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郎望向窗外,这才发现这一趟的旅途格外短暂,自己在段人凤身边好像也没坐多久,火车竟已经开进北京地界了。
他咔嚓咔嚓的吃了苹果,火车同时也进了站。单手拎起段人凤的皮箱,他护着段人凤下火车向外走,脚下像安了弹簧似的,一步一步走得很有劲。他这回下了决心,接下来他将使出浑身解数,务必要将段人凤留在北京,留她一个月。一个月的工夫,足够严明去杀段人龙了,如果段人龙福大命大就是不死,那么也足够让严明承认失败了。段人凤不是傻姑娘,大概不会很听他的话,所以接下来的一个月光阴,对他来讲,是个挑战。
他暗自起了一点斗志,拉着段人凤挤出了站。站外停着成群的洋车,一见出来了两个西装先生,洋车夫们立刻一拥而上,金玉郎正要找辆干净的坐上,不料斜刺里忽然挤过来两个人:“金二先生,我们等您好一阵子了。”
金玉郎不认识这两个人,但是听他们称自己为“金二先生”,就猜出了他们是陆家的人——陆家亲戚多,家里有好几位二爷,所以他在陆家,要么是金二先生,要么是金二少爷,做二爷的时候并不多。
但是这又说不通了——陆家的人等他干什么?他今天是临时决定回的北京,陆家的人怎么会知道?
莫名其妙的看着二人,他问道:“你们是谁?等我有事?”
二人之一笑道:“您不认识我啦?大少爷还派我给您开过好几天汽车呢。大少爷知道您今天回来,所以让我们过来接您回家,说是有要紧的公事要问您。”
金玉郎也笑了:“原来是这样,那你先送我去趟北京饭店。”他向着段人凤的方向一歪脑袋:“我先把太太送过去安顿下来,再回家去见陆兄。”
二人登时向段人凤行了个注目礼,方才那位抬手摸了摸脑袋:“哟,恭喜您了,这么……这么大的喜事儿,您看您也没提前露个口风。”
金玉郎支吾了几句,回头对着段人凤说道:“等到了饭店,你就先去吃饭休息,不用等我。”
段人凤稍微的有点不满意,倒不是对金玉郎有意见,是嫌陆健儿成天看管儿子似的紧盯着金玉郎,这种友情实在是令她不适。但是当着这二人的面,她也不愿意为难金玉郎,所以也就含糊的答了一声“好。”
他们上了那二人开来的汽车,先去了北京饭店。金玉郎把段人凤一路送去了客房里,然后才离开饭店上汽车,回了陆府。
汽车停在了陆府后门,这后门是他前些天走惯了的,这时也不用旁人领路,他跳下汽车自己就进了去,进门刚走了没几步,怕什么来什么,他迎面遇上了陆五小姐。
陆健儿在陆府是一人之下、所有人之上,那“一人”,自然就是他的老子陆师长。陆师长常年立于红尘边缘,一边弄钱弄权,一边学佛念佛,亏他天赋异禀,竟然没有精神分裂。这样的一位陆师长,自然是无暇管理家务事了,所以陆健儿就算是实际上的大家长,他的弟弟妹妹们——单挑出哪一个都不是吃素的——然而在他面前,也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儿。
陆五小姐早知道大哥想把自己介绍给金玉郎,但金玉郎一直没有要来追求她的意思,她当然也只能是佯装没这回事,淡淡的对他。
他越不找她,她越冷淡,最后那冷淡在心中变了质,几乎要成了恨:事情已经是明摆着的了,大哥是剃头挑子一头热,金玉郎根本没看上她。
陆五小姐活到了十八岁,从没被人“看不上”过,所以昨天晚上她暗自立誓,往后再也不见金玉郎。结果这誓言立了没过二十四小时,她很意外的和他走了个顶头碰。惊讶的向后退了一步,她还没来得及调出个合适的表情面对他,他已经笑嘻嘻的向她点了个头,快步走过去了。她是讲礼貌的人,想要回他一个笑,然而他步履匆匆,她没来得及。
陆五小姐总不能追上去向他笑,只好作罢。而金玉郎一路疾行,在书房里找到了陆健儿。
对着陆健儿,他有点不耐烦,但是还不敢造次。进门之后脱了外面大衣,他扯了扯西装下摆,又扭了扭脖子,然后隔着一张写字台,他在陆健儿对面坐了下来,轻轻巧巧的伸手一指陆健儿:“你跟踪我。”
陆健儿坐在写字台后的大沙发椅上,有点岿然不动的意思:“我一直在北京,怎么会跟踪你?”
金玉郎收回手,侧了身体向后一靠,对着陆健儿笑道:“你派人跟踪我,要不然我怎么一下火车,就被你的人给堵了住?”
陆健儿的嘴角动了一下,仿佛是似笑非笑:“怎么忽然决定今天回来了?是不是太早了点?”
“在天津没意思,我就回来了。”
“那我交给你的公务呢?你办好了吗?”
金玉郎见写字台边缘扔着一支铅笔,便伸手拿起了铅笔摆弄:“你那个公务,我办不了。”
说完这话,他怕自己语气太硬,所以抬眼又向陆健儿补了个笑。这个笑容有没有效果,他不知道。从陆健儿的脸上,他向来是什么蛛丝马迹都看不出来。
“为什么办不了?”
金玉郎略一思索,发现接下来的这一番话,无论自己怎么斟酌,说出来都是要得罪人的。既然如此,索性不兜圈子了,他盯着铅笔,含笑开了口:“我不能对段人龙动手——别误会,我不是要保护段人龙,是别人可以动手,我不能。”
陆健儿饶有兴味的向他一歪头:“你怎么就不能呢?”
金玉郎抬头面对了他:“因为我要和他妹妹结婚啊。”
随即他笑着扭开脸去,仿佛是拿陆健儿无可奈何:“我的事情,你都知道,还明知故问。”
陆健儿没有笑:“谁许你和段人凤结婚的?”
“段家没有长辈,我也是光棍一条,我俩情投意合不就行了?”说到这里,他望向陆健儿:“陆兄,你怎么又明知故问?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还是你怪我订了婚没告诉你?我可不是故意要瞒你,我是没找到机会嘛。”
陆健儿冷冰冰的答道:“我不同意这门亲事。”
金玉郎看着陆健儿,脑筋转不过这个弯来,简直想要发笑:“陆兄,你说什么呢?对,虽然我心里早就拿你当亲哥哥看待了,可你就真是我的亲哥哥,你也无权干涉我的婚姻吧?”说到这里,他真笑了起来:“除非你是我爸爸,可现在这个年头,就算是做父母的,也管不了儿女了呀。”
他极力的笑,想要嘻嘻哈哈的把这个话题糊弄过去,然而陆健儿单只是死盯着他,目光类似鹰鹫或蛇:“我是为了你好,是为了你的前途负责。段人龙一死,你作为他的妹夫,我们的关系一定会受到影响。况且……”
他的语气里添了微妙的轻蔑:“段人凤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一无出身,二无教养。我听说她在天津,公然的和那帮混混们一起出入。”
金玉郎听到这里,脸上的笑容终于是维持不住了。
“对。”他向着陆健儿点头:“她确实是没什么出身,人还厉害,比我野多了。但是她对我好,还有……”
还有什么,他也说不清,他想说自己就是看她顺眼、看她好看,但这理由听着未免太儿戏,所以不说也罢。把手里的铅笔放了下,他叹了口气:“陆兄,我懂你的心意,可我也不是过家家闹着玩,我也考虑很久了,是真的想要和她结婚。”
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低着头说道:“我这么做,若是让你为难了,那我就辞职。回头对着段人凤,不该说的话,我一句都不会说,你和段人龙怎么斗,我也绝不会干涉。这几年我活得太累了,我就想关起门来,过几天太平日子。”
“看来,你是打算为了那个女人,和我这个朋友一刀两断了?”
金玉郎苦笑起来:“陆兄,你把话说得太严重了。”
陆健儿缓缓的站了起来,金玉郎这才发现他应该也是刚从外面回来,因为尽管上身穿着家常的白衬衫,下面却是黄呢子军裤和长统马靴。陆健儿是有军衔的,在出席大场合时,他偶尔也需要戎装笔挺的披挂上阵。虽然他并不真正带兵。
又看了金玉郎一眼,陆健儿忽然显出了不耐烦:“我懒得和你啰嗦,你现在就去把那个段人凤打发掉,以后不许你再和那种人来往。”
金玉郎终于是再也笑不动了。
一旦承认自己笑不动,他的脸上立刻就冷得挂了霜。对着陆健儿摇了摇头,他说道:“不可能。”
陆健儿绕过大写字台,走向了他:“金玉郎你不要对我耍花招,你是个什么东西,我清楚得很。你要想享受我的保护,就得乖乖听我的话。金效坤完蛋了,认为我没用了,你就想逃?我也告诉你,不可能。”
金玉郎听了这话,就觉着一股怒气猛的冲击了胸膛:“陆兄,你尊重我一点好不好?我无非是不愿意和令妹结婚而已,这是什么大罪吗?至于你这样咬牙切齿的侮辱我?我是个什么东西?我们做了这么多年的朋友,你说我是个什么东西!金效坤完蛋了,可他的钱都落到谁手里了?我是白白享受你的保护吗?我知道你家里的人全听你的话,你霸道惯了,可我姓金,我不是你家的人,你管不着我!”
说完这话,他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交朋友交成这样,我也真是见了鬼了!”
下一秒,陆健儿飞起一脚,大马靴踹中肚子,他当场起飞向后撞了墙。


第81章 一刀两断
金玉郎捂着肚子,登时就爬不起来了。
他跪在地上弓了腰,抬不起头,也喘不过气,这种痛苦是他从未经历过的,他简直怀疑陆健儿这一脚踹烂了自己的肠子。从小到大,他一直是娇生惯养,除了和段人凤互殴之时挨过耳光之外,再没旁人敢碰他一个指头。段人龙的扯耳朵已经让他感觉忍无可忍,陆健儿这一脚则是彻底的踹懵了他。
他懵,陆健儿也有点懵,他从未想过要对金玉郎动武,也没料到自己那一脚竟有如此之大的威力。方才金玉郎振振有词的那一番反驳激出了他的大少爷脾气,他一恼,忘记了金玉郎不是他身边的仆从,不假思索的就飞出了一脚。这时望着金玉郎愣了愣,他回过神来,略微也有了一点后悔。走上前去蹲下来,他想要搀扶金玉郎直起腰,金玉郎顺着他的力量慢慢抬起头,转过脸来望向了他。
金玉郎的眼神,陆健儿记了很久。
那眼神说不上是惊愕还是悲愤,也或者是两者兼具。用这么一双蒙着泪光的眼睛凝视了陆健儿,金玉郎先是面无表情,后来忽然飞快的一撇嘴,像是马上就要咧开嘴嚎啕一场,但他终究还是没哭,瞬间的一撇嘴之后,他恢复了冷漠,推开陆健儿扶墙站起来,他弯着腰冲向门口,出门时将房门摔出了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
陆健儿有心追他,但转念一想,感觉还是不能追。他确实是挺喜欢金玉郎这个小兄弟、小朋友,因着这一份喜欢,他便也愿意提携他、栽培他,让他力争上游,有点出息。但提携和栽培都是有前提的,至少,金玉郎得像他手下所有的人一样,得听他的话。
金玉郎显然是不习惯听任何人的话,这很正常,陆健儿认为他常年和他那个姨太太亲娘在外面小公馆里过日子,家里没人管他,他没认真的上过学堂,也没在衙门里正式的当过差受过气,没上过夹板的小树,免不了会由着性子乱长。当他和金玉郎还不算挚友之时,他可以心平气和的欣赏对方那天真自由的乱样,但随着双方友谊的加深,金玉郎开始乱得让他手痒,让他想要好好修理修理这小子。
目光一扫室内,陆健儿发现金玉郎把大衣落下了。转身走到窗前向下望,从二楼的高度,他正好看到了金玉郎的背影。金玉郎穿着单薄西装,一路是狂奔出去的,他望出去时,金玉郎正好在一丛灌木旁拐了个弯,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
陆健儿看过了金玉郎那个仓皇的背影,心里有点疑惑,不知道金玉郎究竟是气跑了,还是吓跑了。气跑的还好,若是吓跑的,那他可就要有点过意不去。他以武力吓唬金玉郎,和壮汉用拳头威胁小姑娘差不多,无论成功与否,都一样是以强凌弱、不是大丈夫所为。
陆健儿在书房里犯嘀咕,与此同时,金玉郎已经狂奔到了陆府的后门前。
他方才进来时,遇上了陆五小姐往外走,如今要出去了,迎面又遇上了陆五小姐往回走。片刻之内相遇两次,不能不说是特别的有缘。陆五小姐远远的认出了他,立刻就微笑起来,要补足方才对他的亏欠,及至金玉郎冲到近前了,她越发的笑靥如花:“金二先生怎么跑得这么——”
这话没说完,因为金玉郎嫌她挡路,竟是抬手将她向旁一拨:“滚!”
陆五小姐踉跄了两步,险些摔了一跤。目瞪口呆的望着金玉郎,她就见金玉郎已经冲出后门,顺着小街跑远了。
不明就里的陆五小姐得了一个“滚”字,自觉着是受了奇耻大辱,在家里气得死去活来,姑且不提。只说金玉郎一直跑到了筋疲力竭,喘得嗓子眼里都有了血腥气了,才叫了辆洋车坐上,回了北京饭店。
他非得把体力耗尽了不可,否则他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地方忽然发起疯来。平时他以着局外人的眼光,看戏似的看着所有人,总以为自己长袖善舞,无论什么人落到他的手上,都会被他摆布成为棋子。怀着这点优越感活了这许多年,他终于被陆健儿一脚踹下了观众席。
他的肚子里还在疼,乱糟糟的疼,这疼痛让他意识到了自己原来也是戏中人,是先前的胜利让他高看了自己。洋车停在了北京饭店门口,他连滚带爬的下了洋车,然后一路逃进了他和段人凤的客房里。
段人凤独自一人,没有兴致去餐厅吃大菜,只要了一份客饭,金玉郎进门之时,她刚刚吃饱喝足,正是惬意。忽见金玉郎冷冰冰的喘着粗气进了来,她心里登时一紧张:“怎么了?有人追你?”
金玉郎背靠房门站住了,一边剧烈的喘,一边向她摇头。她走上前去,上下打量了他:“大衣呢?”
金玉郎溜下去坐在了地上,不回答,还是喘。等到把气喘匀了,他才答道:“我和陆健儿闹翻了。”
段人凤席地而坐,问道:“为了什么闹翻的?”
金玉郎停了停,然后答道:“结婚的事。”
“是一时闹翻了,还是永远闹翻了?”
金玉郎咽了口唾沫,想要以此压下嗓子眼里的血腥气:“永远。”
这是他的真心话,他真的是想和陆健儿一刀两断。一刀两断的原因很多,绝不仅仅只是那一脚。而那些原因总结起来,也无非就是一句话:他不是陆健儿的对手。
在陆健儿面前,他的谎言大部分都无效。在陆健儿面前,他是弱者。
段人凤拽起他一条手臂,将他架起来送到了床边坐下,又蹲下来给他解开了皮鞋鞋带。双手扶着他的小腿,她仰起脸,笑了:“好,你要说话算话。”
然后她站起来,去给金玉郎倒热茶,一边倒茶,一边又道:“我很讨厌那个姓陆的。”
金玉郎回头向她张了张嘴,想要向她撒娇诉苦,让她知道自己被陆健儿踹了一脚,可欲言又止的垂下头,他想段人凤再亲,自己对她也不是什么苦都能诉的。陆健儿是个男子汉,自己也是个男子汉,自己打不过他,被他踹了个落荒而逃,这话怎么说得出口?
他又不是小孩子,受了欺负可以回家找爸找妈。
从段人凤手里接过热茶,他慢慢的喝了半杯,心里还是乱得很。陆健儿和段人龙这一对仇家,对他来讲,都是威胁。另外,如果陆健儿对段人龙恨之入骨,那么段人凤会不会受到连累呢?反正论起来,他是为了段人凤才和陆健儿绝交的,而段人凤又一直在给段人龙帮忙。段人龙若是大老板,那么她就是二老板。
一只手落到了他的头上,是段人凤在抚摸着他:“要是你没有兴致留下来的话,我们就还是回天津去吧,你不是要找房子吗?我们两个一起找。”
金玉郎忽然仰起脸看了她:“你是要嫁给我的吧?”
“当然。”
“那我不许你回天津了,我们就留在北京,在北京结婚。”
他的态度很平静,是经了深思熟虑的模样:“龙现在对我印象很坏,我也不想再去向他解释什么。他看我不是好人,我对他也很失望。所以,在我和龙之间,你选一个。选他,你就回天津去,选我,那我们立刻就找房子搬家结婚。以后外面的事情我们全不管了,我们关起门来过日子。”
段人凤这一天,活得很疲惫。
她昨夜彻夜未眠,今早赶火车到北京,在北京吃了一顿客饭,然后就收拾行装,又独自赶乘夜车回了天津。上午临走之前,她给段人龙留了一张字条,如今兄妹二人夜里再见,段人龙对她就没有好气,仿佛她是个私奔到了半途、又被情郎遣返回了娘家的大姑娘。
不管她是不是真的被遣返,总之上午那一走,据他来看,就是私奔。大姑娘自然是可以私奔的,但他妹妹是一般大姑娘吗?他们兄妹的感情又是何等深厚?他段人龙的妹妹,怎么能干出这么——这么——这么恶俗可笑的事情来?
段人龙没好气,段人凤累得要死,也没有好气,于是兄妹二人生平第一次吵了架。吵架的结果,是翌日凌晨,段人凤空着手又走了,翌日中午,她和金玉郎在北京饭店会了面。她没提天津的事,金玉郎也没问。
又过了三天,陆健儿派人去北京饭店找金玉郎,没找着。又过了几天,有人来向陆健儿报告,说在西四牌楼那边的早市上瞧见金玉郎了,他领着他那个不男不女的太太,在市场买了两把洋铁壶,他太太拎着一大块枣儿切糕。俩人都有点蓬头垢面的意思,可能是没洗脸就跑出来了。
陆健儿一听金玉郎居然起大早跑出来买洋铁壶,就知道他是铁了心的要和段人凤好了,既然如此,自己非要棒打鸳鸯,倒显着太无聊。
于是他就收回人马,先把这个金玉郎丢开,打算集中精力去收拾天津的段人龙,然而又未遂——段人龙在察觉到了杀机之后,不知道是受了谁的启发,忽然想起自己是当过土匪的,于是立刻就重操旧业,把陆健儿放在天津的姨太太和私生子给绑架了。
陆健儿真是挺爱那一对母子的,所以虽然有心去把段人凤绑回来作为还击,但是为了安全起见,他最终还是没动段人凤,而是和段人龙讲和,救了那对母子出来。
陆段二人明里暗里的这些交锋,金玉郎和段人凤全不知情。他们正忙着给新房子安装洋炉子取暖,自从买下一院新房之后,他们一起有些退化,成天除了筹划一日三餐,就是琢磨家具、被褥、以及洋炉子。段人凤的头发半长不短,没剪也没烫,就那么乱糟糟的披着;金玉郎天天出去看家具订家具雇佣人,冻得伤风感冒,也是日夜的咳嗽气喘。
但是两人都很愉快,因为白漆的家具确实是摆进来了,樱草色的窗帘,也挂上了。


第82章 舅爷驾到
后来,无论过了多久,金玉郎每次回忆起自己这个小家庭,眼前都会很清晰的浮现出白漆家具和樱草色的窗帘,而且那窗子总是半开着的,窗外是个平整轩敞的小庭院,微微的暖风拂动了窗帘,窗台上立着个白翅的小蝴蝶。
其实在最初的时候,窗外的庭院是乱糟糟的,堆着些烂木头和煤球,房子虽然是新房,但是未加修饰,乍一看也看不出好来。
看不出好来,但仔细的检查,也没找出什么坏处来,金玉郎和段人凤当时找房找得筋疲力尽,也就不再挑剔,把这房子买了下来。两人都不是会过日子的人,甚至连生活经验都欠缺,幸而他们都是兴致勃勃的青年人,有着足够的精力和金钱供他们折腾。新房的墙壁雪白,是不用粉刷的了,这给他们省了不少的事,他们所需要的家具,都是现在顶流行的款式,也容易买到现货。两人没日没夜的往家中搬运各色物件,段人凤也不潇洒了,金玉郎也不娇贵了,两人一起成为凡人,甚至因为白天太累,还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段人凤起得比金玉郎更早一些,常一个人走去早市买枣儿切糕,还曾提回过几次活鸡,让老妈子宰了炖鸡汤。
拎着一块切糕或一只鸡走在回家的路上,她时常会恍惚,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然而日子一天一天的过下去,金玉郎一天一天的胖起来,她并没有等来梦醒时分,倒是等来了一次小产。这小产来得无知无觉,她单是感觉身上不对劲,和金玉郎到了医院一检查,才得知自己失去了一个不到两个月大的小生命。他们夫妇都还没到想小孩的年纪,有也罢,无也罢,全不在乎,只要段人凤无恙,就是天下太平。
从医院回了家,他们关起门来,继续与世隔绝的过日子。金玉郎好像是活在了云端上,就有那么的自由自在,就有那么的飘飘然。天气热起来,他在后院立了一架秋千,自己坐上去来回的悠荡。有一次他越荡越高,高到心惊胆战的时候,他低头一看,发现不知何时,段人凤来了。
他紧张起来,怕她批评自己淘气冒险,双脚踏地停下来时,他已经酝酿出了一点丈夫的气势要对付她,结果是她把他从秋千上拽了下来,告诉他:“你看我的。”
她当时穿了一身花衫子,剪着黑亮蓬松的齐耳短发,完全是个女学生的样子。站在秋千上,她不用人推,自己就能用巧劲儿往高里荡,花衫子在春风中扑啦啦的抖,金玉郎先看她像只花蝴蝶,后来看她又像只鸟,最后她没怕,他怕了,怕她在半空中一时失手,整个人都要飞出去摔死。
他开始大呼小叫,让她快停下来,她依言缓缓的停了,最后跳下秋千,她气喘吁吁的走到他面前,被他一把抱了住。
他爱她,因为她从来不指教他,从来不评价他,他们两个单是一起活着,互相爱,一起玩。
当春风热成了夏风的时候,段人凤不能再打秋千了,因为她又怀孕了。
这回和上次不一样,上次她是完全的无知无觉,这回她可是有了轻微的孕吐。金玉郎对小孩子还是完全的没兴趣,不过很怕段人凤再流产,因为流产伤身。大热的天气里,他们依旧是大隐隐于市,两人坐在地板上推牌九,段人凤光着腿赤着脚,穿着一件长坎肩似的薄裙子,面上不施脂粉,胖得脸蛋嘟起来。比她更胖的是金玉郎,金玉郎热得光了膀子,只穿了一条短裤,胳膊圆滚滚的白,整个人像是用糯米面搓出来的。段人凤看了他几眼,忽然抓起他的手腕,在他的胳膊上轻轻咬了一口。
金玉郎立刻想要咬回来,两人开始无声无息的互相撕扯,轻手轻脚的对着乱打,一边对打,一边嗤嗤的笑,正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门外响起了仆人的声音:“太太,找您的电话。”
金玉郎停了动作:“谁?”
仆人答道:“他说他是太太的娘家哥哥。”
此言一出,不止金玉郎,段人凤也跟着惊讶了——自从上次她负气离开天津之后,半年多了,兄妹两个再没联系过。她这边倒是怡然自得的,因为知道段人龙活得挺结实,用不着她这个妹妹担心,至于段人龙惦不惦记她,她没想,也不管。可不管她怎么洒脱,打冷战终究是打冷战,如果可以讲和,那自然是更好。
一骨碌爬起来,她不知道哥哥这一通电话用意何在,所以在推门向外走时,她是又警惕又兴奋。金玉郎找了件汗衫套了上,紧追着跟了上去,就听段人凤在客厅里拿起话筒,唤了一声“哥”。
“哥”字之后,就是一连串的“嗯”,再没别的话,最后才又说了一句:“随时都可以,我们不出门。”
然后她挂断电话,转身对着金玉郎说道:“我哥要来。”
金玉郎先愣怔怔的“哦”了一声,随即问道:“他不生咱们的气了?”
段人凤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轻快的吐出来,是个如释重负的样子:“不生气了,他和陆健儿又开了战,这回他全军覆没,能逃来北京已经算是命大,没有闲心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