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沾沾自喜,只等着再过半年,若是还没有金玉郎的音信,自己就给他立个衣冠冢,然后向前“再走一步”,另寻觅个如意郎君。万没想到这金玉郎该死不死,竟又回了来。托起金玉郎的脑袋,她试着给他灌了一点热水,见他呼吸平稳,不像是要死的样,便又让他躺回了地毯上,反正地毯柔软,屋子温暖,让他慢慢的缓着就是了。
像守着一件大垃圾似的,陆淑媛守了金玉郎大半夜。
凌晨时分,他睁了眼睛,在看清了身边的陆淑媛后,他哑着嗓子开了口:“好太太,救救我。”
陆淑媛看着他,有点手足无措:“好,好,你要不要先泡个热水澡吃片阿司匹林?需不需要我叫医生来?”
金玉郎摇了摇头:“不用。”
“那——我扶你起来?”
金玉郎这回点了点头。
陆淑媛咬着牙皱着眉,虽然感觉金玉郎很脏很臭,但还是硬着头皮把他搀扶了起来,同时又大声呼唤了丫头,让丫头赶紧去浴室放热水。
陆淑媛打算尽一尽妻子的义务,帮金玉郎洗个澡,然而金玉郎拒绝了她,只说自己身上脏,还有伤,怕她看了要怕。向她要了一卷绷带和一瓶碘酒,他把自己锁在了浴室里。单手撕扯着脱了层层衣物,他最后赤裸着跪在地上,在连绵的钝痛之中呼呼的喘粗气。
他没有欺骗陆淑媛,如果陆淑媛见了此刻的他,一定真的会怕。
他的身体瘦骨嶙峋,左臂却是青紫肿胀,青紫肿胀源于上臂的一处枪伤,枪伤被破布条子胡乱包缠了,解开时须得用力撕扯,因为脓和血已经将它层层的粘连在了一起。
然而,很奇异的,他并未因此而痛不欲生,他的知觉全变得迟钝了,疼也没有那么疼,冷也没有那么冷。将肮脏的布条子扔进那堆脏衣服里,他扭过头,去看上臂的弹孔。
看了一会儿,他抬起右手,把食指伸向了那一处血肉模糊的孔洞。
浴室里响起了压抑的痛哼,他颤抖着去挖自己的血肉,血肉深处埋着一颗子弹,他的指尖已经触碰到了它。
不能去医院,不可以抛头露面,他怕金效坤得知自己没死,又要继续追杀自己。指尖拼命的向肉里钻,他疼得紧闭双眼弯下腰去,心想怎么会这么痛苦?
人活着,怎么会这么痛苦?
忍无可忍的,他发出了颤抖的呜咽,一边低声的哭泣,他一边将那颗子弹从肉里挖了出来。然后仿佛嫌这痛苦的程度还不够似的,他又拿起了碘酒瓶子,哭着把碘酒浇上了自己上臂的那个血窟窿。
从那一夜陷入水塘开始到现在,这颗子弹已经在他的肉里停留了三天,他承认自己命大,枪击、溺水、寒冷都没能要了他的命,翌日清晨,他在塘边被人发现,得了救。
救他的人,是附近的村民,这村民在水塘不远处搭了个窝棚,打算这几天到塘上凿冰捕鱼,结果鱼没捕到,他先捕了个人。而在用热米汤救活了这个人之后,这个人倒是也没再为难他,趁着他不注意,这人顺手牵羊的抓了他一件厚棉袄,不声不响的溜了。
这村民损失了一件棉袄,自认倒霉,姑且不提。只说金玉郎单凭着胸中的一口凉气,硬是一路走回了北京城。这一路上,他如同着了魔一般,也不思索,也不休息。在白小英那里碰了壁之后,他想起自己听说过陆淑媛已经从陆府搬了出来,地址还隐约记得,便一路又寻觅了过来。独自走在漆黑的夜里,他自己都觉着自己像是个孤魂野鬼,可他怎么就变成个孤魂野鬼了呢?他原来不是个俊美活泼的阔少爷吗?不是有那么多人都在爱着他吗?
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只知道连大哥都在骗他杀他,他再也没有重新做人的机会了。那些光明的好日子,那些远大前程美好人生,全没有他的份了。
可他是多么的想到那个好世界里去啊!
痛苦压过了他的悲哀和愤怒,他第一次发现,人活着,竟可以是这样的痛苦。
除了左上臂的血窟窿,他的腰侧也开了一道豁子,是子弹擦身而过,擦去了他一条肉。他呜呜的低声哭泣,继续往这一条伤口上倒碘酒。伤口是不应该再沾水的,但他还是颤巍巍的爬进了浴缸里,坐进了热水中。
一边哭一边低头捧了热水洗脸,他想自己被他们抢光了,钱,人,希望,都抢光了。
第131章 病人
陆淑媛不知道金玉郎究竟是受了多重的伤。金玉郎不让她看,她也没那个兴趣和胆量看。找了间屋子安顿了金玉郎,她让丫头把他脱下的那一团脏衣服拿出去烧了,然后自己也回了卧室去补觉。
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她心里一阵阵的发烦,时而想要老实的认命,和金玉郎把日子过下去,反正两个人俭省一点,眼前的生活还是不成问题,时而她又不甘心,她知道金玉郎不爱自己,他娶自己完全是迫于两点:一是大哥的逼迫利诱,二是他前头那个太太彻底的不要他了。一想到这两点,她就恨他恨得牙痒痒——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凭什么看不上我?
她凭什么拿自己的体己钱,去养一个不爱她的人?
两个念头交织起来折磨着她,让她辗转反侧,简直没法入睡。到了下午,她好容易打了个盹儿,然而很快就又醒了过来。坐在床边想了想,她末了披着睡袍下了地,走去金玉郎的房里看了看——金玉郎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正在发高烧。
她摸了摸他的额头,心里略微的有点慌,俯身轻声的问:“你要不要去医院瞧瞧呀?”
金玉郎气若游丝的回答:“太太,不用,你别声张,我睡一觉就好了。你也别告诉外人我回来了,我……惹下了几个仇家,怕他们会来找我报仇。”
陆淑媛直起身来,垂眼看着他,心想这可不算自己虐待了他,他若真是这么活活病死了,也怪不到自己头上。只是到时办后事,又要一票花销,不过没办法,谁让自己和他夫妻一场呢?
她倒是有心问问他又惹上了什么仇家,不怕别的,怕仇家看他们是夫妇一体,收拾他的时候会把自己也捎上,她嫁了他一场,没从他身上得到任何好处也就算了,要是再受了他的连累,那可真是要活活的委屈死她。
然而金玉郎气息奄奄,看着仿佛是马上就要咽气,这让她怎么问呢?
左思右想的了一番,陆淑媛还是转身出去了。真有仇家找上门来也不怕,她想自己大不了把金玉郎交出去,若是交了金玉郎还不算完,那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谁也别想从自己手里抠出一个铜子儿去。
金玉郎所在的这间小屋,像是拦了一把无形的大锁,因为他一直是昏睡,所以一直也无人进去看他。陆淑媛在外面忙着自己的事:老妈子最近有点上头上脸,她要整治整治这个老奴才。
在这间安静的小屋里,金玉郎连着做了很长的梦。
他在梦里又见了金效坤,一见金效坤,他心都冷了,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是骂他还是杀他。然而金效坤是个忙忙碌碌理直气壮的样子,他没开口,金效坤先批评起了他,问他怎么还不复习功课。他恍恍惚惚的想了起来:是了,应该复习功课的,把学问捡起来,下半年好出洋留学去。大哥已经开始和外国人做生意了,需要弟弟去喝些洋墨水,回来好帮他的忙。
没有欺骗,没有谋杀,那些都是他的梦,梦是假的,眼前的一切才是真的。他后怕得出了一身冷汗,立刻就要去找书本,一边找一边还告诉金效坤,说自己不行的,自己从来就不爱念书。
他和金效坤交谈,谈的都是人间正事,谈着谈着,火车票就买好了,他要乘坐西伯利亚火车去德国,好些个人都来送他,他知道那些人都是他的同学,都和他一样,是上进有为的青年,将来不是出洋去,就是进大学。他登上了火车,在车门口向送行的人挥手告别,然而有人一把将他拽了下去,他定睛一看,是陆健儿。
陆健儿气冲冲的,质问他为什么临阵脱逃,丢了自己跑回北京。他眼看着火车要开,心里急得要冒火,对着陆健儿直跺脚:“陆兄,我不跟你做官了,我要到国外读书去了。”
然而陆健儿揪住他不肯放,非要耍他的大少爷脾气。他眼看着火车开走了,急得猛一挣扎,随即气喘吁吁的睁了眼睛。
望着前方低垂的窗帘,他喘了好一阵子,才慢慢的清醒过来。
清醒过来之后,他的感觉一是疼,二是冷。疼是有缘故的,不稀奇,然而那冷不是好冷,外冷内热,他呼呼的喘出热气,热气好像两道小火龙,嘴里又干又黏,喉咙则是不敢动,略微咽口唾沫,都疼得像是吞了刀片。
他想要是能喝口凉水就好了,可是张了张嘴,他没能成功的喊出声音来。
他闭了眼睛,默默地忍着,结果昏昏沉沉的,他又坠入了梦中。这个梦就不好了,他在梦里见到了段人凤,段人凤又嫁了人了,住在一所阔气的大宅子里,又生了新的儿女。她嫌金宝儿身上流着他的血,对待金宝儿一点也不好。金宝儿长成了个瘦瘦的大脑袋小男孩,穿着破衣服,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们全都欺负他,没有任何人肯保护他。
金玉郎并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有父爱,但是他在梦里流了眼泪。梦里的他是个鬼魂,遥遥的看着金宝儿受苦,金宝儿的脑袋那么大,他记得原来听人说过,小孩子若是营养不良,脑袋就大。
他想把自己锦衣玉食的童年分给金宝儿一半,或是把金宝儿杀了,让他的鬼魂和自己作伴。金宝儿是他的儿子,他是永远不会欺负金宝儿的。他可以带着金宝儿在人世间永远游荡下去,如果有伴儿的话,那么做孤魂野鬼也不会太凄惨。
魂梦颠倒的躺在床上,他冷一阵热一阵。屋子里没烧炉子,幸而隔壁房间都是温暖的,让他这里也不至于冷成冰窖。他的体温一度升到极高,浸了泪水的枕头成了他的冰袋。
这天夜里,他忽然发现床头的矮柜上,放着一只茶杯。
茶杯早就摆在那里了,然而他先前对它竟一直是视而不见。他挣扎着向前蹭了蹭,然后翻身趴着爬向了床头。伸手攥住茶杯柄,他没敢贸然的端起它,而是继续向前爬,一直爬到了茶杯近前。
他把嘴唇凑上了杯沿,然后才端了杯子喝水。小半杯冷水流过了他的喉咙,他最后心满意足的伏在床上,第一次发现水是甜的。
他对这个世界没什么可留恋的了,唯独放心不下金宝儿,金宝儿要是死了就好了,金宝儿一死,他就彻底轻松了。
他不是故意的要诅咒儿子,他是怕儿子将来一个人长大,会受欺负,要吃苦。他这样一个从来不受欺负的人,如今都落到了这般境地,金宝儿一个小小的孩子,还不是任人揉搓?所以他永远放心不下,除非金宝儿回到他身边,或是干脆死了。
他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是个爱孩子的。
那小半杯冷水,让金玉郎睡了个无梦的好觉。
这回再清醒时,他听到了许多未曾留意过的声音,隔了一间屋子或半个院子,陆淑媛正在气愤愤的说话,听众应该是那个她从娘家带出来的丫头,说的是什么?听不大真,仿佛是在骂老妈子,要让老妈子滚蛋。
金玉郎听得很烦,但是不敢抗议。陆淑媛对他有几分感情,他清楚得很。现在她就是他的救命稻草,他需得巴结着她,要不然她真把他丢了出去,他就只能在这冰天雪地里自生自灭了。
第132章 陆淑媛的烦恼
陆淑媛提心吊胆的等着仇家登门,结果等了几天,门外一直是风平浪静,并没有见到什么可疑人物,于是她把心思收了回来,开始专心致志的对付家里的老奴——这老妈子也是她从娘家带过来的,当初在陆府里时,这老妈子手脚勤快,看着倒也是个好样的,没想到跟着陆淑媛自立了门户之后,她大约是觉着陆淑媛终究是个年轻的少奶奶,可以欺负一下子,便日益的上头上脸起来,说告假就告假,说偷懒就偷懒,还公然的到厨房里随意吃喝。
陆淑媛不能受她这个奴才的气,立刻就要请她走路,结果老妈子也不是吃素的,闹着要回陆府去,把陆淑媛偷带出来的那些财物,一样一样的全表白一遍。陆淑媛一听,险些气昏过去,誓要把这婆子整治一番。而她既是这样愤愤的忙于战斗,自然也就无暇再理房里的金玉郎,以至于这天她看到金玉郎颤颤巍巍的走出房时,第一反应是愣了愣——忘了家里还有这么个人了。
愣过之后,她回过神来,心知这位丈夫大概是没有要死的意思了,他自己不死,她也不便逼他去死,只是——她看着面前这个形似枯鬼的金玉郎,忍不住的要皱眉头。这样的金玉郎实在是太不可爱了,她早知道他没什么内秀,可他要是连个外在美也没了,那她可就真不想和他再过下去了。
“你……好些了?”她勉强发出柔和的声音,想给他一点好脸色。
金玉郎已经扶了墙,然而还是佝偻着腰,像只细瘦的大虾米,怯生生的哑着嗓子回答:“今天退烧了,我……我有点饿,想喝点粥。”
陆淑媛说道:“你喝点藕粉吧,厨房今天还没开火呢。新换了个厨子,今天下午才上工。”
他微微的一点头,声音轻得好像一阵烟:“好,那劳驾翠云给我冲碗藕粉吧,谢谢太太了。”
陆淑媛见他这么可怜巴巴的,不禁皱着眉头笑了一下:“一家人客气什么。”随即她扭头扬了嗓子喊丫头:“翠云啊,给先生冲碗藕粉,再拿些饼干点心。”
翠云答应了一声,片刻之后,果然端着一碗藕粉外加一碟子黄油饼干过了来。金玉郎这时已经挪回了他的冷屋子里,他也不记得自己已经饿了多少天,总之在见到饼干时,他的手快过了他的脑子,在他“想”吃之前,他的手已经抓起一块饼干送进了嘴里。
他几乎是直着脖子将那块饼干硬吞了下去。
饼干噎在了他干燥的咽喉里,“噎”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因为他随即就泼泼洒洒的端起那碗藕粉,大口大口的喝了下去。翠云吓了一跳,刚说出了一个“烫”字,他已经将那碗藕粉喝了个底朝天。放下瓷碗再抓饼干,他左右开弓的将饼干往嘴里填,填到最后,碗和碟子全空了,他低了头,直着眼睛拼命咀嚼。
翠云对金玉郎的印象,还停留在他和陆淑媛新婚之时,所以见了他这个饿鬼一样的吃相,就有点怕。轻手轻脚的端起碗碟,她先是后退了一步,然后才问:“先生还要吗?”
金玉郎满嘴都是饼干,堵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对着翠云连连点头。
吃了两碟子饼干之后,金玉郎又喝了一杯热茶。呆呆的坐在床边,他望着窗外,静静的呼吸,心里知道自己这是又还了阳。
祸害活千年,他死不了。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肠胃正在缓缓蠕动,将那些食物消化吸收,他动了动手指,又动了动脚趾,双手双脚全听使唤,他依旧有着完整健全的身体。
额角上有点痒,是凝着一片血痂,他抬手摸了摸,想不起这伤是打哪儿来的。忽然解开纽扣脱了左边衣袖,他低头去看自己那条缠着绷带的左臂。
一点一点的解开了绷带,他看到了那个弹孔。弹孔四周依旧红肿着,但是不很严重,也没化脓。那个小宋用的是一把小手枪,子弹的力度有限,所以只是钻进了他的肉里。这依旧是他幸运,因为有的子弹射出来,可以直接轰掉他半条胳膊。
那样的强力手枪,他在战场上见人用过。
垂眼看着那个弹孔,他忽然冷笑了一声。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金玉郎不声不响,一味的只是吃饭睡觉。
他察言观色,看出了陆淑媛不待见自己,所以非常的有眼色,不多言不多语,唯独吃得多,但也是有什么吃什么,并不以男主人自居,让陆淑媛挑不出他的毛病来。如此吃了一个来月,他凭着一天三顿的家常饭菜,渐渐恢复了元气。
他长了肉,面颊和嘴唇都有了血色,在家门口的理发馆里理了发,他换上一身新西装,立刻就又显出了往昔的漂亮。周围的邻居渐渐认识了他,叫他金先生,称呼陆淑媛为金太太。而陆淑媛迟迟疑疑的,还不确定自己应不应该接受这个金太太的身份,因为做金玉郎的太太实在是有点吃亏——首先,她这个太太,得用花一分少一分的嫁妆养活先生;其次,她不知道自己将这位先生养活到哪一天。养孩子还有个养出头的日子,养金玉郎可是遥遥无期、养一辈子都有可能。
陆淑媛没到白小英的年纪,也没有白小英的资产,她自己还想找个有钱的丈夫寄托终身呢,哪里有那个闲钱去填给金玉郎?家里那个作乱的老妈子,前几天终于被她击败并赶走了,照理说应该立刻再找个新老妈子来填补空缺,可是新老妈子一直就没影儿,一是大年下的,不好雇人,二是她想着能晚雇一个月,就多省一个月的工钱。
谁不想过呼奴唤婢的威风日子?可她手里就是那些钱,除了那些钱,她就再也没有任何依靠了啊!
她又是生下来就做阔小姐的,“自食其力”四个字,向来是想都不曾想过。
年关将近,她很小心的冷对了所有娘家人,怕他们过来占自己的便宜。和娘家人拉开了距离之后,她又把目光转向了金玉郎:“家是咱们两个人的家,你不能总让我一个人支撑着。你在北京天津也混了这么久了,之前我大哥也没少提携你,你就不能再找个差事养家糊口么?”
金玉郎听了这话,登时笑了:“我也早这么想了,年后我就开始行动。本来嘛,我们现在出来组建小家庭了,养家的任务就该由我负责的。”
陆淑媛让他出去找事做,可又不相信他真能找到事做——当初大哥在的时候,他尚且是游手好闲,如今没了大哥了,单凭他自己,能有所作为才怪。
所以对着金玉郎的笑脸,她把脸一沉:“你也不要答应得这么痛快,你当现在的差事是那么好找的吗?没了大哥的面子,我看你啊,难。”
金玉郎依旧是微笑:“那我没和大哥重逢的时候,不也活得挺好?”
陆淑媛一听这话,忽然来了脾气:“你还好意思说?是,你一直活得挺好,偏偏等到我认识你了,你的钱就被前头那个女人卷跑了,合着我是天生的倒霉,你有钱的时候和我没关系,等我要嫁你时,你就成了个穷光蛋。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那么多钱就让她白白卷走了?我看你还是对她旧情未了,故意的把钱留给她享受,自己过来吃我的喝我的!你俩倒是真不傻!”
金玉郎叹了口气:“不是我不想要,是我——”
“是什么呀是?我早听大哥讲过了,你为了那个女的死去活来,想要你也不舍得要!原来想着有大哥在,你没出息就没出息,我也认了;谁知道大哥命短,这么早就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和你这么穷耗,耗到哪天算完?反正你自己掂量着办,年后你不找个办法出来,我就和你离婚。”
金玉郎又笑了:“好好好,我的好太太,你就放心吧,我一定想个好办法出来。”
然后他凑近了,又问:“我也养得差不多了,今晚儿搬回卧室里睡,太太准不准?”
陆淑媛这些天装了满肚子的烦恼,抬眼看着金玉郎,她带着点怒意答道:“不准!本来就穷,要是再弄出个小孩子来,更了不得了!你算没算过雇奶妈子一个月要多少钱?还是你打算让我亲自照顾孩子去?”
“我们小心一点,先不要弄出孩子来不就行了?”
“放屁!这是能小心的事情吗?”她不耐烦起来,将金玉郎向外一推:“离我远点,别动手动脚的。”
第133章 罪孽
除夕就在眼前了。
陆淑媛铁了心,非要等到年后再雇老妈子。把翠云叫过来,她这回揎拳捋袖的要了强,亲自开箱开柜,更换房内的一切装饰。一主一仆先是更换了床褥,又换了窗帘桌布沙发套,活儿不算多,然而已经累得陆淑媛手酸气喘。这么一累,她又来了脾气:“先生呢?都到这个时候了,他还装什么大少爷?你把他叫过来,让他也帮帮忙。”
翠云领命而走,不一会儿就把金玉郎领进了房。陆淑媛不许他睡进自己的卧室里,明面上的借口是怕弄出小孩子来,其实是心里烦他,不爱和他亲近。而无论原因如何,反正金玉郎平时是没机会进来,如今进了门,他先在房内踱了一圈,就见屋子不小,四壁贴着漆皮印花纸,靠墙摆着一张黄铜大床,床上已经换了崭新的真丝床单。除了大床之外,便是满屋的紫檀家具,屋子当中又摆了两只大木箱,箱子开着盖子,里头光华灿烂,全是丝绸料子缝制的玩意儿,一眼望过去,也分不出是垫子还是罩子。
停在大木箱前,他仿佛是有些好奇,特地的弯下腰去细看,又伸手拍了拍木板。陆淑媛瞪了他一眼:“不是叫你过来玩的,我们累成这个样子,你倒也帮帮忙呀!”
金玉郎直起了腰,向她微笑:“太太吩咐吧,需要我做什么?”
“你把箱子盖好,推到床底下去。”
金玉郎答应了一声,然后费了不少的力气,颇艰难的将那两只大木箱推进了床下。陆淑媛冷眼旁观,见他推个箱子都是这样的难,力气可能还不如翠云大,真是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对他就越发的恨:“不爱干就别干,推个箱子而已,至于让你这样咬牙切齿的吗?”
金玉郎解释道:“我胳膊上有伤,不敢使劲。”
“那你养着去吧,不用你了!”
金玉郎笑了笑,并没有走,转身去帮翠云擦拭家具,虽然是笨手笨脚,但态度确实是诚恳得很,连愤愤然的陆淑媛都看出来了:他是真心实意的愿意帮忙。而因为毕竟是多了一个人手,加之三人今天都是豁出了力气,所以到了傍晚时分,房屋内外当真是变了样子,有了几分新年时节的喜意。
陆淑媛大功告成,松了一口气,心里舒服了点,而金玉郎笑眯眯的继续尾随着她,满口太太长太太短,而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陆淑媛虽然没什么兴趣做他的太太,但到了入夜时分,她还是不情不愿的、糊里糊涂的、让金玉郎躺上了自己那张大铜床。
关灯之后,她硬下心肠,无论金玉郎怎么撩拨,她都只肯给他一个冷脊背。在她将未来道路筹划清楚之前,金玉郎休想近她的身,一旦有了孩子,那再想什么都晚了。
午夜时分,她没睡,金玉郎先睡了。听着他轻轻的呼吸声,她辗转反侧,末了坐起身来打开一盏小壁灯,她轻轻的下了床。回头看了金玉郎一眼,她走到窗前桌边坐下,从抽屉里取出了日记本和钢笔。打开本子拧下笔帽,她思索了一会儿,却又觉得心中千头万绪,竟不知从何下笔。
末了,她垂下头,在本子上写道:我如今不恨别人,只恨自己当初没有主见。我那年若肯继续求学,何至于——”
写到这里,她停下笔,眼前现出了一个少年的影子,那少年所读的中学,曾和她所读的女校只隔了一堵墙。她当初若是肯把书读下去,现在也许已经和那少年一同到欧洲留学去了。可她那时以千金小姐自居,总以为一辈子都会是注定了的富贵荣华,一步一步都被家庭推着向前走,哪料到她的富贵竟然也会烟消云散。
她一手托腮,沉沉的思索了良久,末了随手又写了八个字:亡羊补牢,犹未晚也。
收拾纸笔放回抽屉,她站起了身,心想自己年纪这样轻,可不能把时光虚度在悔恨之中。自己虽穷,但比一般人的光景总要好,至少还有这一处房子可以安身,还有一些积蓄可以度日。至于那个绣花枕头一样的丈夫,先留着查看查看,若是实在不成器,就把他一脚踹出去,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