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言情小说大全上一章:民国妖闻录/妖僧与妖
- 言情小说大全下一章:魔王
听到这里,赵灵均嘿嘿嘿的笑了半天方道:“兔子?我看他倒挺像兔子的。”
陈敬甫把脸转向车窗:“你看着吧,傅仰山那边儿肯定把马屁都拍圆了。你看刚才他那副样子,真是-----”他沉吟一下,没有找到合适的词来形容。
“走着瞧吧!”赵灵均翻了翻白眼,结束了这场车中密谈。
傅仰山在城北的花园府邸,是他去年方竣工的新居。里面一色的西班牙风建筑,有花有草,有山有水。虽然处处都透着人工造作的痕迹,但的确是风景齐全。加之正值夏季,一进大门便是花红柳绿的处处鲜艳,倒很能让人心情愉悦。
虽然这处住宅是如此的可心可意,可傅仰山却极少来此居住。因为这与省政府正好分处城市两端,虽有汽车,但往返一趟也很是不便。所以这套府邸建成之后,傅仰山只偶尔来小住几日,平常竟是空置着无用。如今听说荣祥要来,他立刻想到了这个地方,体面阔气,正好可以用来招待贵宾。
西安政要们的汽车一路蜿蜒着驶上柏油路,傅仰山同荣祥共乘一车,一路上他是不住嘴的高谈阔论,竭尽所能的表现出自己的热情好客来。嘴上虽然忙碌,他心里却暗暗的纳罕,奇怪这姓荣的穿得这么厚实严谨,竟然头上连一滴汗也没有,真是奇哉怪也。事实上,荣祥给他的第一感觉就是冷。不是说他这个人冷漠-------他一路都问答有礼,尤其脸上笑得很是好看----------而是说这个人的身体,荣祥似乎总是在害冷,他那玉白色的脸上连一丝血气都没有。
“傅主席,还有多久能到呢?”荣祥忽然发问。
傅仰山随口答道:“二十分钟肯定到啦!我这个地方,就是离火车站远。不过离别的地方就近了。而且是闹中取静,到时看了,准保兄弟你喜欢!”
荣祥轻声应了一句:“哦,那快到了。”
傅仰山听他有些声气不对,不禁扭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可让他心里犯上了嘀咕,原来这荣祥刚才还在姿态挺拔的同自己谈笑风生,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他好像已经被抽去了骨头,上身斜靠在车门与座位之间。一只苍白的手放在膝盖上,很明显的是在颤抖。
“兄弟,你……怎么了?”傅仰山嘴上问着,心里却明白,知道这位满洲将军定是有点什么嗜好的,现在可能是犯了瘾了。想到这里他不仅有些替荣祥惋惜:这样一表人才、前途大好的青年,玩什么不好,偏要去碰这个。
荣祥硬挺着坐起来,摇头笑道:“没什么。坐久火车,累了。”
“哦……可不是。”傅仰山立刻做恍然大悟状,然后伸手拍了拍前面的司机:“快点快点!”又回头对荣祥笑笑:“咱快点回去,也好让兄弟好好歇一歇。晚上我预备了点薄酒,给你接风。”
荣祥咳了一声:“唉……让傅主席费心了……”
“兄弟你如此说话,可就显着外道了……”傅仰山说到这里,发现荣祥已经有些目光散乱,表情也木然起来,便当即住了口,转而继续催促那名司机快开。
这一行汽车终于停到花园府邸大门前时,已是下午一点。
车门砰砰的打开关上,可叹诸位名士皆是老而愈健,下车分外麻利,所以都有幸见识了这位荣将军因为毒瘾发作而瘫在车中的景象。幸而傅仰山及时的找来了荣祥的部下--------就是那个平日里时刻不离身的小孟。
一针吗啡注射下去,两分钟后,荣祥自己下了车。晓得自己刚才是出了丑,所以格外要表现的不在乎。他照常的同周围的人点头致意,这时傅仰山一边在前方引路一边随口问守门的司阍:“二爷准备的怎么样了?”
司阍是个老头子,他毕恭毕敬的答道:“二爷和几个电工正在后面花园草地那儿呢,说是要在草地上架电灯,晚上舞会时照亮。”
傅仰山一听这话,不禁心里暗骂自己这个弟弟是烂泥扶不上墙。自己让他留在家里布置安排是不假,可是这个时候,人都到了,他倒在后面鼓弄上了电灯。这么一来,他怎么把荣祥介绍给他。荣祥现在就是个刚出锅的馒头,自己家不上去趁热吃,就让别人抢走了。
“快去把他叫过来!”他指使司阍向后面花园去了,又转头对荣祥解释道:“我的二弟,一直仰慕兄弟你青年才俊,想要结识结识,这不,听说今晚有宴会,他亲自去看着人布置,生怕弄得不好。”
荣祥神采奕奕的笑道:“傅主席的弟弟,果然也像傅主席一样好客。只是我既来叨扰,又要烦你全家一起忙碌,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啊!”
“没有没有,你肯来我这里住,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傅仰山说到这里,忽然眼睛一亮,指着楼前一个快步走来的男子道:“这个就是舍弟了。”
荣祥悠然转身,本是堆上一脸春风似的微笑的,可是待看清了那人的相貌之后,那微笑便立时僵在了脸上。
“傅、靖、远?”
第16章
傅靖远一直觉得,上天对自己不甚公平。
比如他在满洲分社干的好好的,忽然就被调回北平总社去跑新闻。原因后来才晓得,原来是社长的内弟顶了他在奉天的缺,因为内弟媳娘家就在奉天。跑新闻倒也罢了,这本来就是他的专业,可是没想到又遭到老同事的排挤,处处都不顺心。如此烦恼的挨了大半年,他是灰了心,索性辞职,回到了他大哥身边。
在西安,他不能说过的不好,省主席唯一的弟弟,走到哪里都高人一等。可他的低落情绪并没有因此而改观。傅仰山向来是信仰“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的,所以看见弟弟肯收心回来,便大为用心的栽培他,什么场面都要带他同去,这几乎把傅靖远烦得要再次离家出走。傅仰山生了气,将他痛骂了一顿,且在金钱上面威胁了他一通,傅靖远这才认清现实,知道自己跑无可跑,只得认了命,每天心不在焉的跟着傅仰山到处应酬。
一个月前,他便知道有客人要来花园府邸居住。他当时听了,也并没有放在心上。现在天下大乱,尤其满洲那边建了国,形势更是一团糟,所以每月都有避难的政客显要们逃来西安。一时间西安城内贵客满天飞,尤其多的是将军,只是通常手下都没有几个大兵,是个光杆司令罢了。所以听了傅仰山的话,他连哼都懒得哼一声。后来听说晚上有舞会,他的兴趣方被勾了起来。因为他从两个月前开始追求大诗人颜镇禅的小女儿,而舞会,则是一个可以公然打情骂俏的好场所。
舞会自然是要傍晚吃过饭后才能开始,那么草地上没有灯,黑黢黢的,到时可怎么邀请颜小姐去散步呢?想到这里,他马上叫来电工,研究着如何从屋里引电线到草地上。刚刚商量出眉目,司阍的老头子就跑来把他叫了出去。
他走的不情愿,所以故意放慢了步子。到了楼前,他漫不经心的抬眼望去,只见他大哥身边站着一个高挑身材的男子,那男子一身戎装,军帽帽檐压得甚低,兼之正侧着头和人说话,所以一时间,他并未看清他此人的相貌,只是朦朦胧胧的觉着眼熟。等到他大哥指着他发了话,两人才目光相对,瞬间一齐变了脸色。
同他记忆中的那个摩登俊俏的公子哥儿相比,荣祥显然是有点变样子了。那身军装极利落的挂在他身上,愈发显出他的瘦削。面庞还是清秀白皙的,不过嘴唇没有血色,这让他看起来像座玉石雕像,带着点死气沉沉的病态。
“傅、靖、远?”
他听见荣祥惊诧的,可又好像是咬牙切齿的,说出了这三个字。
哦,你还记得我啊?
傅靖远故意做出疏离的态度,只淡淡的点头一笑:“荣祥,好久不见,真巧会在这儿见面。”
傅仰山显然很奇怪:“怎么-------你们认识?”
荣祥收回了满脸的笑,转头对傅仰山道:“当年令弟在奉天一个报馆里做事,我们倒是见过几面的。”
“哎呀-------那敢情好。原来你们是老相识了,那好的很。正好这几天兄弟你初来乍到,可以让靖远陪你到处转转。靖远,你竟是没同我提起过,真是!”
傅靖远皱了下眉:“我又不知道来的是他。平白无故的说什么呢?”
傅仰山听了这话,觉着他的态度实在是有些无礼,可是又不好当着人面多说什么,便重新转向荣祥,继续谈笑。
傅靖远径自转身而去。他只觉得有一种兴奋的愤怒,这种情绪让他想马上躲到一个无人之处,来静静的思索一下,以后要如何对付这个绝情无义的-------朋友。
因为客人们远道而来,想必在火车上一定饮食不周。所以三点钟就开始了晚宴。
荣祥看起来并不如何疲劳,在酒桌上,他还能谈笑自如的应付诸位大员们的敬酒。傅靖远在另一桌冷眼看着,他先前倒不晓得,这荣祥还是个酒桶。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些醉眼朦胧,情绪却亢奋起来。傅仰山站起来,当场发表了慷慨激昂的祝酒辞,很是表达了一些军人的豪迈。那荣祥在酒精的作用下,也扶着傅仰山的肩膀站起来,口口声声的要“光复满洲”,然后在座的光杆司令们便一起乱七八糟的喊了几句口号,倒是的确营造出了些战争时期应有的气氛,好像下了酒桌便要直接上战场了似的。
傅靖远很淡漠的旁观着,他晓得这一切都不过是在做戏,他大哥在做戏,荣祥在做戏,也不知道要演给谁看。“光复满洲”?都被日本人赶出来了,还“光复满洲”?可笑!
这顿晚宴,傅靖远熬的很艰难。因为那个姓荣的就坐在他的不远处,他只要一斜眼睛,就能看到那个侧影,很漂亮的侧影,玉白的面颊上似有似无的透着点红晕,又是一幅人面桃花!
……汉奸!庸俗无聊的政客!鱼肉百姓的军阀!
自己竟然和这样一个男人在一起……恋爱过!
傅靖远低下头,想起最后寄出的那封信,自己都有些羞愧。
晚宴结束时,天果然已经擦黑了。
西安城里所谓上流社会的夫人小姐们被家里的汽车送了过来。不管时局如何,舞会是永远欢乐的。当乐队开始奏响第一支华尔兹时,傅靖远同颜光琳相拥着步入舞池。目光越过颜光琳乌黑光亮的卷发,他发现荣祥正搂着最漂亮的陈家小姐在舞池一角摇摆。荣祥从舞会开始到现在,显然一直都很受女孩子的关注。这很正常,没有哪个女孩子能抵抗得了英俊军官的诱惑。而荣祥显然具备作为英俊军官的一切条件。
可是一支舞还未跳完,荣祥忽然低头同陈小姐说了句什么,然后转身离开舞池便往楼上走去。他走的很快,后面随即跟上一个身着黑色西装的随从,傅靖远依稀认得那是小孟。再看那孤零零站在舞池角落里的陈家小姐,她似乎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便立起眉毛,提了长裙,气哼哼的走回座位。
“你在看什么?”颜光琳忽然问道。
傅靖远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在全神贯注的盯着荣祥那边的动静,竟忽略了身边的颜小姐,忙笑着解释道:“对不起,我只是好奇,为什么那个荣祥不同陈小姐继续跳下去了呢,这样实在是很失礼的。”
颜光琳很老到的挑了挑眉毛,似乎洞察一切:“一定是因为那个嘛!”
“那个是什么?”
“你不知道吗?”
“什么?”
“我三哥告诉我,那个荣祥好像吗啡的瘾很大。他刚到你家门口时,就因为犯了瘾,连车都下不了呢。后来打了一针才好的。”
傅靖远觉得自己的面部肌肉有些酸通,好像微笑得要失去控制了:“哦?有这种事?”
颜光琳点了点头。她晓得三哥告诉她此话的用意。那姓荣的看起来的确迷人,又尚未婚娶,这要是不知底细的迷上了他,以后就难办了。
这是她这方面的想法。事实上颜老三还有另一面的担心:就是自己的小妹生得很是不错,万一让荣祥看上了,那就更难办。所以他只好偷偷的命自己的夫人去看着点妹妹,不让她出现在荣祥面前。
一曲终了,众人坐回位子上休息谈天。此时荣祥复又下楼出现,他换了一身灰色西装,同军装模样相比,又是一番风情。他步伐矫健的走到陈小姐身边,笑嘻嘻的说了句什么,引得陈小姐粉面含嗔的瞪他一眼,却又忍不住噗嗤一笑。
傅靖远实在看不下去,扭头对颜光琳笑道:“这里乱糟糟的没什么意思,我们出去走走如何?”
颜光琳点点头:“好,这儿的确是热的很。”
舞会是在午夜时分方结束的。
在拉了彩色电灯的草地上,傅靖远成功的向颜光琳表白了心迹,颜光琳竭力的想表现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可是灯光闪烁中,还是看出她在脸红。颜家从祖上起就是洋务派,颜光琳虽然年纪不大,可也在英国读过两年书,学了一身特立独行的作派,总像是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可她毕竟还是个女孩子,面对傅靖远这样一个带点子书生气的英俊男人,她很难保持心如止水。
虽然,她对傅靖远,是没有什么特别感觉的。
傅靖远却没有窥透他人内心的本事,见颜光琳没有显出反感的样子,他便约摸着自己大概会成功,殷勤体贴的送她上了车,两人隔着车窗互道晚安。直到车已经开走了,傅靖远还痴痴的站在那里相望。
荣祥从他背后经过,嗤的冷笑一声。他立刻回头怒目相视,然而对方已经走远了。
小孟独自站在桌前,整理着皮箱中的针剂。
他现在到哪儿都带着这么个皮箱。注射吗啡已经成了他每天最重要的工作。因为他的手巧,针尖刺进皮肤时,能够让人几乎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他觉得,荣祥现在是一时一刻也离不得自己了。
是真正的离不开。记得上个月他偶然间没有听到荣祥的召唤,结果被下人叫进屋时,发现荣祥已经浑身抽搐着躺在地上。打完针后,荣祥用马鞭子把他结结实实的抽了一顿。
他已经好久都没有挨过荣祥的打了,所以被抽完之后,倒有些追忆似水年华的心情。
“我让你乱跑!”荣祥恶狠狠的说。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体力已经大不如前。小孟却很敏感的觉察出来了。这么几十鞭子,他就气喘吁吁了?
透明的小玻璃瓶很整齐的排列成一排,下面是几支未开封的针管。摆的很规矩,有一种对称美。他回头看看床上,荣祥的一条手臂,刚打过针的,正赤裸的放在棉被上;看样子似乎是睡着了,因为呼吸沉重而平稳。
小孟走过去,帮他把睡衣袖子放下来,然后将那条手臂塞进被子里。
他合上箱子,闭灯,离去。
第17章
傅靖远站在花园府邸的大门前,仰头看了看天。
是个好天气,阳光明媚,空中点缀了几缕浮云。周围草碧绿,花艳红,简直是可以入画的美景。
这样好的天气,却要被派来陪那个人去-------用傅仰山的话讲,就是“吃喝玩乐然后再找几个大姑娘,总之你要替我尽这个地主之谊。你比他大不几岁,要尽全力把他给我哄开心了,他开心了,我就开心了!就算你立了一功!”
吃喝玩乐再找几个大姑娘?
傅靖远不禁一阵恶寒。
定定心神,他迈步走了进去。谁知没走几步,就看到了坐在大树下面的荣祥。
荣祥穿了一件绿纱短褂子,袖口处绣着梅花;底下是条月白裤子,光脚踩了双石青木屐,因为肤色苍白,所以衬的衣服颜色愈发清凉洁净。小孟坐在他旁边,二人默然无语。如果不是傅靖远来了,怕还是要继续默然无语的坐下去。
“嗯哼!”傅靖远清清喉咙。
荣祥抬头看他一眼,然后垂下眼帘咳了一声。
“那个……我大哥让我来陪你到处走走。”傅靖远说到这里忽然发现,自从荣祥到了西安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同自己单独相对--------如果把那个小孟忽略不计的话。
“哦。”荣祥对着地面答道。
“你想去哪儿?”傅靖远耐着性子问。
“哪儿也不想去。”
傅靖远嘿然无语。呆站了一会儿,他又找出话题:“那么,我陪你聊会儿天如何?”
“随便。”
傅靖远心里骂娘,可是如果一甩袖子负气走了,让他大哥知道后便定要挨骂。只好咬咬牙,自己从一边搬了把椅子坐过来:“你近来还好吗?”
荣祥用手捂住嘴,浅浅的打了个哈欠:“不好。”
“这两天够热的啊!”
“是。”
“你怕是不习惯这里的气候吧?不过你穿得少,还好一些。”
“嗯。”
“其实,那天见到你时,我真吃惊极了。”
“我也是。”荣祥说到这儿抬起头看了看傅靖远的脸:“我没想到你是傅主席的弟弟。首先名字上就没有关联。”
“是这样,”傅靖远解释道:“仰山是我大哥的字。但是大家叫开了,就不知道他的本名了,他本来叫傅靖彰。”
“哦,”荣祥无精打采的又低下头:“长的也不像。”
“是,我们兄弟俩不是很相像。”
冷场十分钟。傅靖远想起一件事,正犹豫着不知该问不该问时,只见荣祥用手扶住膝盖,一副要站起来的架势。
他要走了么?
傅靖远心中一急,不管不顾的嚷了出来:“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
荣祥根本没有理会他,自顾自的站起来就要走。傅靖远一把扯住他的手臂就要往回拽,谁知荣祥竟然一点反抗也没有,应着那股力气便倒进他的怀里。傅靖远连忙顺势抱住他。一刹那间,他心里忽然有些飘忽起来,荣祥的身体,冰凉的、柔软的,从前的光影和现今的景象重叠在一起,令人恍恍惚惚的疑惑。
“小孟,小孟!”荣祥低声叫道。
小孟应声而起,一路飞跑进楼内,不一会儿,他拿着个皮箱又飞跑出来。
“傅先生?”小孟指指椅子:“麻烦您把三爷放到椅子上坐着。”
傅靖远依言放下荣祥:“他这是怎么了?”
荣祥闭着眼睛,半躺半坐的歪在椅子上,小孟卷起他的一只衣袖,然后打开皮箱,一气呵成的拿出针管,吸取药剂,注射。动作熟练已极。
在此过程中,荣祥一直是闭着眼睛,如果说在注射之前他的表情是茫然的话,那么现在则平静到了安详的程度。
而傅靖远则目瞪口呆的站在一旁。望着荣祥,荣祥愈平静,他的心愈是向下沉------一直要沉到地狱里去了。
他早就从颜光琳那里听过荣祥这方面的消息,可是没有亲见,所以总觉得不是很可能。如今一切都剖开呈现在他眼前,他除了震惊,还觉出了剧烈的心痛。
小孟收拾好了注射器具,拎着皮箱送回楼中。傅靖远慢慢的蹲到荣祥身边,抬起手摸了摸他的短发:“为什么呢?”
荣祥骤然睁开眼睛,精光四射,凌厉如鹰,脸上却笑得柔和:“什么?”
“你别这么看我!”
荣祥复又闭上眼睛:“好。”
“你为什么要这样糟蹋自己?”
“我没有。”
“你打吗啡!”
“我没办法。我没想到会这样,等到发觉时,已经晚了。”
“你戒了它!”
荣祥摇摇头:“戒吗啡?开玩笑。你想象不出那种痛苦,简直不是人受的。”说到这里他脸上现出悲哀的神气,睫毛微微颤抖。
“可你这是在慢性自杀,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果然是一贯的傅靖远口吻。有理有据,正气凛然啊!”
“我是为你好!”
“谢谢。”
傅靖远难以置信似的盯着荣祥看了半晌,终于还是气冲冲的坐回自己的椅子上。
过了半晌,荣祥却开了口:“那个回信什么的,你还没说完呢。”
“我没什么可说的,我是要问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
“信?”
“就是我从北平给你寄去的那封信啊-------你、你总不会忘了吧?”
“信?”荣祥无意识的重复了一句:“哦,我没有收过你的信。”
“什么?”
“你不告而别之后,我再没有接到过你的任何消息。怎么,你那时不是在同我这个汉奸划清界线么?”说到这儿,荣祥哼哼的笑了两声。
“啊?……”
“信里面说了什么?”
傅靖远表情复杂的低下头:“我是被北平总社突然调回去的,当时因为在和你怄气,所以就打算到了北平再告诉你,可是信发出去后你一直没回,我以为……所以就……”
荣祥听到这里,便坐正身体摇头笑道:“唉,都是过去的事了。”然后满意的欣赏着傅靖远那变幻多端的脸色。
傅靖远喃喃自语道:“我不知道是这样。这该死的航空邮件!”
看着他这幅懊恼模样,荣祥心底油然而生一种复仇的快感,为了将这种胜利感觉进一步扩大加深,他故意用一种惋惜的语调叹道:“罢了,看来是有缘无分。你也不要再多想了。昨日之日不可留,是不是?”
果然,听了这话,傅靖远显得更懊恼了。
傅仰山在穿衣镜前抻了抻自己黑云纱的褂子,五姨太一面将手杖递给他,一面抿嘴笑道:“好啦好啦,够齐整的了!”
傅仰山又照了照:“你懂什么,镇禅老今日的讲经,排场很不小。到时赵振声也要去,我自然不能让他比了下去。风头嘛,哪个不会出?”
五姨太又笑:“那姓赵的怎么能跟咱比呢?你呀,就是个‘无事忙’。”
傅仰山不理她,却从镜子里看到了傅靖远从外面走进来,连忙转身叫住他:“你快收拾一下,和我去听颜镇禅的讲经去!”
傅靖远耸耸肩,皱眉抱怨道:“你不是让我一会儿去陪荣祥逛逛吗?怎么又要去听讲经?颜镇禅的诗还不错,经我可是听不懂!”
傅仰山这才想起,自己早上便曾嘱咐他去荣祥那里多看看。事多,说完就给忘了。发现荣祥竟然乖乖的肯替自己去敷衍荣祥,他心里倒很是高兴,以为这个弟弟总算开窍,晓得学习人情世故了。
“你不去也罢。我这两天事情忙,脱不开身,你跟荣祥透露一下,不要让人家以为我失礼。现在他就是块肥肉,我不看紧点,赵振声就要来分一块了。”
听了这个比喻,傅靖远很有些不高兴,又不好多说什么,匆匆的转身上楼:“我去换件衣服,今天更热了。”
“我说……”傅仰山在后面大喊着补了一句:“多带着钱!”话音一落,自己也觉着自己有些废话,因为这个弟弟别的好处没有,钱财方面可是从来不吝惜的。好像傅家的钱都是大风刮来的一样。
傅靖远没理他,匆匆回房换了件衬衫,便独自开车去了花园府邸。
他一路走的急切,加之天气酷热,所以半路上衬衣便被汗浸透了。好容易到了目的地,门口的下人见了他,连忙撑了把阳伞迎出来:“二爷,您怎么这个时候出门?正是日头毒的时候。”
傅靖远也觉着自己来得有点儿太着急了-------根本没有必要。可是既然到了,也只好既来之,则安之。
“荣先生今天出去了吗?”
“没,但是叫了个唱大鼓的姑娘来。”
傅靖远不禁希奇,他从来没听说荣祥还有这个爱好。
走过火烫的水泥地面,他逃似的进了楼内。
荣祥就在一楼的小客厅里坐着,前面是一个姑娘和一个琴师,正一板一眼的唱着。听见有人进门,他只回头看了一眼,见是傅靖远,他淡淡的一点头,继续回过头去听那姑娘又说又唱。
傅靖远没想到自己进门就会受到如次冷遇,不禁有些气闷。他不客气的走到荣祥身边:“哎,来看你了!”