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格没有力气,独自坐不住,所以此刻依旧蜷在三锦的怀里,一边仰头望着父亲的脸,一边将两条小腿悠来荡去——她的腿太细了,撑不起一般女童所穿的长筒花袜子,随着她的动作,那袜筒就一点一点下滑,末了堆在了小皮鞋的鞋面上。
三锦没留意到这一点,只用小勺子挖了一点冰淇淋,低头送到大格嘴边:“慢慢吃,很凉的。”
大格抿了一小口。
三锦眼看着大格咽下去了,就又少少的喂了她一点:“吃完这口就不给了,冰淇淋太凉,吃多了会肚子疼。”
大格无声的点点头,不给也不要,她从来就不晓得什么叫做食欲。
大格吃完,就该轮到三锦上阵了。他给自己又叫了几份点心,而后就开始专心致志的享用。正大嚼的高兴时,忽然旁桌来了几位客人,是一位外国太太领着几个小孩子。那几人落座之后,小孩子们便一起扭头去看大格,大格觉察到了,也面无表情的睁着眼睛回望过去。双方对视了片刻,其中一个男童就低声说道:“她好可怕,像个鬼。”
三锦是擅长英文的,登时就听懂了,只是不确定这话是在说谁。捏着勺子转过头去,他正好看到旁桌的小孩子们一起盯着大格,口中还在继续咕咕哝哝:“她好瘦啊,像巫婆一样。”
三锦气的丢下勺子,抱着大格愤然而起,对着那群孩子怒道:“你们这些小混蛋,不许再胡说八道!”
那外国太太本在低头研究菜单,听了这话就吃惊的抬眼望向三锦。而三锦迎着她的目光,用英文继续大声说道:“夫人,你的孩子刚刚侮辱了我的女儿!”
外国太太倒是个脾气好的,询问几句得知详情后,便逼着那几个小孩子向大格道歉。三锦气哼哼的也不再多说,会了帐后便急急的离去了。
走在大街上,大格莫名其妙的问道:“阿玛,你刚才和外国人生气了吗?”
三锦腾出一只手,为她把袜筒提上去:“没有,阿玛只是……吃的不舒服,想要回家。”
大格见三锦的头上冒了汗,便伸出手来,在他额角上蹭了蹭。而三锦则一边走一边捉住她的小手,送到嘴边亲了一下。
守门的听差站在大门前抻长脖子东张西望,忽见三锦抱着大格遥遥地走过来了,便立刻一溜小跑的迎了上去:“王爷,您回来的正好,家里来客人了。”
三锦见他急的古怪,就问道:“谁啊?”
“一位是上次来过咱府的三好先生,还有一个中国人,好像是三好先生的通译。这两位刚来不一会儿,正在客厅里坐着等您呢。”
三锦一听,出乎意料:“哟,日本人来了?”
把大格交给了奶妈子,三锦快步走入客厅,一进门便热情笑道:“三好先生来了?真是对不住,刚出了趟门,让你久等啦!”话音落下,他骤然看到三好太郎旁边坐着一人,十分面善,仔细瞧去,却是将自己送回天津的唐森。
“这不是唐先生吗?”他继续寒暄:“好久不见,你好啊?”
唐森随着三好太郎站起来,又随着三好太郎向他微微一躬。那三好太郎是个瘦削整洁的中年人,此时就彬彬有礼的答道:“王爷,您好。在下冒昧而来,真是打扰了。”
三锦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你二位请坐,不要和我这样多礼。”
三好太郎曾与三锦有过接触,感觉这位年轻王公似乎不是一个有城府的人,便存了一点轻视,开门见山的说明了来意:“王爷,在下是来给您送大会请柬来的。”
三锦做懵懂无知状:“大会请柬?又要开大会了?”
唐森一直没说话,这时就从身边皮包里抽出一只五色信封,欠身双手送到三锦面前。三好太郎在一旁补充道:“这次大会,关东军军部邀请了东蒙所有的王公参加,至于议题,完全是关于东蒙的,同王爷您也有着切身的利益关系,所以请您务必要去参加啊,哈哈。”
三锦从信封里倒出一张折叠着的请柬,打开来仔细看了看,见那会议地点是在泰来,就哑然失笑道:“这泰来是不是在黑龙江呀?你让我跑这么远的路去开大会,太折腾人了嘛!再说我现在归中华民国管,不归满洲国管,我开那个会有什么用处啊?”
三好太郎听他说话天真烂漫,就很有耐心的继续解释道:“王爷,请问您是不是蒙古人?”
三锦把那张硬纸制的请柬当作扇子,在脸旁扇来扇去:“我当然是蒙古人了。”
三好太郎神情凝重的说道:“东蒙十四旗都已经派出代表来组成内蒙古自治筹备处了,值此大好时刻,您就不愿意为民族自治出一份力量吗?”
三锦惫懒的向后一靠:“自不自治的,我都没有意见。三好先生,我虽然顶着个札萨克的名分,其实旗里那些人欺负我年纪小,都不把我当回事。你要是想商量大事,那得去找霞山——霞山你认识么?就是镇国公哈丹昭日格。前两天旗里那个梅林闹事,他把我撇下来自己跑了,也不知道现在回没回来呢。”
三好太郎一直看好三锦,因为觉得他是个名正言顺的王爷,推出去比较能服众:“王爷现在年纪小,可终究是要长大的,难道永远都不要掌管旗里事务吗?”
三锦低下头,将请柬的一角折来折去:“长大了再说吧,我只看眼前,不想那么长远。至于这个大会……不瞒你说,我本打算过两天上北平玩一阵子呢,哪有时间去开会啊!”
三好太郎叹了口气,没感到三锦狡猾,只觉得他烂泥扶不上墙,辜负了自己一番期望:“唉,王爷,大会总要在一个多月后才能召开,这些日子里,您还是再好好想一想吧!”
三锦很痛快的点头:“哦,知道了。”
三好太郎想要起身告辞,起立前忍不住又饶舌了一句:“玩乐之事有什么要紧的?王爷当真就这样不关心蒙古自治的事业吗?”
三锦理直气壮的答道:“我也不只有玩乐这一件事,过两天松王嫁女儿,新娘子是我姐夫的表妹,我还要去帮忙呢,这不就是件很重要的正事么?”
三好太郎听到这里,立时感觉自己这半天都是对牛弹琴。“嗐”了一声站起来,他领着唐森告辞而走;一出公馆大门,他便用日语向唐森抱怨道:“现在的蒙古王公里,废人居多!”
第15章 北平之春
三锦在拒绝赴会的那番托词中,上北平一事自然是假的——他在北平无亲无故,也没有公干,到了那里做什么?而去松王府帮忙嫁女儿一事,却是真的。如今处在天津的这些位蒙古王公们,算起来都有些勾结连环的远近关系,松王不但是三锦那边的副盟长,且与三锦的姐夫云克诚是近亲,如此也就连带着与三锦成了亲戚。
松王偌大的年纪,拥有儿子若干,格格却只得一个,故而十分娇养珍爱。如今这格格已经长大成人,松王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就选定了锡盟的阿拉坦亲王做女婿。这亲事已经张罗了许久,如今眼看就要操办典礼了,两家便都十分忙碌,各找人手过来帮忙。而云克诚也就在这一日抵达天津,来到了三锦的公馆内。
云克诚今年三十多岁,生的圆头圆脑,十分富泰。算起来他应该是三锦的前姐夫,因为其中那位姐姐已经在一年前肺痨死了。身为旗里的一位闲散人员,他现在就常驻在张家口办事处内,专职为三锦卖地筹钱。
这两位见面后先是寒暄了一番,而后云克诚就主动要求上楼去看大格。三锦见云克诚这样关心大格,心里真是欢喜极了,浑没想到人家不过是碍于姑父的身份,不得已去瞧那病孩子两眼罢了。
如此又过了几日,那云克诚每天跑去日租界松王公馆内忙忙碌碌,三锦却是懒得露面。待到婚礼那天,这二人同行前去观礼。三锦先前早见过新娘子,如今就好奇的专盯着那新郎阿王瞧。阿王是个相貌周正的青年,结巴的厉害,也没有什么才干,唯一的优势便是有钱——他祖上几代都是外放官员,积累财富无数,家中又不出那纨绔子弟,所以只进不出、简直就是坐拥了金山一般。三锦伙同席上众人,对这一双新人品头论足,直闹到半夜才散。而云克诚圆满完成任务,便也在几天后告辞了。
生活一朝恢复了平静,三锦刚想过两天消停日子,哪晓得三好太郎又来了。
三好太郎始终认为三锦是个可造之材,希望将他引入关东军的怀抱之中,乖乖的回内蒙去闹独立。他本是面貌严肃的人,为了表示自己的善意,他开始对着三锦眉飞色舞,极力要做出一副既温和又活泼的面孔来。只是他脸庞那样瘦削,一旦表情丰富了,就扯的皱纹横生,简直要把三锦吓到了。
三锦先还和声细语的敷衍着他,后来见他几乎是每隔几天便要前来造访一次,而且见面后的话题,除了开大会和内蒙自治之外,便是唉声叹气的怨他不知上进。这样的谈话自然是很令人痛苦的,所以他后来一横心,暗想这个小日本这样终日前来骚扰,实在令人忍无可忍;要是实在无法的话,自己就真去北平避一避风头吧——只是有一点,便是天气日渐凉下来,不能带大格同行,这却让他有些依依不舍了。
正在他矛盾之时,三好太郎那边以为自己的疲劳劝说法起了效果,益发要再接再厉,将那拜访脚步调动的勤快之极,竟像上班一样,每天按时前来报道。他一看这情形是明显恶化了,便不敢再停留,打出电话勾引到一个愿与自己同行的女朋友,急急忙忙的就奔了北平。
三锦在当家之后,入不敷出,早已经将闲置的北平老王府卖给了比利时人做学校。如今回到北平,也无处居住,只得跑去北京饭店开了两间房安身——其实依照他的本心,反倒愿意在饭店里游荡,因为便于吃喝玩乐。
他是傍晚时分进入饭店的,一时在房间内安顿好了,便带着女朋友下楼去吃晚饭。那女朋友的本名不为人知,只用一个英文名兰西在外做招牌,走的乃是高级交际花的路线。这一阵子她在天津也是无事,忽然接到三锦的电话,自然乐得相从,前来北平玩上几日。
用一只雪白丰满的手臂挎上三锦的胳膊,她一面从袒胸露背处向外散发香气,一面俯在三锦的耳畔连说带笑。三锦一手夹了根半燃的香烟,漫不经心的且走且吸,并不答话。
及至这二人在餐厅内落座了,兰西扭头四顾,见周围都是成群结队的摩登男女,便出言笑道:“三锦,你今天本该穿西装的,便于我们跳舞呀!”
三锦正在专心研究手中的菜单子,听了这话就头也不抬的答道:“你还管得到我穿什么了?”
兰西知道眼前这长袍马褂的小蒙古不好敷衍,就伸手去拍他的脸蛋:“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三锦这时抬起头来,一手将点好的菜单递给旁边侍应,一手将兰西的手按在了脸上,口中微笑道:“你说你刚咬了我?”
兰西就势捏了他一把,含嗔瞪向他道:“就会贫嘴!讨厌!”
三锦发现她在微愠之时,脸上格外有一种娇俏的美丽,便侧过脸去亲吻了她的手指。而兰西见他目光流转,眼神浪荡,也笑着收回手,且将眉尖一挑,显出了高傲的态度来:“放庄重些,少来和我嬉皮笑脸。“三锦将一根香烟在桌上磕了磕,而后叼在嘴里点燃,深吸一口吁出烟来:“我现在一定庄重,等吃饱了再和你算账。““好哇,怪道把我从天津拐来北平,原来你是别有用心——算什么账?”
“就算这些天咱们没见面,我想你的这笔帐。”
兰西反应过来,就笑的格格的,薄纱长衣遮掩下的胸口部位,隐约可见两只乳峰抖动不已。三锦不动声色的扫了那里一眼,又扫一眼,心中不由得起了骚动,暗想这还跳什么舞啊?吃饱饭后直接跳上床去吧!
因为存了这个“跳上床去”的心思,所以三锦的食欲受到了影响,吃了两口便放下刀叉,建议兰西陪自己上楼休息片刻。兰西仿佛是知道他的心意,便故意要吊他的胃口:“那不行。你若不陪我去跳舞厅跳上几曲,我就不再理你了!”
三锦舔了舔嘴唇,又咽了口唾沫,“唉”了一声站起来:“你这麻烦的女人!”
兰西不动地方,仰视着他笑道:“怎么,我的小先生,连绅士风度都不讲了?”
三锦微微一躬身,又向兰西伸出一只手去:“请吧,密斯兰西。”
兰西这才扶着他的手款款起身,顺带着又很得意的瞟了他一眼。
三锦平时不大把兰西当回事儿,因为觉着她十分滥情,有点人尽可夫的意思。不过现在他心中一把欲火烧的正旺,就不得不暂时放低身段,哄着兰西。两人下场跳了一曲之后,便一同坐到舞池外围的座位上,喝着香槟闲谈。话说了没有两句,三锦就露出本来面目:“这地方吵得很,我们还是回房间静一静吧!”
兰西一扭脖子一扬头,从鼻子孔里笑了两声:“我就喜欢热闹。你怕吵,自己回房去吧!”
三锦用手指着她,急的跟什么似的:“你啊……”
这时一支新曲子开始了,兰西不等他邀请,自己就欢喜的站起身来。三锦见状,也只得跟了上去。两人滑入舞池后,兰西将身体紧贴了三锦,散发出来的脂粉气息和肉体馨香混合起来,一阵一阵的冲向三锦鼻端,愈发诱惑得他神魂颠倒,下身那里竟是起了反应——幸而穿着长袍,旁人倒也还看不出。
千辛万苦的熬完这一曲,三锦下了决心:不管这小娘皮再耍什么花样,自己就是拖也要把她拖回房去!
哪晓得他这一腔春情,今晚却是注定发散不出去了。因为就在他挽着兰西要离开舞池时,忽有一条强壮手臂从后面勒住了他的脖子,随即严云农的声音响了起来:“好你个小崽子,居然偷着跑来了!”
第16章 三锦和严云农的喜怒
严云农一身戎装的站在三锦面前,军服笔挺、马靴锃亮,头上没戴帽子,露出了乌黑的短头发来——这个形象往跳舞厅里一站,可是够出风头的了。
“你不是不来吗?”他问三锦:“怎么又偷着跑过来了?”
三锦在众目睽睽之下受到如此质问,就觉得有些尴尬:“谁是偷着跑过来的?算了,我现在忙得很,咱们有话明天再说!”说着他便伸手去拉兰西,想要撤退。严云农一眼瞥见了,却是骤然迈上一步,将三锦和兰西二人分隔开来:“还等什么明天啊?正好我有事情要和你谈,你马上跟我走吧!”
三锦直向他使眼色,一双大黑眼珠子都要飞出来了:“我还有约会呢!”
严云农久处天津,也认识这位兰西,此刻就回身对她一点头:“我要借他一晚上,兰西小姐不会介意吧?”
兰西倒没多想,只微笑着摇摇头:“严司令问的蹊跷,他又不属于我,我怎能干涉他的自由呢?”
严云农得了这个答复,便一把攥住三锦的手腕,又遥遥的对舞厅那方的一队青年男女做了个告辞的手势,而后就一阵风似的把三锦给卷走了。
严云农如今在北平的居所,乃是一套规规矩矩的二进大院落。因他尚未娶亲,所以院内常换女眷,近来这位临时太太名叫黛云,本是胡同班子里的一个清倌人,因生的貌美,便被严云农一眼看上,花大价钱买了回来。
严云农本是同着一班纨绔青年去北京饭店消遣的,不想偶遇三锦,便当即改变主意,把人强行带回了自己家中。三锦懊恼的捶胸顿足,进院之后终于忍无可忍,对严云农怒道:“你有什么话非要现在说?耽误我的好事!”
严云农身披着黑色大氅,此时因觉秋风寒冷,便撩起大氅将三锦裹进了怀里:“还好事?你个傻子!”
三锦不由自主的随他进了房。这时一个大丫头走进来,伺候着严云农脱了外面大衣裳,又将茶水烟盘子等物一并搬运了过来。
严云农盘腿坐在烟榻上,捧着杯热茶喝了两口,见三锦还站在地上赌气,就拍拍身边笑道:“脱衣服上来吧!听了这下面这番话,你就知道我的好心了!”
三锦知道自己这时也走不得了,又的确觉着屋内暖烘烘的很热,便走过来坐在烟榻边,弯腰去解皮鞋鞋带:“说吧。”
严云农放下茶杯,向他靠近了一点,压低声音问道:“这回你和兰西,睡没睡过?”
三锦直起腰来,低头解着马褂的纽扣:“要是没有你搅局,现在应该就是正睡着呢。”
“原来也没睡过?”
三锦层层叠叠的没少穿,脱了一层又一层,居然也忙了一身汗:“原来……那都是去年的事情了。后来她不是和别人好上了么?我就一直没找她。”
严云农吁了一口气:“去年睡过?那没事——三锦,我告诉你啊,以后这个兰西是不能再碰了。”
三锦刚把袜子也脱了,此时就怔怔的扭过头来望了严云农:“为什么?”
严云农清清楚楚的吐出字来:“她有脏病!”
三锦一惊:“你怎么知道?”
严云农冷笑一声:“别想歪了,我可没去给她检查过身体。前一阵子她陪过盐务局老赵——那老赵因为杨梅疮,都进过多少次医院了?兰西又不是金刚不坏之身,她会染不上?”
三锦的脸有点发白:“那……那我亲过她的手,总不会有事吧?”
严云农见他是真怕了,就伸手在他后背上摩挲了两下:“那没事,别上床就行。”
三锦很沮丧。
他蜷成一团侧躺下去,像被人兜头泼了一通冷水一样。严云农倚着个靠枕坐在他旁边,一边拍着他的身体,一边慢条斯理的说道:“三锦,你得听我的话,我比你年长几岁,见识总要广一些。别总去和那帮不三不四的什么摩登小姐胡扯了,又浪费钱、又不卫生。你要是实在不愿娶亲,那就放个好丫头在身边,也是一样的方便。”
三锦挣扎着坐起来,用签子挑了烟膏在灯上小心翼翼的烧,口中咕哝道:“哪儿有好丫头啊。”
严云农凝视着三锦的背影,觉得他好像一只小小的蜂蛹,常年委顿在透明薄软的包衣里面,思索着一些芝麻绿豆大的事情,根本就是个与现实脱了节的废物。
他不记得自己花了这废物多少钱——这么多年,已经没有了一个具体的数目。三锦其实很穷,全靠着卖房卖地来支撑门面;卖到现在,约莫着也该是山穷水尽了。但他对此总是那么淡然,仿佛不晓得什么叫做穷困和危机。
严云农抚摸着三锦的肩膀,同时闲闲的说道:“这回来北平,我真是开了眼界!原来我以为我就挺精明的了,结果和人家金总长一比,原来我就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土包子,羞愧呀!过两天金总长回请,你也跟着我去交际交际,看看南京政府那边的水平。”
三锦一气儿吸了三个烟泡儿,心情随之恢复了平静。翻身转向了严云农,他不甚来劲的答道:“我去算是干嘛的?又不认识那些人。”
严云农一推他:“那你回天津养老去吧!”
三锦懒洋洋的摇了头:“不行,三好太郎这阵子又来了,非要我去泰来开大会——也不知道日本人怎么就有那么多会,前一阵子刚推脱了一个,这回又开上新的了!”
严云农俯身叮嘱他道:“别得罪日本人!说句那什么的话,我看日本人迟早是要打过来的,随你信不信。”
三锦满不在乎的一笑:“那和我有什么关系?他横竖打不进租界里去!”
严云农刚要开口,忽然有一名勤务兵隔着房门禀告道:“报告司令!马团长来电话了!”
严云农一听这话,立刻穿鞋下地,走去外间接听电话。
电话那边的马团长,就是马国英。
严云农在三锦那里指天誓日的说自己把马国英撵走了,其实只是从身边撵到了军队里,且给他放了个团长,可以算作一次大大的提拔。因怕里间的三锦听出端倪来,他心虚的省略称呼,拿起电话听筒开口便问:“什么事?”
马国英在那边答道:“司令,我就是想告诉您,上边的军饷已经拨下来了,的确是那个数儿,没有克扣。”
严云农思忖了一下:“咱们队伍里用不了那些饷,还是让他们继续招兵。”
马国英立刻答应了一声:“是,司令,我记住了!”
严云农又嘱咐道:“别捡那些老兵油子。半大孩子最敢打仗,你就挑那十五六的招!”
放下电话后,严云农推门回房,迎面就见三锦坐在烟榻上,正低着头扯开裤子往里瞧。
严云农带笑吆喝了一声:“喂!干什么呢?”
三锦被他这一嗓子吓的一抖。抬头望向对方,他叹了口气:“没什么,我只是想啊,我这玩意儿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
严云农得了军饷,心情很好,便轻轻巧巧的跳上烟榻,不由分说的将他压在了身下,开始乱摸乱亲的胡闹。
在三锦的童年和少年时代,这种游戏是时常发生的。不过三锦现在兴致不高,又推不开严云农,情急之下就在对方脸上扇了一巴掌。
严云农不高兴了,握住他的肩膀拼命摇晃:“小崽子,你敢打我?”
三锦大喊大叫着伸手乱抓,掀起了严云农的衬衫后,就狠狠的在那腹部挠了一把。严云农猝不及防,当即痛的弓起了腰身。
十分钟后,战争平息。
严云农拉着三锦的一只手,很仔细的为他剪指甲。
剪完两只手后,他向后挪去坐下,又拉起三锦的一只脚看了看,见没有修剪的必要,就低头闻了一下,而后作势皱起眉头,将他的脚向前一搡:“臭死了!”
三锦受到污蔑,立刻坐起来反击:“我才不臭!”
严云农用手在鼻端扇了扇:“熏死我了!”
三锦十分不忿,站起来一脚瞪向严云农的面门:“放你妈的屁,我最讲卫生,什么时候臭过?”
下一秒,严云农愤然起身,两人又打起来了。
第17章 中山公园的偶遇
严云农对待三锦的感情很微妙,比如此刻,他觉着自己好像三锦的父亲,有义务提醒提携他上进——首先要打电话回北京饭店去,找个托词遣走兰西;然后就是拎着他去参加金总长主办的宴会。
宴会是要在两日后举办的,严云农不能够成天陪伴三锦,而三锦住在院子里,生活百无聊赖,又不好去和黛云说话,只得从严云农那里要了汽车和司机,从早到晚的在外面闲逛。
这日下午,他忽然食欲大发,便跑去了中山公园内,在来今雨轩之内独占了一张大桌子,打算好好的吃上一顿。
公园内本是个风景优美的地方,游人自然不少,不过此刻不是饭点,所以饭庄之内颇为清静。三锦不受打扰,正吃的高兴,忽听门口一阵喧哗,回头望时,却是一群学生装打扮的青年走了进来,想必都是哪所大学的学生了。
这些人在三锦对面一处靠窗位置上落座了,侍者立刻赶来伺候。其中一人看着菜单,硬着舌头点了几样,说的不清不楚,而另一人就叽里咕噜的插了话,讲的却是蒙古语。
北平的蒙古人本来不少,所以三锦也不以为意,只抬头扫了那些人一眼,心想这大概就是蒙藏学校里的学生了——
他看见了白晓峰!
白晓峰也看到了他,所以立刻起身走过来,不等允许便拉椅子坐了下去。
“王爷?”几个月不见,他白胖了一些,穿着一身过于合体的衣裤,看起来好像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大孩子。
三锦的嘴唇上还淋漓着酱汁。扯起餐巾擦了擦嘴,他简直不知自己该采取何种态度来应对:“你?”
白晓峰微笑起来:“你不认得我了?我是白晓峰啊!”
三锦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拿着餐巾,对着白晓峰缓缓一点头:“我知道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