了他的力气,到了门口时,他喘息着坐到了门槛上。
连富带着众多的内官和宫女围了过来,可是没有人出声。我蹲下来道:“回去吧。”
元修摸索着靠在了大门的门边上,急速的呼吸着。听了我的话,他没有回答,只是愤恨的扫视着面前这一大群躬着身子的宫人。
连富上前一步:“请皇上回房吧!”
院内沉入一种异样的寂静之中。
“你们都下去!”元修忽然开口。
人们面面相觑,连富没动,旁人也不敢动。
元修突然提高了声音:“都给我滚!”他扯下脖子上的玉饰用力向人群丢去:“滚!!”
连富连忙迅速的向后退去,宫人们也随着退到远远的四周,静声的跪在那里候命。
天色愈加昏暗了,乌云层层,遮住了最后一点微弱的阳光。
元修按着胸口,对着地面喃喃道:”我恨他们。”
“我知道。”
他苦笑着哼了一声,又重复了一遍:“我恨他们。”
我对着他微笑,虽然他不肯抬头看我一眼。
“你也下去吧,我想安静一会儿。”他的声音嘶哑起来。
我答应了一声,慢慢的向后退去,却不肯移开自己的视线。元修就那样孤零零的坐在寝宫大门口,从门口望出去,是一片空旷的青石板地。走过那块地,还要走好远,才是行宫的大门。
雪花开始飘落下来,这是一场大雪,很快的,地面上就白了起来。
元修扶着门边,慢慢的站了起来,面对着大门外的那片白茫茫的空地。风迎面吹来,他突然解开了身上的披风,披风被风卷起,高高的飘到空中,而与此同时,他向外面跑去,可是只跑了几步,他便一个趔趄,摔倒在了雪中。
我呆呆的站起来,看着伏在雪地上的元修,在大脑短暂的空白之后,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我飞快的向元修跑去。身后的宫人们也仿佛刚刚反应过来一般跟上了我。跑到元修跟前,我猛然顿住了脚步。
元修的身上已经落了一层薄雪,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像睡了一般。
我迟疑着将手伸向他的鼻端……他没有了呼吸。
身后一个尖利的声音劈开了我的脑髓:“皇---上---驾---崩---了!”
三个月后,我回到了江南。
我好像从地狱归来一般,元修的死,是我的浩劫。
我才二十几岁,可我的头发都已变得花白。
元修的棺椁,本应该送回洛阳的皇陵之中,可是因为战争,他只好被停放在那个小城中的一所寺庙之中。没有人关心他的身后事,不过这个已经伤害不到他了。
希望他的来世,不要生在帝王家。
我每天都很想念他,可是我却发现自己竟然有些记不清他的模样了。我只知道他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男人,他曾经尊贵已极,可是穷其一生也没有得到过任何幸福。
他甚至在死的时候,都是恨着的。
我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