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无关,那么他们爱怎打就怎打好了,为什么忽然又骚扰到了他的家里来?无形的乌云在他头上聚拢,他那张糯米面团子似的脸瞬间失了光彩,窗外那个明亮炙热的世界也蒙了尘,连家里的白漆家具都显着不那么白了。
“讨厌。”他没说什么,只在心里恶狠狠的咬牙切齿:“真讨厌。”
段人凤这时说道:“他可能要住下来,避避风头。”
金玉郎无精打采的点点头:“可以,谁让他是你哥哥呢?”
段人凤猜出了他的心思,可是自己忍不住要微笑——真的,要是方才没听到哥哥的声音,她还不知道自己一直在思念他。抬手在金玉郎的脸上摸了一把,她想哄他几句,可是一时间想不出什么好听话来,而且两只脚不听指挥,自动的走出了客厅。
她顾不上安慰金玉郎了,直接指挥仆人出去采买,预备迎接哥哥的到来。
傍晚时分,金玉郎把衣裤穿整齐了,站在门前台阶上向院子里望。天气热,方桌摆在了院内的凉棚下,桌子上放了两盘水果,香气馥郁,引来了几只大蜜蜂,围着盘子嗡嗡。果盘旁是白瓷大茶壶和几只倒扣着的茶杯。院角放着一只大缸,里头原本是要养荷花鲤鱼的,现在荷花鲤鱼还没买回来,里头装了冰凉的井水,水中泡着几只绿到发黑的大长西瓜。空气中飘着油香,后院厨房里不时的响起爆裂之声,是厨子正在热火朝天的炒菜。旁边的窗户开着,隐隐传出断断续续的歌声,是段人凤在房内哼着流行歌曲。
金玉郎永远记得此情此景,他觉得此情此景,甚至包括空气里的油味菜味,包括盘旋在果盘上的那几只大蜜蜂,都特别的美,特别的好。他愿意永远活在这个夏日傍晚里,永远活在此时此刻。可是半开的院门外头人影一晃,此情此景就此消失,段人龙来了。
在看到段人龙的那一刹那间,金玉郎感觉自己周身的皮肤一紧。
这半年来,他胖了不少,自己都觉着自己失去了形状与款式,变成了个白嫩柔软的团子,皮肤也是吹弹可破的半透明。然而如今他整个人猛的紧缩了一下,皮肤也忽然结成了一层铠甲似的硬壳。怀着满腔绝望的怨恨,他向着段人龙眯眯的一笑:“龙。”
这时,段人凤从房内冲了出来:“哥?”
走投无路的段人龙看着倒是并不狼狈,他依旧保持着西装革履的形象,抬头望着正房台阶上的妹妹和妹夫,他也笑了:“好家伙,俩胖子。”
段人凤并没有喜极而泣,走下台阶往他身后望:“一个人来的?”
“福生在北京有个叔叔,他住他叔叔家里去了。”
段人凤和段人龙擦肩而过,径自走过去关了院门:“看看我的家吧,都是玉郎和我布置出来的。”
段人龙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然后停下来又看了看妹妹和金玉郎:“日子不错。”
紧接着他走进了房内,又溜达了一圈:“真不错。”
段人凤跟着他进了来:“你先去洗把脸,晚饭就在院子里吃,凉快。东厢房给你住,被褥和蚊帐都是现成的,已经从柜子里找出来了,吃完了饭就给你铺床。要住你就好好的住,不许再出去招灾惹祸。”
段人龙连连点头,满口答应,很听话的走到浴室里去洗脸。金玉郎听着浴室里传出的水声,心如刀绞,就感觉段人龙把自己的家庭污染了,天气这么热,自己还得穿着长裤衬衫捂汗——这同样也是段人龙害的。将一口恶气强咽下去,他只盼着段人龙快滚。
段人龙没说自己什么时候滚。
他洗了脸擦了身,换了金玉郎的干净衣裤,走到院子里吃晚饭。饭菜很丰盛,金玉郎摆出热情嘴脸,还拿了两瓶葡萄酒出来,让他挑一瓶。段人龙喝着甜葡萄酒,吃着好饭好菜,看着珠圆玉润的妹妹和妹夫,开始讲起了他这半年的故事——说来说去,无非还是老一套:他和陆健儿的矛盾无法调和,所以太平了没有多久,就又打起来了。这回陆健儿事先把姨太太和私生子藏了起来,然后对段人龙穷追猛打,一鼓作气将段人龙打了个丢盔卸甲。
段人龙很想成为一代大亨,所以提起自己的丢盔卸甲,就沮丧得不停叹息。段人凤倒还保持着段家的本色,认为千金散尽还复来,大不了将来换个生意做就是。金玉郎慢慢咀嚼着一片藕,除了反感与烦躁之外,再无别的情绪。
一片藕让他嚼了许久,因为没食欲,吃不下。他想自己也许很快就会瘦回去了,自己这一身肉,和自己的好日子一样,都要被老天爷收走了。
吃过晚饭之后,金玉郎独自坐在卧室里,半年来时时刻刻陪伴他的段人凤不在了,她在东厢房帮段人龙铺床挂蚊帐呢。
一夜过后,他起了床。段人龙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不但不走,还像磐石一样坐在客厅里,鬼鬼祟祟的打起了电话,一打就是一个钟头。樱草色的窗帘静静低垂着,窗帘上有个洞,是段人龙抽烟时不留神烫出来的,除了这个洞之外,段人龙还把他的白漆桌子烫了个黑印子出来。
金玉郎含笑看着段人龙,心里想把他碎尸万段。
第83章 变质
段人龙住了一个礼拜,始终没有要走的意思。
金玉郎渐渐也了解了他如今所处的困境——先前他和陆健儿所结的仇,乃是公仇,陆健儿只是想要段人龙手里的地盘与生意,对段人龙本人倒是没有意见,如果段人龙肯放手认输,那陆健儿甚至还愿意和他交个朋友。然而自从段人龙绑架过陆健儿的妻儿之后,双方之间的仇恨就变了质,转化成为私仇了。
这就不好办了。
陆健儿这回是铁了心的要找段人龙报仇,相比之下,租界里的烟土生意反倒变得不那么重要。而段人龙也飞快认清了现实,承认自己是一脚踢上了铁板。忍着脚疼蹦跳了开,他想自己不能坐等着铁板拍下来把自己砸死,自己得赶紧逃。
正好他还真有路子可逃。
连毅当初撤得仓皇,将天津租界里的那一摊生意丢给了他。说起来他独当一面,算是自己当家作主,但连毅并没有撤到外国去,和他之间,还有着断断续续的联系。在被陆健儿打得落花流水逃来北京之前,他还忙着为连毅牵线搭桥,要去向租界里的白俄将军们购买军火。连毅如今人在河南,其实一直也没摸清这段人龙算不算是自己的忠实走狗——似乎不像,段人龙从头到脚,没长一块听话的骨头,没有做走狗的天分,但他非常富有行动力,胆大包天无所不为,以连毅的眼光来看,又实在是个人才。
因着这份欣赏,所以连毅愿意接纳段人龙去河南,一是让他避难,二是手下正缺人才,可以给他派个差事干干。而当连毅的这番美意通过密电传递给段人龙时,段人龙已经在金宅闷得要疯。忽然得知自己又有了去处,他立刻跑到了妹妹跟前:“总算是熬到头了。”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段人凤立刻就听懂了:“上哪儿去?”
“河南。”
“连毅?”
“对。”
“干什么去?”
“不知道,管他呢。”
段人凤想了想,点点头:“倒也是。”
金玉郎这时从外面汗津津的走了进来,他是刚出门溜达了一圈,没白溜达,他买了一篮子鲜花回了来,进门时正好听到了段氏兄妹那一段对话,精神便是一振:“你们说什么呢?龙你要去河南了?”
段人龙回头看了他一眼——对于这位妹夫,段人龙有点不知怎样才好,爱他?办不到,因为心里已经认定了他是个坏种;恨他?也办不到,他毕竟是他的妹夫,况且他和妹妹相亲相爱,小两口儿过得是真不错。
段人凤见段人龙不言语,便替他向金玉郎答了一个“是”字,然后又对段人龙问道:“但是,你怎么走呢?”
“连毅本人虽然是跑了,但还没到树倒猢狲散的地步,他想往外弄个人,还不容易得很?你想,从天津到河南,他连军火都有法子运,何况我这么一个能走能跑的活人?”
段人凤咕哝了一句:“不知道河南那边是什么样的。”
段人龙还是满不在乎:“管他呢。”
“得把张福生带上吧?”
“带。认识他的人不少,他要是不跟我走,留下来迟早是得死。”
段人凤再次点头——凭着他们兄妹二人那头脑的缜密程度,段人龙的这套出逃计划就算是无懈可击了。原本她比她哥哥想得还要更细致些,但自从和金玉郎大隐隐于市之后,她日益懒惰,自己都觉着自己脑力不足,心里只剩了吃和玩两件事。抬眼望向金玉郎,她一惊,因为看见金玉郎虚脱似的靠着门框站立,眼睛半闭着,手指勾着个小花篮,花篮眼看就要从指尖滑下来了。
她以为他是生了急病,慌忙上前几步,喊了一声“玉郎”。金玉郎慢慢睁开眼睛,把小花篮递给了她:“你找个地方把它摆上吧。我可能是中暑了,刚才一阵头晕。”
段人凤当即把他扶回房去,给他吃了几粒仁丹,让他躺下休息。金玉郎闭着眼睛,没法承认自己方才是被一阵狂喜冲昏了头。
段人龙终于要走了,而且这回走得这样远。河南那边打不打仗?不知道,不过跟着连毅,还怕没有仗打?双手在胸前互握成拳,他摆了个祈祷的姿势,祈祷段人龙抵达河南之后,请务必死在那里,万万不要再回来了。
金玉郎这一下子乐得头晕,直躺了小半天,才在傍晚时分又下了床。
这一下午,段人凤只来看了他两次,其余时间一直是在东厢房和段人龙嘀嘀咕咕。嘀咕去吧,他心平气和的想,反正你们也嘀咕不了多久了。
三个人一起吃过晚饭,天黑之后,段人凤和他回了卧室。他洗过了澡,光溜溜的坐在床边看段人凤:“下午吐了吗?”
段人凤在床边的藤椅上坐下了,手里摇着一把小折扇:“没有,大概也就是吐那几天,过了那几天就好了。”
金玉郎笑道:“太好了,要不然,你一吐,我也想吐。”
段人凤向他一皱眉头:“我有那么恶心吗?”
“不是,是你一难受,我也要跟着难受。”
段人凤伸扇子给他扇了扇风,然后说道:“有件事要告诉你。”
“你别说,我猜猜,是不是让我给龙预备一笔路费?那没问题。玉郎别的没有,钱有的是。”
“别闹,和你说正经的呢。”
“没闹,我给龙预备五千,足够了吧?”
“我想和他一起走,你留下看家。”
金玉郎看着段人凤,眨巴眨巴眼睛:“什、什么?”
“他这一路恐怕不好走,我要亲自送他去河南。等他平安到了地方,我再自己回来。”说着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正好现在肚子还小,我也不吐了,辛苦一点也不怕。”
金玉郎忽然笑了一下:“不是还有张福生吗?他们两个搭伴走,还有连毅的人接应着,能危险到哪里去?再说上回咱们好好在家呆着,孩子都没保住;这回你要是再出去奔波,万一受了累,再像上次那样流了产,那——你不要命啦?”
“少胡说八道,我又不是纸糊的人,哪有那么弱?要是走几步孩子就掉了,那也只能说明这孩子和我无缘。”
金玉郎挪到了段人凤身旁,从她手中接过扇子,给她扇风:“哪里只是走几步?从这儿到河南,最舒服也就是坐火车了,坐火车也够你受的。况且现在多热啊,河南那边还要更热,你怎么受得了?”
段人凤向后仰靠在藤椅里,轻声答道:“你不懂。我这个人也许是有点怪,从小到大,一直没朋友,我哥既是我的亲人,也是我的朋友。”
她眼珠一转,望向了金玉郎,眼神安然笃定:“最好的朋友。”
“那我呢?”
“我对你是爱情,对他是亲情,不一样。我也并不是要从你们之间二选一,只不过是他现在落了难,我不能不帮助他。至少,我要把他送到河南去。”
“那我呢?”
“你在家等我回来。”
“万一你不回来了呢?”
“那除非是我死在外面了。”
金玉郎霍然而起:“那万一你真的死在外面了呢?我怎么办?你说你爱我,你就是这么爱我的?”他居高临下的指着段人凤,带着哭腔咬牙切齿:“你根本不爱我,你骗我!我在你心里始终是个外人,你根本没把这里当成你真正的家!”
段人凤抓住了他那只手,想要辩解,可是心中纷乱,一时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她那哥哥对着她啰嗦了一下午,千言万语一句话,就是要带上她一起走——是,他知道妹妹喜欢金玉郎,可是朝夕相对的喜欢了半年多,也该喜欢够了吧?他这一走,和亡命天涯也差不多,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北京?也许是隔一个月,也许是隔好几年。他们兄妹两个天各一方,一个死了,另一个都不知道。这怎么行?
段人龙不是个感情丰富的人,唯独放不下这个妹妹。先前他在天津她在北京,他可以由着妹妹去闹恋爱,横竖两人离得近,真出了什么乱子,他凭着两只脚,走也走得过来。可如今他要去河南了,他不能把妹妹留给那个小坏种。妹妹自从爱上那个小坏种之后,脑子就明显变得有点不够用,长此以往,她定然不是小坏种的对手,人家把她卖了,她兴许还得帮着人家数钱。
他这回对妹妹毫无保留,把心里这些话一五一十和盘托出。段人凤饶有耐性的听着,心里则是另有一番主意。
她不全听哥哥的,也不全听丈夫的。这两个人她都放不下,所以趁着现在轻手俐脚肚子还小,她要先护送哥哥去河南,然后再回来安心养胎。哥哥其实就是路上凶险,等他真到了河南,凭着连毅对他的重视,凭着他自身的聪明和运气,段人凤相信他会长命百岁。
她倒是没打算带着金玉郎同行,因为金玉郎身娇肉贵,一会儿累了一会儿病了,不够麻烦人的。
眼睛盯着金玉郎的手,她见这只手白白嫩嫩的,越发证明了她想得有理。她不舍得和他对着吵,怕气坏了他,所以起身面对了他,她抬起双手,摩挲小猫小狗似的,一下一下抚摸了他的双臂:“你别着急,坐下来听我说。”
金玉郎后退一步,躲开了她的双手。恨恨的瞪了她片刻,他转身找出衣裤胡乱套了上,然后一头冲了出去。
段人凤没追他,两人相伴着过了半年,她也了解了他的孩子脾气。天黑了,外头不热,至多是蚊虫多点,而他体力有限,跑不多久就得回来。等他回来了,她再和他细细的解释。她的口才要比段人龙好些,段人龙向她唠叨了一下午,她应该不用那么久,有半个时辰,也许就能把金玉郎哄得回心转意了。
段人凤预备了冰镇西瓜和汽水,等着金玉郎跑累了回来吃。与此同时,金玉郎已经冲上了大街。
夏季店铺都关门得晚,大街上霓虹闪烁,那些大番菜馆更是要开到后半夜去。他穿着衬衫长裤,沿着街边向前走,衬衫扣子系串了,他不知道,衬衫下摆一半掖在裤腰里,一半拖在外头,他也不知道。拖着鞋带的锃亮皮鞋踏过路面,他许久没有在夜里出门上街了,如今对着满街光影繁华,他一时竟有些迷茫。
和段人凤所想的不同,他此刻并没有气急败坏,甚至,他比平时更冷静。那个能哭能闹的、能打滚能咬人的、半是男孩半是男人的金玉郎,因为受了莫大的欺侮与损害,因为毫无还手之力,所以柔弱的蛰伏了下去,让位给了一个黑影子。
那黑影子平时就藏在他的瞳孔里,就像他的黑眼珠一样黑。
他在街边停下来,扭头望向了旁边那灯光通亮的咖啡馆。
推开玻璃门,他进了咖啡馆,径自走到柜台前,在侍应生面前放下了一元钞票:“我可以借用一下电话吗?”
侍应生见了钞票,自然同意。于是他抄起话筒,要通了号码。在听到了对方的一声“喂”之后,他开了口:“我是金玉郎,找你们大少爷。”
第84章 挚友
打完了这个电话之后,金玉郎又点了一杯咖啡,找了个位子坐下来,慢慢的喝。咖啡馆里多是一对对的摩登男女,独他是衣衫不整孤零零。旁边的人偷眼看他,他不在乎。喝完了一杯咖啡,他又叫来侍应生,要了一杯冰镇果子露。
果子露喝到一半,有人推开玻璃门进了来,径直走到他跟前,低声说道:“金二先生,大少爷到了。”
金玉郎站了起来,从裤兜里掏出一张钞票扔在桌上,然后迈步向外走了出去。那人连忙快走几步赶到前方,引着他出了咖啡馆,走到了街尾背静处的一辆汽车前。
汽车车窗垂着窗帘,车屁股后头站着两名笔直的便装卫士。金玉郎也不等那人伸手,自己拉开后排车门直接坐了上去。陆健儿挨着一侧车门端坐着,这时就扭过头来,打量了他:“金贤弟,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否?”
这句话里夹带着嘲讽意味,然而金玉郎恨恨的瞪着他,只是不言语。两人互相对视了片刻,末了陆健儿决定不和他一般见识,主动又开了口:“你说有大事要见我,现在我来了,你有什么大事,说吧。”
“段人龙。”
“什么?”
“段人龙,在我家。”
陆健儿在黑暗之中审视了他,忽然罕见的一笑:“谢了。我安排个地方让你过夜,明早你再回家。”
“不行,你不能到我家里抓人?”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和这件事不能有关系,我不能出卖段人龙。”
“哦……”陆健儿点点头,语气又恢复了嘲讽腔调:“瞒着太太来见我的?我还当你这半年里想通了,要弃暗投明了呢。”
说到这里,他又笑了一声:“看来你这半年过得不错,胖了。既然是过得不错,怎么又舍得把大舅子卖给我了?段人龙又怎么得罪你了?”
“他要带我太太走。”
“带你太太,不带你?”
“嗯。”
陆健儿自从见了金玉郎之后,就一直忍不住想笑:“那你怎么不自己去拦着他?你连自己的太太都管不住?”
“管不住。”
“怪不得。”陆健儿含笑点头:“大晚上的忽然给我打电话,原来是又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了。”
“又想说我利用你?”
“不是吗?”
“当然不是,我们这是各取所需。”
陆健儿认为金玉郎此刻的架势和态度都很滑稽,像个要和自己打攻心战的小男孩,小男孩自以为足智多谋凶巴巴,其实那点招数和套路,他早已经一眼看清,但是戳穿小孩子的把戏,是不厚道的,所以他非常宽容的顺着金玉郎说话,故意把上风让给他占。去年他一脚把这小子踹了个无影无踪,这回好容易又见了面,他不想气得他再跑一次。
“好,各取所需。说吧,你想让我怎么取?”
金玉郎垂下头,终于发现自己系串了纽扣,不但系串,还没系全,下摆兵分两路的掖一半拖一半,中间露着肚脐眼。
扯扯衬衫将肚脐眼遮了住,他低声开了口:“你得先向我做个保证。”
“什么保证?”
“你要保证,永远不会把这件事透露给我太太。”
“笑话,我怎么会去向女人嚼舌头?”
“你要保证。”
“行,我保证。”
“不行,你还得发誓。你要是使坏让我丢了太太,你在天津的太太和儿子也保不住。”
陆健儿反问:“我发誓,你信吗?”
“你认为我应不应该信?”
陆健儿无可奈何,用力的一点头:“好,我发誓,我保密,段人龙的行踪是我自己调查出来的,和你没有丝毫关系。”
金玉郎这才抬头转向了陆健儿:“我相信你。你对朋友向来是够仗义,但上次你打我,是你不对。”
他是这样的郑重,让陆健儿不好意思再笑下去:“记我的仇了?”
“你明知道我不会打架,我打不过你。”
“是是是。”
“你这是欺凌弱小。”
陆健儿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好了,我给你陪个不是,别委屈了。”
金玉郎摇摇头:“我不委屈,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不见你不是我怕了你,是我有点伤心,不想见你。”
陆健儿亲亲热热的揽着他的肩膀,心想这不还是委屈了吗?不过没有必要再就着“委屈”二字议论下去了,因为金玉郎天生具有一种魔力,能把一切或幼稚或肉麻的孩子话都说得理所当然,而他要是顺着金玉郎谈下去,最后不一定会酿成什么局面,对着金玉郎海誓山盟也有可能。
“好好好,我知道,我都知道。这回你让我——哦不,这回我们各取所需,那我来把事情办妥,一定让你能把好日子继续过下去,好吧?刚才你说段人龙要去河南?他去河南干什么?投奔连毅?”
金玉郎这才也进入了正题:“投奔谁无所谓,反正他也到不了河南。”
便衣卫士包围了汽车,汽车夫和随从也在外头来回溜达着,让陆健儿和金玉郎在车内进行了一番秘密的长谈。
长谈过后,金玉郎下了汽车,自己沿着大街走回了家。段人凤一直等着他,没想到他这口气赌得这么长,小半夜了才回来。她怕惊动哥哥,金玉郎一进门,便被她牵扯进了卧室:“你上哪儿去了?”
金玉郎坐在床边脱鞋脱裤子,没穿袜子,脚踝那里增添了几个大蚊子包。抬腿上床坐了,他挠着那几个蚊子包,一边挠,一边闷声闷气的开了口:“我走得远,边走边想心事来着。”
段人凤坐到他身旁:“想出什么结果来了?”
“不许你去河南。”
段人凤立刻有点发急:“你——”
金玉郎自顾自的往下说:“我去,我替你去。”
“你?”
“我干别的不行,可出个远门送个人,还不成问题。我替你看着龙,等龙平安到连毅那里了,我再回来。这样你也放心,我也放心。”
段人凤听到这里,一时没想出反驳的理由来,所以暂时哑口无言。而一夜过后,段人龙听了金玉郎的提议,也是哑口无言——他的本意是将妹妹拐走,妹妹若是不随着他上路,他的愿望岂不是就完全落空了?
“那就别送了。”他对妹妹和妹夫说道:“我——我和福生走就是了。”
此言一出,段人凤没说什么,金玉郎却是坚决的不同意:“不行,我不让她去,不是我不关心你,是我不放心她的身体。”
“我……我这么大个人了,什么风浪没见过,不用你关心。”
“我知道你见过风浪,可我和你不一样,你对我变了心,我对你可没有变。这回我一定要送你去河南,等到了河南,你闲下来也自己想想吧,想想我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金玉郎说这话时,段人龙就坐在院内凉棚下的椅子上,脚边摆着个大西瓜。他用脚轻轻磕打着大西瓜,同时需要调动出全部的精力,才能抵抗住金玉郎的话语。
他真的要坚持不住了,真的要相信这家伙其实还是个好小子了!
段氏兄妹迟迟疑疑的,犹犹豫豫的,同意了金玉郎的提议。
段人龙并非旅游去,所以也不带许多行李,依着他的意思,只要拎一只手提箱就足矣,手提箱也不是用来放杂物的,放的是一沓子字据和文件,全都和连毅的军火生意有关,需要送给连毅过目。另有十张二十万的银行本票,合计两百万,是连毅托他用来买枪买炮的,没花出去,这回也要原样带回给连毅。而段人龙之所以没有带了这两百万隐姓埋名远走高飞,则是因为他这一年来一直没缺过钱,不缺钱,所以也就不觉着钱有多么的迷人,反倒是河南那边的新差事更有吸引力,带着张福生那几个小兄弟在租界里打天下,已经有点没意思,他现在更希望手底下能带他几百上千个兵,大大的过一把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